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鞍具，就能馱起草原

王 族

馬鐙子

馬具中，我最愛馬鐙子，每次見到，必多看幾眼。

看多了，便產(chǎn)生疑問：在沒有馬鐙子的時代，騎馬者該是何等難受？

這樣的疑問，從發(fā)黃的歷史冊頁能找到答案。譬如，北燕之前的人騎馬，是沒有馬鐙子的，他們用雙腿緊夾馬腹，雙手緊抓馬鬃，有時候還是會被摔下來，輕則受傷，重則喪命。沒辦法，他們?yōu)榱颂岣咚俣?，就得吃那個苦受那個罪。

好在北燕人發(fā)明了馬鐙子，解放了人的雙腿和雙手，亦讓馬輕松了很多。

馬鐙子的好處是，可方便上馬和下馬，利于平衡身體，容易控制馬匹。

冷兵器時代的馬，多用于作戰(zhàn)。馬鐙子甫一出現(xiàn)，便在騎兵中廣為傳播，騎兵們用雙腳緊蹬馬鐙子，在馬背上且騎且射，左劈右砍，掀起一場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

英國科技史學(xué)家懷特曾說：“很少有發(fā)明像馬鐙子那樣簡單，而又很少有發(fā)明具有如此重大的歷史意義。馬鐙子把畜力應(yīng)用在短兵相接之中，讓騎兵和馬結(jié)為一體。”

但馬鐙子亦讓馬從此開始了另一使命——幫助主人顯示身份。因為有馬鐙子保障，騎乘者不會從馬背上掉下，所以一些貴族或官員，他們選擇的馬匹，配置的馬鐙子、馬鞍子、馬鞭子等，均為上乘。自此，馬成為主人身份的象征。在漢代，僅皇帝可騎馬，其他官員上朝均坐牛車。如果按現(xiàn)在的時間算，皇帝在上午八點(diǎn)上朝，大臣們大概在四五點(diǎn)就得出門，坐著慢悠悠的牛車，昏昏沉沉往皇宮方向行進(jìn)。

此種現(xiàn)象，英國的另一科技史學(xué)家李約瑟又總結(jié)出一個說法：“就像中國的火藥在封建主義的最后階段幫助摧毀了歐洲封建主義一樣，中國的馬鐙子在最初幫助了歐洲封建制度的建立?！?/p>

不可否認(rèn)，正是中國的馬鐙子，才使中世紀(jì)的歐洲進(jìn)入了“騎士時代”。

如今，冷兵器時代已經(jīng)過去，騎士時代亦已經(jīng)結(jié)束。

在阿勒泰的那仁牧場碰到一位牧民，他騎一匹黑馬，懸于馬腹兩側(cè)的兩個馬鐙子，閃爍出耀眼的光芒。細(xì)看，是用黃銅鑄就的，應(yīng)該是有年月的老物件。他下了馬，用手去摸了摸馬鐙子，我問他此舉是何用意，他咧嘴不好意思地一笑，說他因為鐘愛馬鐙子，下馬后便要對其撫摸一番。

他裝了一肚子關(guān)于馬鐙子的故事。有一次他夜宿于一個山谷，有一只哈熊（狗熊）聞到他身上的氣味，遂撲到他跟前欲將他扯碎吞噬。但在那一刻，月光從馬鐙子上反射出的光射到哈熊臉上，它看了一眼馬鐙子后便轉(zhuǎn)身而去。哈熊怕馬鐙子，此話在牧區(qū)人人皆知。

另有一事，一次一只狼沖進(jìn)他的羊群，張開大嘴，眼見得那四顆獠牙像刀子一樣在羊脖子上一滑，羊便倒在了地上。他手中無刀亦無棍棒，便解下馬鐙子去打狼。狼不知馬鐙子的厲害，撲過來咬他的喉嚨，他一馬鐙子砸在狼頭上，狼口吐幾股鮮血后，眼睛里的兇光如同熄滅的燈一樣暗了。

后來聊到另一事，他說馬鐙子除了可防身外，還可以用于晩上枕著睡覺。我覺得馬鐙子太硬，枕上會硌得腦袋不舒服。他說沒喝過的水怎么能知道甜不甜，沒走過的路怎么能知道長不長？這樣的話有道理，我便相信了他的說法。

我提出晚上枕馬鐙子一試的想法，他答應(yīng)了，但到了晚上睡覺時，他卻閉口不提答應(yīng)過的事情，而是將那對馬鐙子枕在了自己的頭下面。我想，他不是忘了，而是舍不得。

馬車

有草原的地方，就會有馬；有村莊的地方，就會有馬車。

馬或馬車，都是人類的生活依靠。

馬原本一無所求，是大自然中自由自在的精靈，但被人類馴服后，便任勞任怨，成為人類的工具。

馬車僅為一種運(yùn)輸工貝，如果棄之不用，很快就會散架、腐爛和枯朽。但馬和馬車與人類的關(guān)系根深蒂固，尤其是擔(dān)當(dāng)騎乘和運(yùn)輸使命后，便煥發(fā)生命光彩，亦與人類的關(guān)系進(jìn)一步密切。

人類每達(dá)到一個目的，便又追求更多的目的，但是人類總有走不遠(yuǎn)的時候，亦有扛不動的東西，于是人類便把目光投向馬或馬車，人做不到的，馬或馬車能幫人做到。

馬的地位，馬車的作用，便因此鞏固，并延續(xù)至今。

有一年的一個黃昏，我們快走近疏附縣城時，聽得前面?zhèn)鱽砑?xì)密的聲音，待仔細(xì)看，公路一邊有馬車長隊，人們坐在車上，身旁或放著從巴扎上購買的物品，或因在巴扎上賣掉了東西，馬車上除了人之外便空著。無論是滿載而歸的，或是空的馬車，均迅疾如飛，馬蹄在路上踩出的脆響，猶如沙石在互相碰撞著向鄉(xiāng)村涌動。

巴扎散了，馬車便和人們一起回家。

我們讓到一邊，讓馬車過去。馬車都大致相同，馬是家庭喂養(yǎng)的普遍馬，從其身架及奔跑姿勢可看出，它們長期負(fù)重，不像經(jīng)常在草原上奔跑的馬那般矯健。馬車也多為簡單的本質(zhì)結(jié)構(gòu)，僅一個平板便成為車架，方便至極。車輪是膠質(zhì)的，運(yùn)行方便，可靈活掌握速度。

馬車隊走遠(yuǎn)后，被裏入夕陽余暉中，與遠(yuǎn)處的雪山，近處的綠洲，構(gòu)成一幅極美的畫面。

我對馬車記憶深刻，最初當(dāng)兵到葉城時，尚有叫“六根棍”的馬車，即車板上用六根木棍固定一個布質(zhì)頂篷，人在車上可避太陽。那頂篷花花綠綠，間或還有鮮艷的艾德萊絲綢，遠(yuǎn)看讓人欣喜，坐上去感覺更好。

那時候我們進(jìn)城都坐馬車，一人兩塊錢，可以送到縣城任何一地。我們坐在馬車上，年輕的心為之激動，年輕的眼睛四處張望，渴望看到漂亮的姑娘。但大多時候什么也看不見，唯有馬蹄聲越來越沉重，間或還發(fā)出刺耳的脆響。

后來便知道馬車于當(dāng)?shù)厝说闹匾?，他們但凡拉運(yùn)東西皆用馬車。我經(jīng)?？匆娎\(yùn)柴火的馬車從部隊大門外經(jīng)過，車上的人張望我們，我們亦張望他們，那是身處沙漠腹地的人常有的情景。

熟悉馬車的新疆籍戰(zhàn)友說，人們趕巴扎時一大早便出門，上路后在車上睡覺，馬認(rèn)得去巴扎的路，直至把主人拉到巴扎上才會停下。有人惡作劇，悄悄把一人的馬車掉轉(zhuǎn)了方向，那馬亦認(rèn)得回家的路，結(jié)果那主人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馬車停在家門口。

我2000年回到曾生活過五年的疏勒，鑒于先前五年并未仔細(xì)看過周圍，便租了一輛馬車，由一位小伙子帶我用一下午時間，轉(zhuǎn)遍了疏勒縣周圍的鄉(xiāng)鎮(zhèn)。那小伙子帶我看了據(jù)說是南疆最大的巴扎，也看了斗雞和斗狗。最后分開時，他讓我給他照了一張和馬車合影的照片。他趕著馬車往回走，一回頭露出潔白的牙齒。

幾天后我去給他送照片，他不在家，他母親告訴我，那天她兒子陪我跑了一下午回家后，馬車莫名其妙地散架了，他兒子沒有了馬車，去喀什大巴扎上打工了。

我很愧疚，覺得她兒子的馬車壞掉與我有關(guān)，但她卻搖頭說不是的，一個人一輩子怎么能用不壞一輛馬車呢？只是他兒子太年輕，不應(yīng)該這么早就讓一輛馬車在他手里結(jié)束。

我安慰了她一番后離開，在大門外看見一個廢棄的車輪，便心中一沉，不知有關(guān)這個車輪，曾有過怎樣的故事。

馬鞭子

馬鞭子是馬的方向。

在塔城見過哈薩克族牧民舉行叼羊，一大早，他們便牽馬等候在草場邊上，到了比賽時辰，便一一上馬奔騰進(jìn)草場，一人提一只宰殺了的羊，在前面縱馬奔馳，另幾人在后面追趕。眼見那幾人要追上了，那人把手中的羊甩向另一人，接住羊的人便又縱馬往前奔馳，那幾個復(fù)又去追逐。

草場上馬嘶鳴，人喊叫，變得頗為熱鬧。

慢慢地便看出了名堂，所謂叼羊，就是一只羊被人們搶來搶去，凡搶到的人，馬上成為眾人追逐的對象。這是哈薩克族延續(xù)多年的傳統(tǒng)，包含競技和表演的雙重性質(zhì)。叼羊者在場內(nèi)奮力爭搶，站在四周的牧民大聲鼓勵，隨場內(nèi)情景或緊張期盼，或失落嘆息。

眼見得一人搶到羊后甩開了眾人，但眾人不舍，都縱馬向他包圍過來。他急了，舉起馬鞭子抽到馬身上，那馬便猛地向前竄出，把眾人甩在后面。他此前一直沒有用馬鞭子，到了這時便不得不用了。最后，眾人皆被他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因為再也追不上他便停了下來。

此等情形，或可再總結(jié)出一句：馬鞭子是馬的力量。

后來在白哈巴村，知道馬鞭子被圖瓦人常用，但人們在村子里騎馬時，因為馬行駛得緩慢，多不用馬鞭子。

后來在牧場上，發(fā)現(xiàn)人們把牛羊趕出去后，用大量的時間做馬鞭子。整個放牧的時間，做馬鞭子就變成了大事。做馬鞭子是個細(xì)活，要經(jīng)過浸泡、脫脂、去肉、靜置、甩水、回潮、鏟軟等工序，才能完成一條美觀、結(jié)實和耐用的馬鞭子。

一條馬鞭子，平時提在手中軟軟的，使用時一甩，便堅硬無比。如果抽在馬身上，馬便渾身一抖飛奔向前。

看一個牧民做馬鞭子，便感到一種堆積的力量，蘊(yùn)含著一匹匹馬在山野間的狂奔，維系著整個草場的激越和生機(jī)。

只要有人將馬鞭子抓在手中，或突然舉起，人們便知道馬上要進(jìn)行一場激烈的角逐。啪啪啪，那人幾馬鞭子抽下去，馬已跑出很遠(yuǎn)，遠(yuǎn)處的山便似乎低了，河似乎小了。

關(guān)于馬鞭子的講究很多，如果騎馬接近氈房，不可用馬鞭子抽馬，要早早地下馬，切不可讓馬撞向氈房。

平時，主人的馬鞭子都掛在氈房里，而客人的馬鞭子必須掛在拴馬樁上，不可提著馬鞭子進(jìn)入主人氈房。如果提著馬鞭子進(jìn)門，表示決斗。

在牧場上，人們做好一個又一個馬鞭子，然后和牛羊一起轉(zhuǎn)場。此時聽不到馬鞭子的聲響，因為熟悉的路就在腳下，牛羊每年都走著這樣的路，不用主人驅(qū)趕。

只有馬顯得急躁，不時發(fā)出一連串嘶鳴。它們想奔跑，但主人不會把馬鞭子抽到它們身上，它們跑不起來。這時候的馬鞭子或被人拿在手中，或掛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地甩出弧光。

有一年在塔城看一場叼羊，一群人縱馬追逐爭搶一只羊，慢慢地便只有兩人跑到了前面，其他人則因為馬太慢被甩在了后面。那兩人縱馬爭奪，那只羊一會兒到了一人手里，一會兒又到了另一人手里。兩匹馬嘶鳴長嗥，也為激烈爭奪而著急。最后，其中一人憑借馬的力量，搶到羊后將另一人甩到了身后，亦成為當(dāng)天的叼羊冠軍。

結(jié)束后，被那人甩在身后的馬不能平靜，像主人一樣顯出了失落的情緒。是它跑得太慢，才被甩在了后面。主人本想發(fā)泄，對它抽一鞭子，但眾目睽睽，他將馬鞭子纏在手下，撥轉(zhuǎn)馬頭離去。

那馬發(fā)出更痛苦地叫聲。

馬鞍子

白哈巴村的巴車是個有意思的人，去哈巴河縣城做衣服，裁縫把衣服做好后，他將上衣穿上，用力甩甩胳膊，擴(kuò)擴(kuò)胸說，不緊，好！

裁縫又遞給他褲子，他穿上后，快速蹲下，又快速站起，用手一摸屁股說，沒開襠，好！

我剛走進(jìn)巴車的院子，就看見他手提一副鞍子，向拴在屋子旁的那匹馬走去。他的馬鞍子很古老，上面有銅飾花紋，皮子已油黑發(fā)亮，就連騎槽也已變得很黑。他走到馬跟前撫摸著它的背說，休息好了嗎？接著把鞍子往它背上一放，又說，穿上衣服；接著又系鞍子上的繩子，嘴里仍不閑著，系上腰帶；最后，他在馬脖子上掛一根紅布條。我知道給馬掛紅布條是為吉祥，但他卻說，打上領(lǐng)帶。做完這些，他把馬牽出門，翻身上馬，很快就出了村子。

巴車的馬鞍子已經(jīng)傳了五代人，至少有十一匹馬用過，走過的路比草原還長。今天，他要騎著馬去草場。草場就在村子旁邊，將白哈巴村映襯得如同綠綢布上的一塊青玉。

村里人都知道巴車家有一副好馬鞍子，巴車因而在村子里的地位很高。人常說，好馬配好鞍，有了好鞍子卻不一定有好馬，巴車現(xiàn)在就為此苦惱。他父親曾騎過一匹好馬，配的就是這個鞍子。巴車曾在十八歲那年騎過那匹馬，迅疾如飛，騎在上面頓感身輕如燕。可惜那匹馬死在了他父親前面，否則，就會傳給他。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尋找好馬，但始終未能如意，現(xiàn)在他騎的這匹差強(qiáng)人意。

我想找巴車聊聊馬鞍子的事，但他騎馬走了，我只好在村子里亂轉(zhuǎn)。走到一戶人家門口，我看見一副被閑置的馬鞍子，它被閑置得太久，上面落滿灰塵。有一根野草從馬鞍子夾縫中鉆出，開出一朵小花。這家人對馬鞍子已徹底遺忘，便懶得把長進(jìn)它夾縫的野草拔去。馬鞍子被徹底遺忘，卻在另一種時間里存在，那朵小花就是證詞。

太陽慢慢升高，被照亮的馬鞍子仍顯得硬朗，隱隱透出它昔日的穩(wěn)健和堅實。正這么想著，一只蜜蜂落在馬鞍子上，轉(zhuǎn)瞬像隱身似的不見了。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馬鞍子上有幾個小孔。我正在驚訝，又有幾只蜜蜂從小孔中鉆了進(jìn)去。在什么時候，是風(fēng)、蟲子，還是雨珠把馬鞍子弄出了小洞，后來讓蜜蜂們發(fā)現(xiàn)了，便在里面筑了巢。小時候經(jīng)常跟叔叔養(yǎng)蜜蜂，我知道只要一個地方有幾只飛動的蜜蜂，里面肯定有一個巢……我覺得這個馬鞍子真是有意思，被主人用舊了，隨手扔在這里，但卻有一朵小花為它而開，有一群蜜蜂在里面筑巢。這都是不會引人注目的事情，但卻是生命，是一種更為平靜和持久的存在。

主人從牧場回來了，在柵欄外卸下馬鞍子，將馬拴在屋旁。他的馬鞍子雖然時間已經(jīng)不短，卻顯得粗糙和簡陋。主人對馬鞍子格外珍愛，小心翼翼卸下拎進(jìn)屋去。村里人都很珍愛馬鞍子，但把一匹一匹的馬騎老后，馬鞍子卻還很新，很難像巴車的馬鞍子那樣引人注目。據(jù)村里的老人說，馬鞍子其實是被一匹又一匹馬磨合出來的，一般情況下，三匹馬可磨合出一個好馬鞍子。有些馬鞍子因為磨合不成，就只好被遺棄，但被遺棄的馬鞍子卻往往又有了新的存在方式，譬如一朵花和一群蜜蜂對它的依賴。正這樣想著，一只蜜蜂從小孔中爬出，繞馬鞍子飛一圈后又落下，很快，便爬出很多只蜜蜂，嗡嗡地向遠(yuǎn)處飛去。剛才爬出的第一只蜜蜂是哨兵或值班員，先是出來打探動靜，然后向里面發(fā)出信號，于是大部隊才出動了。它們飛過柵欄，向草場飛去，草場中的草正在開花，是它們采蜜的好對象。它們是一匹匹馬，身上有非常好的鞍子，它們的夢想就騎在上面，指引著它們。

下午，一群放牧者歸來。走到村后的山坡上，他們突然縱馬狂奔，馬蹄聲響成一片，像群鼓敲出的音樂。每匹馬身上的鞍子都很顯眼，在夕陽中反射出金黃的光芒。馬蹄之音一浪高過一浪，閃著光的馬鞍子被托起，又落下，讓人覺得就是跳動的音符。過了一會兒，人們穩(wěn)住馬緩緩下坡，各自走回家去。他們都穩(wěn)坐在馬鞍上，身上落滿金黃的夕照。

幾天后，傳來消息說巴車的馬鞍子碎了。當(dāng)時，他騎著馬正在山里急馳，馬突然渾身一抖停住，馬鞍子嘩啦一聲碎落在地上。他下了馬，眼淚就下來了，好好的一個馬鞍子，怎么說碎就碎了呢？那是幾代人傳下來的老鞍子，是他家的榮耀，一下子什么都沒有了。

村里人說，再快的馬也有跑不動的時候；再好的馬鞍子也有用壞的時候。人們都覺得巴車太年輕，雖然祖上傳下來的馬鞍子是寶貝，但用到一定的時候就應(yīng)該收起來。再好的東西也有好的盡頭，人不注意，它的好就會變短，就會被提前用完。

巴車為雪恥辱，去尋找做馬鞍子的上等木頭，好多天都沒有回來，直到我離開白哈巴村時，也沒有見到他。

馬嚼子

不戴馬嚼子的馬，會被蹄子下的草誘惑；戴馬嚼子的馬，會被遠(yuǎn)方的草原帶走。

馬嚼子也就是人常說的馬籠頭，是騎手用以控制馬速的挽具。馬嚼子雖為鐵質(zhì)，但因為設(shè)計得方便輕巧，用起來不傷馬嘴。

常見的使用方法，即把馬嚼子讓馬橫銜于嘴里，在兩頭的鐵環(huán)中系上韁繩，騎手在馬背上攥著韁繩，如果想讓馬快速奔跑，便放開韁繩；如果想讓馬停步，則緊拉韁繩，便可讓馬立即止于原地。

馬嚼子是人類馴服馬的見證，一根韁繩，一副馬嚼子，可傳遞人的意念，亦可讓馬獲得感應(yīng)，然后人馬合一，在大地上或奔馳成越來越小的黑點(diǎn)，或在原地像雕塑一樣巋然不動。

十余年前在白哈巴村，我第一次見到馬嚼子。當(dāng)時村中的一位圖瓦人在卸馬具，缷到馬嚼子時馬不老實了，他撫摸著馬的嘴說，到了讓你吃飯的時候了，聽我的話乖乖地讓我把嚼子卸下，把東邊的草原欠你的草補(bǔ)上，把西邊的小河欠你的水補(bǔ)上，明天早上迎來的就是最好的太陽。他的話語極富吟誦韻味，那馬似乎聽懂了，老老實實讓他卸了嚼子。

晚上在他家喝酒閑聊，聊著聊著便聊到了馬嚼子。他喜歡馬，用手一指掛在墻上的馬嚼子說，白天的馬嚼子在馬嘴里，晩上的馬嚼子在氈房里。我伸手想撫摸一下馬嚼子，他馬上擋住我說，明天早上的馬要戴干凈的馬嚼子，我已經(jīng)把它擦過了，不要亂摸。我尷尬地收回手，他遞過來一杯酒，我一口喝干，覺得有火從喉嚨撲進(jìn)了肚子里。

酒喝得差不多了，他便講馬嚼子的故事。幾年前的一天黃昏，他已經(jīng)卸了馬具，有消息傳到村里，說三只狼圍住了回村的羊群，馬上就要發(fā)起進(jìn)攻。他來不及套馬具，提上獵槍一躍跳上馬背，便向村外奔馳而去。因為沒有馬鞍亦沒有馬韁繩和馬嚼子，他只能憑借雙腿拍打馬腹掌握速度，同時對馬說話：馬啊馬，我們好了這么長時間，今天我要靠你去干大事，你可千萬不要把我摔到地上。只要你把我馱到狼跟前把狼嚇走，以后我不罵你不打你。如果我說話不算數(shù)，讓我以后走過懸崖時它突然塌垮，喝河水時里面有泥巴。那馬像是聽懂了似的一直把它馱到了羊群跟前。那三只狼已開始咆哮，被突然出現(xiàn)的一人一馬鎮(zhèn)住，一時不知所措。他對準(zhǔn)一只狼開了槍，狼被擊中一條后腿，轉(zhuǎn)身趔趄著逃走。另兩只狼嗥叫一聲，亦迅速離去。狼群有嚴(yán)格的生存法則，如若其中一只狼受傷，無論面前的獵物多么重要，它們都會放棄，轉(zhuǎn)而保護(hù)受傷的狼離去。他深知狼的習(xí)性，所以才果斷向狼開了槍。狼跑遠(yuǎn)了，他從馬背上下來，感激地對馬說，今天的功勞都是你的，回去我不騎你，你騎我。馬齜出一聲鼻息，甩著尾巴轉(zhuǎn)身而去。

這樣的故事，只能發(fā)生在這些長久與馬相處，對馬知根知底的牧民身上。人和馬相知，然后在天地間從容行進(jìn)，沒有什么能夠把馬和人難住。

我對他說，你是我見過的唯一對馬說話的人。他笑而不語，也許在他看來，這些事情實屬正常，不用特別言說。

他喝醉了，和衣躺在羊皮褥子上，很快便發(fā)出均勻的酣息。我看見他頭頂上方就是那個馬嚼子，有月光從窗口照到上面，閃爍出一片光芒。

我一夜睡得沉，第二天早上恍惚聽見屋外有馬的嘶鳴聲，睜開眼一看，他已經(jīng)不在，掛馬嚼子的地方亦空空如也。

他一定去侍弄他的馬了，天已大亮，我想起他說過的那句話：在早晨迎來的是最好的太陽，便心里一熱，此時恐怕就是他說的那個時刻。我從窗戶望出去，院中的一人一馬，裏在初升的陽光中，如夢如幻。

馬掌

好馬看掌，好掌看人。

馬掌，原指馬蹄的角質(zhì)皮，人類為了防止馬蹄磨損，在馬蹄上釘上“U”形護(hù)掌。從此，馬掌一說，便專指釘在馬蹄上的鐵物，因其多為鐵質(zhì)，故又稱“馬蹄鐵”。

羅馬人在公元一世紀(jì)左右發(fā)明了馬掌，元代由蒙古族人傳入中原。此前的中國人都騎不釘鐵掌的馬，雖然亦有馬掌一說，但僅指馬的裸蹄，至于馬蹄鐵，還在離他們很遠(yuǎn)的地方。

馬蹄鐵這個名字，聽起來生硬冷漠，讓人覺得是人類強(qiáng)行釘在馬蹄上的鐵物，起初被釘?shù)鸟R一定頗為痛苦。但在古羅馬，馬蹄鐵卻有一個浪漫的名字叫“馬涼鞋”。馬涼鞋雖然也是鐵制，但樣式酷似美觀的鞋子，其重量也很輕，套在馬蹄上，走起來十分優(yōu)雅大方，并發(fā)出極具節(jié)奏感的嗒嗒聲。羅馬人先于世人讓馬發(fā)揮出了作用，譬如騎乘、馱運(yùn)、作戰(zhàn)、表演、比賽等等。當(dāng)馬出入有鵝卵石之地和坎坷的山地，他們便在馬涼鞋底部設(shè)計了尖釘，讓馬蹄緊緊抓牢地面，防止打滑或摔倒。

與馬掌有關(guān)的故事很多，1485年，英王理查三世與亨利伯爵在波斯沃斯展開決戰(zhàn)。戰(zhàn)前，馬夫為國王的馬準(zhǔn)備釘掌，得知鐵匠因那些天一直忙于為軍馬釘掌，鐵片已被用盡。鐵匠請求去找鐵片，馬夫不耐煩地催促鐵匠：“國王要打頭陣，等不及了!”鐵匠只好將一根鐵條截為四份加工成馬掌。當(dāng)釘完第三個馬掌時，鐵匠又發(fā)現(xiàn)釘子不夠了，又請求去找釘子。馬夫道：“上帝，我已經(jīng)聽見軍號了，我等不及了?！辫F匠說：“缺少一根釘，也會不牢固的?！薄澳蔷蛯⒕桶?，不然，國王會降罪于我的?！苯Y(jié)果，國王戰(zhàn)馬的第四個馬掌就少了顆釘子。戰(zhàn)斗開始，國王率軍沖鋒陷陣。很快便發(fā)生了意外，他的坐騎因突然掉了一只馬掌而“馬失前蹄”，國王栽倒在地，驚恐的戰(zhàn)馬脫韁而去。國王落馬使士兵士氣大衰，紛紛調(diào)頭逃竄，潰不成軍。伯爵的軍隊圍住了國王，國王揮劍長嘆：“上帝，我的國家就毀在了這匹馬上!”戰(zhàn)后，民間傳出一首歌謠：“少了一枚鐵釘，掉了一只馬掌。掉了一只馬掌，失去一匹戰(zhàn)馬。失去一匹戰(zhàn)馬，失去一位國王。失去一位國王，敗了一場戰(zhàn)役。敗了一場戰(zhàn)役，毀了一個王朝?！?/p>

馬掌在我國的記載，大概是五代前后。公元938年，后晉彰武節(jié)度判官高居誨出使于闐，從甘州（今甘肅張掖）開始進(jìn)入茫茫戈壁，放眼望去前方路面，盡是非常難走的礫石，高居誨犯難了。這時甘州人傳授給他們一項技術(shù)，“教晉使者做馬蹄木澀，木澀四竅，馬蹄亦鑿四竅而綴之，駝蹄則包以牦皮乃可行”。“木澀”是當(dāng)時北方民族對馬蹄鐵的通稱。由此可見，當(dāng)時河西走廊的人們已經(jīng)掌握了給馬釘掌的技術(shù)。

前面所說，馬掌是元代由蒙古族人傳到中原的，那么先前一定是從西方先傳入內(nèi)蒙古大草原，在游牧民族中已使用多年。鐵木真稱“成吉思汗”后，其大軍被譽(yù)為“蒙古鐵蹄”，可見他的騎兵均騎乘釘有馬蹄鐵的馬匹。

如今的馬，均要釘馬掌，雖然它們會痛苦掙扎，但沒有一匹能光著蹄子奔跑。馬被人類馴服后，已習(xí)慣人類的諸多安排，釘馬掌這等小事，它們能夠忍受，并慢慢成為習(xí)慣。

我曾在白哈巴村見過三個男人給一匹馬釘馬掌，他們先是用一把豆子誘惑馬進(jìn)入繩套，然后用繩子綁住馬的四條腿。馬驚慌掙扎，那繩子的活扣便越拉越緊，最后歪斜著栽倒在地。他們又將馬腿捆綁一番，那馬便再也無法用蹄子踢人。

至此，可開始釘掌了。其中一人把馬的前蹄撩起，放在自己腿上，先用專用鉗子將舊馬掌取下，再用一把鋒利的豎形刀削去馬蹄上的老繭，然后將新的馬蹄鐵按在馬蹄上，用鐵釘將其釘牢。

另三只蹄子，均如此完成。釘完后放馬蹄在地上踩幾下，不見不適之感，遂放開馬，讓它去吃草喝水。

那馬起初只是慢走，后來便越走越快，以至于兩只前蹄一躍便奔跑起來。它邊跑邊嘶鳴，許是剛才被捆綁得難受，現(xiàn)在要用嘶鳴緩解心中不快。

這樣的馬才是好馬，那三人一邊抽煙一邊議論，臉上浮出欣悅的笑容。

與他們閑聊，聽到一匹馬的故事。說有一日那匹馬不行了，臥在地上起不來，雙眸中布滿濃濃的暗淡，似乎最終要把那雙眼睛淹沒，然后把它的軀體，它的整個生命都拉進(jìn)死亡的黑色深淵。人們想為它問醫(yī)尋藥，但無奈天已黃昏，只能讓它挨到第二天。

誰也沒有想到，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卻不見了它的蹤跡。幾番尋找，在村莊后面的草地上發(fā)現(xiàn)了馬蹄印。人們斷定是那匹馬的，并進(jìn)而推想，它在天黑后有了力氣，便向那塊草地走去。人們順著蹄印一路跟過去，終于在一塊大石頭旁找到了它，但它已經(jīng)死去，有螞蟻從它鼻孔鉆出鉆進(jìn)，看著讓人駭然。

一位上年紀(jì)的老人突然想起，那個地方是它的出生地。當(dāng)時，一只母馬走到這里后，因為再也走不動，便生下了它。

此事讓白哈巴人驚訝，并從此在心里裝下一個疑問：那匹馬意識到自己快不行了時，一定要回到出生的地方死去嗎？

車輪

現(xiàn)在的馬車多用膠質(zhì)車輪，木質(zhì)車輪已不多見。

前一陣子在于闐的一戶人家，見一位老人背靠車輪坐著曬太陽，一臉慈祥溫和的神情。細(xì)看那車輪，是木質(zhì)的，雖然老舊卻結(jié)實完好，如果套到馬車上一定還能用。

問那老人車輪是什么時候的東西，他讓我猜，我說大概是五六十年前的東西，他搖搖頭說一百多年了。他為了證明自己的話，說他今年七十多歲了，他出生時父親已經(jīng)把這個馬車趕了幾十年，難道沒有一百年嗎？和田多百歲老人，數(shù)百年的核桃樹和梧桐樹比比皆是，所以這里有很多關(guān)于“老”的話題，讓人覺得歲月留下了清晰的印痕。

車輪高出老人頭頂很多，如果他站起，大概車輪便與他同高。如此這般，車輪便很高很大，試想當(dāng)年裝此車輪的馬車，也一定不小。

車輪是用楊木做的，圓形外圈的線條極為漂亮，里面的輻條和軸心，連接得結(jié)實牢固，至今仍不見裂紋，可見有多么耐用。

一輛馬車就兩個車輪，所以院中的兩個車輪是一種完整的保留。那時的馬車應(yīng)該還有封閉式車廂，但卻只留下了兩個用于行進(jìn)的車輪，讓人覺得馬車的意義還在。就像這位老人，到了這個年齡，背靠車輪坐著曬太陽，像歲月一樣沉靜，也像歲月一樣從容。

當(dāng)然，對一位老人來說，不必說這么多，只要他每天舒心，其實就是最好的事情。

老人發(fā)現(xiàn)我們對車輪感興趣，情緒便高漲，主動給我們講車輪的事情。問他以前的馬車快慢如何？他說就看怎么比了，以前騎馬就算是最快的了，大多數(shù)人都靠兩只腳走路，所以馬車倒不顯得慢。如果和現(xiàn)在比，馬路上的汽車跑得像飛一樣，自然就算是慢的了。又問他馬車在當(dāng)時的用途，他說所有的事情都能放到馬車上，譬如坐馬車去種地，拉運(yùn)糧食，趕著馬車去巴扎上做買賣，小孩在馬車上長大，姑娘在馬車上出嫁，小伙子用馬車掙錢，等等。他還說了一句像諺語一樣的話：馬車雖小，卻能裝下一個家。

后來說到這兩個車輪，卻也有故事。老人的父親在年輕時給別人拉東西，因為愛惜車輪便不讓馬快跑，一天總比別人少一趟，到最后又要比別人多拉一天。他沒有怨言，默默把那一天的活拉完才去結(jié)工錢。有的人因為趕活，把馬累壞了，車輪也發(fā)出難聽的破裂聲，唯獨(dú)他的車輪完好無損。他沒有想到因為他的車輪，卻意外收獲了愛情，一個姑娘見他踏實穩(wěn)重，向他表達(dá)了愛意。那姑娘在后來對他說，她當(dāng)時是先看上了他的車輪，然后才看上了他。他知道她話里的意思，一笑不說什么。

老人說的是父母的愛情，如今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老人說到他們當(dāng)年的相戀，臉上浮出害羞的神情。

老人說到母親，又引出一個與車輪有關(guān)的故事。有一天她打掃院子，想把車輪挪到另一個地方，不料一個車輪從院中滾動出去，“嘩”的一聲落進(jìn)門前的河中，然后順?biāo)ァＫ桓蚁潞?，在河邊急得大叫。但?dāng)時村里沒人，無論她怎樣喊叫都無一人能夠幫她，眼見那車輪在河中越漂越遠(yuǎn)。接下來發(fā)生了讓人嘆為觀止的一幕，一匹在河邊吃草的馬聽到她的哭喊后，跳入河中用嘴咬住車輪，將其拖到了岸上。她破涕為笑，想撫摸一下馬，但那馬卻將頭上的水甩出密集的水珠，轉(zhuǎn)身走了。

事后，人們議論那匹馬的舉動時，有說馬拉馬車久了，對車輪有感情，見到那樣的情景，自然要把車輪弄回。有說馬有靈性，在當(dāng)時一眼就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并且知道該怎么做。老人的母親不管人們說什么，臉上一直有笑容。馬身上有光芒，人心里有溫暖，便難免高興。

聽了這些事，便覺得眼前的老人變得不一樣了，他每天靠著車輪并不僅僅只是在曬太陽，他透過大門，看看遠(yuǎn)處的雪山，聽聽河水的流淌聲，再想想父母的故事，便似乎和父母在一起。

離開時，老人沒有起身，我們無比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雙腿已廢，不可能再站起或走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