曲日光
一
接到日明哥辭世的消息,我一點都沒驚訝,不是我這個妹妹太冷血、太麻木,實在是因為“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哥的辭世,是主動性的,決絕的,不會因為誰的挽留就可以改變的。我也這么告訴電話那端的侄兒:節(jié)哀吧,這是早晚的事兒。
盡管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但在去往遼南奔喪的路上,我的思緒就像這飛馳的車輪一刻也沒有停過,日明大哥真的走了,在親情與愛情之間,他決然選擇了后者。那么,他在槐花飄香的五月完成了與嫂子生死相依的執(zhí)念,是天意還是巧合?我這么想,是因為五月、槐花、槐花嫂與日明哥有著纏綿繾綣的淵源。
人們常說入土為安,日明大哥真的要入土為安了。我說的入土為安,不只是愿亡者安息,更多的是愿生者能安心生活。確切地說,就是希望大哥的兒子、兒媳、孫子及弟弟妹妹們安心生活。因為在嫂子去世的半年多里,這一家人就沒有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天。
這話要從頭說起。
嫂子姓白,因為出生的時候村里村外槐花正開,她的父親就給她取名白槐花。去年秋天的一個早上,槐花嫂起床突然感覺頭暈胸悶,還沒等送到醫(yī)院就停止了呼吸。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大哥失魂落魄,他兩天兩宿沒合眼,一直守在嫂子的遺體旁。前來吊唁的人見大哥守在那里像一尊眼里蓄滿了水的木雕,誰也不敢上前搭話安慰,仿佛他渾身蓄滿了痛苦的水,如果不小心觸動了哪根神經(jīng)就像決堤,那滾滾而出的淚水能把你淹沒,大家只能小心翼翼地拜拜已故之人,安慰一下子女匆匆離去。親人們也小心翼翼地左右不離,生怕大哥做出讓人措手不及的事兒。
第三天,按照大哥的心愿,把槐花嫂安葬在村南自家承包的那片槐林里,這片槐林見證了日明哥和槐花嫂的純真情感。
嫂子下葬時,沉默兩天兩夜的大哥再也憋不住了,哽咽中模模糊糊的話語表達的是不能把嫂子一個人丟在孤墳里,要陪她一起長眠。他一面纏纏綿綿哀訴,一面突然瘋了一樣沖向一棵槐樹準備往樹干上撞,腿腳麻利手快的人搶在他撞到之前把他抱住,他掙扎著說就讓我和槐花一起走吧!你看她一個人多孤單?。∥乙獮樗龘躏L遮雨??!
大哥的精神世界徹底崩潰了,實在不愿意活下去的凄慘狀,讓在場的人哀聲悲慟,一時間,哭喊聲連成一片。此情此景,像極了古人元好問在《摸魚兒·雁丘詞》的序中所描述的:作者在路上遇一獵人,這個獵人將一對在天空翱翔的大雁射下一只,另一只在空中盤旋哀鳴,確信伴侶已死,便毫不猶豫將頭朝向地面猛勁沖撞而死。“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那只大雁與眼前大哥的情形是多么的接近,又相得益彰啊。這樣的場面怎能不讓人動容?日明哥失去嫂子,沒有辦法一個人活下去,也選擇了這種殉情方法,是當年哥哥和嫂子那份執(zhí)著情感的堅守,是兩人四十四年相濡以沫的生死不離。一心追隨愛妻而去的他,直到十歲的孫子給他跪下:爺爺別走,你走了我想你怎么辦?侄子和侄女也給父親跪下不停地喊爸爸你不能扔下我們啊。日明哥才在拼力的掙扎中,漸漸地緩過氣來,看著嗷嗷大哭的孫子,將他攬在懷里說爺爺不走,爺爺不讓大孫子哭!一時間,哭聲彌漫山崗。
大哥殉情不成,就每天默默地對著嫂子的遺像發(fā)呆,不知不覺中眼淚就會一串串流下來。他的痛苦無不感染著周圍的人,一家人寢食難安,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說:你們不用擔心,相信我不會再尋短見。親戚們看他再無異常,就都各自忙自己的事了。
從三天圓墳開始,大哥幾乎每天都到墳上陪嫂子嘮嗑,有時候一邊訴說一邊喝酒,酒到一定的量就躺在嫂子的孤墳旁睡著了。經(jīng)常守著三尺黃土掩埋的一方孤冢,流不盡的相思淚,悲悲切切話凄涼。每次,侄媳在家看不到公公,來這里肯定能找到他,領回家后給他端上溫水洗臉泡腳,再端上熱騰騰的可口飯菜,天長日久,不厭其煩。在城里工作的侄子常說:我這輩子最虧欠的就是我老婆,最知足的就是取個好老婆。
晚上不出門,大哥也是不停地喝酒,誰勸也不聽,最后孫子上前摟著他:爺爺別喝了,睡覺吧!大哥看看孫子,什么也不說哀嘆一聲就躺下,常常是“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一天,侄媳發(fā)現(xiàn)公公又不見了,就到婆婆墳頭找,結果孤冢前只有擺放的一個蘋果和半杯酒,還有平日里散落在周圍的空瓶子。早春二月乍暖還寒,大哥能去哪呢?侄媳給侄兒打電話,親戚也出動幫忙找,最后在村外的河岸橋下,大哥似睡非睡地蜷縮在那里,大家把他送到醫(yī)院檢查,除了有點燒,別無它恙,醫(yī)生說病在心里,回家吃藥就可以。這回家一躺就是三個月,期間我去看過他,每天只喝稀粥米湯,瘦骨嶙峋的讓人看了心酸。那次,我感覺大哥的時日真的不多了,終于,在嫂子離世半年后,隨她而去了。
二
從沈陽出發(fā)到曲屯用了三個小時,這是我父親出生的地方。解放前,我們家祖祖輩輩在此開辦私塾,到了父親這代,因為爺爺走得早,一大家人由四爺當家主事,父親和三叔與之不合就到外面闖蕩某事,老哥仨只有二叔守著祖業(yè),日明哥是二叔的兒子。我工作后,經(jīng)常來這里祭祖了解家史,族人也大多認識我,這次我到達此地,他們見我第一句話就是:日明哥和嫂子團圓去了。
日明哥入土那日,風和日暖,一樹樹槐花像飄落在嶺上的一團團雪白的祥云,又好像是嫂子身著素衣在迎接日明哥的到來??傊幌裨陔娪?、電視劇里看到的那樣:灰蒙蒙的天,或疾風驟雨、或大雪漫天陰森凄冷的場面。日明大哥出殯這天,春光無限好,槐花澹山坡。大哥與嫂子合葬時,那紛紛揚揚的花瓣,仿佛是槐花大嫂顫顫巍巍地撲向大哥,最后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新土立刻就被一層層槐花的花瓣覆蓋。從此,嫂子不再孤單了。
五月的北方,是鶯飛草長的季節(jié);五月的曲屯,是槐花播夢的季節(jié)。那一簇簇白、一簇簇粉,在翠綠中煥發(fā),在山崗上芬芳。真的,日明哥完成了與槐花嫂“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的心愿,那飛舞的槐花花瓣,不就是大哥和大嫂在向世人訴說他們的心愿、慶祝他們的團圓嗎?這種在電影劇本中或許能有的情景與巧合,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讓我無法不把它記錄下來。
作為妹妹,大哥了卻了自己的心愿,我祈求神靈,保佑他和嫂子在這里聽高山流水鳥鳴,看百花斗艷五谷豐登,這何嘗不是一種圓滿的結局呢?
三
提起日明大哥和槐花嫂子的愛情,曲屯的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白槐花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大哥的同學,又一同考上縣高中,剛上高中就趕上文化大革,大哥回鄉(xiāng)務農(nóng),白槐花加入了紅衛(wèi)兵。白槐花的父親是大隊革委會主任,當時的紅人;而大哥呢,因為祖上辦私塾,有宅有地,父親是被改造的四類分子,所以和她是兩個階級的人,起初并無聯(lián)系。
文革期間,二叔一家在隊里干最臟最重的活,秋后分糧食分最少最差的那一份。所以,每年三四月,家里就斷糧了,只能靠挖野菜充饑,到了五月,榆樹錢和槐花就是一家人的救命糧食。那年,槐花花期來臨時,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綴滿樹枝,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誘人的清香。二叔的女兒晶晶姐摘了滿滿一筐槐花興沖沖往家走準備用來做槐花糕,還沒等進家門,就被兩個紅衛(wèi)兵奪去了筐,白主任派人把二叔揪到大隊部批斗,說二叔指使子女挖社會主義墻角,破壞國家林業(yè)資源。別的村民采摘都可以,唯獨二叔家就是破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白槐花看不慣父親的作為,但也阻止不了父親的行為,就暗中較勁,做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紅衛(wèi)兵。
那天,白主任帶領一群紅衛(wèi)兵氣勢洶洶來到二叔家抄家,凡是他們認為“封資修”的東西都砸毀,并把家里祖藏的字畫和書籍都拿走了,望著一片狼藉的家,大哥坐在院角傷心難過。善良的白槐花看到了大哥瘦弱的身體和絕望的眼神,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回到家里心緒不寧。第二天,她以看書為名向她父親要來大隊部的鑰匙,偷偷地拿出兩本書,裝到筐里佯裝去村南那片槐林采摘槐花,并把大哥約來,大哥有點莫名怔怔地看著她;她說你幫我把那一串串槐花摘下裝滿筐,做報酬我把這兩本書還給你。大哥當然喜不自勝,連忙摘了滿滿一筐;白槐花離開后,大哥捧著《儒林外史》《顏氏家訓》這兩本書,像重逢了久別的親人,翻來覆去地端詳了半天才塞進懷里,回家后發(fā)現(xiàn)母親正在洗槐花,一問才知原來白槐花路過門前,說自己迷了眼,讓晶晶姐幫忙吹吹,順便留下筐里多半的槐花,大哥聽了非常感動,把這個善良的姑娘當做知己、恩人。過了兩天,白槐花又約大哥出來,這次,兩個人對書中的內(nèi)容進行交流,第一次這么面對面的語言交流,讓他們有種不可言說的心情和朦朧感,彼此的心貼近了。日明哥有機會就給她講歷史人物和故事,白槐花也聽得津津有味,不用說,二叔家在這個槐花花期的半個月內(nèi),沒斷過吃槐花,書也回來了十來本,比如我看到的《論語》《禮記》《三國演義》《水滸傳》《古文觀止》《白香詞譜》等等,都是白槐花一本一本從大隊部偷著返回來的。漸漸地,白槐花姑娘就像這美麗的名字一樣,在日明哥的生活里彌久地散發(fā)著清香,讓困苦時期的日明哥對生活有了美好的向往。
白主任知道了女兒和日明的事,就告訴她:你跟了他,一輩子都沒有好日子過,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往火坑跳!父親越是反對,槐花的態(tài)度就越堅決,氣得白主任暴跳如雷,一邊罵老婆慣壞了女兒,一邊把她關在倉房里,自己拿著鑰匙,到了吃飯的時間開門把飯送進去?;被ㄕf:你不用費心了,不讓我和日明好,就是要我的命,讓我餓死算了。白主任看說服不了女兒,就把她帶到她在大連的姑姑家,姑姑給她介紹一個軍人,那個年代,和軍人處對象是令人羨慕的事兒??墒前谆被ㄏ嘤H的時候看都不看軍人一眼,過后軍人給她的信也不看就交給了姑姑。
父親的干涉,讓槐花與大哥的心貼的更近了,她偷偷地給大哥寫信讓好友轉交給大哥,表達了和大哥私奔的想法。大哥告訴她:這時候我們這樣一走了之,你母親天天抹淚不說,你父親也不會放過我父親,找各種借口批斗折磨讓他遭罪,我們也不會安心的。這樣,他們只能通過朋友的幫助,一直保持著書信來往。
林彪事件以后的1972年,形勢發(fā)生了轉變,大哥選擇了槐花盛開的五月,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帶著白槐花到民政部門登記結婚,這輛自行車載著二人走進了同甘共苦的四十四年;走過了始終如一的四十四年。
如今,二人實現(xiàn)了生死相依的諾言,不也是一種完美嗎?但愿大哥嫂子來世再續(xù)前緣,舉案齊眉,把人世間情感的堅守演繹到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