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將至

朱文穎

ZHUWENYING

一、麗芳

1麗芳和重生——這對夫妻，我最初認識的是其中的太太。

那是一個悶熱的盛夏午后，快下班的時候，我接待了這天的最后一位病人。

我清楚地記得，那位女士年齡介于三十和四十歲之間，身穿淡湖藍色、小方領(lǐng)的薄綢套裝，鞋跟不高不低……手里還挎著一只體積不大的白色拎包。

她那種冷漠、疲倦、軟綿綿的神態(tài)……以及手里那只規(guī)整的、硬梆梆的白色拎包……或許說，是它們之間的那種反差吸引了我。

她在我旁邊的沙發(fā)坐下，簡單聊了幾句。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我身邊。她身體的重心明顯向我傾斜著，就像一種努力要攀附點什么的植物。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句與句之間還有著不經(jīng)意的停頓——“是的，我有抑郁癥……您知道，因為這個，我總是有點難為情。而且我一直在吃某種藥物，好幾年了……我只是想問問您的意見？”

說句實話，這樣的病人我見得多了。每天都有好幾個。有的自己來。有的則是家人或者朋友陪著一起來。所以和以往一樣，我問了她病程中的幾個細節(jié)，盡我所能地提供了一些個人生活上的建議，最后，我開出了一張藥方。

她很有禮貌地微笑著。甚至還和我握了握手。

接著，又一次，她身體的重心朝我傾斜過來，壓低了聲音說：“對了，其實……我的丈夫并不知道這件事。您知道，他是那種無法理解這種事情的人，所以，嗯……我們今天的談話能否保密？”

對于她的這個要求我稍稍有點吃驚，但或許是下意識的，我很快回答說：“好的，當然，沒有問題?！?/p>

她從沙發(fā)上拎起那只規(guī)整的、硬梆梆的白色拎包，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她的背影……怎么說呢，疲憊的，然而又是不失優(yōu)雅的，就像她手里的那只白色拎包。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涌起一陣無法抑制的沖動，我想，如果我沖上去，從她手里奪過那只包，打開它……里面一定是亂七八糟的。

2不得不說，我經(jīng)營著一家還算不錯的診所。生意興隆。現(xiàn)在這個世界，有心理疾病的人實在不少。他們常常避開陽光燦爛的街道，鉆進一條又一條陰翳的窄巷……在某條巷子的深處，會有一扇隱秘的小門。

就在那扇門后面，我見過很多奇怪的病人。

有的人進來后，說不上幾句話，就開始崩潰大哭。一直哭到眼睛紅腫、聲音嘶啞，這才默默離開；還有的人喜歡和我對視——那種挑釁的、刀子般的對視——我常常不能理解，那眼神里的涼薄和敵意從何而來；當然，更多的人喜歡講故事給我聽。各種各樣的人生故事。時間長了，這些故事幾乎讓我得出結(jié)論：命運讓這些人得上心理疾病，通常并非由于他們的惡，而恰恰緣于他們的美德……說真的，他們幾乎都是好人。很少在生活中為所欲為。他們捆綁自己、抑制自己，不管是出于善良或者怯懦的原因。

所以，在門診的最后，我通常會對他們這么說：

“你哭出來，對，盡可能哭出來……別壓抑自己，沒關(guān)系的，哭出來就會好一些?！?/p>

麗芳就是這樣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但和很多病人不同的是，從始自終，她都一直保持著那種疲憊、冷漠和優(yōu)雅的姿態(tài)——后來，我偶爾會不經(jīng)意地想起那個背影，以及那只規(guī)整的、硬邦邦的白色拎包，但終究也就慢慢淡忘了。因為在那以后，有挺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沒見過這位名叫麗芳的病人。所以說，如果沒有后面的故事，麗芳僅僅就只是我許許多多病人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一個……

二、重生

1距離我的診所大約有兩條街的樣子，是一家醫(yī)學(xué)類的二類大學(xué)。我經(jīng)常會在休息日的午后去那里，主要是去學(xué)校的圖書館查閱資料或者借閱圖書。很偶然的一次機會，我發(fā)現(xiàn)那里藏有數(shù)量驚人的關(guān)于心理學(xué)、哲學(xué)心理學(xué)、歷史心理學(xué)以及犯罪心理學(xué)等方面的著作，有一些還是外面相當少見的版本。

這讓我著實欣喜萬分。

對于那所學(xué)校，我印象最深的是圖書館（位于一座鐘樓的二層）背后的樹蔭。夏天的午后，有很多男學(xué)生女學(xué)生躲在那里接吻。我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幾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緊閉而顫抖的睫毛。咻咻的鼻息?？偸怯戌娐曧懫饋恚ɑ蛟S是幻覺），幾只麻雀從樹叢里飛起；人群漸漸散去，如同清新而緊張的小獸。

重生是這所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他一直在館區(qū)的另一側(cè)工作，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通常，我總是與一位笑容和藹、體形微胖的中年婦女打交道。而每次，她都相當專業(yè)地向我介紹圖書，替我辦理閱讀或者借出的手續(xù)。

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個有些悶熱的下午，肉體的微微不適以及精神的焦慮都在提示著，或許，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暴雨就要如期而至了。

我順著熟悉的木板樓梯走上二樓。鐘樓是民國時代的老建筑，樓板斑駁，發(fā)出空洞的吱吱嘎嘎的聲響。

在二樓的樓梯口，我沒有像平時那樣，見到那位總是微微笑著、讓人感覺生活是如此穩(wěn)定而安全的中年婦女。

或許是悶熱的緣故，有幾扇落地長窗敞開著。米黃色的長窗簾微微擺動，仿佛后面隱藏著什么秘密。

我走到“最新上架圖書”那個區(qū)域，一個人翻閱了起來。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的樣子，有一個帶點鼻音的男中音出現(xiàn)在我身后。

“新來了幾本書……你可能會感興趣?！?/p>

是的，這個人就是重生。

2那天我捧了一大堆重生推薦的書離開。有凱倫·荷妮的《我們時代的病態(tài)人格》，埃里?！じヂ迥返摹度诵模荷茞禾煨浴?、《逃避自由》、《自我分析》，以及馬克·巴特斯比和莎倫·白琳的《權(quán)衡：批判性思維之探究途徑》……

我們聊天聊得也很愉快。重生說他很早就注意到了我。

“你知道，對這類書真正感興趣的人其實并不多?！彼⑿χf：“學(xué)生們借了，常常就是在論文中引用?！苯又旨恿司洌骸皼]什么感情的。”

他朝我做了個俏皮的鬼臉。

我被他逗笑了。笑得很開心。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有種完全放松的感覺，就像有時候我對一些病人施加的催眠療法。很多病人到我的診所去，坐在沙發(fā)上，他們總是會感到緊張。眼珠子直轉(zhuǎn)，左手捏住右手，空氣里都能聽到骨頭和關(guān)節(jié)的掙扎聲。而我，則會為他們倒上一杯溫水，“輕輕地閉上眼睛。對了，就這樣?！蔽业穆曇袈犉饋硐喈斶b遠。然后，我繼續(xù)說：“好了，現(xiàn)在，你放松一下，你想像著自己伸展開雙臂，就像土地里生長出來的一棵樹?！?/p>

我感到很奇怪，為什么重生能夠給予我這種靈魂出竅般的清凈明亮的感覺。

后來，我們還聊了些心理學(xué)、人類學(xué)方面的話題，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對于詩歌和詩人，重生也有著相當不俗的見解。他和我談到了海子。

“我一直假設(shè)海子臥軌自殺那天，他往山海關(guān)走，如果碰見個熟人，可能就去飯館吃飯了。我覺得歷史有它的大方向，卻又充滿了種種道不明的細節(jié)。這些對我來說很神秘?！?/p>

那天，我離開圖書館后穿過了那片濃密的樹林。

天越來越暗，豆大的雨點掉落下來。落在我的頭發(fā)上，頸脖里，涼涼的，柔柔的，卻又驚心動魄……我像逃一樣地飛奔而去。

我知道完了。那是種莫名的情感。只需看一眼，一切都已確定。在那種莫名的情感面前，心理咨詢師這種職業(yè)簡直就像騙術(shù)一般無聊。

我在飛奔過樹林時覺得無數(shù)的暗黑色的葉片齊刷刷向我涌來……像撲向礁石的海浪、像膨脹著、野蠻生長的無數(shù)條海藻，纏綿卻又強力……在迎向它的同時，我已經(jīng)有了掙脫的預(yù)感和欲望。

是的，我相信喜歡重生的女人會有很多。特別是那些心里有陰影的女人——看著他的眼神，會覺得安全。就如同身處一間陰暗的屋子，它不是盲人般的黑暗。

它只是陰暗。

3一般都是重生來我住的公寓。那是一小段時光穿越如梭的日子。幾個禮拜？或者一、兩個月……那或許正是這個城市最密集的雨季。有些時候，雨點像絲緞般光滑地流淌在窗戶上；又有些時候，則如同激越的鼓點猛烈地捶擊。

米黃色的窗簾總是嚴絲合縫地低垂著。我半躺在床上抽煙的時候，風(fēng)吹動著窗外的樹葉，在窗簾的那塊區(qū)域閃出一大片暗黑色、邊緣莫名的陰影。

我們默契地很少談?wù)撟约骸?/p>

在剛開始的一個禮拜，我們甚至都很少說話。那是一種無比恐怖而又悲哀的感覺。我和重生更像是在打架——上一刻，還把對方捧在手心里，抱他，蹭他，哀求他不要離去；等到下一刻，又恨不能把他 （她）撕成碎片，吞下她 （他）的每一塊血肉……

后來，有那么一次，重生沖完澡出來，帶著沐浴露的香味坐到了床沿上。

“你知道……我這個人話不多?！彼辶饲迳ぷ樱悬c尷尬地笑了笑。

我知道他要說什么了。所以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其實我和很多人想像的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重生突然變得有點口吃起來，“你了解我嗎？……或許，你根本就沒有看清我……”

說到這里，重生也停住不說了。

我用了與重生相處大約兩到三倍的時間，才漸漸適應(yīng)了這個人從我生活里的消失。我甚至使用了一些醫(yī)學(xué)上的手法，以求控制住這種類似于戒斷反應(yīng)的癥狀。

我以為，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

三、麗芳與重生

1我陪人聊天的生涯仍然還在繼續(xù)著。不斷有新的或者老的病人來到診所，仍然有很多人說不上幾句就崩潰大哭，或者從頭至尾冷若冰霜……但或許是藥物產(chǎn)生的幻覺，在重生消失的那段時間，我總是能夠看到、或者感覺到兩個完全不同的自己。

一個穿著潔白而規(guī)整的外套，輕言細語地對病人們說：“你哭出來，對，哭出來就會好一些?！?/p>

另一個，則披頭散發(fā)、憔悴不堪地坐在床沿上……那個有條不紊的理性的心理咨詢師是多么令我生厭呵。在那個瞬間，我相信世界是由難以名狀的感性力量推動的。一切的秩序，都只是為了維護我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貌似正常的規(guī)則。

然而，真正的世界不是從那里長出來的。

然而——又是一個然而，我的眼睛轉(zhuǎn)向桌子上的一個角落。那里堆放著從重生任職的圖書館借來的那些書——《逃避自由》、《人心：善惡天性》、《我們時代的病態(tài)人格》……這些書的封面上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塵。我的感性告訴我：捧起它們，用最快的速度向重生奔跑過去；但理性的力量則把我牢牢地釘在椅子上，它用嚴厲而低沉的聲音命令我：不可以，你必須呆在這里，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至少，這里是安全的！

那段時間，有一位病人經(jīng)常來我這里。他從來不哭，也不絕對，更不冷漠。每次他都滔滔不絕地說話。他把有關(guān)自己的一切告訴我。把他周圍世界里發(fā)生的故事告訴我。他是一個無比正常甚至有些溫暖的人——但是，他實在是太無趣了。他遵循的道德水準，甚至比世界上一般公民使用的還要高尚與清潔——他對我說，他覺得抑郁極了。

一天下午，我剛送這位高尚而糾結(jié)的病人離開，正準備要關(guān)窗鎖門，一轉(zhuǎn)身，一個瘦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披了件長長的風(fēng)衣，臉色蒼白。

說出來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竟然叫出了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病人的名字：

“麗芳……？”

2“你的臉色很不好。”我端詳著坐在灰粉色沙發(fā)上的麗芳。她好像瘦了，也黑了，并且肯定不僅僅是由于室內(nèi)光線變得昏暗的緣故。

麗芳沒有抬眼看我。她只是不停地把玩著手里的茶杯。過一會兒，又把眼光移向桌上的一盆盆栽。那是我從鄰街花店買來的一大束銀柳，插在一個敞口玻璃瓶里，很多小嫩芽正從枝椏的關(guān)節(jié)上冒出來，鮮綠的，稚嫩的，毛茸茸的。

“最近……我的睡眠很不好。”麗芳幽幽地說道。

“夢多嗎？”和所有的醫(yī)生一樣，我說話的時候簡潔明確。仿佛對這個世界有著十萬分的把握。

“會做夢。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夢?！?/p>

“你夢見了什么？”

“一條巷子。一條漆黑的空無一人的巷子。路燈是暗綠色的，從頭頂上直直地照下來。只有我一個人。我順著路燈一直往前走，走了很長時間，仍然只有我一個人。再后來，走著走著，我覺得自己突然來到了一座樓房的頂層。我還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站在我后面。就在我身后，那個黑影的手里還拿著一把刀。我想逃，但抬不起腳。我就從樓上往下跳……”

我倒吸一口冷氣。

在重生剛從我生活里消失的第一個月，我也做過類似的夢。我在無數(shù)縱橫交錯的巷道里奔走，兩腿沉重、大汗淋漓；我知道自己行進在某個暗黑世界的邊緣，有墜落沉沒的危險，然而敵人，卻仍然遍找不見。

我只是感到虛空。

“好的，我明白了?！蔽姨蛄颂蛴悬c干燥的嘴唇，“你的情況不是很穩(wěn)定，最近一段時間，你可能需要增加一點藥物的劑量?！?/p>

“可是，我已經(jīng)停藥停了一段時間了?！?/p>

“為什么？”我驚詫地看著她，“為什么要停藥？這種藥必須要按時定量地服用……而且，這可能就是你最近情緒不穩(wěn)定、睡眠不好的原因。”

麗芳注視了我一會兒。這種注視是平靜而強勢的，仿佛全世界的真理都掌握在她的手里。過了大約兩秒鐘的時間，她張開了嘴巴：

“我懷孕了，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p>

3那天麗芳離開診所的時候，我所了解到的大致的情況是這樣的：

麗芳告訴我說，這是一次意外的懷孕——她把她清秀而憂郁的身體向我靠攏過來，給我的感覺是，即便話已經(jīng)說了出來，然而，她對于剛才所說的話卻是不確定的，甚至，她對于整個的世界都是不確定的——她說：“是這樣的，我的丈夫還不知道這件事情……是的，我指的是孩子……這是一次意外?！彼陨酝ｎD了一下，有些迷惘地看了我一眼，“這個孩子，他是一個意外。我還不知道，應(yīng)該要留下他，還是……”

我伸出雙臂，輕輕摟住了她。

“我理解?！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羧缤猴L(fēng)細雨般入人心脾，“你放心，我們今天所有的談話都將會是保密的?，F(xiàn)在，我只希望你能夠平靜下來——為了——你自己，和這個意外的孩子?！?/p>

我給麗芳配了一些綜合維生素藥劑，以及完全沒有副作用卻能讓人平復(fù)心緒的藥品。我把她送到門口，語重心長地再三叮嚀：“先不要多想什么，好好吃藥，把身體調(diào)理好。”

麗芳不斷地點頭。隨即緊緊抓住了我的手。不知道因為什么，不知道她究竟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眶突然紅了一下。

“非常感謝。真的。”有個瞬間，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過了一會兒，終于，她再次把自己的情緒收拾到一個稍稍體面的狀態(tài)。她的聲音熱切而真誠：“最近你有時間嗎？我想……讓你見一下我的丈夫……最近，他的情緒好像也不是很穩(wěn)定，你可以和他聊聊嗎？”

4我、麗芳和麗芳的丈夫，我們?nèi)齻€人第一次的同時見面，是在麗芳家位于市中心的高層公寓。

那是一個暮春的中午，麗芳仍然穿了一身規(guī)整的小套裝，只是頭發(fā)有些慵懶地半盤在頭頂上。春天的風(fēng)忽冷忽熱。麗芳站在公寓樓下的草坪上，微笑地等待著我的到來。

她同樣微笑著把身邊站著的一位男士介紹給我。

“我的先生。你們認識一下?！?/p>

這時，樓上有人打開了窗，大聲朝下面叫喊著什么。我們?nèi)齻€同時仰起了頭。

接近正午的太陽異常強烈。我眼前一陣刺痛，竟然無法直視。

是的，生活就是尋常和離奇之間的一個平均數(shù)。

麗芳的丈夫我認識。他竟然就是重生。

5在整個午餐的過程中，我和重生幾乎沒有超過一秒的對視的時間。

這是一個典型的、看起來相當平靜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

公寓位于建筑的頂層。由此搭建出了一個小小的屋頂花園?；▓@的一角鋪著白沙，錯落堆放著花紋細致的吸水石、龜紋石、斧劈石和千層石……一株紫藤橫空出世，曼妙地盤在藤架上，枝粗葉茂。高高低低、深紫淺紫的花兒開得如此繁盛，它們交織糾纏在一起，竟讓人頓生搖搖欲墜之感。

木制的餐桌擺放在紫藤架下。麗芳沏好了茶，坐下來陪我聊天。

從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廚房的一角。重生正忙碌著準備午餐……我注意到，他在襯衣外面套了一條淡藍格子的燒菜圍裙。

“我先生燒得一手好菜。”在春日的暖陽下面，麗芳的聲音難得的有種輕柔閃爍的水色。當然，這或許也只是我的錯覺。

“這多好。你可真是好福氣?！蔽仪辶饲迳ぷ印ｊ柟獯┻^枝葉茂密的紫藤架，卻仍然還是那樣奪目耀眼。

微風(fēng)徐徐，一小瓣紫藤花飄落在茶盞的旁邊。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

不得不說，那天重生的廚藝著實出乎我的意料。他幾乎完美地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桌地道的蘇式菜肴，糟溜魚片、清炒蝦仁……一盤白綠相間的莼菜銀魚湯里，倒映出花團錦簇的紫藤樹影，隨著風(fēng)聲，一會兒繁花涌動，一會兒香消玉殞。

我和重生喝著冰鎮(zhèn)的阿根廷白葡萄酒 （我注意到，麗芳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鮮榨果汁），品嘗著美味佳肴。我們聊了一些時政、股票以及度假旅行之類的話題，小半個下午很快就過去了。我們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些微微泛紅，透出一種瑩潤而又神秘的光澤。

那天麗芳的興致相當不錯，她甚至還半開玩笑地說，是一種神秘的力量，讓我成為了她的朋友；然后又補充道，她同時相信，像我這樣一位聰明、優(yōu)雅而且知識面相當豐富的女士，一定也可以成為她和重生共同的朋友。

“你真的應(yīng)該跟她好好聊聊?！丙惙及杨^轉(zhuǎn)向重生的一面，“我敢保證，你那圖書館里那么多的書，沒有幾本能夠像她那樣有趣和善解人意……”

告別的時候，我?guī)е⑽⒌木埔獯┻^客廳?？蛷d的東面應(yīng)該是他們的臥室，我無意中瞥見，那扇門虛掩著，上面掛著一長串枯玫瑰色的干花……

這個似曾相識的場景，曾經(jīng)好幾次出現(xiàn)在麗芳和我的談話中。

“每天晚上，我推開臥室的門——那扇門上掛了一串香噴噴的干花——我在那種甘草的香味中走進臥室，刷牙，洗臉，在臉上涂抹各種各樣防止地球引力產(chǎn)生作用的面霜、眼霜、精華霜。然后，在梳妝柜的最下面一個抽屜里，我拿出一個白色的藥瓶，取出藥片，吞下去——那個時候，我的丈夫還在客廳里看電視。聽著從電視里傳來的笑聲，我突然覺得我恨他！我甚至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我想沖出去，掐住他的脖子……”

而現(xiàn)在，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現(xiàn)在麗芳和重生的公寓里，享受了一頓美味佳肴，正準備心滿意足地離開。美味佳肴……多多少少意味著人與物的和諧。然而很顯然，我其實并不希望會在這里看到與這個字眼有關(guān)的一切。它們讓我感到疼痛。

我一直在想著這句話。

“我先生燒得一手好菜?！痹诖禾斓淖咸贅湎?，麗芳瞇了瞇眼睛，這樣說道。

四、我與重生

1其實，無論是從生活閱歷或者職業(yè)的角度，我都非常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情：生活是不能深究的。

然而，作為一名職業(yè)心理咨詢師，我把我所知道的非常清晰的事情又稍稍模糊了一下：在某種意義以及某種程度上，生活是可以進行分析，甚至可以進行適當?shù)淖肪康摹?/p>

在我的私人診所，曾經(jīng)來過一對父子。父親四十多歲，兒子則是位中學(xué)生。兩個人都很苦惱。

兒子處于一種垂頭喪氣、卻又絕對不太甘心的狀態(tài)。而即便對于這種狀態(tài)，父親也是不甚滿意的。他盡力安慰他的孩子，又苦惱于這種安慰起效甚微——對于這位困惑中的中學(xué)生，父親的安慰是：“你想得太多了……就做你自己好了?！?/p>

這一定讓他的孩子感到失望了，因為他的回答是：“這怎么可能呢？我沒有辦法做我自己。”

這對父子的區(qū)別在于，父親說的是“做”。而孩子，還在為那種被否定了的獨特性而掙扎，他沒弄明白，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恰恰是“成為”。

他身上未能成就的激情弄疼了他。

怎么說呢，我一直覺得，所有的抑郁問題其實都和激情有關(guān)。

有一段時間，我仔細看了哲學(xué)家笛卡爾的《第一哲學(xué)沉思集》。里面談到精神和物體的區(qū)別。而激情問題則是身心關(guān)系的一個具體難題。當時的伊麗莎白公主因為面臨復(fù)雜的政治和生活環(huán)境，經(jīng)常受到悲傷等不良情緒的影響，身體健康受到損害。作為好友，笛卡爾給她提供了一些建議。比如，盡力避免思考那些令人感到悲傷的事物，放松自己的精神，多去關(guān)注大自然中的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等等。

但是，公主回答說，這些方法并沒有笛卡爾想像的那么有用。

因為 “有些疾病完全可以脫離理性的掌控力量，而使我們不能追隨良知為我們制定的行事準則。使我們極為輕易地被一些激情所帶走，從而更加受到無常命運的影響?！庇纱斯鲗Φ芽栒f：“希望你對激情做出界定?！?/p>

我忘了笛卡爾是如何回答公主的這個問題的。但對于我來說，至少在形式上，我認為激情會在兩種狀態(tài)之下噴涌出來，無法抑制。一種是原生的；另一種則發(fā)生在曾經(jīng)的抑制過后。這樣的表現(xiàn)方式多多少少我在書本上看過，在現(xiàn)實生活里又恰如其分地得到體驗——這恰好發(fā)生在我和重生的初次相遇，以及幾個月后的再度重逢之中。

2那一天，離開麗芳和重生的午餐以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我斬釘截鐵地默念著自己即將去做、也一定能夠做到的事情：第一：不接重生的電話；第二：當他連續(xù)不斷地撥打我的電話，說他要來看我，一定要來看我，我將無比堅決地作出回答：不！……然而，真正發(fā)生的事情是完全相反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整整一夜的夢。我夢見整條巷子都在下雨，我穿著墨綠色的雨衣，行走其間。雨水順著帽沿往下，在我的身體周圍汪洋成為一片。路燈也是墨綠色的，有一個瞬間，如此清晰絕對不是夢境，我看見一只絕望的飛蛾，在雨霧里顫抖，扇動著沉重的翅膀……

醒過來的時候我大汗淋漓。

大約十分鐘以后，初醒的城市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奔跑的女人……是的，這件事情是如此離奇而不可捉摸，這件毫無邏輯的瘋狂之事竟然讓我如此快樂……我要穿過小半個城市，去見重生；我要把那道吱嘎作響的木板樓梯踩在腳下，我要不顧廉恥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我要同時給你玫瑰和刺。”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這句話。是的，我要同時給你玫瑰和刺，因為在自然界里，植物就是這樣生長的。

3靈魂可以自己擁有自己的快樂。但是與靈魂和身體都有所關(guān)聯(lián)的快樂，就完全相關(guān)于人們的激情了。

我不得不承認，與重生再度相逢后的那段時間，是如此的美妙而讓我沉迷。

真正的快樂在于禁忌之事，在于與并不屬于自己的事物耳鬢廝磨，纏綿悱惻……抑郁的瞬間具備這樣的幻想的特質(zhì)。這也類似于旅行的某種質(zhì)地——旅行不僅僅是把我們帶往遠處，還使我們在社會地位方面上升或降低一些；它使我們的身體交換了空間，同時，不論是好是壞，也使我們脫離自己原來的階級脈絡(luò)……

人性的最深處，就是拒絕安分守己、呆在原處。

在那種打架般恐怖而強烈的感覺稍稍平息之后，我和重生開始真正地聊天——我當然知道，這同時也標志著另一種親密與危險的開始。

我們小心翼翼地說到了麗芳。

“麗芳來過幾次我的診所?！笔俏蚁乳_口提及的，“她好像有一些睡眠問題?！币膊恢朗遣皇枪室獾?，我避開了藥物這個敏感的話題。

“嗯，我年輕的時候看過一部電影，題目叫做《猜一猜，今晚誰來吃晚餐》?！敝厣匀磺纹さ匾粠Ф^。

“一位反對種族歧視、提倡自由平等的父親，當女兒把黑人男朋友帶到面前的時候，卻仍然還是傻了眼?！蔽揖o接著他的話題。

“不同的是，我們相遇在午餐時光。”重生朝我眨了眨眼睛。

“你……喜歡意外嗎？”我問。

“有些意外，真的是非常好的?！敝厣卮鸬?。

通常來講，談話會以這種跳躍而又有言外之意的方式進行。只有一次，重生仿佛陷入了一種冥想的狀態(tài)，半是述說、半是自言自語地道出了下面這段話。

“絕大部分的時間，我比麗芳晚睡。她總是先回臥室洗漱，而我則留在客廳里繼續(xù)看一會兒電視。電視的聲音很大，與此同時，洗手間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水聲。后來，水聲停止了，電視的聲音仍然還是很大。我總是會在屋頂花園里坐一會兒，有時天上有個月亮，有時沒有，有時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還有一次，我在花園里呆了很長時間，因為開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天上飄起了雪花，而到我回臥室睡覺的時候，整個花園已經(jīng)白茫茫一片了?！?/p>

我靜靜地聽著。

“我總是摸著黑回到臥室?！敝厣又f，“我把藥藏在麗芳的梳妝柜里，倒數(shù)第二個抽屜的角落……我取出藥，在黑暗里吞下去?！?/p>

“你吃藥？你也抑郁嗎？”我吃驚地看著他，脫口而出。

4麗芳仍然斷斷續(xù)續(xù)地來我的診所。有一次，我剛和重生分別，有點疲憊地趕回。遠遠地望見麗芳正在小巷深處徘徊。

我在診所的洗手間里磨蹭了很久。重生用的是一種木香韻調(diào)的香水，交錯著晴日里雪松和橡樹苔蘚的味道。在那天接下來幾乎所有的時間里，我下意識地覺得，這種強烈的氣味一直粘附在我的手臂、頸項、胸口以及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那天，和麗芳說話的時候，我刻意地與她保持著距離。然而，很快我就注意到，麗芳說話的語氣和臉上的神情，顯示出她仿佛并沒有在認真和我說話，她仿佛沉浸在一種很深的思緒、回憶或者斗爭里，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就像我上次對你說的，我一直在吃藥，好幾年了……后來，很偶然的，我才知道重生也在吃藥，而且我們兩人吃的其實是同一種藥物……我們一直相安無事，至少表面上是這樣……你知道的，在通常的情況下，這種藥物總是能夠讓人保持平靜、理智，雖然有些時候我會感到有些疲憊、困倦，甚至麻木，但是，真的，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明白。這種藥確實是這樣的。有些人經(jīng)過一段時間情況好轉(zhuǎn)，可以減量或者停藥。但絕大部分的人會要持續(xù)用藥，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甚至需要加大劑量。如果突然停藥，身體將會產(chǎn)生一系列的副作用和幻覺。至少，在醫(yī)學(xué)上是這么闡述的……”我停了下來，在一個比較遙遠而安全的距離里端詳著麗芳。

麗芳聽著，沉默，良久。

“你們結(jié)婚多久了？”過了一會兒，我打斷了這種沉默。

“十年?！?/p>

“這是你懷的第一個孩子？”我聽見自己聲音干澀，仿佛被煙嗆了。

“剛結(jié)婚的第一年有過一個，但是很可惜……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懷上過?！?/p>

“你們……難道不想要這個孩子嗎？”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

“我還沒有決定……我的意思是說，我還沒有最終決定是否告訴我丈夫，關(guān)于這個孩子、這個意外的孩子……現(xiàn)在一切都是亂糟糟的，完完全全亂糟糟的。自從停藥以后，我變得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而且，最近這個階段，我發(fā)現(xiàn)我丈夫的情緒突然也變得很奇怪，很不穩(wěn)定……”

我覺得麗芳正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她的眼睛，她若有所思的靈魂，她豁然開朗的憤怒。當然，這一切并沒有真的發(fā)生。她只是再次把身體的重心向我這里傾斜過來，就像她第一次來我診所的時候一樣。她把她的信任和依賴向我這里傾斜過來。她的聲音變得有點輕，有點僵硬，尾音還稍稍有些顫抖，“我今天來，其實就想問你一件事情……”

“什么？”

麗芳重重地抿了抿下嘴唇，“我想問，在我完全做出決定以前，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比如說，我還能繼續(xù)吃藥，或者……減少一點劑量？”

“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你不能再繼續(xù)服藥了。為了……不管為了什么，你都必須徹底停藥。聽到了嗎？！徹底停藥！”

我有點歇斯底里地把這句話說了出來。我聽見自己的口氣很堅定。異常堅定。我說話的聲音也比正常的時候高了一到兩個音階。在桌子底下，我的手緊緊地捏成了一個拳頭，我的腳死死地抵住了地面。仿佛，我必須要找到一種平衡和力量，說出我剛才已經(jīng)說出的那幾句話。否則，就會有另外的非?？膳碌氖虑橐l(fā)生了。

終于，幸好……我還是把它們說出來了。仿佛就是再晚一秒鐘，我也立刻就會改變主意一樣。

5有那么一、兩次，重生在我床上睡著了。雨從清晨就開始下了。一過正午，光線便有了一種微妙的質(zhì)感和厚度。在睡夢里，重生微微地皺著眉……當我隔著很近的距離看他的時候，我甚至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他鼻梁邊的毛孔，下巴靠左邊的地方一顆很小的灰痣，還有很輕很輕幾乎如同嘆息一般的鼻息聲；但是，也有一些瞬間，我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從我坐的角度看過去，蜷縮著的重生是如此安靜，寂然無聲。那個時候他更像一種物。一種被無形的力量帶到我身邊的物體。他可以是沒有生命的，沒有溫度、沒有聲音、沒有體積……一無所有。然而，當他突然輕輕翻身的時候，即便隔著很遠的距離，仍然有什么東西牽動到了我的身體。如此強烈而確定，帶著撕扯般的疼痛。就像有一次，我看到一個頭發(fā)柔軟的三歲小女孩，她是如此依戀著她的母親，她甚至在公開的晚餐時分要求母乳……

我一直記得她那張掛滿淚珠的小小的臉，顫動的嘴唇，哭得撕心裂肺……只要這樣。就要這樣。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是的，在那一個瞬間，我想到過永恒。

五、有人將至

1在我和重生重逢后大約一個多月，有一天，我接到了他的一個電話。

他約我在學(xué)校鐘樓后面的一家小咖啡館見面……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其中還夾雜著淡淡的失望。在走向那片樹蔭濃密的香樟樹林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其實已經(jīng)習(xí)慣并且貪戀著與重生的幽會。我知道，他對我感情漸深；與此同時，幾乎每次，重生在我那里匆匆沐浴過，用電吹風(fēng)小心地吹干頭發(fā) （他從來不用我那帶有濃烈蜂蜜氣味的沐浴乳），雖然略帶疲憊、然而重新衣冠楚楚地向我告別時……我總是心情復(fù)雜地私下里猜想——當重生回到麗芳的身邊，從我這里，他帶回了溫暖和性的慰藉（有一次重生說漏了嘴，說麗芳近來很久沒有和他同房）?；蛟S，另外，還有一些隱匿心頭的愧疚。而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愧疚直接指向的，則是另一種溫柔和憐惜。

我得承認，這樣的想像經(jīng)常讓我心生不快、黯然神傷。

那天的香樟樹葉齊整而燦爛地在午后的陽光中綻放。在斑駁的枝葉與枝葉的光影里，我看到重生正在林蔭路上焦急地來回踱步。雖然光線充足，天空蔚藍，但遠遠望去，重生好像突然變瘦了，變黑了。

重生先開口說的話。他的眼睛望向旁邊一位手里抱著大堆書的眼鏡男生，“最近，你見過麗芳嗎？”

我一愣。稍稍猶豫一下，回答道：“是的，她來過一次我的診所。大概……就在上個星期?！?/p>

重生的身體在晃動中向我這邊傾斜過來，“她……對你說什么了嗎？”

我試圖在光影的晃動中找尋重生的眼睛。

“哦……是這樣的，我覺得……我覺得麗芳最近的情緒不是很穩(wěn)定，有時候好像還挺糟糕的。我知道……她信任你。”重生說。

我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很慢很沉，就像一種很鈍很鈍的心跳聲：“她說，最近她的狀況不太好，睡眠也不太好?！?/p>

重生點燃了一根煙。在我的印象里，這好像是重生第一次在我面前抽煙。

“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最近，她就像是整個變了一個人?！蓖蝗?，重生把剛剛點著的煙往煙缸里一掐，滅了。一陣焦糊味彌漫開來。

“變了一個人？……”

“是的……”重生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終于還是沒有接著往下說。

“她——以前是什么樣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一種空洞的回聲；我還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它蜷縮在那里，微微晃動著。那是一個正在長大的嬰兒。

“以前，至少她表面上還是安靜的、理性的。當然，很多人都和外面表現(xiàn)出來的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我和她也是這樣的。我一直在吃藥，其實她也一直在吃藥。但不管怎樣，我們的婚姻生活是平靜的、有秩序的……”

我直勾勾地盯著重生的眼睛。

他很快閃開了。并且垂下了眼瞼。

“但是現(xiàn)在，特別是最近一個階段，不知怎么了，她每天都在抱怨、哭、吵架……就像瘋了一樣。我?guī)缀跏呛鸵粋€瘋子生活在一起。真的，我都快要受不了了。”重生重新點燃了一根煙。這一次，他沒有很快把煙掐滅，而是緩緩地抽了起來。

“她……知道我們的事嗎？”我輕輕地、仿佛是隨口一問。

“不知道，當然不知道。”重生有點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你確定嗎？”

“當然，當然……我想是這樣的?！?/p>

就在這時，鐘樓那里傳來了晚課的鐘聲；一只灰白羽毛的鴿子停在窗臺上，想著自己的心事；三三兩兩的，有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跑進咖啡館，嘰嘰喳喳地爭著購買飲料。

那天一直是重生在說話。抽煙、說話。后來我也抽了一根。然而帶著溫度的煙霧也并沒能夠融化我臉上的霜色。

后來我起身告辭。重生送我到香樟樹林的拐角處時，我突然停了下來，問了重生一個問題。

“你現(xiàn)在還按時吃藥嗎？”我說。

“當然，一直是按時吃的?！敝厣醇铀妓鞯鼗卮鸬?。

第二個問題是橫空出世地冒出來的。我沒有加以阻止。當它生硬地沖出我的喉嚨時，已經(jīng)深深地刺痛了我。

“你——愛麗芳嗎？”

遠遠的，一只灰白羽毛的鴿子停在草坪上。在我模糊的眼光里，我不太能分辨，是否就是剛才停在窗臺上的那一只。

那天晚上，原先講好了重生會來我的公寓。然而他并沒有出現(xiàn)。我想他可能是忘了?；蛘呤且驗槠渌裁丛?。我洗完澡，濕淋淋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那只并不轉(zhuǎn)動的風(fēng)扇。

下午那個場景仍然固執(zhí)地出現(xiàn)在那里。

“你——愛麗芳嗎？”我問重生。

他整個人震了一下。仿佛剛才我問了一個極其奇怪的問題；仿佛這個問題他確實應(yīng)該再想一想，他其實是非常感謝我問了這個讓他不得不仔細再想一想的問題的。

2接下來有整整一個禮拜，重生沒有和我見面。

那個禮拜連著下了七天的雨。在那七天里，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病人都被狂風(fēng)暴雨趕出了家門，來到了我這里。

有一個中年人告訴我，他是外省人，并且，他還是一個酒鬼。

“我是一個晚上永遠睡不著的人?！彼谖覍γ?，戴著一副淺色墨鏡，微微地笑著。

他說話的時候，即便隔得那么遠，我仍然還是能聞到他嘴里的酒氣。

他告訴我，他喜愛酒精的理由其實非常簡單。因為人只有醉著的時候才是真實的，身體和靈魂完全打開、完全放松，“整夜燃燒”。

“但是——每次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總是感到憂郁、加倍的憂郁?！闭f這話的時候，隔著他的淺色墨鏡，他的眼神仿佛真的變得憂郁了起來。

我又和他聊了會兒。直到臨走的時候，他隔夜的酒仿佛仍然沒有醒。在半醉半醒之間，他非常友好地對我說：“以后，如果有機會，請你喝兩杯？”

還有一位失戀的女孩子。她和我握手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手臂內(nèi)側(cè)有著玫瑰和蛇的紋身。

她的疑惑在于，并不是她失去了某個具體的戀愛對象，而是——她一直在尋找她曾經(jīng)擁有過的那種美好迷狂的戀愛記憶。

“我一共交過三個男朋友。我最愛他們的時候就是他們離開我的時候?？偸沁@樣。如果我足夠瘋狂，想要重溫那種迷醉而痛苦的感受，那么，在以后的戀愛中，我就必須要離開我的戀人，或者迫使他離開我；但是如果我真的離開了他們，或者迫使他們離開了我，他們就只是感知中的給予我記憶的人，而不是現(xiàn)實生活里有血有肉的戀人……”

她像說繞口令一樣地述說著。

“這是一種病嗎？”最后，她困惑地問我。……

這是讓我極其困惑和痛苦的一個禮拜。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在我的職業(yè)領(lǐng)域，那些最有意思最深刻的問題，其實是我根本無法回答與解決的。而重生，也隨之成為了我生活本身的一個巨大的謎團。

現(xiàn)在，他究竟在哪里？

3幾天以后，又是一個接近下午五點的黃昏。

當我送走了那天最后一個病人，這時，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我飛奔到門口——

門外站著的不是我朝思暮想的重生，而是另一個人……麗芳。

“我和重生是在十年前結(jié)婚的。”

這一次，在我那張極其松軟、希冀于我的病人將會因此失去意志力的控制、傾訴出他們所有人生秘密的沙發(fā)上，麗芳相當平靜、甚至還有一些舒展地坐在那里。

“嗯。上一次，你已經(jīng)告訴我了?！蔽冶M量地表現(xiàn)得平靜而專業(yè)。并且面帶微笑。

“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一個學(xué)校，不同的專業(yè)……我們談了半年戀愛就結(jié)婚了，因為彼此都覺得，再也遇不到更合適的了?！?/p>

“為什么再也遇不到更合適的了？”我追問了一句。

“難道不是嗎？……那個時候，那個年齡，覺得生活就是這樣的?！丙惙家馕渡铋L、或者其實只是毫不經(jīng)意地看了我一眼。

“后來呢？”

“后來，有一陣子，我們開始經(jīng)常吵架……就像每對夫妻都會經(jīng)歷的那樣。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別是我和重生這種受過點教育的人……呵，不好意思，我希望你不會誤解我要表達的意思？”麗芳稍稍停頓了一下，仿佛她自己也在思索著自己剛才說的這番話的意思。

“是的。我能理解。”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我們不斷地吵架、相互指責(zé)。性格上的不同、婚姻里的積怨、舊傷疤……終于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病了。非常嚴重地病了。那天晚上，我站在公寓的屋頂平臺上，突然覺得天地都在搖晃。那個時候我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我想再往前跨一步，就是那么一步……如果不是在最后的關(guān)頭抓住了那棵紫藤樹……”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重生知道嗎？”我問道。

麗芳重重地搖了搖頭，“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像關(guān)于他的一切，我也一無所知一樣。我們分別在看醫(yī)生，分別在吃藥，分別是最后一個知道對方也在生病的人。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們都分別變得越來越平靜、越來越理性，慢慢的可以相處了，事情看起來好像也沒有那么糟糕了……”

就在這時，我的眼光被麗芳的手指吸引了過去。就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顆閃閃發(fā)光的戒指。我完全不記得，以前是否在麗芳的手指上看到過這樣一枚閃閃發(fā)光的戒指。

而麗芳還在繼續(xù)著她的述說：“后來的事情你就已經(jīng)知道了。有一天，他喝醉了酒……沒過多久，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p>

“對不起，你稍等一下?！?/p>

我忘了當時具體的情形究竟是怎樣的。可能是我非常不專業(yè)地打斷了麗芳的述說，讓她“稍稍等待一下”——因為我忘了一件重要的、必須立即處理的事情，“我馬上就回來”，我說；也有可能我躲進了洗手間，也就那么兩三分鐘的樣子，以平復(fù)一下心緒……后來，我重新回到了我原先的位置，再次面對麗芳。

麗芳則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她的回憶和敘述中。

“發(fā)現(xiàn)懷孕后，我就停了藥。開始的時候，那種感覺太痛苦了，實在是太痛苦了——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沖著重生發(fā)脾氣、哭、有時候還打他……他也控制不住自己，更別指望他能來安慰我了。所以說，我一直猶豫著、一直沒有打定主意，是否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他，是否要讓這個孩子出現(xiàn)在我們這種奇怪而不穩(wěn)定的家庭關(guān)系之中——但是，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這其實也是一種釋放。那種被藥物催發(fā)的平靜和理性被徹底打破了。就在昨天晚上，我和重生又大吵了一架……說到這里，麗芳突然瞇了下眼睛，仿佛正在述說著一件令人陶醉的事情。“我哭得撕心裂肺，自從開始吃藥以來，我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哭過了。我一邊哭一邊說，把所有憋在心里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積怨，誤會，冷漠……后來……”

“后來怎樣了？”或許是微笑的時間長了，我臉上的表情變得有點僵硬。

“后來重生也哭了。但是，這世界是多么奇妙呵——”麗芳把呵字拖長了一個音節(jié)。

“什么？”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竟然還愛著他。”麗芳非常真誠、并且充滿了感情地繼續(xù)說道：“你知道，我是多么地感激你啊?！?/p>

4兩天以后，我再次見到了重生。“你的臉色很不好?！痹谄炔患按負肀Я宋乙院螅厣悬c狐疑地端詳著我。

我微微笑了一下，并沒有回答他。

那天我完完全全地放縱著自己的靈魂和身體……我覺得重生也是如此。那些暗黑色的葉片再次齊刷刷地向我涌來，那些撲向礁石的海浪、纏綿而又恐怖的海藻……這是我與重生在靈魂與肉體上如此契合的一部分。那一部分是無忌而敞開的。我們從第一眼就直覺地看到了對方的傷口、渾濁、斑斑駁駁觸目可見的雜質(zhì)。就像一種自我攻擊般的異物，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撲向?qū)Ψ?。相愛。傷害?/p>

在黑暗中，重生是看不到我的眼淚的。但他應(yīng)該可以聽到我很輕很輕地問他，就如同很輕很輕地詢問我自己：“你——是不是寂寞了？”

5我最后一次見到重生，是在鄰街花店的周末采購時分。

還記得那束銀柳嗎？那束放在我診室桌上的銀柳，它先是安靜地冒著細芽，接著又瘋狂地長出了又粗又長的葉子。那種旺盛的長勢是如此的不真實，幾乎讓我有種心驚膽戰(zhàn)的感覺。然而，在一個雨天的清晨，當我打開診室的大門，終于發(fā)現(xiàn)它毫無預(yù)兆地凋萎了。

我在花店里徘徊著。因為我總是希望能夠找到一種長青的、并且不用經(jīng)常伺候的植物。那束曾經(jīng)讓我看到過希望的銀柳多多少少令我有些沮喪。

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扭頭一看，是手里捧著一大束百合的重生……麗芳在他旁邊，挽著他的臂膀。

重生居然有點長胖了。臉上亮亮的，泛著光澤。

“好久不見了呀！”麗芳有種雀躍般的興奮。

“好久不見了……”我說。

“你好久沒來圖書館了?！敝厣⌒牡匕鸦ㄊ厍翱烤o一些，“最近來了一批原版書，里面有幾本你會很感興趣的……”

我有點走神地看著重生手里的百合花。

“對了，還有件事要告訴你，我和麗芳……”

我努力調(diào)整著臉上的表情，耐心地等待著。

“我們有了一個孩子！”麗芳把話搶著說了出來。她還悄悄朝我擠了擠眼睛，仿佛與我分享著一個甜蜜的秘密。

“這多好呵！”笑容在我的臉上蕩漾開來。我分享著他們的喜悅。

我重新買了一束銀柳帶回診所。

和以前的那束非常相似，很多小嫩芽正從枝椏的關(guān)節(jié)上冒出來，鮮綠的，毛茸茸的。這或許也是我挑選它的唯一的原因。

黃昏慢慢降臨了。我打開寫字臺的抽屜，里面放著一本枯玫瑰色封面的日記本。我拿出來，輕輕翻開。前面大概有二十來頁的樣子，上面寫滿了字。

“……重生……”

我聽到頁片掉落的聲音。就像那天咖啡館外面灰色羽毛的鴿子。它飛翔的動作很慢、很抒情，以致于我很久都沒有能夠把它忘記。

我再也沒有見過重生。

2018年2月11日初稿

2018年2月18日二稿

4月2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