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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腐房的耶穌

    2018-11-14 04:47:38
    鐘山 2018年4期
    關鍵詞:白活文翰石碑

    王 松

    WANGSONG

    耶穌是個人,叫耶穌,是我的同學。

    耶穌當然不姓耶,姓石,大號叫石杯。石杯再早也不叫石杯,叫石悲,再往前還有個名字,叫石碑,石碑的碑。石碑這名字是他爸給取的。其實也不是他爸,是他媽。他媽信教,信的是基督教?;浇淌峭鈦斫?,也叫洋教,我們十段街上沒人信。石碑他媽信,街上的人就都笑她,說她腦子有毛病。當年石碑他媽信教,脖子上總戴個十字架,是金屬的,上邊還有一個小人兒,挺亮。但石碑他媽總把這十字架貼胸藏在衣領里,很少讓人看見。一次她在街上的自來水管打水,貓腰提水桶時,十字架從脖子里滑出來,讓旁邊的吳文翰看見了。吳文翰眼尖,看見了也沒說話,但一轉臉兒就對街上的人說,這女人八成是有了外心,弄個大胡子的光屁股老頭兒整天掛在胸口窩兒里。這話當然不是好話??稍讲皇呛迷?,在街上傳得也就越快,第二天就傳到石碑他爸的耳朵里。石碑他爸也是個大胡子,但不信基督教,用他自己的話說不信神不信鬼兒,這輩子就沒他信的事兒,這時一聽這話是從吳文翰的嘴里傳出來的,二話沒說就來找吳文翰。吳文翰這個上午正在街上下棋,光著個膀子,露出一后背的皮包骨頭。石碑他爸走過來,見吳文翰的上身沒有可薅的地方,一把揪住他的細脖子就把整個兒人提了起來。吳文翰平時愛笑話人,用街上人的話說像個老娘們兒,嘴愛噗哧。可人慫,膽子也小,一遇事兒先就軟了。這時回頭一看揪自己脖子的是石碑他爸,就明白是為什么事了。可人軟,嘴卻不軟,嚷著說你松手,松手,我這手里可有板凳,我可不想鬧出人命。他這么說,卻不知道石碑他爸就是要他命來的。石碑他爸左手揪住他的細脖子,像揪著一只干瘦的動物,右手掄圓了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正打在吳文翰的后背上,肉擊肉,很響亮,啪的一聲就把吳文翰打得飛出去,足足飛出兩丈多遠才落到地上,又滾了幾滾。石碑他爸還不算完,又跟過去,一腳踩在吳文翰的肋骨條兒上。吳文翰在地上仰巴著像一只烏龜,一邊哇哇叫著手腳亂蹬,胸口上的肋骨也被踩得嘎巴嘎巴直響。街上的人一見真要鬧出人命,才都趕緊過來勸。石碑他爸這才收回腳,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轉身走了。

    直到很多年后,十段街上的人還都記得吳文翰挨的這頓打。這以后,也就沒人再敢拿石碑他媽取笑。當然,后來沒人拿石碑他媽取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石碑。

    石碑他媽那次在街上的自來水管打水,貓腰提水桶時十字架從脖子里滑出來,其實是因為懷孕了,挺著大肚子不方便,當時懷的就是石碑。石碑他媽在懷石碑之前,已經懷過幾次孕,但都流產了,且每次流產都很奇怪,沒任何征兆,好好兒好好兒的,像撒一泡尿就把這東西給沖出來了。所以這次,石碑他媽懷上石碑也就沒太在意。石碑他爸讓她小心。她說小心也沒用,這不是小心的事,如果仁慈的主又要召喚這孩子回去,就是留也留不住。石碑他媽是在街上的豆腐房上班,所謂豆腐房,也就是早點鋪。那時的十段街還是自行車廠的職工宿舍。自行車廠是國營大企業(yè),職工宿舍雖是居民區(qū),也就有自己的子弟學校、食堂和早點鋪一類的配套服務設施。石碑他媽原來在廠工會,后來就被派到豆腐房,負責這邊早點鋪的工作。石碑他媽是個很認真的人。豆腐房里都是家庭婦女,只有她一個人是廠里的正式職工,責任也就很大,直到懷孕9個月了早晨還來上班。那天早晨也是該著有事。廠里為慶?!拔濉ひ弧眲趧庸?jié)要搞大掃除,一輕局的領導還要下來檢查,所以全廠職工都要提前一小時上班,這一下早點鋪也就得提前忙起來。石碑他媽是廠里人,事先就得著這個消息,雖說肚子里已有了感覺,這孩子越來越踢騰,但覺著這次懷的挺結實,應該不會掉了,這個早晨就還是早早來到豆腐房。豆腐房不光賣豆腐腦,也賣鍋巴菜,還賣豆?jié){。這樣幾個熱汽騰騰的大鍋一支,人多了再一擠,豆腐房里就顯得挺窄巴。石碑他媽知道來吃早點的人都是恨不得趕緊吃完了趕緊走,就指揮著幾個家庭婦女手腳麻利一點兒。后來一看實在忙不過來,索性自己也上了手。可就在這時,豆?jié){鍋的旁邊出了事。兩個來吃早點的人因為這個碰了那個一下,把手里端的豆?jié){碰灑了,一下就吵起來。吵起來了又一個不讓一個,越吵越兇還動了手,這一下早點鋪里就亂了。石碑他媽也是著急,趕緊過來勸??蛇@一急一勸,又讓這兩個人回手碰了一下,一屁股就坐的地上。她這一坐,旁邊的人就看出不對勁了,只見屁股底下汪出了一灘血。接著石碑他媽就哼哼著不能動了。豆腐房的幾個家庭婦女一看就知道是要生了,趕緊讓旁邊的男人都讓開,就這樣在豆?jié){鍋的旁邊幫著把石碑生下來。

    可這時,又出事了。

    幾個家庭婦女把石碑他媽扶到旁邊倚著坐下,讓她抱著剛生下的孩子喘口氣,正要去給石碑他爸送信兒,有人發(fā)現,豆?jié){鍋里好像漂著個東西。豆?jié){鍋里的豆?jié){是給人吃的,現在漂著東西,又不知是什么,一下就引起人們的注意。有人試著用豆?jié){勺撈起來,一看,是一個快要泡爛了的紙盒兒??蛇@個紙盒兒就不是一般的紙盒兒了。豆腐房里都是吃的東西,老鼠也就一直很多。幾天前,石碑他媽讓一個叫“玻璃花兒”的女人弄點耗子藥,撒在豆腐房里。這“玻璃花兒”是吳文翰的老婆,也是犯懶,找了個紙盒兒弄點豆腐渣,拌上耗子藥,又滴了幾滴香油,隨手就放在豆?jié){鍋的鍋臺上。她想的是晚上放上去,早晨再拿下來,可這個早晨一忙一亂,就忘了拿。剛才那兩個人打架一撕巴,不知怎么就把這個紙盒兒碰進豆?jié){鍋里了。碰進豆?jié){鍋里,卻沒人發(fā)現,“玻璃花兒”還拿著豆?jié){勺兒要繼續(xù)給人盛豆?jié){。這時她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紙盒兒,立刻驚出一身冷汗。街上的楊白活不知怎么回事,還急扯白臉地催“玻璃花兒”趕緊給他盛豆?jié){,見“玻璃花兒”傻愣在那兒,索性搶過豆?jié){勺一邊嘟囔著就要自己盛。“玻璃花兒”一見趕緊撲過來,伸手把這豆?jié){勺兒給打掉了。

    這件事過后,“玻璃花兒”一再央求石碑他媽別把這事說出去。其實石碑他媽一直不喜歡這個叫“玻璃花兒”的女人。她雖然一只眼有毛病,長著玻璃花兒,卻還愛俏,整天搽胭脂抹粉。在豆腐房這種地方上班,總穿得花枝招展,看著就扎眼。這次的這個事顯然不是一般的事。倘不是及時發(fā)現這個豆?jié){鍋里的紙盒,這鍋豆?jié){還接著賣,后果就不堪設想。別說死幾個人,就是沒死人,在“五·一”勞動節(jié)的前夕,又正是一輕局的領導要下來檢查工作的裉節(jié)兒,有人在早點鋪因為吃了耗子藥食物中毒,這件事鬧起來也是誰都承擔不起的。石碑他媽是厚道人,又信基督教,也就答應“玻璃花兒”把這事兒壓下了。

    可石碑他媽不說,后來街上的人還是知道了。

    街上的人知道,是因為楊白活。

    石碑出生兩個多月時,石碑他爸還沒想好給他取什么名字。到三個月出頭兒,要過一百天。過一百天在十段街上也叫過“百歲兒”,這么說也是給孩子討個吉利,將來能長命百歲的意思。石碑的父母為石碑過“百歲兒”,是在豆腐房過的。十段街上都是自行車廠的人,整天廠里街上打頭碰臉,都熟,給孩子過“百歲兒”就要請一請大家,擺幾桌酒席。酒席也不是什么像樣的酒席,每桌不過幾盤小蔥拌豆腐之類的小涼菜,一碗肉菜,再上一瓶散裝的零打白酒,也就是圖個喜慶熱鬧。豆腐房的地方大,也寬綽??墒^“百歲兒”這天,石碑他爸又差點兒把楊白活給打了。楊白活大號叫楊福友,白活是綽號。其實“白活”這兩個字,正字應該叫“白話”。“白話”是這個城市的土話,意思是說話沒準譜兒,云山霧罩,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形容這種人還有一個說法兒,叫滿嘴里跑火車。但白話叫白了,“話”也就發(fā)了“活”的音,所以街上的人就都叫他楊白活。楊白活說話還不僅是白話,也總愛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一樣的話,別人都這么說,他偏不這么說,經常在街上突然歪著扔出一句,把眾人說得一愣,或逗得哄堂大笑。楊白活在廠里是開吊車的。開吊車有個便利條件,駕駛室高,視野也開闊。每天坐在半空里,整個兒廠區(qū)一覽無余,連犄角旮旯兒的事都瞞不過他的眼睛。晚上下班回來,就經常在街上白話,哪個車間的哪個男師傅,借著教手藝在女徒弟的身上摸來摸去,哪個車間的哪個男工跟哪個女工躲在倉庫的角落里偷偷摟著親嘴兒。弄得街上的人都怕他,老遠一見就趕緊躲著走。這天中午,石碑的父母在豆腐房給石碑過“百歲兒”,街上來的人都挺高興。一邊吃著喝著,就讓石碑他媽把石碑抱過來,讓大家看看。石碑他媽抱過石碑。眾人一見這孩子果然肉皮兒粉嘟嘟的,兩個大眼忽閃忽閃的也挺有神,就都爭著夸獎。這時楊白活也是喝得有點兒大,就煞有介事的說,把這孩子舉在太陽地兒里照照吧。眾人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問,在太陽地兒里能看出什么。楊白活先嗯嗯了兩聲,然后搖頭晃腦的說,剛生下的孩子跟大人不一樣,魂魄是透明的,放太陽地兒里一照就能看出來,影子重,說明魂魄濃,影子輕,就說明魂魄淡。石碑他媽信以為真,就抱著石碑來到太陽地兒里舉著照了照。楊白活伸頭看看地上的影子,回頭喝了一口酒說,嗯,這孩子魂淡。

    眾人聽了先還沒回過味兒,又想了想,一下就都笑起來。

    這時石碑他媽沒說什么,石碑他爸急了。自己剛生了兒子,心氣兒正高,且這兒子又生得這么不容易。本來過“百歲兒”是高興事,請街上的人來喝酒,現在卻讓這楊白活弄了個“魂淡”(混蛋),于是把手里的酒盅往桌上一墩就朝楊白活走過來。石碑他爸不是自行車廠的人,十段街的拐角有一家黃記棺材鋪,石碑他爸就在這棺材鋪上班。他在棺材鋪,卻不是木匠,是石匠。有買了棺材的喪主兒,等出殯下葬時,他去給做墳圈,就相當是一條龍服務。石匠也分粗石匠和細石匠,細石匠是刻碑雕花,粗石匠則是做石欄或鑿貢桌兒。石碑他爸是粗石匠,整天鑿石頭,鑿得兩個肩膀乍著,兩只大手伸出來也像兩塊石板。他走到楊白活跟前,二話沒說,把大手掄圓了就扇過來。這一下要扇在楊白活的臉上,半邊的牙就全得從嘴里飛出來。就在這時,孫沒改過來,把他這只大手攔住了。孫沒改平時愛跟吳文翰下棋。十段街上有句話,如果一盤棋的棋局對方輸定了,叫“沒改”。孫沒改姓孫,平時在街上下棋最好,所以街上的人都叫他孫沒改。孫沒改攔住石碑他爸的這只大手,回過頭沖楊白活說,這就是你這人不厚道了,這孩子救過你的命,你忘了嗎?孫沒改這一說,旁邊的人一下都沒反應過來,石碑他爸也沒反應過來,但坐在旁邊的“玻璃花兒”立刻反應過來了。孫沒改說的,是那天早晨的事。那天早晨就在這豆腐房,當時兩個打架的人動手撕巴起來,混亂中把那個放老鼠藥的紙盒兒碰進豆?jié){鍋里了?!安AЩ▋骸北緛碚o人盛豆?jié){,如果繼續(xù)盛,這一碗就是楊白活的了??删驮谶@時,石碑他媽因為勸架被這兩個人碰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著就生出了石碑。也就是說因為石碑的出生,“玻璃花兒”才放下豆?jié){勺兒,沒給楊白活繼續(xù)盛這碗豆?jié){,接著才有人發(fā)現了漂在豆?jié){鍋里紙盒。這時,孫沒改把這件事的經過一說,眾人才明白過來。孫沒改對楊白活說,街上的人都叫你楊白活,我看你是真白活了,四十大幾的人了,沒有抱恩的心也就算了,總不能以怨報德,你說這孩子魂淡(混蛋),要我看,你別不愛聽,你這魂(混)才真是有點兒淡(蛋)。

    孫沒改這話說的可謂罵人不吐核兒。楊白活本來也是個挺渾的人,倘在平時,有人敢這么指著鼻子罵他,早急了??蛇@回沒急,不光沒急,還鬧了個大紅臉。接著就打著哈哈兒自嘲說,我喝大了,喝大了,嘴沒把門兒的,好好,我自罰三杯。說著就連喝了三盅酒。

    眾人一笑,這事才算過去。

    但事情過去了,石碑他爸也才明白。石碑他爸本來只知道自己的兒子是生在豆?jié){鍋旁邊,卻不知道還有這么一段兒。顯然,倘真如孫沒改所說,兒子的出生就不只是救了楊白活一個人了。這一鍋豆?jié){得多少人喝?可以說是救了這個早晨豆腐房里的所有人。也就是因為知道了這件事,跟他媽一商量,才決定為兒子取名叫石碑。讓兒子叫石碑,是想把這件事像刻在石碑上一樣,將來讓人知道,自己的兒子一出生,就干過這樣一件大事。

    石碑比我大一歲,上小學蹲了一年,跟我同班。

    石碑蹲班是因為耽誤了那年的期末考試。其實期末考試沒耽誤,是考試之前耽誤了。因為之前耽誤了,后來也就都耽誤了。石碑的班上有個同學,叫吳又來,兩人每天上學放學一塊兒走。吳又來他爸是吳文翰。吳文翰本來是自行車廠的庫工,看成品庫??闯善穾焓莻€很清閑的工作,但清閑工作吳文翰也不想干,總說自己有腎炎,跑醫(yī)院泡病假條兒,后來干脆就歇了長期病假,當時叫“吃勞?!?。吃勞保也就不用上班了,所以早晨總睡懶覺,不到十點不起。吳又來他媽“玻璃花兒”在豆腐房上班,早晨天不亮就得走。我們十段街都是平房,冬天取暖要點煤球爐子。“玻璃花兒”每天早晨走之前,要先把爐子給他們爺兒倆點上,這樣起來時屋里也就暖和了。出事的那天早晨,“玻璃花兒”走時沒點爐子。頭天晚上爐子還挺旺,“玻璃花兒”就壓了一鏟濕煤灰,把爐子悶起來,想著這一夜可以暖和,轉天早晨也省事。早晨起來,“玻璃花兒”感覺頭有點暈,但收拾了一下還是硬撐著上班去了。然后石碑就來了。石碑這天早晨也起晚了,怕上學遲到,就把他爸的自行車偷著騎出來。到了吳又來的家就拼命砸窗戶,叫他趕緊走。砸了幾下,屋里沒動靜,石碑摳了一下就把窗戶摳開了,又沖屋里叫。吳又來他爸吳文翰睡得正香,一下讓石碑吵醒了,沖著外面就罵。這時吳又來嘴里叼著塊餑餑,拎著書包急急忙忙跑出來。石碑就用自行車馱著吳又來趕緊往學校騎。但吳又來一坐到車上,石碑就覺著他在后面直晃。街上有一洼水,凍成一小塊冰面,石碑騎到冰面上轱轆一滑,車把一晃,后面的吳又來一頭就栽下來。石碑這時剛十多歲,只比自行車高一點,本來騎著就費勁,一下失去了平衡,他趕緊回手要扶住吳又來。就在兩人要從車上摔下來時,石碑把吳又來使勁往自己這邊一拽,也就是他這一拽,兩人摔到地上時,吳又來就砸到石碑的身上。吳又來毫發(fā)無損。但石碑這一摔,又讓吳又來在上面一砸,就躺在地上不能動了。那時還講學雷鋒、做好事,街上的路人立刻把他送去了醫(yī)院。

    石碑這次斷了兩根肋骨。斷了肋骨還不要緊,要緊的是學校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倘期末考試不及格,暑假就有可能蹲班。石碑受了這么重的傷只能躺在家里了,當然無法再上學。無法上學,也就無法參加期末考式。石碑的班主任姓劉,是個五十多歲的女老師,很有愛心。劉老師就想把情況了解清楚,石碑來上學怎么就把肋骨摔斷了,到底怎么斷的。劉老師問石碑,石碑就如實說了,在出事的那個早晨自己怎么因為怕遲到,怎么騎自行車帶著吳又來來學校,吳又來又怎么在車的后面直晃。路過街上的一小塊冰面時,車子怎么一滑,自己又怎么拉住吳又來一拽,然后摔到地上,自己的肋骨就斷了。顯然,如果按石碑說的,他這兩根肋骨也就斷得有情可原,即使不算奮不顧身,至少也應該是為了保護同學才受的傷。倘真是這樣,石碑耽誤期末考試,也就有了可以照顧的理由。劉老師當然不能只聽石碑的一面之詞。這時,吳又來說的話就成了關鍵。如果吳又來說的跟石碑一致,這件事也就鑿實了。但劉老師再問吳又來時,吳又來想了半天,眨眨眼說,那天早晨的事,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吳又來說,他只記得,當時石碑帶著他騎車騎得挺快,后來不知怎么一晃就從車上摔下來了。吳又來這樣一說,顯然就對石碑很不利了。當時的交通規(guī)則明文規(guī)定,嚴禁騎車帶人,學校也經常進行這方面的教育。倘按吳又來所說,石碑就是違反交通規(guī)則在先,這件事也就成了因為騎車帶人才出的一起交通事故。劉老師本來覺得石碑是個很本分的學生,平時沉默寡言,也挺厚道,所以想為他找個理由,先不參加這次期末考試,等以后傷好了再補考??涩F在事情到了這一步,學校就明確說,石碑不參加期末考試不僅沒有正當理由,他違反交通規(guī)則,騎車帶人出了這樣的交通事故,還要在全校點名批評。

    石碑最后還是硬撐著來學校參加了期末考試。但因為一直沒來上學,功課都耽誤了,考試也就不及格。雖然到暑假的期末考試及格了,可一平均還是不及格。這樣就蹲班了。

    石碑蹲到我們班。我們班的班主任是個年輕的男老師,姓高。高老師雖年輕,卻比石碑當初的班主任劉老師有腦子。當然,也是因為那時的老師敬業(yè),有責任心。高老師也已聽說了石碑的事,且一直覺著,這個叫石碑的學生蹲到我們班有點兒奇怪。于是暑假一開學,就把石碑找來,又詳細地把當初的事問了一遍。高老師這一問,果然就發(fā)現了問題。首先,據石碑說,吳又來在那個早晨一坐到自行車上就一直有些晃,也就是因為他這晃,在路過一小塊冰面時,他騎車才滑了一下,兩人都摔下來。其次,石碑說,事后不光劉老師,他自己也問過吳又來,當時坐在自行車上為什么晃,可吳又來對那個早晨的事好像確實想不起來了。高老師覺得這就有些說不通了。當時是早晨,頭腦應該最清醒,如果說吳又來還沒睡醒,所以才迷迷糊糊,這顯然不合情理。那又是什么原因,讓他在那個早晨這樣恍惚,而且坐在石碑的自行車上還搖搖晃晃呢。高老師是個很較真兒的人。較真兒的人都愛鉆牛角尖,如果用街上的話說也就是一根兒筋。高老師覺得有必要把這事進一步弄清楚,就決定去家訪。

    高老師家訪,當然不是去石碑的家,而是要去吳又來的家。但吳又來不是高老師的學生,他跑去別的班的學生家里家訪,顯然不太合適,也容易引起老師之間的誤會。高老師已經聽說了,吳又來的母親是在十段街的豆腐房工作,就沒去吳又來的家,而是直接去豆腐房找吳又來的母親 “玻璃花兒”?!安AЩ▋骸辈]把這件事當一回事,加上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一下讓高老師問愣了。想了想才想起來,說是有這么回事,那天早晨她一起來就覺著頭暈,所以還記得,當時幸好沒點爐子,如果點了爐子再去上班就要遲到了?!安AЩ▋骸闭f,冬天早晨上班也是四點半,早點鋪這種工作很特殊,一上班就跟打仗似的,要多緊張有多緊張,所以誰也不許遲到,遲到了要扣獎金,說不定還要扣工資。但高老師對扣不扣獎金和扣不扣工資并不感興趣,他從“玻璃花兒”的這番話里聽出了另外兩個細節(jié)。一是“玻璃花兒”說,她在那個早晨一起來就有些頭暈。高老師想起來,吳又來也曾說過,他在那個早晨也有些頭暈。而且據石碑說,吳又來坐在自行車上一直搖搖晃晃。這是巧合,還是有什么關聯?另一個細節(jié)是“玻璃花兒”說,幸好她在那個早晨沒點爐子。她為什么沒點爐子?高老師這么想著,就又問了“玻璃花兒”一句。“玻璃花兒”這才把頭天晚上悶爐子的事,對高老師說了。

    “玻璃花兒”這一說,高老師就明白了。

    吳又來的家里點的是煤球爐子,而 “玻璃花兒”在頭一天晚上又用濕煤灰把爐子悶上了。這種煤球爐子的煙道用的是鐵皮煙筒,最容易有煤氣泄漏。顯然,這一夜,吳又來一家很可能是煤氣中毒了。但如果真是煤氣中毒,又有一件事解釋不通。為什么吳又來煤氣中毒了,吳又來他媽“玻璃花兒”也煤氣中毒了,而偏偏吳又來他爸吳文翰沒有煤氣中毒?在那個早晨,最先起來的是吳又來他媽“玻璃花兒”。她因為急著去上班,很快就從家里出來了。按道理,如果煤氣中毒,她也就應該最輕。而后來吳又來要去上學,也從家里出來了,他雖然也感到頭暈,但在外面被涼風一吹,煤氣中毒的感覺也就很快緩解了。只有吳又來他爸吳文翰還一直睡在家里。如果煤氣中毒,他也就應該最重??筛呃蠋熢趩枀怯謥砗退麐尅安AЩ▋骸睍r,他們都沒有提到吳又來他爸在那個早晨有什么異常的感覺。高老師到了這時也就越發(fā)好奇。于是決定,索性來吳又來的家里,當面問問吳又來他爸吳文翰。

    高老師來吳又來的家時,吳又來他爸吳文翰剛睡完午覺,正喂熱帶魚。吳文翰養(yǎng)了一缸熱帶魚,有灰燕兒、墨燕兒、黑瑪麗、非州鳳凰,都是名貴品種。吳文翰一聽高老師問的是半年前那個早晨的事,立刻就想起來。但他聽了半天,還是沒明白高老師到底想問什么。高老師就把所了解的,那個早晨吳又來的母親怎么去上班以后,石碑怎么騎著自行車來找吳又來,前前后后都對吳文翰說了。可高老師剛說完,還沒接著往下問,吳文翰就急了。吳文翰把手里撈魚蟲子的小網往旁邊一扔說,敢情是這么回事???那天我還把小來子打了一頓,他這頓打挨的,真他媽冤??!吳文翰打吳又來,是因為他的熱帶魚。吳文翰有睡懶覺的習慣,尤其冬天,能偎著被窩兒一直睡到中午??赡翘焐衔?,他不到九點就醒了,是給凍醒的。從被窩兒里抬頭一看才發(fā)現,屋里的兩扇窗戶都四敞大開。趕緊起來再看,魚缸里的熱帶魚都凍死了。吳文翰心疼得要命,中午兒子吳又來放學,一進門就讓他打了一頓。

    高老師從吳又來的家里出來,事情也就全清楚了。在半年前的那個早晨,吳又來一家就是煤氣中毒了。而吳又來的父親之所以沒中毒,正是因為石碑。石碑在那個早晨去找吳又來,由于要遲到了先是急著砸窗戶。但里邊的吳又來見他爸睡得正香,不敢應聲。外面的石碑不知屋里怎么回事,索性摳開窗戶又叫。這一叫就把吳又來他爸吵醒了,一下罵起來。于是兩個人趕緊騎上自行車跑了??蛇@一跑,也就忘了關窗戶。也正是因為忘了關窗戶,才救了吳又來他爸吳文翰一命。由于開了窗戶,屋里進了新鮮空氣,吳又來他爸也才沒有煤氣中毒。由此看來,石碑在那個早晨雖然違反了交通規(guī)則,騎車帶人且出了事故,但也確實是因為保護煤氣中毒的吳又來,自己才受了傷?,F在又證實一點,石碑在那個早晨還不僅是救了吳又來,在客觀上也救了吳又來他爸吳文翰。高老師雖然年輕,卻是一個深諳世事的人,頭腦也很清楚。他明白,事情雖然是這么個事情,但也已經無法更改。石碑已蹲到這個班,學校領導也就不可能收回成命,讓他再回去。于是把石碑叫到辦公室,看看他,嘆口氣,搖搖頭,又看看他,又嘆口氣,搖搖頭。這樣嘆了幾聲,就揮揮手讓他走了。

    高老師那時有個習慣,每天放學前,都要站在講臺上,跟大家說一些與學習無關的話。說的內容也不固定,就是想起什么說什么,天上一腳地下一腳,有時批評班里的同學,更多的時候是說閑話兒,或發(fā)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后來我才發(fā)現,不光是高老師,別的老師也有這個習慣,且不光小學老師,中學老師也這樣。這個講臺,對老師來說,好像就是今天的自媒體,他們可以在這個地方發(fā)表任何想發(fā)表的想法或看法。不過那時候,我還是很愛聽高老師說這些閑話,與功課無關,與各種學習的事也無關,聽著就輕松有趣。一天下午,又是這個時候,高老師站在講臺上忽然嘆了口氣。我想,高老師大概又要發(fā)什么感慨了。但他這次沒發(fā)感慨,忽然說,人的名字啊,真不能隨便取,取不好就會一語成讖。

    這樣說了就問我們,一語成讖,懂不懂?

    我們面面相覷,都不懂。

    高老師又把石碑叫起來,問,你懂嗎?

    石碑也不懂。

    高老師說,你這個名字,也許就會一語成讖啊。

    高老師這樣說,我們還是不懂。

    高老師說,我也不懂,當初你父親為什么給你取這么個名字,石碑,太結實了。說著又搖搖頭,嘆口氣,可結實是結實,也太沉重了,太重就不是石碑了,成了石悲啊。

    高老師說,可悲的悲,懂了嗎?

    石碑眨眨眼,顯然,還是沒懂。

    高老師用手按了按,讓他坐下,稍稍沉了一下才又說,但愿吧,我別一語成讖。

    高老師說,但愿他別一語成讖??伤€是一語成讖了。

    高老師一語成讖已是后話。但在這個下午,高老師還不知道,他這次去吳又來的家里家訪,已經惹了禍。吳又來他爸吳文翰這時才弄明白,敢情半年前的那個早晨,自己凍死的那一缸熱愛魚是石碑干的事。他本以為是吳又來他媽早晨起來嫌屋里的空氣不好,上班臨走開了窗戶,而吳又來去上學又忘了關。所以那個中午,他跟吳又來他媽大吵了一架,又把放學回來的吳又來暴打了一頓??涩F在聽高老師一說,才知道原來是這么回事。所以高老師前腳走,他后腳就來到石碑的家。吳文翰來石碑的家當然不是找石碑,而是要找石碑他媽。石碑他媽脾氣軟,性子綿,平時一遇事先摸脖子上的十字架。這個下午,吳文翰來找石碑他媽,是想讓她賠自己這一缸熱帶魚。但吳文翰又怕碰上石碑他爸。吳文翰脾氣渾,石碑他爸的脾氣更渾。可渾跟渾不一樣,吳文翰的渾是渾不講理,這種渾也就外強中干,表面鬧得歡,也就是個咋呼,一動真格的就稀了。而石碑他爸的脾氣渾,是先講理,講出理之后才犯渾,這也就渾得理直氣壯。當年吳文翰在街上嘀咕石碑他媽脖子上的十字架,傳到石碑他爸的耳朵里,找到他揪住脖子一巴掌摑出兩丈多遠,險些鬧出人命。這事兒吳文翰還一直記著仇??捎洺鹨簿褪怯浽谛睦?,街上再碰見石碑他爸反倒更懼,老遠就繞著走。吳文翰這次敢來石碑的家找石碑他媽賠熱帶魚,也是知道石碑他爸不在。這時國家已提倡火化,但還沒有硬性規(guī)定,棺材鋪里也就還賣棺材。但買了棺材的喪主兒已經不能隨便埋,得拉得遠遠的,去偏僻農村找個不礙事的地方埋。石碑他爸也就是跟著一家喪主兒去了鄉(xiāng)下做墳圈。

    吳文翰在這個下午氣勢洶洶地來到石碑的家。石碑他媽正在院里烙餅。吳文翰二話沒說,從地上抄起塊磚頭,砰的一下就把一塊窗玻璃砸碎了。這一下果然起到先聲奪人的效果。石碑他媽嚇了一跳,一邊摸著脖子上的十字架,問怎么回事。吳文翰這才把他那一缸熱帶魚的事說了。吳文翰砸了玻璃,說話倒心平氣和,他先說,自己這一缸熱帶魚有多少名貴品種,最少也值多少錢。接著又說,別的就不用算了,現在只說這幾對灰燕兒和墨燕兒,這都不是一般的名貴品種,非常稀少,看怎么算吧。吳文翰說的灰燕兒和墨燕兒,學名叫神仙魚,灰的叫灰神仙,黑的叫墨神仙,在熱帶魚里確實是比較稀有的名貴品種。吳文翰說,如果去水族館買,5分錢鋼 兒大小的灰燕兒就得十多塊錢一對兒,墨燕兒更貴,而他的灰燕兒和墨燕兒都已經有酒盅大小,且灰燕兒死了兩對兒,墨燕兒死了三對兒,現在就算算這個賬吧。石碑他媽聽了,一下也沒了主意,說你說吧,怎么算。吳文翰說,咱一條街上住著,也甭水族館的價錢了,一口價兒,灰燕兒兩對算二十,墨燕兒三對算三十。

    吳文翰一張口就要五十塊錢。石碑他媽在豆腐房上班,一個月工資也就三十多塊,石碑他爸給人做墳圈,加上鑿貢桌,一場活兒下來也就二十多塊。但石碑他媽聽了沒說話,進屋去了一會兒,拿出四十多塊錢,說,只有這么多。吳文翰一把拿過錢,這才氣哼哼地走了。

    當天晚上,石碑他爸回來了。

    石碑他爸一進門,看出石碑他媽的臉色不對,又見家里的一塊窗玻璃碎了,且顯然是讓人砸的,就問,出了什么回事。石碑他媽知道石碑他爸的脾氣,平時有什么事都不敢告訴他。但石碑他爸既然已看出來了,就非得問清楚。見石碑他媽不說,又問石碑。石碑的心里也正心疼這四十多塊錢。石碑開學蹲班了,他媽知道兒子委屈,就讓他去買雙白球鞋,也是個心理安慰。可石碑去商店一看,一雙白球鞋得兩塊多錢,沒舍得買?,F在卻一下子就讓吳文翰敲走四十多塊,石碑就對他爸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說了。石碑他爸每天忙著在棺材鋪鑿石頭,只知道半年前,兒子石碑因為偷著把自行車騎出去,上學路上摔斷了肋骨,后來耽誤了上學,又蹲了班,卻沒想到這里邊還有這么多事。一邊聽著吃完了飯,沒說話就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石碑他爸就奔吳文翰的家來。這時“玻璃花兒”去豆腐房上班了,吳又來也去上學了,家里只有吳文翰一個人,正躺在床上睡回籠覺兒。石碑他爸雖有脾氣,可習慣是先講理。推門進來,見吳文翰還在呼呼大睡,就來到床前,先在他臉上拍了拍。吳文翰睡得正香,石碑他爸的手又粗,一下給拍醒了。正要發(fā)火,睜眼一看是石碑他爸站在跟前,就知道事情不好。但石碑他爸倒心平氣和,看著他問,你昨天去我家了?

    吳文翰到了這時索性也就充硬脖子,翻翻眼皮說,是啊,我去了。

    石碑他爸說,你讓我老婆,賠了你四十六塊錢?

    吳文翰哼一聲說,就這還少賠了呢!

    石碑他爸問,你的意思,該賠多少?

    吳文翰一骨碌爬起來,嘴里噴著一夜的臭氣,掰著手指頭給石碑他爸算,光那兩對兒灰神仙和三對兒墨神仙,就不止這個數兒,還有那一缸斑馬、黑瑪麗和非洲鳳凰呢!

    石碑他爸點點頭說,你是說,你這一缸熱帶魚凍死,是我兒子的事?

    吳文翰說,對啊,本來就是你兒子的事兒??!

    石碑他爸說,可你兒子當時也在,他怎么不關窗戶?

    吳文翰一下被問住了。

    石碑他爸說,就算賠,我兒子也該只賠一半,那一半是你兒子的。

    吳文翰張張嘴,索性又躺下用被子蒙住頭,在被窩兒里犯渾地說,我說這么賠,就得這么賠!你走時把門給我關上,這一缸熱帶魚再凍死,你可賠不起了!

    但吳文翰這么說,就忘了石碑他爸的脾氣比他更渾。石碑他爸是先講理,理講完了,一旦渾起來就不是一般的渾了。這時,石碑他爸看著蒙在被窩兒里的吳文翰,又嗯了一聲說,好吧,我今天就賠你這一缸熱帶魚。說完,就從身后抻出一根撬棍。這根撬棍有三尺來長,二寸見方,是做墳圈時用來撬石頭的,雖是石榴木的,很硬,也已經讓石頭硌得粗糙坑凹,拎著也就沉甸甸的很應手。石碑他爸朝窗前走過去,突然掄起這根撬棍猛一下砸在魚缸上。這魚缸是玻璃磚的,有一米多長,半米多高,水里還裝著五顏六色的彩燈。石碑他爸用撬棍這一砸,破裂的玻璃發(fā)出沉悶的一聲就朝里凹陷進去,接著立刻又被巨大的水流沖開了。吳文翰蒙在被子里聽出聲音不對,趕緊從被窩兒里探出頭。也就在這時,沖開的水流裹挾著破碎的玻璃已經來到他的眼前,跟著水和玻璃就上了床。吳文翰嗷兒地一聲就從床上蹦起來,看著在被窩兒里噼啪亂蹦的熱帶魚,一下不知所措了。石碑他爸用撬棍砸了魚缸還不算完,又三步兩步來到床前,抓住吳文翰的一條細腿使勁一拽。吳文翰一個“老頭兒鉆被窩兒”就摔到了地上。他這時才想起當年的那個下午,石碑他爸在街上差點兒要了他的命,也才意識到,其實自己是渾不過這個石匠的。但他這時意識到也已經晚了。石碑他爸又掄起了手里的撬棍。這根撬棍掛著呼呼的風聲就沒腦袋沒屁股地打在吳文翰的身上。吳文翰又一次恐懼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脅,兩手抱著腦袋,一邊在地上的水里來回滾著索性扯開了嗓子,使出吃奶的勁大聲喊救命??蓞俏暮驳募易〉氖仟氶T獨院,沒鄰居。他這樣喊外面也沒人聽見。但吳文翰這一次是真害怕了,嗓子已經喊得岔了音兒,比女人的聲音還尖厲,街上就還是有人聽見了。聽見的人是孫沒改。孫沒改這幾年已經不再跟吳文翰下棋,他不跟吳文翰下棋是兩個原因。一是吳文翰的棋德不好。棋德不好跟棋技不好還不是一回事,棋技不好可以學,棋德不好就是天生的。吳文翰下棋不光矯情,還耍賴,這就很讓人討厭;二是吳文翰這人的人性不好。其實就因為人性不好,棋德也才不好,還是一回事。孫沒改就因為這兩點,漸漸也就懶得再跟吳文翰下棋。不下棋也就不再是棋友,漸漸連朋友也說不上了,街上再見面也就打個招呼,成了點頭之交。這個早晨,孫沒改是廠里倒休,剛去豆腐房吃了早點回來。一聽吳文翰在家里像殺豬一樣地叫,就知道這人又出事了。本不想管他家的事,可聽著喊的已經不像人聲兒,又怕出人命,就還是決定來看看。進門一看,也嚇了一跳,只見吳文翰的家里一片狼藉,床上地下到處是水,還一地的碎玻璃。石碑他爸正拎著一根棍子打地上的吳文翰。吳文翰已經滾得像個落湯雞,前胸后背還沾著幾條熱帶魚。孫沒改不知這是又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想了想,覺著吳文翰這人也確實欠打,就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后來覺著石碑他爸打的差不多了,再這么打真要出人命,才過來把他拉開了。

    石碑他爸說了一句,我憋你的火兒不是一天兩天了!

    說完就拎著棍子走了。

    石碑他爸走了,孫沒改也想走。但孫沒改這時再走顯然就不太合適了。這件事如果他沒看見,可以裝不知道??涩F在已經來了,也看見了,就不能不管了。于是心里雖不情愿,就還是過來要攙吳文翰起來,一邊說,別在地上了,太涼。

    但吳文翰躺在地上,閉著眼說,我不能動了。

    孫沒改這才意識到,吳文翰可能讓石碑他爸打壞了。趕緊去街上叫來幾個人,又弄了一輛小推車,拉著他來到醫(yī)院。醫(yī)院大夫一見吳文翰這樣子,渾身臟兮兮的都是水,頭發(fā)上還沾著一條已經干了的熱帶魚,也嚇了一跳,問怎么回事。吳文翰虛弱地說,我家出事了,我讓人打壞了。大夫一聽不敢擅自處理,趕緊去報告了醫(yī)院領導。孫沒改這時才明白了吳文翰的用意。那時的醫(yī)院還很負責,一旦有非正常受傷的病人,會立刻通知公安部門。果然,附近派出所的片兒警很快趕來了。片兒警姓李,我們十段街上的人都叫他大李。片兒警大李聽吳文翰說了事情的經過,就帶著一干人來到吳文翰的家。

    孫沒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又讓吳文翰給騙了。

    吳文翰雖然讓石碑他爸用撬棍沒腦袋沒屁股地打了一頓,可打的都是肉厚的地方,疼雖疼,卻并沒真受傷。他說自己不能動了,又讓孫沒改叫街上的人把他送到醫(yī)院,其實就是想讓醫(yī)院的大夫把派出所的警察叫來?,F在片兒警大李來了,吳文翰的目的達到了,也就沒事了,自己走著就從醫(yī)院回來了。片兒警大李來到吳文翰的家,一看給砸成了這樣,皺起眉頭。這時吳文翰就委屈地哽咽了,說自己如何是一個有慢性病的國家職工,如何在家里養(yǎng)病,可街上的石匠石大成又如何仗著身強力壯總欺負他,現在就為孩子之間的一點事,一大早就闖進他家把東西全砸了,砸了還不算,還用棍子把他打了一頓。說著又指指旁邊的孫沒改,現有街上的鄰居可以作證。吳文翰這樣說著,就已經泣不成聲。片兒警大李聽了,又問孫沒改。孫沒改這時雖已明白,自己又讓吳文翰利用了,心里正沒好氣,可看見的事,總不能不承認。也就只好說,前面的事他不知道,進來時,確實看見石大成正用棍子打吳文翰。

    于是當天下午,片兒警大李就來到黃記棺材鋪,把石碑他爸帶走了。

    片兒警大李帶走石碑他爸,表面是因為他打了吳文翰,且把吳家砸了,其實并不是為這事。片兒警大李憋石碑他爸的火兒,也不是一兩天了。片兒警大李是個很要強的人。年輕人要強也就是要求上進。普通人要求上進,只要把自己做好就行了,可大李是片兒警,片兒警要求上進,就想把自己的管片兒都做好。大李一直覺著十段街拐角的這個黃記棺材鋪礙眼。這時社會上已在破四舊。所謂“四舊”,也就是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這黃記棺材鋪不只賣棺材,也賣些喪葬用品。雖然這時國家還沒禁止土葬,可棺材鋪里賣的東西顯然也屬于四舊。片兒警大李覺著,在自己管片兒有這么個屬于四舊的棺材鋪,總不是一件好事,也就一直想讓這鋪子改行賣別的,或干脆搬走。片兒警大李來過棺材鋪幾次。棺材鋪掌柜的是個大胖子,亳州人,姓黃。黃掌柜人胖,膽子卻小,一見穿警服的就說不出話來。黃掌柜已賣了大半輩子棺材,除了賣棺材還懂些醫(yī)道,別的什么也不會。所以嘴上雖不說,心里卻不想改行。片兒警大李一見這黃掌柜是個悶葫蘆,不說改行,也不說不改,只給自己耍肉頭陣,漸漸就有些不耐煩。一次又來黃記棺材鋪,趕上石碑他爸也在。石碑他爸的石匠生意就指著這個棺材鋪,只有買了棺材的喪主兒才會請他去做墳圈。倘沒了這棺材鋪,也就沒了生意。片兒警大李雖然穿著警服,臉上冷得能掉下冰碴兒,可黃掌柜怵他,石碑他爸卻不怵。石碑他爸就對大李說,開棺材鋪,當然就得賣棺材,賣家具還叫棺材鋪嗎,那叫家具鋪。大李一聽這人的話是橫著出來的,也知道他叫石大成,是街上的石匠,就說,我沒跟你說話,我是沖黃掌柜說。石碑他爸說,我也是半個掌柜,這鋪子有我的股份。大李說好吧,那就沖你說。石碑他爸說,你也別沖我說,哪天國家明確規(guī)定,不讓賣棺材了,我們這鋪子立馬兒關張,可就算關張了也不改行,只要一天沒不讓賣,這鋪子就開著,你以后也不用來了。片兒警大李一聽,弄了個倒憋氣??稍傧胂脒@話,好像也沒毛病,自己不管怎么說也只能是建議,最多也就是規(guī)勸,國家確實還沒有不讓賣棺材的規(guī)定,沒規(guī)定,就不違法。但事情雖是這么個事情,片兒警大李還是覺著這個叫石大成的石匠說話不中聽。在十段街上,還從沒有人敢跟片兒警大李這么說話。片兒警大李畢竟是個警察,警察都不容冒犯。誰一旦冒犯了,也就不會輕易忘掉,說白了也就是記仇兒。于是這個叫石大成的石匠,片兒警大李也就記在心上了。這回吳家的這件事正是個碴口兒,片兒警大李一直等的也就是這樣的碴口兒。于是從黃記棺材鋪把石碑他爸帶回派出所,也沒問話,直接就關進一個小黑屋兒。

    石碑他爸在派出所的小黑屋兒關了一天一夜,家里還不知道。石碑他媽就急了,好好兒的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也不知去了哪兒。到黃記棺材鋪一問才知道,是讓派出所的片兒警大李帶走了。接著又聽說,石碑他爸那天早晨去吳家,把吳文翰打了,把吳家的魚缸也給砸了,是街上的孫沒改帶著幾個人把吳文翰送去的醫(yī)院。

    石碑他媽趕緊又來找孫沒改。

    孫沒改心里也正窩著氣。自己一大早去豆腐房吃早點回來,稀里糊涂就讓這吳文翰給利用了,把他送去醫(yī)院,其實也就等于幫他叫警察,接著也就等于是把石碑他爸送進了派出所。孫沒改知道這件事的前前后后,就越想越氣。正這時候,石碑他媽來了。孫沒改一聽,石碑他爸已在派出所關了一天一夜,連點消息也沒有,火兒一下又上來了。孫沒改在廠里是卡車司機,平時誰家有事都幫忙,在街上人緣兒很好,人也講直理,敢說話。這時叫上那幾個送吳文翰去醫(yī)院的人,就和石碑他媽一起來到派出所。片兒警大李正吃飯,一聽孫沒改問石大成的事,就說,這事兒還沒處理。孫沒改說,人已經關了一天一夜,怎么還不處理。片兒警大李一聽就不高興了,橫他一眼說,我們專政機關辦案,還用你來管嗎?不料孫沒改不吃他這一套,立刻頂著說,我是工人階級,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你專政機關怎么了,還不能問嗎?片兒警大李一見碰上了碴口兒,這才說,這個石大成不配合,來到所里沒法兒問話,關他,是為了蹲蹲他的性子。孫沒改說,我現在就告訴你,這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把半年前的事和后來的事,怎么來怎么去都跟片兒警大李說了。最后指指一起跟來的人,又說,我說的這些話,這幾個人都能作證,石大成打人是不對,砸東西也不對,可他這么做也有情可原,如果是你兒子,救了別人一家,不光沒個謝字,自己反倒留級蹲班,最后還讓你賠幾十塊錢,你能答應嗎?你這當片兒警的怎么不明辨是非?孫沒改越說越來氣,索性不再跟片兒警大李說了,要去找派出所的領導。片兒警大李一見事情要鬧大,才把石碑他爸放了。

    石碑他爸是個有脾氣的人,有脾氣的人性子都大。只在派出所的小黑屋兒關了一天一夜,再出來人就脫了相,臉色蠟黃,走路也直打晃?;氐郊依?,飯也不吃,水也不喝,問什么也不說話。當天夜里,從床上下來撒尿時,一頭栽地上就起不來了。

    石碑上中學時,兩眼失明了。

    石碑的兩眼失明是因為街上的楊白活。楊白活在廠里開吊車,整天坐得高高的,在半空把廠里所有人的所有事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他把別人的事都看清楚了,也就沒人再敢跟他來往。沒人敢跟他來往,也就沒人敢給他介紹對象。說對象是這個城市的土話,也就是女朋友。所以,楊白活直到四十多歲才結婚。結了婚才知道,娶的這女人還是個二婚。有心去找介紹人打架,可已經把人家娶回家來,又已經睡了幾天,也就只好把這口氣咽下了。但氣是咽下了,過了一年又發(fā)現,這女人的肚子一直沒動靜。去醫(yī)院一檢查才知道,這女人有婦科病,宮寒。楊白活四十多了才結婚,急急可可盼孩子。于是又整天跑醫(yī)院,給老婆治宮寒。就這樣一直到五十歲這年,才終于有了個兒子。這兒子一出生就賴賴巴巴,還拉不出屎。楊白活就給這孩子取了個小名兒,叫“痛快”。一叫痛快果然就痛快了,這孩子又從早到晚不停地拉,而且拉的屎一會兒白一會兒綠,止都止不住。楊白活自從有了這個“痛快”,每天下班也就這一件事,回到家就抱在懷里,一時一刻也舍不得放下。給兒子過“百歲兒”這天,還跟孫沒改吵了一架,倆人險些動手。楊白活很小氣,街上的人都說他財迷。平時愛抽煙喝酒,自己卻從來不買,總在街上蹭人家的?,F在要給兒子過“百歲兒”,請街上的人喝酒自然舍不得??勺约何迨畾q上才得了這么個兒子,心氣兒又高,不擺幾桌不甘心,想來想去就想到了街上的豆腐房。這時豆腐房已經不光賣早點,中午晚上也賣面條。賣面條,自然也就還賣一些小菜,這樣趕個中午擺幾桌,也就花不了幾個錢。于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楊白活就在豆腐房里象征性地擺了幾桌。楊白活選在下午,也是故意的。大家剛吃過午飯,來了也就是喝點兒酒,不喝酒的只是坐一坐,吃什么也就無所謂。這個下午孫沒改也來了。孫沒改一進門,說的第一句話就把楊白活給氣了。孫沒改笑著說,唉呀,可真不容易,我這輩子能喝你一碗豆腐腦兒,死了都值。這話明顯是挖苦楊白活,說他平時不出血。楊白活不是個吃話兒的人,要擱平時就得急??山裉焓墙o兒子過“百歲兒”,也就笑了笑,只當沒聽出來。后來喝起酒來,孫沒改也是多喝了兩杯,又說,把這孩子抱在太陽地兒里照照吧。孫沒改這話眾人沒聽出來,楊白活卻聽出來了。聽出來了,還裝沒聽見。孫沒改偏偏還說,照照這孩子的影子吧,看看魂淡(混蛋)不魂淡(混蛋)。孫沒改這一說,在座的人才想起來,當年石碑的父母也是在這個豆腐房,給石碑過“百歲兒”時,楊白活也曾說過這樣的話,立刻就都笑起來。這一下楊白活的臉上掛不住了,騰地站起來,指著孫沒改的鼻子說,我今天是給兒子過“百歲兒”,你要想找不痛快,咱倆就出去,別嚇著我兒子。孫沒改本來只是一句玩笑話,想著楊白活當初說過別人,現在說他,他也不會急??蓻]想到他真急了。孫沒改本來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又是開卡車的。開卡車的,街上叫“耍大輪兒的”,別說這十段街,就是整個兒自行車廠也沒他怕的人。這時一聽也站起來,說好啊,那咱就出去吧。幸好這時楊白活的兒子“痛快”又拉屎了。眾人正吃著飯,楊白活跟他老婆就趕緊把“痛快”抱到一邊去收拾,這事才算混過去。孫沒改也沒再吃飯,扔下酒盅,哼一聲就轉身走了。

    出事是在楊白活的兒子六歲的時候。楊白活讓這兒子叫“痛快”,名字取壞了。正如我當年在小學時的劉老師所說的,名字不能隨便取,取不好就會一語成讖。楊白活的這個兒子叫“痛快”,這幾年拉屎也就一直痛快,而且拉出的屎顏色總變,一會兒紅一會兒黃。這個叫“痛快”的孩子還總好奇,漸漸養(yǎng)成個習慣,每次拉完了屎,都要回頭看看這回又是什么顏色。我們十段街都是平房,家家沒有衛(wèi)生間,拉屎撒尿就都要去街上的公共廁所。公共廁所很簡陋,是水泥蹲坑,可以橫著蹲也可以騎著蹲。但橫著蹲就容易把屎拉的外面。這個叫“痛快”的孩子偏愛橫著蹲,故意把屎拉在外面,這樣就可以看顏色。一天傍晚,這孩子在廁所拉完了屎,又看完了顏色,就提上褲子走了。可他走了,蹲在對面正拉屎的石碑也看見了。石碑一看這孩子的這灘屎,就看出了問題。他發(fā)現這孩子拉的屎很奇怪,五顏六色的。再細看,其中有黃有紅,且這紅還不是一種紅,有鮮紅,深紅,還夾雜著一些黑褐色的暗紅。石碑這時已上中學,沒事的時候愛看書,且看的書很雜,醫(yī)書也看。石碑知道,如果拉的屎有血,看顏色就能大致判斷是哪兒的問題。鮮紅,一般是內痔。而暗紅或黑褐色就不太好了,說明是肚子里的問題,很可能消化道有出血。但這個叫“痛快”的孩子,拉的屎什么紅都有,這就復雜了,很可能不是一般的問題。石碑覺著應該把這事告訴楊白活,從廁所出來,就來到楊白活的家。楊白活剛下班,正在家里吃飯。一聽石碑來說拉屎的事,就有點兒煩,白了他一眼說,你這孩子真沒眼眉,沒看見這兒正吃飯呢。但楊白活的老婆已經聽出了問題,連忙問石碑,怎么回事。石碑就把痛快剛才在廁所拉的屎是什么顏色,這種顏色又可能是什么問題,都對楊白活的老婆說了。這時楊白活一聽也有點兒慌,飯也顧不上吃了,趕緊扔下筷子就跟著石碑來廁所看屎。這時這灘屎由于過了一會兒,顏色已經深了,但還是能看出不正常。楊白活回來跟他老婆一商量,第二天一早就帶著兒子去了醫(yī)院。

    楊白活帶兒子一到醫(yī)院,大夫就讓留下了。在醫(yī)院住了幾天,檢查結果出來了。這孩子果然是直腸有問題,先天長了一塊贅肉,所以一出生,才拉屎一會兒痛快一會兒不痛快?,F在這塊贅肉出了問題,已經破了,串的整個直腸上都是。大夫說,這還幸好是及時發(fā)現,如果再晚,串到直腸外面,就會長滿整個腹腔。楊白活一聽簡直如同天塌了,趕緊問大夫,還能不能治。大夫說,治是能治,得把直腸整個切除,可這樣一來肛門也就沒用了,再排大便得改道。楊白活到了這時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兒子沒肛門,總比沒命強。于是只好同意了??蓛鹤幼隽酥蹦c切除手術,也就離不開人了,從早到晚說排便就得排便,比過去更痛快了。大夫說,等他十歲以后,還可以做肛門重建,也就是從別的地方切下一段腸子,再接到肛門上,這樣肛門就又可以用了??墒畾q以前,還得一直這樣從別的地方排便。楊白活這時已經五十多歲,本來已結合進廠里的領導班子,是自行車廠革委會的八個副主任之一。但楊白活開吊車開慣了,每天坐得高高的,廠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也就盡收眼底。如果不開吊車了,他還不習慣,覺著心里憋悶。所以雖然當了廠革委會副主任,就還一直開吊車。但兒子一做了這樣的手術,吊車就開不成了,連上班也不能天天去了。每周只好跟老婆倒替,周一、三、五他在家,二、四、六他老婆在家。再后來,楊白活就干脆不去廠里了。

    楊白活不去廠里,是因為十段街有工程。我們十段街是自行車廠職工宿舍,廠里要對這條街道的供電線路提升改造。楊白活是廠革委會副主任,廠里就讓他負責這個工程,這樣也可以捎帶著在家照顧兒子。但楊白活開了幾十年吊車,平時登梯子爬高兒慣了,在街上負責線路改造,本來看一看就行了,可他偏要上房,說在房頂上看得清楚。

    問題也就出在他這上房。一天傍晚,楊白活見老婆下班回來,自己騰出了身,就又爬到房頂上來。他本來是想看一看剛拉的電線,也呼吸一下高處的新鮮空氣,可就在這時,一低頭,無意中看到了石碑的家里。石碑的家是兩間平房,但石碑他爸把這兩間打通了,其中一間堵上門,只走另一邊。十段街上把這種房子叫“死里外”。這“死里外”的里面一間,石碑的父母從不讓外人進,家里來人有什么事,也只在外間屋說。所以這里邊的一間究竟怎么回事,街上從來沒人知道。但楊白活這時站在屋頂,也就把下面這間屋里看的清清楚楚。他發(fā)現,這屋里大白天還點著兩根蠟燭。再看,挺白的墻上還掛著一個十字架。這十字架像石頭的,上面還有個小人兒。石碑他媽正跪在這十字架跟前,一只手在自己的頭上和胸前比劃。石碑他媽這些年信教,街上的人都知道。但后來破除封建迷信,街上的一家小店,因為賣佛龕,也讓一群年輕人砸了,石碑他媽就不再提信教的事,脖子上也不再戴那個十字架。這時,楊白活就明白了,石碑他媽表面不提信教的事,其實在家里還偷著信。楊白活看明白了,就從屋頂下來了。當天晚上去街上的公共廁所,就把這事對吳文翰說了。那時街上的公共廁所也是一個公共場所,不僅拉屎撒尿,也是信息集散地。十段街上的男人大都是自行車廠職工,早晨要急著上班,拉屎就都習慣在晚上。吃完了晚飯,點上一根煙,肚子里也漸漸有了感覺,就拿上幾張手紙遛遛達達來到廁所。這時廁所里的蹲坑也差不多已經蹲滿了。大家共聚一堂,一邊抽著煙,使著勁,就聊一些廠里或街上的事。楊白活當初在吊車上看到的一些事,也就是這樣在廁所里,一邊抽著煙使著勁發(fā)布出來的。所以每到這時,只要他來坑上一蹲,也就成了廁所的主講。但這個晚上廁所里沒什么人,坑上只蹲著吳文翰。楊白活雖有些掃興,就還是一邊拉著屎,把這事對吳文翰說了??蓞俏暮猜犃?,對這事兒并沒有什么興趣。吳文翰的老婆“玻璃花兒”在豆腐房上班,晚上回來也經常說起石碑他媽,說這女人是個老實疙瘩,一遇事兒就會自己嘟嘟囔囔,也不知嘟囔的是什么,平時三腳也踹不出一個屁來。吳文翰對楊白活說的事沒興趣,腿也蹲麻了,擦了屁股就提上褲子走了。

    但接下來的事,誰都沒想到。

    第二天下午,一群拎著棍子的年輕人就來到石碑的家。石碑他爸當年讓片兒警大李帶去派出所,在小黑屋兒關了一天一夜,放出來的當天晚上,半夜從床上下來撒尿,一頭栽地上就再沒起來。送到醫(yī)院,大夫說是腦溢血。石碑上中學以后,自己看書學會了扎針灸,給他爸扎得能動了,但半邊身子還是不聽使喚,也說不出話了,每天就坐在門口的板凳上,身邊放著一根棗木拐棍。這個下午,這群拎著棍子的年輕人來時,石碑他爸又坐在門口,石碑他媽正在屋里洗衣服。這群年輕人進來也不說話,徑直就往里面的屋里闖。石碑他媽一見趕緊過來要攔,問怎么回事,這是要干什么。一個戴綠帽子的年輕人過來,把石碑他媽看住了,說別動。那幾個年輕人就進去了。屋里立刻響起一陣叮叮哐哐的聲音,接著又冒出一股嗆人的濃煙。一會兒,這幾個年輕人拎著棍子出來了。戴綠帽子的年輕人用棍子指著石碑他媽說,如果再有人檢舉,說你搞這種迷信,下次來就不會這樣客氣了。

    說完,幾個年輕人就拎著棍子走了。

    石碑他媽進來一看,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屋里的墻上掛著一個石頭的十字架。這十字架是漢白玉的,還是石碑他爸親手做的。石碑他爸是粗石匠,做這個十字架使出全身的手藝,做得很精細,上面雕刻的耶穌也栩栩如生。石碑他媽把這個十字架掛到墻上,在下面放了一個小桌。小桌上有兩支燭臺,還放了一本《圣經》??涩F在,這十字架已在地上砸碎了,小桌也推倒了,燭臺橫在地上,《圣經》也已燒成了灰。石碑他媽坐在地上穩(wěn)了穩(wěn)神,慢慢爬起來,扶起小桌,又把這石頭的十字架一塊一塊揀起來,放到小桌上。

    這時問題就來了。石碑家的這個里間屋從沒讓任何人進過,也就不會有人知道這屋里的事。可是,這幾個年輕人來時,曾說有人檢舉,這檢舉的人又會是誰呢?

    當天傍晚,吳文翰來了。吳文翰這時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差。他這些年一直說自己有慢性腎炎,歇長期病假。現在這腎炎真的嚴重了,經常浮腫,還尿血。吳文翰在這個傍晚來到石碑的家,對石碑他媽說,你家下午出的事,我聽說了。說完又朝旁邊看了看,見石碑他爸坐在凳子上,就走過來說,我來是想告訴你們,這里邊可沒我的事兒。

    他說完看著石碑他爸,問,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石碑他爸只是看著吳文翰。

    吳文翰點點頭,又說,是,沒錯兒,咱兩家這些年一直有過節(jié)兒,可有過節(jié)兒歸有過節(jié)兒,你現在得了這種病,我也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說完把頭伸過來,朝石碑他爸的臉上看了看,又說,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真想落井下石,你家的事,我怎么知道,對不對?說著又回頭看看石碑他媽,所以啊,你們應該明白,這事兒確實與我無關。他說完就打算走了??勺叩介T口又站住,想了想,轉過身,嘆口氣說,唉,還是告訴你們吧。

    于是,吳文翰就把頭天晚上在公共廁所的坑上碰見楊白活,楊白活又怎么對他說,在屋頂上看見了石碑家里的什么,怎么來怎么去都說了一遍。

    吳文翰最后說,這下,你們該明白了吧。

    他說完,又搖搖頭,就轉身走了。

    吳文翰走了,石碑和他媽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石碑他爸在凳子上動了一下。石碑趕緊過來了。石碑他爸說不出話,嘴里只能簡單地嗯嗯兩聲??蛇@嗯嗯的兩聲其實也是說話,外人不懂,只有石碑和他媽能聽出來。這時,石碑他爸又嗯嗯了兩聲。石碑就懂了,他爸的意思,是讓他去把楊白活叫來。石碑他媽也懂了,就說,這種人,還是讓他自己懺悔吧,仁慈的主會寬恕他的??删驮谶@時,石碑他爸突然起身朝前一撲。幸好石碑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石碑明白,他爸的意思是要自己去找楊白活。石碑知道他爸的脾氣,倘自己現在不去,他爸在這個晚上就是爬著也會自己去。于是只好說,好吧,我去。

    說完又看看他媽。見他媽沒說話,就出去了。

    石碑在這個晚上犯了一個錯誤。他不該去把楊白活叫來。他以為,他爸已經不是從前了,不會再做出什么事??伤脲e了。他去找楊白活時,楊白活正在家里喝酒。過去楊白活是在街上蹭人家的酒喝,現在當了廠領導,就經常有人來給他送酒。但石碑進來時,聞到的不是酒味兒,而是一股屎味兒。屎味兒也不是正經的屎味兒,還摻雜著一股中藥味兒。石碑知道這屎味兒和中藥味兒都是楊白活兒子的味兒。楊白活這個叫“痛快”的兒子現在拉屎更痛快了,每兩小時就得拉一次,而且屎來刻不容緩,說拉這就出來了,且干的稀的都有。楊白活覺著這么下去不是個辦法,總不能從早到晚一直這樣鼓搗屎,就又帶著兒子去找大夫。大夫說,他現在肛門改道了,屎從肛門出來跟從別的地方出來當然不會一樣。又說,如果覺著麻煩,還有一個辦法,去看看中醫(yī),吃點中藥,想辦法讓屎少一點,或者別太稀,這樣也許可以省點事。于是楊白活就又帶著兒子去看中醫(yī)??戳藥状?,開了一堆湯藥。這一下反倒更麻煩了。過去是只鼓搗屎,現在又多了一樣,每天還得鼓搗湯藥,弄得家里又是屎味兒又是中藥味兒。楊白活一聽石碑他爸叫自己去,先愣了一下,然后就放下酒盅痛快地說,好啊,你媽是廠里職工,家里又有困難,我這當領導的早該去看看,你頭走,我這就到。

    一邊說著就起身蹬上褲子,又拿過背心套在頭上。

    石碑剛到家,楊白活也到了。楊白活一進來,先朝里間屋瞄了一眼。里間屋的門關著,還掛了一塊粗布門簾。直到這時,石碑和他媽還沒看出有什么異常。楊白活看看石碑他媽,又回頭看看石碑他爸,對石碑說,你爸的氣色挺好啊。

    石碑沖他爸說,來了。

    楊白活就走過來,你找我?

    這時,石碑他爸還坐在板凳上。他的左半邊身子不能動了,左手看著有些厚,其實是腫,左胳膊也不自然地耷拉在旁邊。但就在楊白活來到跟前,表示關心拍拍他肩膀時,他突然用右手抄起靠在身邊的那根棗木拐棍。這時他的右半邊身子反而更加利索了,不僅利索,簡直可以說是敏捷。他抄起這根棗木拐棍嗡地一下就掄起來。這根棗木拐棍有手腕粗細,四尺多長,倘掄到楊白活的頭上就不是頭破血流了,后果難以想象。但這時,石碑也已經意識到將要發(fā)生什么事。就在他爸的這根棗木拐棍快要落下來時,他猛撲過來一把推開了楊白活。接著砰的一聲,這根棗木棍就落在石碑的頭上。

    石碑哼也沒哼就倒下了。

    石碑在這個晚上直到被送去醫(yī)院,頭上一直沒流血。但醫(yī)院大夫說,也正因為這個不流血,很可能是內傷。大夫說,如果是內傷就更嚴重了。果然,石碑直到后半夜才醒過來。醒來之后發(fā)現,兩眼已經看不見了。大夫說,應該是顱內出血,壓迫了視神經。

    楊白活這次也受了傷。但楊白活受傷不是石碑他爸用棗木拐棍打的。就在這根棗木拐棍快要落下的一瞬,石碑用力推了他一下。也就是這一推,他躲過了那根棗木拐棍,卻把腰扭了。腰扭了如果是別人,也無大礙,但楊白活每天得伺候他兒子拉屎,還要熬湯藥。拉屎和熬湯藥都是很復雜的事?,F在他腰扭了,就沒辦法幫兒子拉屎,也沒辦法熬湯藥了。

    石碑雙目失明,確實因為顱內出血壓迫了視神經。石碑安慰他媽說,如果真這樣就不用擔心,應該不嚴重,過一段時間,等出血慢慢吸出了,也許視力還能恢復。石碑他媽出事以后,一直沒流淚。流淚是一種排遣,尤其女人,也是釋放。但石碑他媽信教。信教的女人不需要這種排遣和釋放,所以遇到什么事,都能坦然接受。

    石碑他媽說,過一過吧,事情就都過去了。

    但石碑他媽還是想簡單了。楊白活的腰扭了。他扭了腰,就不能幫兒子拉屎,也不能熬湯藥了,所以這事過不去。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孫沒改在街上碰到石碑他媽,猶豫了一下叫住說,有個事兒,我也是聽說,還不知確實不確實。石碑他媽從孫沒改臉上的表情就感覺到了,應該不是什么好事。孫沒改說,是啊,確實不是什么好事。這時中國和前蘇聯的關系已經劍拔弩張,全國上下都在備戰(zhàn),也就是準備打仗。備戰(zhàn)的一項重要措施,就是疏散城市人口。各單位都要把有各種問題的人,或已被邊緣化的人,疏散到邊遠的農村去。孫沒改要對石碑他媽說的也就是這事。孫沒改說,他剛在廠里聽說,石碑他媽也在要被疏散的名單里。但孫沒改立刻又說,當然只是聽說,消息不一定可靠,你心里有個數就是了。

    孫沒改的這個消息很快就證實了。第二天上午,廠政工科的兩個人來到石碑的家。石碑他媽剛從豆腐房回來,正給石碑他爸擦臉。石碑因為眼看不見了,不能去上學,也不能看書,正坐在旁邊聽收音機。兩個政工科的人石碑他媽都認識,一個姓李,很瘦,在廠里官稱桿兒李,一個姓張,愛放屁,叫屁張。桿兒李和屁張一進門都繃著臉,好像跟石碑他媽不認識。屁張肚子大,說話也嗡聲嗡氣,對石碑他媽說,來是通知一聲,廠里已經決定,第一批疏散人員中有你家,疏散的具體地方和走的時間,暫時保密。桿兒李說,抓緊收拾吧。

    兩人說完就走了。

    這次石碑他媽流淚了。石碑他媽流淚,倒不是因為疏散,而是發(fā)愁。石碑他爸癱著半邊身子,石碑又瞎著兩只眼,石碑他媽不知道,這樣一個家,她怎么弄到農村去。石碑聽出他媽發(fā)愁,就說,不用愁,既然走的時間保密,就說明不會馬上走,過一過也許就有辦法了。

    石碑說的辦法,是指自己。

    石碑已經知道,自己的眼看不見是因為顱內出血,心里也就有了數。街上黃記棺材鋪的黃掌柜雖然賣棺材,但祖上是行醫(yī)的。到他這一輩,醫(yī)道已經越來越差,給人治病總治不好,索性就賣了棺材。雖然賣了棺材,也還有些醫(yī)書。于是石碑也就經常來棺材鋪,找黃掌柜借這些醫(yī)書看。黃掌柜畢竟跟石碑他爸有過交情,石碑來借書,也就借給他,有時閑著沒事,也跟他說一些醫(yī)道上的事。這時國家雖還沒有完全禁止土喪,也已經不準再賣棺材。黃記棺材鋪不賣棺材了,黃老板又不會賣別的,就把這棺材鋪改了雜貨鋪,兼賣些中草藥材。石碑知道自己眼看不見是因為顱內出血,就來雜貨鋪找黃掌柜要了一些三七粉。黃掌柜畢竟行過醫(yī),一聽石碑要三七粉,又見他眼看不見了,就問干什么用。又提醒說,這三七粉可不是隨便吃的。石碑當然知道三七粉是怎么回事,也就沒說自己要這三七粉有什么用。只含糊地說,三七粉止血功效最好,當年張仲景把這三七粉稱為止血上品。這個上午,石碑跟他媽說這話時,已經喝了幾天三七粉。果然有效果,眼前已經影影綽綽兒地能看見人了。所以,他對他媽說,倘再過些日子,也許他的眼就好了。他說,眼好了,也就不用愁了。

    但就在這時,又出了一件事。

    出事的又是楊白活。自行車廠革委會一共有八個副主任,楊白活排位第八。排位第七的是自行車廠工人糾察隊的一個副大隊長,姓林,因為戴眼鏡,外號叫林四眼兒。林四眼兒是廠里的秀才,寫的一筆好字,也能寫文章,工人糾察隊的大標語都是出自他手,一些大批判的文章也都是由他親自動筆。林四眼兒的眼界也就很高,一般的女孩兒看不上,直到三十大幾了,才搞上一個女朋友。女孩兒是旁邊棉紡廠的,姓向,叫向紅,也是廠里的一個筆桿子,兩人一起開會認識的。由革命友誼發(fā)展到革命愛情,機會比一般人多,發(fā)展得也就比一般人要快。兩人搞上幾個月就匆忙要結婚,婚禮是在兩個廠的食堂輪流舉行,這是女方提的要求。這個叫向紅的女孩兒也是突發(fā)奇想,說她和林四眼兒在各自的廠里都是有影響的人物,結婚又是一輩子大事,就要把兩個廠的同事都請來熱鬧一下。但兩個廠的人彼此不認識,干脆就分上半場和下半場。上半場在男方這邊的自行車廠職工食堂,下半場再挪到女方那邊的棉紡廠職工食堂。結婚這天,由于這個林四眼兒在廠里確實有很高的知名度,來的人也就很多,原定上半場是一個半小時,就拖了時間。也就是這一拖,等挪到棉紡廠這邊就出了問題。林四眼兒是自行車廠革委會副主任,所以下半場來棉紡廠這邊,另外的七個副主任也就都以廠領導的身份一起跟過來。楊白活這天也是大意了,覺著自己的兒子因為拉屎不方便,平時總悶在家里,這次就把他也帶出來。楊白活想的是,一來讓兒子看看熱鬧,二來既然是婚禮,雖說一切從簡,肯定也要吃點兒好的,這樣也可以讓兒子趁機解解饞。楊白活的這個兒子在家悶慣了,平時總見不著人,這天一出來就很興奮。可這兒子就忘了一件事。醫(yī)院大夫從給他做了肛門改道手術就反復叮囑,以后吃飯千萬不能多吃,切記少食多餐,否則排便會有大麻煩。楊白活平時在家也一直注意這事,每次吃飯只讓兒子吃個半飽??蛇@天在婚禮上,楊白活的這個兒子一見有這么多好吃的,一下就甩開腮幫子大吃起來。楊白活凈顧著喝酒,也就忘了這事。上半場在自行車廠還沒什么事。下半場挪到棉紡廠這邊,楊白活一見兒子已經吃得滿嘴流油,還在拼命的吃,突然就想起來了。但他想起來也已經晚了。這時下半場的婚禮也已到了高潮。向紅和林四眼兒一對革命新人,正端著杯子挨桌敬酒。楊白活先是意識到不能再讓兒子這么吃,接著突然想起來,還沒幫兒子拉屎。楊白活的兒子做肛門改道手術,是切掉底下的直腸,在肚子上再開一個小口兒,引出一根乳膠管,再接一個塑料袋。這樣肚子里再有大便也就不走肛門,而是直接排到這個糞袋里。但這種大便就已不是過去意義的大便,因為沒走直腸,不成形,量也很大,糞袋每兩小時就必須換一次,否則大便會裝不下。這也就是醫(yī)院大夫一直叮囑不能多吃的原因。楊白活在家每次幫兒子拉屎,也就是換這個屎袋。但這個中午,婚禮在自行車廠那邊一拖,已經過了兩小時。楊白活的兒子又一直這么毫無顧及地大吃大喝,楊白活一想起這事就趕緊撩起兒子的衣服,查看他掛在肚子上的這個糞袋。果然,這時的這個糞袋里已經裝滿了東西,脹得像個氣球,又鼓又亮。楊白活一看也嚇了一跳,他還從沒見過這糞袋鼓成這樣。于是也顧不上找個背人的地方,趕緊就忙著給兒子換糞袋。這時向紅和林四眼兒一對新人也端著酒杯笑盈盈地過來敬酒。也就在這時,出事了。楊白活已經換下這個糞袋,正拿在手里,旁邊的人突然一碰,手一滑,這糞袋就掉在旁邊的椅子上。只聽砰的一聲,糞袋就摔炸了。這個糞袋本來挺厚,又已經裝滿糞便,這樣一炸也就可想而知。不光炸得一飯桌上都是糞,也濺得全桌人的身上都是。大家本來一邊吃喝一邊說笑,并沒注意楊白活蹲在兒子跟前鼓搗什么。這時這一爆炸,立刻都愣住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隨之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接著就感覺到,這奇怪的味道有些可疑,像屎。向紅和林四眼兒這時也已經來到桌前。向紅這天穿了一身合體的綠制服,很像軍裝,看上去英姿颯爽,林四眼兒則穿了一身深色華達呢的中山裝。兩人正舉著杯,向一桌人表示感謝。這只糞袋一炸,登時也炸了他倆一身。向紅的衣服是綠的,濺了屎還不明顯。林四眼兒就不行了,他是藏青色中山裝,一下就成了花花綠綠的迷彩服。這時桌上的人也已經明白是什么東西,有人喊了一聲,是屎!向紅嗷兒地一聲,扔下手里的酒杯就跑到旁邊哇哇地吐起來。

    這個糞袋的威力還遠不止于此。旁邊的幾桌酒席上也都已濺上了零星的糞便。糞便畢竟不是別的東西,不要說零星的濺上,就是濺上一星,這桌飯菜也就沒法兒再吃了。棉紡廠的職工食堂雖然很大,也頓時彌漫起一股噎人的屎味兒。這時孫沒改也坐在旁邊的桌上。孫沒改是因為一直開著廠里的車幫林四眼兒和向紅往新房拉東西,所以向紅才特意把他也請到這邊來。這時孫沒改已經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起身走過來,脫下自己的上衣把楊白活的兒子一裹,抱起來,對傻愣在旁邊的楊白活說了一句,快走吧,我的車在外面。

    說完就頭前走了。

    事后,孫沒改在街上沒再提過這事。但孫沒改的徒弟當時也在車上。據這個徒弟說,孫沒改開車回來的路上,把楊白活數落了一道兒。他對楊白活說,你別不愛聽,你今天這事兒就是報應。孫沒改說,當初石碑那孩子是怎么跑的你家去告訴你,你兒子拉的屎不對,這事兒你忘了嗎?你忘了也就忘了,可忘了也不該干后來的事。石碑的家是怎么讓人砸的?砸了也就砸了,可石碑反倒為了你,讓他爸一棍子把眼打瞎了。他瞎了也就瞎了,你還不依不饒,又讓他一家子疏散去農村。孫沒改說,石碑他爸癱成那樣,石碑這孩子又瞎成這樣,你讓他們一家去農村,那不是去等死嗎,你干的這叫缺德事兒你知道嗎?孫沒改最后又說了一句話,他說,你楊白活這人的人性,我算服了。我現在幫你,也就是沖你這兒子。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楊白活又來到石碑的家。

    石碑的家這時已經亂了。屋里的地上堆著瓦楞紙箱子,里面裝滿了鍋碗瓢盆之類的雜物。石碑他媽又從豆腐房找來一些裝糧食的粗布口袋,拆洗干凈,縫成一個一個的大口袋,把家里的衣服和被褥都裝在里面,再縫起來。楊白活進來時,石碑他媽正把兩支燭臺放進箱子,一見楊白活進來,趕緊把箱子蓋上了。楊白活只當沒看見,對石碑他媽說,我來,是告訴你個事。石碑他媽慢慢抬起頭,用手捋了下散下來的頭發(fā),看著楊白活。

    楊白活說,廠里研究了,你家疏散,先暫緩。他說完就轉身走了,走到門口想了想,又站住回頭說,廠里疏散一共三批,三批以后,如果還有,再考慮你家。

    楊白活好像還想說什么,沒再說,就出去了。

    這時石碑的視力已經基本恢復了。恢復也沒全恢復,看東西還模糊。但看東西模糊還好說,看書也模糊,上學就還是問題。于是就配了一副眼鏡。石碑配的這副眼鏡很特別。當時眼鏡店的鏡框都很貴,要十幾塊錢,幾乎是一個年輕工人一月的工資。石碑他爸病了以后就干不成石匠了,石匠干不成也就沒了收入,還得吃藥,家里只靠石碑他媽一個人的工資?;ㄊ畮讐K錢買副眼鏡框,還要配鏡片,自然拿不出這些錢。石碑就在家里翻出一副舊的黃框眼鏡。這眼鏡是平光的,沒度數,還是當年他爸做石匠時,當防護眼鏡戴的,鏡框也就出奇的大。石碑的臉本來就瘦窄瘦長,上中學以后更瘦,臉成了豎著的一條兒,再戴上這副鏡框也就顯得有些夸張。但為了省錢,也就只好用這個鏡框去配了一副鏡片,湊合著戴。

    石碑上中學仍和我一班,而且同桌。他配了眼鏡的第一天來上學,遲到了。當時在我旁邊一坐,我一回頭,忍不住噗地樂了。我發(fā)現這眼鏡戴在他臉上,像個大眼兒金魚。當時正上語文課。教語文的是個上年紀的男老師,一頭白發(fā),姓梅。梅老師當年曾在教會學校教書,說話聲音很低,也很慢,愛拉長音兒。梅老師正在黑板上寫板書,我一樂他聽見了,就回頭皺皺眉問我,王松,你笑什么?他這么問了,一眼也看見剛在我旁邊坐下的石碑。

    梅老師噗地也樂了。

    梅老師慢慢轉過身來,沖石碑看了看,又搖搖頭說,你真不該叫石悲啊。

    石碑上中學以后,沒告訴他父母,就擅自給自己改了名字。把石碑的碑改成可悲的悲。不再叫石碑,改叫石悲。梅老師曾對他說,你這個悲字取得好,也不好,如果是悲憫的悲,還有些宗教色彩,可如果是可悲的悲就難說了,也許就是宿命。我當時聽了又想起小學高老師說過的話。高老師說,名字不能隨便取,取不好就會一語成讖。

    梅老師說的,應該也是這個意思。

    梅老師在這個上午看著石碑,他先說,你真不該叫石悲啊。想了想又說,可如果叫石碑,也不準確。這樣說著又噗地笑了,似乎是忽然冒出個什么想法,自己也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逗笑了。然后說,你在鏡子里,看過自己這張臉是什么形狀嗎?

    石碑這些年,已經被人取笑慣了,這時靜靜地看著梅老師。

    梅老師放下手里的粉筆,像個畫家似地把頭歪過來,又歪過去,瞇起眼端詳了一陣說,你現在的這張臉,再配上這副眼鏡,造型很有特點。說著把兩手從上到下比劃了一下,嗯嗯了兩聲說,臉是一條豎線。然后又橫著比劃了一下,又嗯嗯了兩聲,這個眼鏡,正好又是一條橫線。接著點點頭,唔地說,這就不像石碑了,應該像一個十字架。

    梅老師說完又問,十字架,你知道嗎?

    石碑說,耶穌。

    梅老師一拍手說,對啊,你這個鼻子,正好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穌啊。

    梅老師并不知道石碑他媽信基督教。他這一說,全班的人就都笑了。

    石碑從此就有了這個綽號,叫耶穌。

    但梅老師也因為給石碑取這個綽號,后來被學校停課了。梅老師是后調到我們學校的,他再早在博明學校。博明學校當年是教會學校,后來這個學校解散了,梅老師才來我們學校。其實我們都愛上梅老師的課。梅老師是個很博學的人,講課時語速很慢,聽著像朗誦,很悠遠,也有些神秘。他上課不只局限課本,古今中外的名人掌故,各種經典的文學名著,只要涉及到的隨口就能說出來。但一天上語文課時,梅老師沒來,突然換了一個留著小平頭的年輕男老師。這老師自我介紹說,他姓拾,手合拾。大家沒聽懂手合拾是什么意思,就都扭頭去看石碑,以為這個老師跟石碑是一個姓。但這拾老師立刻說,他不是石碑的石。接著又說,以后大家也不要再叫石碑耶穌,這個綽號不好。接著拾老師就說了梅老師的事。拾老師說,我們學校的領導已經知道,梅老師在課堂上給學生取了這樣一個綽號。耶穌是什么,是西方資產階級的產物,是外國迷信的東西。拾老師說,學校領導對這件事很重視。梅老師當初是從博明那種教會學校出來的,身上本來已沾染了很多資產階級的東西,他現在來這邊,不僅不注意改造思想,還在課堂上繼續(xù)宣揚這種封資修黑貨,給學生取這樣的綽號。據了解,他這幾年一直在課上毫無顧及地隨便亂講,課本上沒有的東西也講。所以,拾老師說,我們學校的領導認為,這樣的老師已不能再讓他教課,就把他調到學校衛(wèi)生室去了。

    我們學校的衛(wèi)生室很簡陋。過去有一個校醫(yī),姓樂,都叫他樂大夫。這個樂大夫不是西醫(yī),也不像中醫(yī),平時沒事總喜歡研究一些奇怪的東西。后來他發(fā)明了一種藥水,說是能治百病。一次他自己突發(fā)急病,學校要送他去醫(yī)院,可他堅持要喝自己的這個藥水,結果喝了,就把自己喝死了。這以后,我們學校的衛(wèi)生室就空下來,再也沒來校醫(yī)。學校讓梅老師去衛(wèi)生室,是因為梅老師當年在博明學校也當過校醫(yī)。后來博明學校發(fā)現,梅老師當校醫(yī)只是業(yè)余愛好。據說他的醫(yī)術還是年輕時跟教堂的一個嬤嬤學的,其實他真正的專業(yè)是教語文,這樣才讓他當了語文老師。這個留小平頭的拾老師說了梅老師的事,我們班里別人都沒在意,但石碑在意了。石碑當天下午就去找校長。我們校長姓封,剛五十來歲就已經白眉毛白胡子,平時總愛笑,見了誰都笑,生氣時也瞇著眼笑。石碑對封校長說,自己這個耶穌的綽號不是梅老師給取的。封校長聽了奇怪的問,那是誰取的。石碑說,我媽取的。石碑說,他媽信基督教,所以給他取個小名叫耶穌。封校長將信將疑,一了解,石碑他媽確實信基督教,家里也確實因為信基督教還鬧出過事。再一了解我們班的同學,大家本來都愛上梅老師的課,也就都說梅老師的好話。于是一天上語文課時,梅老師又來了。這次梅老師把一頭白發(fā)吹得一絲不茍,一件小立領的黑色上衣也熨得很平。白發(fā)黑衣,看上去就有些宗教色彩。他這節(jié)課又沒講課本的內容,只是說了一些閑話,像聊閑天兒。然后才說,他知道大家在學校領導那里替他說了很多好話,都希望他回來繼續(xù)上課。但對他來說,其實當語文老師和當校醫(yī)沒什么區(qū)別。梅老師說,中國自古有“醫(yī)食同源”的說法,但如果追溯醫(yī)和文,也同樣同源。西方的醫(yī)學之父希波格拉底當年也是哲學家,而中國古代的十大名醫(yī),像皇甫謐、抱樸子,也都是著作等身的文人。然后梅老師又從張仲景在《傷寒論》中說的“進則救世,退則救民”,說到宋代范仲淹的“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梅老師說,像范仲淹這樣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胸襟的人,都認為良醫(yī)與良相是同等的重要,更何況一個教語文的中學老師呢。梅老師最后又說,感謝大家,但他心意已定,不為良師,便為良醫(yī),從今以后就去當一個稱職的校醫(yī)吧。這樣說完,又給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其實這幾年,我們學校的衛(wèi)生室已讓樂大夫弄得不像衛(wèi)生室,到處是試管燒杯,地上也堆些破瓶子爛罐子,像個不倫不類的化學實驗室。梅老師去了,把這些東西都清出去,又用來蘇水清洗了桌子柜子,衛(wèi)生室才又像個衛(wèi)生室了。但學校衛(wèi)生室畢竟不是衛(wèi)生院,平時也就是給學生上點紅藥水紫藥水,或頭疼腦熱拉肚子拿點小藥兒,并不能治什么大病。但梅老師和當初的樂大夫不一樣,他剛到衛(wèi)生室,就出了一件事,而且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

    當時正提倡“教育鬧革命”。教育鬧革命的一項重要內容是“小將上講臺”,也就是讓學生上講臺,自己給自己講課。吳文翰的兒子吳又來本來比我們高一年級,但后來也蹲了一年,就蹲到我們班來。吳又來本來很笨,但一上中學就像變了個人,突然機靈了,口齒也伶俐起來。可他的口齒伶俐跟楊白活的白話還不一樣。楊白活的白話是饒舌,饒舌就往往讓人討厭。吳又來的口齒伶俐卻是吐字清楚,很有表達能力。一般的人在腦子里把一件事想到九分,等表達出來也就剩了六分。而吳又來只想到七分,卻能把這七分全表達出來。這樣雖比別人少想兩分,可給人的感覺卻還多了一分。接替梅老師教我們語文課的拾老師也就是看中了吳又來這一點,覺得他上講臺挺合適,就決定讓他講一堂語文課。這樣一堂“小將上講臺”的語文課,區(qū)里的領導自然都要來觀摩。吳又來的這堂課上得倒沒什么事,事情是在下課以后。這堂課下課了,局里聽課的領導就都出來了,就在他們走過學校衛(wèi)生室的門口時,梅老師忽然出來,叫住一個領導。這個領導是區(qū)教育局主管教學的副局長,姓江。江局長是個瓦刀臉,面色干黃,兩個渾濁的三角眼總耷拉著。一張干黃的瓦刀臉上長著一對這樣的三角眼,給人的感覺就不僅是盛氣凌人,看著也有些蠻橫。當時這江局長正歪著個脖子,一邊走一邊用手比比劃劃地跟拾老師說話,好像對這堂課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拾老師顛顛兒地跟在旁邊,湊著腦袋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旁邊還跟著我們學校的封校長和教務主任。梅老師叫住這江局長,說哎,你等一下。江局長就站住了,慢慢回過頭,橫著三角眼看看梅老師。江局長每次來,我們學校的領導都是前呼后擁,而且都畢恭畢敬地稱呼江局長,還從來沒有人敢喊他哎。江局長皺皺眉問,什么事?校長連忙介紹說,這是我們學校衛(wèi)生室的校醫(yī),梅老師。梅老師又仔細端詳了一下江局長,問,你最近,吃東西正常嗎?

    江局長被問得一愣,說正常啊,怎么不正常?

    梅老師說,我是問,你的嘴,有什么感覺嗎?

    江局長又皺皺眉說,你什么意思?

    忽然又愣了愣說,嗯,最近這嘴,是不太得勁。

    梅老師又問,身上呢,經常抽筋?

    江局長說,是啊,這一陣總抽筋。這時江局長就有點當回事了,看看梅老師問,你看出什么了?梅老師一直盯著江局長的臉,盯了一會兒又問,你這段時間,身上哪兒碰破了?

    江局長說,沒有啊。又想想,哦對,前些天不小心,把手劃破了。

    梅老師說,我看看。

    江局長就伸出手。梅老師看了看,果然,江局長的右掌心有個不大的口子,但已經長上了,只是還有些紅腫。梅老師仔細觀察了一下,點頭說,你該去醫(yī)院。

    江局長收回手,有些不以為然地說,劃破點皮,就去醫(yī)院?

    梅老師認真地說,檢查一下,沒壞處。

    江局長搖搖頭,噗地一笑就轉身走了。

    一會兒,拾老師送走江局長幾個領導,又來到衛(wèi)生室。梅老師正給石碑上藥。石碑的眼神不好,在樓梯上掛了一下,把胳膊掛破了。拾老師問梅老師,剛才江局長,你看出什么了?梅老師一邊給石碑裹著紗布說,他的病,可能挺麻煩。

    拾老師一聽嚇了一跳,忙問,怎么?

    石碑在旁邊說,像破傷風。

    梅老師有些意外,看看他。

    石碑說,他的笑,不太對。

    梅老師嗯了一聲,點頭說,我先注意的是他的脖子,說話時一直歪著,這說明他脖子強直,又看他的笑,是苦笑,一般人就是苦笑也不會像他這么笑。拾老師看了看石碑,又問梅老師,你的意思是說,這就是破傷風的癥狀?石碑說,破傷風是西醫(yī)的說法,中醫(yī)叫金瘡風痙,唐代有個藺道人,寫過一本《仙授理傷續(xù)斷秘方》,專門說過這種病。

    拾老師又沉了一下,你們,能確定?

    梅老師說,也不能確定,只是懷疑。

    拾老師沒再說話,就轉身走了。

    拾老師平時在學校不太說話,但很愛去局里,所以跟這個江局長的關系很好。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江局長又來了,讓拾老師陪著來找梅老師。江局長顯然已從拾老師那里知道了梅老師說過的話,這回就客氣了,三角眼也不耷拉了,一見梅老師就說,他去過醫(yī)院了,大夫說,就是破傷風,已經打了針,也吃了藥,可還不見效。江局長苦著臉說,據說這種病,不是什么好病。梅老師正看書,這時抬起頭說,病沒有好病,又說,這種病嚴重了,死亡率是百分之九十。江局長一聽,臉色更難看了。梅老師又說,不過,你好像還沒這么重。這時拾老師在旁邊說,你那天既然看出來了,對這種病,應該有辦法?梅老師搖頭說,看是看出來了,可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又說,這種病是因為傷口粘膜感染了破傷風梭菌,梭菌在缺氧環(huán)境繁殖很快,產生的毒素侵蝕神經系統(tǒng),所以才危險。江局長苦著臉,三角眼又耷拉下來,嘆口氣說,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去醫(yī)院不見效,總不能這么耗著啊。

    梅老師又想了一下,說,好吧,也算有病亂投醫(yī)吧。

    說著就走到衛(wèi)生室的門口。

    梅老師是想起了石碑。石碑那天一說《仙授理傷續(xù)斷秘方》,梅老師就明白了,這個叫“石悲”的學生應該看過不少醫(yī)書。梅老師雖不太懂中醫(yī),但也聽說過這本書??蛇@是一本很偏的書,如果連這樣的書都看過,就說明這個“石悲”應該懂些醫(yī)道。

    梅老師在衛(wèi)生室門口叫住一個學生,讓他去把石碑找來。一會兒,石碑來了。石碑在這個下午正讓吳又來拉著去給拾老師擦自行車。拾老師新買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很心愛,吳又來就經常去給拾老師擦這輛車。但擦車要打上光蠟,打上光蠟是一件很費力的事。吳又來嫌累,就總拉著石碑去。石碑在這個下午來到衛(wèi)生室,一看是江局長,就明白了。梅老師說,你既然看過《仙授理傷續(xù)斷秘方》,也許你有辦法?石碑沒說話,就坐到桌前,拿過江局長的手腕低著頭摸了摸,說,雞矢白,也許管用,說完用手托了一下鼻梁上的大眼鏡,就起身出去了。江局長看看出去的石碑,又回頭看看梅老師問,雞矢白是什么?

    梅老師也沒聽說過雞矢白,想想說,應該是一味中藥吧。

    雞矢白果然是一味中藥。江局長找個懂行的明白人一問,嚇了一跳,原來這雞矢白就是雞屎。雞屎當然不是普通的雞屎,是雞屎里白的東西,可白的東西也是雞屎,江局長的心里一下就有些窩火。自己一個堂堂的教育局副局長,這個姓梅的校醫(yī)竟然伙同那個學生讓自己吃雞屎,是不是故意拿自己找樂兒?再一想,他們讓自己吃雞屎是當著拾老師說的,且說得一本正經,這事兒要傳出去自己這當局長的面子還往哪兒擱?越想心里也就越氣??蛇@時江局長的感覺已經越來越不好,雖然每天去醫(yī)院輸液,又緊著吃藥,癥狀還是一天比一天加重。于是又猶豫了幾天,最后一咬牙,現在也只能寧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了。為了治病,吃就吃吧,別說雞屎,只要能活命就是人屎也得吃??呻u矢白雖是雞屎,也總不能在街上隨便找一泡雞屎崴回來就吃,畢竟還是藥材。去藥店一問,果然有這種藥,且還挺貴。江局長買回來,按藥店的人說的,調了酒,捏著鼻子吃了幾天。這之前,江局長吃飯已經費勁,牙關總咬得很緊,身上也一直抽筋??沙粤诉@雞矢白,身上真就一點一點松下來。江局長一看這雞屎真見效,就趕緊又來我們學校找梅老師。這回三角眼也變細了,說,還想見那個學生。梅老師這時也已知道雞矢白是什么東西。一見江局長又來了,就知道是見了效。梅老師也很意外,沒想到這個叫 “石悲”的學生竟然有這么深的醫(yī)道。于是又把石碑找來。

    其實石碑也沒有多深的醫(yī)道。這種金瘡風痙,他還是聽棺材鋪的黃掌柜說的。黃掌柜開棺材鋪,木匠干活兒碰破手是常事。黃掌柜雖不行醫(yī)了,但治這種金瘡風痙有祖?zhèn)髅胤?,平時跟石碑閑聊曾提起過,石碑就記在心里了。這個下午,石碑又來到衛(wèi)生室。江局長一見石碑已經沒了局長架子,連忙讓他再給看看。又說沒想到,去醫(yī)院打針吃藥都不見效,可就這一味雞矢白,竟就管用了。石碑沒說話,坐到桌前,又悶著頭給江局長摸了一下脈,然后說了兩味藥,蟾酥和全蝎,說完就起身出去了。江局長沒聽明白,問梅老師,這蟾酥和全蝎是什么東西。梅老師一講解,江局長立刻連頭發(fā)根兒都乍起來。原來這蟾酥,也就是癩蛤蟆身上的膿皰疥,還不是膿皰疥,是從膿皰疥里擠出的白汁。全蝎則是蝎子,且要全須全尾,一個抱爪兒都不能少。把這兩樣東西焙干,研末,然后用酒調了服下。江局長一聽,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梢呀浀搅诉@時候,連雞屎都吃了,這癩蛤蟆和蝎子也就只能接著吃。于是回去,硬著頭皮又去藥店買了這兩樣東西,按梅老師說的方法咬著牙吃了些日子。先是感覺渾身乏累,像是干了多重的體力活兒。在床上躺了幾天,病就真的漸漸好了。

    但江局長是個很要面子的人,身上的病是好了,心卻一下子又懸起來。當初病的時候只顧命了,自然顧不上面子的事?,F在命保住了,也就又想起了面子。教育界畢竟就這么大一個圈子,江局長又是從下面學校提上來的,且現在又是教育局主管教學的副局長,認識的人多,得破傷風的事雖然從沒對外說過,可這一陣總跑醫(yī)院,上上下下都已知道。江局長一想到這里也就更加擔憂,自己為了治這個破傷風,吃了一堆雞屎蝎子癩蛤蟆,下面學校的老師們本來就愛笑話人,這要是傳出去,豈不成了大家議論的笑柄?

    江局長一想到這里,病雖好了,卻又一連幾天睡不好覺。

    幾天以后,梅老師就被我們學校的封校長叫去談話。封校長說,現在各方面工作都已開始規(guī)范起來,衛(wèi)生室的校醫(yī)也要有資質,局里說了,準備從別的學校調一個正式的校醫(yī)過來。梅老師聽了點頭說,我回去教課,也好。封校長笑瞇瞇地說,課也不用教了,局里說,調你去西郊實驗園。這時正搞“教育與實踐相結合”,教育局在西郊開辟了一片實驗田,種一些蔬菜和中草藥,是學生社會實踐的勞動基地。封校長說,局里考慮到你懂中醫(yī),決定讓你去那邊。另外,封校長又說,那個叫“石悲”的學生在畢業(yè)班,也沒事了,就讓他跟你一起去。

    于是就這樣,梅老師帶著石碑去了西郊實驗園。

    我們小學的高老師說,名字不能隨便取,否則會一語成讖。果然,他這話也一語成讖了。石碑后來曾對我說了一句心里話。他嘆息著說,他不該改名叫石悲。

    其實人這輩子不知會出多少事。有好事,也有壞事。但好事和壞事都是搭配著來的,不會總是好事,也不會總是壞事。倘總是好事也未必就是好事,也許會樂極生悲。而總是壞事也未必就是壞事,說不定就會否極泰來。所以好事和壞事也不是絕對的。同樣一件事,這個時候你覺著是壞事,看著也是個壞事,換一個時候再看也許就成了好事。正所謂壞事變好事。相反,也許好好兒的一件事,說著看著都挺好,不知怎么就變成了壞事。

    我們中學畢業(yè)時,石碑又出了一件事。

    當時初中畢業(yè)有三個去向,繼續(xù)上高中、分配工作,或去農村插隊。至于具體到每個人去哪,國家有明確的分配政策。石碑沒有兄弟姐妹,算獨生子女,按當時的政策可以留城,也就是分配工作。但分配工作和分配工作也不一樣,同樣是分配,有人去國營大企業(yè),也有人去副食店打醬油,還有的只能去市政單位,也就是修馬路或掏下水道。雖然當時社會上有一個很響亮的口號,革命只有崗位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擅總€人的心里也都明白,只要有分工,就有高低貴賤。所以到了這時候,越是在單位當領導的學生家長越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越是想盡辦法找關系,挖門路。石碑的家里當然沒門路。石碑他媽還在我們街上的豆腐房,早晨賣豆腐腦豆?jié){鍋巴菜,中午晚上賣面條。石碑他爸則每天仍然呆坐在自己家的門口,身邊放著那根棗木拐棍。但石碑這時也顧不上這些。他正忙著給棺材鋪的黃掌柜料理后事。黃掌柜死的頭一天晚上把石碑叫去。石碑以為黃掌柜又想跟他聊天。黃掌柜自從把棺材鋪改成雜貨鋪,生意一直很清淡。當初棺材鋪的生意雖也不好,但生意不好,黃掌柜反倒高興。黃掌柜常在街上說,都說棺材鋪盼死人,可他不這樣。只有災荒之年或動蕩年月棺材鋪的生意才會好,所以棺材鋪的生意好不是好事,生意不好,才說明世道太平。但黃掌柜雖這么說,人總有生老病死。我們十段街是自行車廠的職工宿舍,旁邊九段街是棉紡廠宿舍,十段街和七段街是鋼廠宿舍,十一段街是航道局宿舍,這么大一片居民區(qū),哪個月也得死幾個,所以棺材鋪的生意也就一直還過的去??勺詮母牧穗s貨鋪子就不行了。人死了都得用棺材,活人卻不一定非用雜貨,況且黃掌柜除了行醫(yī)和賣棺材,別的生意也外行。雖是亳州人,亳州是出藥材的地方,賣草藥又比不上藥店的藥材靠得住,這雜貨鋪子也就一天不如一天。黃掌柜倒也想得開,賣了大半輩子棺材,手里攢的這點錢吃到死也夠了,生意好與不好也就不在意。晚上沒事了,常把石碑叫過來,燙一壺自己用枸杞黨參泡的黃花藥酒,再弄一盤鹽水果仁兒,一邊吃著喝著,跟石碑聊一些醫(yī)道兒上的事。石碑自然不會喝酒,但可以吃鹽水果仁兒,一邊吃,黃掌柜說的一些醫(yī)道也就都記在了心里。這個晚上,黃掌柜又把石碑叫來。石碑一進雜貨鋪就感覺跟往日不太一樣。黃掌柜這晚上又燙了一壺黃花藥酒,但沒弄鹽水果仁兒,倒穿了一身新衣裳??墒趺纯催@身衣裳都覺著滲得慌,對襟兒的款式,深色閃緞綢兒的料子,細看還有團壽的暗花兒。石碑突然明白了,跟著渾身的汗毛就都豎起來。黃掌柜穿的這是一身裝裹。裝裹是街上的說法兒,也就是死人裝棺材時穿的衣裳,正經叫壽衣。黃掌柜當初開棺材鋪,也兼賣壽衣,看來是早給自己留了一身??墒幻靼?,黃掌柜這個晚上怎么把這身壽衣穿上了。黃掌柜正坐在桌前喝酒,臉色蠟黃,一見石碑,做了個手勢,讓他在自己跟前坐下。然后說,這鋪子沒用了,房子是自行車廠的,當初沒說租,也沒說借,就這么一直用著,鋪子里也沒什么值錢東西,打掃打掃,把這點貨底兒帶房子一塊兒都給自行車廠就行了。石碑一聽,黃掌柜這是在交待后事。黃掌柜點頭說,是啊,我這一輩子腳踩兩行,活人死人的事兒早都看得透透的,甭管誰,早晚都有這一天。

    黃掌柜交待完,當天夜里就咽氣了。

    黃掌柜一輩子沒兒沒女,年輕時有個老婆,也跟人跑了。后事跟石碑交待了,雖然沒明說,意思也就是托咐給石碑。石碑也明白黃掌柜的心思。但后事畢竟不是一般的事,他一個中學生,辦這么大的事沒這個能力。于是就去找街上的楊白活。楊白活一聽黃掌柜沒了,倒也痛快,來雜貨鋪轉了一圈看看說,后事就由廠里辦吧。楊白活是廠里的副主任,管后勤,讓孫沒改開著卡車把雜貨鋪的貨底兒都拉到廠里去,這樣也就把黃掌柜視為本廠職工,后事由工會料理了。說料理后事,其實也很簡單。黃掌柜賣了大半輩子棺材,最后自己卻沒用棺材。不是沒有,就算有也不能再用。這時國家已明令禁止土喪,人死了只能火化。所以甭管多大的人物兒,死了也就只能用個鞋盒子大小的骨灰盒。剩下的也就是開死亡證明,去派出所注銷戶口。楊白活帶著人來把雜貨鋪的門窗釘上。一個黃掌柜,就這么在街上沒了。

    石碑出事還不是黃掌柜的事,是吳文翰的事。

    吳文翰的慢性腎炎越來越重,已經發(fā)展成慢性腎衰竭。慢性腎衰竭,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尿毒癥。吳文翰一得了尿毒癥整個人就腫起來。漸漸腫得越來越厲害,渾身上下都胖得有些夸張,喘氣也一口一口的很費力。吳文翰偶爾出來過風,透透氣,就嘆息著對街上的人說,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可他現在是下邊穿了靴,上面也戴了帽,只怕是沒幾天活頭兒了。吳文翰說的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男人最怕腳腫,女人最怕臉腫,這都不是好兆。人一得了絕癥,自然有病亂投醫(yī)。吳文翰眼看自己一天不如一天,就不光是跑醫(yī)院,只要聽說哪兒有什么能治疑難雜癥的民間高人,立刻就去。開了什么偏方,也不管這偏方是多奇怪的東西,找來就吃。吳文翰的兒子吳又來也就沒有別的事,整天用自行車推著吳文翰到處去看醫(yī)生。這天也是該著有事,我們學校開會,搞畢業(yè)教育。吳又來來到學校,拾老師一見他就有些不高興,問他這一陣子在忙什么。拾老師這樣問當然有原因。過去吳又來幾乎天天給拾老師擦自行車,還經常拉著石碑來給拾老師的車打蠟?,F在石碑跟著梅老師去了西郊實驗園,吳又來也不露面了。拾老師每天就只好自己擦自行車。吳又來當然明白拾老師這樣問的意思,只好如實說,他爸現在病得很重,是尿毒癥,已經起不來床,看樣子恐怕沒幾天了。拾老師聽了哦一聲,隨口說,你跟石碑不是鄰居嗎。

    吳又來說,是鄰居,都住十段街。

    拾老師說,讓他給看看啊。

    吳又來一愣,他又不是大夫?

    拾老師一笑說,不是大夫,也許才比大夫有辦法。

    拾老師指的,當然是江局長那件事。但拾老師是明白人,現在梅老師莫名其妙地就帶著石碑去了西郊實驗園,江局長這事當然也就不能再提??墒墙珠L這個事也確實給拾老師很大震動。震動拾老師的還不僅是石碑這樣一個看似貌不驚人的學生,只用了幾樣奇怪的東西,竟然就把江局長這么重的病治好了;讓拾老師感到意外也很吃驚的是,江局長的破傷風好了,梅老師也就帶著石碑去了西郊實驗田看菜園子。拾老師的心里清楚,真正知道這件事內幕的,除了梅老師和石碑,也就只有自己,所以這件事只能爛在肚子里。但拾老師的話還是提醒了吳又來。吳又來這時才突然想起來,石碑跟街上棺材鋪的黃掌柜關系最好。黃掌柜本來就是個怪人,一邊賣棺材還懂些醫(yī)道,街上的人都笑他,說棺材對他來說也是一味藥,給人治病治不好了,就賣一副棺材預備著。石碑這幾年,也確實跟著黃掌柜學了一些古怪的醫(yī)道。吳又來聽街上的人說過,當初楊白活的兒子拉出的屎顏色不對,最早就是石碑看出來的。拾老師這么一說,吳又來回來就對他爸吳文翰說了。吳文翰這時已經絕望了,有一根救命稻草就想抓住。一聽兒子吳又來這么說,趕緊就讓他去找石碑。

    石碑自從跟梅老師一起去西郊實驗園,心情反倒好起來。這個實驗園種著一些中草藥,有的草藥石碑只在書上見過。這時一樣一樣都認出來,對每種草藥的性狀也就有了更直觀的了解。梅老師雖然對中醫(yī)知道的少,但西醫(yī)卻懂的多,這樣跟石碑閑聊,兩人在中醫(yī)和西醫(yī)兩方面也就可以取長補短。雖然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學生,經常聊得挺投機,也很開心。這時石碑他爸已經去世。這幾年石碑一直讓他父親吃各種藥,每天也扎針炙。棺材鋪的黃掌柜曾說,石碑他爸當初病成那樣,如果不是石碑早就沒了。但石碑爸最后還是沒了。沒的時候很安靜,人還坐在門口的板凳上,身邊放著那根棗木拐棍,像睡著了一樣人就走了。石碑這些年一直幫他媽照顧他爸,現在他爸走了,家里也就沒什么事了。有的時候跟梅老師聊高興了,晚上索性也就不回家,和梅老師一起住在實驗園里。石碑這個晚上正好回來了,一聽吳又來說了他爸的病,先是有些猶豫。石碑知道吳文翰的病,也知道他的腎病已經發(fā)展成腎衰,只是沒想到已到了這個程度。但黃掌柜當初曾跟他說過,為醫(yī)之道,雖不拘貧富貴賤,但也要分人。這個分人當然不是高低厚薄之分,而是有緣與無緣之分。所謂疢海無邊,醫(yī)渡有緣,就是這個道理。為醫(yī)者,只有為有緣的人看病才會有效果。一樣的病,開一樣的方子,有緣和無緣的人吃了,療效就會不一樣。也正是因為黃掌柜這么說過,石碑的心里才猶豫。石碑當然清楚吳文翰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己跟這人無緣。但既然已經到了這時候,他也就還是跟著吳又來來到吳家。這個晚上,石碑一看吳文翰就明白,已經沒救了。黃掌柜曾說過,人的額頭有三道紋,這三道紋分別代表“天、地、人”三才。三才紋在,人的氣數就在。而三才紋一開,也就是俗話說的抬頭紋開了,這人的大限也就到了。這時,吳文翰的三才紋已經沒了,腦門子亮得像個西紅柿。吳文翰的心里顯然也已明白,一見石碑,就喘著對他說,我知道這是惡病,已經沒治了,你就死馬當活馬醫(yī)吧。石碑聽了,拿過吳文翰的手腕摸了摸。果然,已是一種臟氣將盡的脈相。黃掌柜曾給石碑講過七種怪脈,釜沸脈、魚翔脈、彈石脈、解索脈、屋漏脈、蝦游脈、雀啄脈,這七種怪脈也叫“七死脈”。甭管誰,只要有了這七死脈的其中一種,也就說明氣數已盡。吳文翰這時就是魚翔脈,摸著似有似無,如魚游水。這種脈相主三陰寒極,陽亡于外。石碑想想說,還有個“腎氣湯”的方子,想試,就試試吧。

    石碑這時還沒意識到,他已經犯了一個錯誤,或者說是犯了大忌。黃掌柜曾告誡他,行醫(yī)最忌危重。不是危重的病人不能治,而是倘沒把握,最好不要輕易出手。一個方子開出去,病人吃死了,他是死在自己的病上還是死在你的方子上?這就說不清了。所以從古至今,這種各說各理的糊涂官司才一直打了幾千年。當然也有解病人于危難的大夫,可那得是高手,藝高人才膽大。倘沒這么高深的醫(yī)道最好別冒這個險,否則落個庸醫(yī)害人不說,也許還會給自己招來抖落不清的麻煩。石碑這次就忘了黃掌柜的告誡。他這“腎氣湯”的方子開出去,吳文翰只吃了一副藥的兩淋兒,人就死了。死的時候一直拉稀屎,上面已經沒氣了,底下還在拉。吳又來和他媽“玻璃花兒”起初只顧著給吳文翰倒騰屎,后來發(fā)現人涼了,才知道已經沒氣了。可人沒氣了,直到穿上裝裹衣裳,底下還在不停地拉,拉得身上臭氣難聞。

    吳文翰死了本來也就死了,但接下來又發(fā)生了一件事。這時我們學校的畢業(yè)分配方案已經定了??煞桨付?,雖還沒公布,每個人也都已知道自己的去向。吳又來的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在外地一直跟著他姥姥,到他這里也就屬于“可走可留”。所謂“可走可留”,也就是可以去農村插隊,也可以留城本配工作。吳又來就去學校找拾老師,認為自己既然是可走可留,就應該留。吳又來這樣去找拾老師,心里也有些把握,自己給拾老師擦了一年的自行車,沒有功勞至少也該有些苦勞。但他卻忘了一點,后來的一段時間他一直陪著他爸跑醫(yī)院,也就顧不上再來學校擦車。不過拾老師對擦車的事倒似乎不太在意,只是告訴吳又來,他看過學校的分配方案了,吳又來已在插隊的名單里。但還有一個機會,拾老師說,如果他去找自行車廠,說不定可以頂替他爸。拾老師所說的“頂替”,在當時也是一個說法,很多企業(yè)有這個規(guī)定,倘職工退休或去世,廠里可以自主決定,由子女來頂替繼續(xù)工作。拾老師這一說,也就提醒了吳又來。于是吳又來回來,就去找街上的楊白活。楊白活這時還是自行車廠的副主任,正好分管這事。但楊白活告訴吳又來,廠里雖有子女頂替的規(guī)定,可頂替也是有條件的,比如職工是出工傷死的,或退休時對廠里有特殊貢獻,如果不滿足這兩個條件就沒辦法頂替,否則廠里死一個頂一個,那還不亂了。楊白活說,你爸雖是廠里的老職工,已經這么多年,可他屬于自然死亡,這就沒辦法頂替。楊白活畢竟已經當了幾年廠領導,說話也就很有分寸,一番解釋,有理有據。吳又來聽了也就無話可說。

    但幾天以后,我們學校的墻上突然貼出了幾條大標語。標語內容是 “還我父親!”、“殺人償命!”、“血債要用血來還!”。這標語是用紅墨水寫的,字跡也橫七豎八歪歪扭扭,看上去血呼流拉的格外醒目。校園里突然出現這樣的大標語,我們學校的領導也嚇了一跳。一問才知道,是一個叫吳又來的學生貼的。封校長立刻把吳又來找來。這時的吳又來已經是一身重孝,上身一件白粗布坎肩,下身是白粗布褲子,腳上的鞋也縫上了白布,頭上戴著個白花花的孝帽子,兩個耳朵邊還各垂下一綹麻絲。他一進辦公室就嚎啕大哭起來,震得屋頂直掉土。封校長一看他這披麻戴孝的打扮就明白了,連忙勸說,先別激動,有話慢慢說。吳又來哭了一陣,才說,他父親是死于庸醫(yī)之手。封校長一聽就糊涂了,說既然死于庸醫(yī)之手,就該去找那個庸醫(yī)。吳又來說,這個庸醫(yī)就是石碑。封校長懂了,吳又來說的這個叫 “石悲”的學生曾給江局長治過病,這事學校是知道的。接著也就猜到,一定是石碑又給吳又來的父親開了什么藥,把他父親吃死了。于是說,如果是石碑,就該去找石碑,他做了什么事應該由他自己負責。但吳又來又說,讓石碑給他爸開藥,是拾老師的主意,石碑又不是大夫,如果拾老師不說,他怎么會想起去找石碑。吳又來又說,他不知道,拾老師給他出這個主意究竟什么用心,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封校長一聽這才明白了,原來吳又來這哭,這鬧,根兒是在這兒。不僅是石碑,這里邊還有拾老師的事,還真就復雜了。其實封校長對拾老師也一直有些看法。拾老師平時在學校不言不語,卻總愛往局里跑,學校的事,局里很快就都知道了。江局長后來又來過學校幾次,也都是讓拾老師陪著,并沒告訴校方。但封校長也知道,江局長是來找那個叫“石悲”的學生。所以后來,局里突然通知學校,讓梅老師帶著石碑去西郊實驗園,封校長也就沒問局里是怎么回事。現在這個叫吳又來的學生來學校這樣鬧,顯然不是沖石碑,而是沖的拾老師。倘沖石碑,只是學生之間的事,他們自己解決也就是了。而沖拾老師就麻煩了,這就是跟學校之間的事了。封校長自然不想把事情鬧大,于是好言相勸說,父親去世,確實是一件讓人悲痛的事,你先回去,我們調查一下,一定盡快給你答復。

    這時拾老師也已知道了這件事。拾老師一直認為這個叫吳又來的學生很乖巧,挺會來事兒,也會討好老師。這種學生很常見,也就并沒太當回事。可沒想到這個吳又來說翻臉突然就翻臉了,而且一翻臉竟然這么干。拾老師一看這些大標語,再一聽說是吳又來貼的,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拾老師畢竟有些腦子,他立刻就去西郊實驗園找石碑。當時石碑不在,但梅老師也已聽說了這事。據梅老師說,他問過石碑,他給開的這個“腎氣湯”的方子里有一味藥是大黃。梅老師說,大黃是瀉藥,所以病人吃了才會不停地拉稀。但病人并不是拉稀拉死的,反而因為這個拉稀,應該還延長了一點生命,比如上午就應該死了,這一拉就活到了晚上。因為從西醫(yī)講,這拉稀其實是排出了身體里的毒素,也就起到一些腎臟的功能。拾老師聽梅老師這一說,心里就有了數。所以封校長一找他,也就承認,自己確實說過讓吳又來去找石碑,讓石碑給他爸看病這樣的話。但拾老師立刻又說,他當時對吳又來這樣說也是有根據的。拾老師到了這時也就不再顧及什么,他說,這個叫“石悲”的學生確實懂醫(yī),也確實有些醫(yī)術,當初江局長的病連醫(yī)院都沒辦法了,就是他給開了兩副藥,把病吃好了。拾老師說到這里,還想繼續(xù)說下去,但又想了想才沒再往下說。封校長聽了點點頭說,是啊,你說的這事我也聽說了,可還有一件事,既然這個“石悲”的醫(yī)術這么好,他父親腦溢血這些年,他怎么沒給治好,最后還是死了呢?封校長這一問,拾老師就沒話說了,于是想了想,就又把梅老師說的那番話搬出來。封校長聽了卻不以為然,說,梅老師連當校醫(yī)的資格都沒有,他的話誰又能信呢?現在的問題是,人死了,而且是吃了這個“石悲”的藥死的,而當初去找石碑,又是你讓去的,現在人家就咬死了這一點,怎么辦。拾老師嘆口氣說,其實這個“石悲”也好,吳又來也好,不過就是兩個學生,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也就是提了個善意的建議。封校長搖頭說,你這是善意的建議嗎,你這是給自己找麻煩,現在不光你自己,給學校也招來多大的麻煩。封校長說,你不想想,局里為什么不讓梅老師當校醫(yī)了?連梅老師都不能當校醫(yī),你怎么能讓吳又來去找那個叫“石悲”的學生看???封校長這時已經了解過了,對拾老師說,這個“石悲”,不過就是跟一個開棺材鋪的學了幾天中醫(yī),就敢隨便開藥?

    封校長這一說,拾老師就徹底啞口無言了。

    幾天后,封校長把吳又來叫來。封校長并沒具體說這件事的調查結果,只是說,現在事情已經發(fā)生了,你父親也已去世了,再說什么都已經無法挽回。接著又軟中帶硬地說,學校也了解過了,其實當時,你父親已經病危,就算不吃石碑的這個藥,恐怕也,嗯,這個就不說了。然后又說,你有什么要求,現在可以提出來。吳又來先說,我就一個要求,讓拾老師和石碑,為我父親的死負責。封校長嗯嗯了兩聲,笑瞇瞇地說,這個恐怕,再說負什么責,怎么負責,也沒有一個依據啊。然后說,這么說吧,你有要求可以提,學校盡量幫你解決。這時吳又來才說,他爸死了,他媽眼不好,家里沒人照顧,如果學校出面,他可以頂替他爸去自行車廠工作。封校長一聽這才明白,原來吳又來鬧來鬧去,真正的目的是在這里。其實這也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倘學校出面跟自行車廠交涉,應該問題不大。這樣一來,吳又來的問題解決了,而他去自行車廠只是頂替,也沒占學校的分配指標。但事情雖是這么個事情,封校長卻不能這么說。否則別人也找個理由來學校鬧,分配還不亂了?況且吳又來去自行車廠沒占學校的分配指標,卻占了去農村的插隊指標。他不走,去插隊的也就少了一個,這邊的窟窿學校還得想辦法堵上。于是封校長笑瞇瞇的說,好吧,我們研究一下吧。

    學校的研究結果很快出來了。這個結果已經不是兩全其美,而是三全其美。封校長帶人去自行車廠交涉,交涉的人正是楊白活。楊白活一聽是吳又來的事,就明白了。這時楊白活的心氣兒正高。他兒子剛做了肛門重建手術,而且手術很成功,這一下終于扔掉在肚子上掛了幾年的糞袋,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拉屎了。這時一聽是吳又來頂替的事,又都是十段街上的街坊,也就痛快地說,好吧,我們商量一下。商量一下也是楊白活說了算,其實也就是同意了。這樣吳又來去自行車廠頂替他爸,沒占分配指標,學校也就等于多了一個指標。而吳又來在學校這一鬧,也就正好給了封校長借口。封校長索性來個羊毛出在羊身上,把吳又來去農村插隊的這個名額放到了石碑的頭上,這一來也就正好把這個窟窿也堵上了。當然,這個結果三全其美,只是對封校長和吳又來而言。對石碑就是另一回事了。但封校長對石碑說,學校這樣做也是為他考慮,否則吳又來再鬧,就要驚動局里,一驚動局里就更不好辦了。

    所以,封校長笑瞇瞇地對石碑說,學校讓你去插隊,也是保護你啊。

    我再聽到石碑的消息,已是四十四年以后。

    這時我女兒已是著名的“安妮律師”,專門代理刑事案件。我對刑事案件一直很有興趣。她平時回來,也經常說一些代理的案子和案子當事人的事。這年中秋節(jié),她回來問我,還記不記得一個叫石杯的人,說,石頭的石,水杯的杯。我立刻想起了當年的石碑。

    女兒說,這個石杯是她的一個當事人。

    很多年前,我曾對女兒說起過石碑的事,當時說的是人取名字,不能隨便亂取,否則會一語成讖,然后就舉出石碑這個例子。所以女兒就記住了。她這次代理這個案子,一看當事人的名字,叫石杯,一下想起我曾說過的石碑,于是隨口問了他一句,你認識王松嗎?

    這個叫石杯的人想想說,好像認識。

    女兒告訴我,這個石杯在一家制藥企業(yè)工作,再早在實驗室,后來退休補差,管藥品庫。他自從管庫這幾年,經常往外偷藥。偷藥不是賣,而是送人。據他自己交待,他住的那條街,當年曾是一個國營大企業(yè)的職工宿舍,現在過去的老鄰居大都年老多病,看病吃藥又成問題,他就經常從倉庫里給他們拿藥。起初拿的少,不易察覺,但后來需要的人越來越多,還是被發(fā)現了。我問女兒,他這案子,大約會判多少年。女兒說,這屬于職務侵占,現在認定的價值大約十萬元,按刑法第二百七十一條,應該五年以下。

    五年以下。

    我在心里重復了一下女兒的這句話。

    顯然,這個叫“石杯”的人就是當年的石碑。他不叫“石碑”了,也不叫“石悲”,給自己改叫了這個“杯”字。我又想了一下,可是想不出這個“杯”字如果也一語成讖,又能讖成什么樣。我問女兒,能不能和她一起去看看這個石杯。女兒說,現在不行,嫌疑人在看守所看押期間,除了律師誰也不能見,就是家屬,也只能等開庭的時候在法庭上見一面。真正的會見要等案子終結,宣判以后。女兒說,你如果想見他,就等開庭,或判了以后吧。

    我又想了想,說,還是算了吧。

    也許,不見更好。

    2017年11月9日 改畢于天津木華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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