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亞芬
(江西師范大學,江西南昌 330022)
作為移民作家,石黑一雄深受文化認同和身份認同的焦慮。他立足于全球化背景之下在作品中創(chuàng)造了看似融合實則相互隔閡的人際交往關系,作品中的人物在夢幻和現(xiàn)實之間尋覓精神的救贖。在《低吟歌手》和《小夜曲》中,石黑一雄向我們展示了原有文化遭受沖擊后的淪落,一切價值都被重估,現(xiàn)代人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價值信仰,陷入了生命的焦慮感中。在這兩篇作品中,石黑一雄也試圖用愛情和音樂來尋找人類最后的救贖。
在全球化背景下,經濟快速發(fā)展、文化廣泛傳播,現(xiàn)代性社會到來,一切文化價值都面臨著被顛覆、重評估、再建造的過程。安東尼·吉登斯曾經在《現(xiàn)代性的后果》一書中說道:“現(xiàn)代性卷入的變革比過往時代的絕大多數(shù)變遷特性都更加意義深遠......現(xiàn)代性在外延方面,確立了跨越全球的社會聯(lián)系方式;在內涵方面,改變我們日常生活中最熟悉和最帶個人色彩的領域?!保撬?,2011:4)石黑一雄的《低吟歌手》和《小夜曲》這兩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們都被現(xiàn)代性所裹挾,現(xiàn)代性下的社會規(guī)則,公共價值正在潛移默化地吞噬著他們的私人領域。我們可以切身體會到慢慢消失的地域差異,不同民族、國家的個體在這樣的語境下,好像只要雙方具有交流的意愿,就肯定可以毫無障礙地相互溝通,乃至于達到相互理解、惺惺相惜的狀態(tài)。面對這樣的語境,石黑一雄試圖在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探討這個問題。在《低吟歌手》這個中篇小說中,托尼·加德納和簡內克毫無障礙地溝通和相互理解。對音樂的共同追求仿佛可以讓他們迅速地成為彼此的知已。但是我們還是可以從中感受到他們內心中隱藏的隔閡。在《小夜曲》中,琳迪·加德納和史蒂夫因為共同的整容經歷在豪華酒店相識,熱愛音樂的共同情懷、心懷對未來前途的不安,讓他們在幾次交談之后收獲了短暫的友誼。但是我們可以在兩篇小說中感覺到主人公之間的對話更多的是喃喃低語,與其說是對話,不如說是自我傾訴。在這兩篇小說中,美國流行文化是人物進行文化交流的基礎,人物之間克服了語言和文化的差異。但是各民族自己的文化不斷遭受沖擊,獨特的原有地方文化慢慢衰落,原有的價值遭受摒棄,失去了本民族集體性的默契。
于是,為了在現(xiàn)代性中找到原有文化的價值,人們就固守著原有文化的邊界,想要在現(xiàn)代性中抓住一點本民族集體性的默契。這點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也有所體現(xiàn)。在《低吟歌手》中,“我”的身份是一個吉他手,可是身在威尼斯,“我”卻不能獲得一份正式的工作。“當然,這也和我不是意大利人——更別提威尼斯人了——有點小關系。那個吹中音薩克斯管的大個子捷克人也是如此??腿撕芟矚g我們,其他樂師也需要我們,但是我們算不得正菜。只管彈你的,悶聲大發(fā)財,那些咖啡館經理總是這么說。這樣游客便不會知道你不是意大利人了。穿上套裝,戴上太陽鏡,保持頭發(fā)往后梳,就沒人看得出來,只是別開口說話就好。也沒有人想要聽“我”彈奏的東西。在這個如此執(zhí)著于傳統(tǒng)與往昔的地方,什么事情都是上下顛倒的。所以我弄來了一把老式橢圓形音孔的爵士吉他……因為這樣大家就不會把我當成搖滾樂手了?!比藗兠髅髑宄庾R到自己已經身處一個現(xiàn)代化和全球化的世界,但卻又對傳統(tǒng)盲目地堅守,對原有文化邊界強烈的固守,這些都可以凸顯出現(xiàn)代人的焦慮和矛盾。他們其實深深身陷于現(xiàn)代性的洪波中,無力抵抗,卻又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來抵抗這洪流。他們根本無法欣賞演奏出的歌曲,只是知道它們是傳統(tǒng)的,老舊的,他們就認為這就是好的。于是,廣場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教父》。與此同時,音樂的真正價值面臨著被誤解、詆毀、傾軋的危險。在《低吟歌手》中,托尼·加德納的音樂已經不再受人歡迎。在《小夜曲》中,年度最佳爵士樂手頒發(fā)給了“隨便哪一天晚上都有可能把他趕下臺去”資質平平的杰爾·馬弗爾。作者在這篇小說中表達出了對音樂價值的擔憂,對理想價值的擔憂,對這個時代的擔憂。在文中,作者這樣寫到“在這個時代需要的已不是真正的藝術家而是用適時的緋聞、適時的結婚、適時的離婚,來博取眼球的明星。”在面對社會急劇動蕩的發(fā)展時,藝術家們由于其敏感、敏銳的特質,內心受到了更加劇烈的沖擊,清晰地感受到這個時代給他們帶來的痛苦。他們懷著沉痛的心情,做出了自己的抉擇。為了夢想,為了找到自己在這個時代所屬的價值,為了實現(xiàn)自己一直以來的追求,他們好像只能妥協(xié),向自己妥協(xié),向社會妥協(xié),向這個社會的價值觀妥協(xié)。于是他們就這樣去做了。托尼·加德納在還深愛著自己妻子的時候選擇了離婚,史蒂夫選擇了整容,琳迪·加德納離婚后同樣選擇了整容,這是他們?yōu)榱俗约旱膲粝?、為了自己的價值所作出的犧牲,所作出的努力,但是我們忍不住擔憂他們的犧牲、他們的努力能夠獲得相應的回報嗎?他們真的能夠實現(xiàn)主流價值所定義的成功嗎?他們自我認定的成功與之相一致嗎?他們會在收獲別人眼里的成功之后而感到快樂嗎?小說中的主人公們都正在面臨著堅持自我與追隨社會主流之間的困境。小說以一種反諷的模式展現(xiàn)著現(xiàn)代人所面臨的生活現(xiàn)實與美好理想之間的巨大鴻溝。如果一切的價值正在推翻,一切的價值正在重估,那么一切新的價值又該如何建立,我們又將走向何方?
《低吟歌手》、《小夜曲》中的主人公都是采取回憶的方式對過去進行懷舊。在回憶中,在敘述中,在娓娓的語調中,一切顯得那么的溫情與溫暖。在人物的敘述中過去是那么的美好,在這樣美好回憶的對比下,現(xiàn)在的一切都散發(fā)著糟糕、頹敗的氣息,一切的一切都透露出了作品中的主人公對當下的生存境遇充滿了諸多的不滿。作者刻畫了這些或牢騷滿腹,或悔恨不已的敘述者試圖忘卻的生存困境,但是最具有濃厚諷刺意義的是,這當下的境遇都是他們自己當初所作的抉擇而造成的。在《低吟歌手》中,托尼·加德納追溯了與妻子相識相愛的過去,在沉浸回憶時,一切都顯得那么的美好。但是在他們還相愛的現(xiàn)在,他們卻為了名氣、金錢而選擇離婚。也許只有回憶在時間的流逝中才會顯得那么珍貴,一切都籠罩了一層留念的面紗。當初做出選擇的時候一往無前,卻又對自己選擇的現(xiàn)狀存在諸多不滿,揭示了人類生存的荒誕性。在《小夜曲》中,史蒂夫和琳迪·加德納為了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成為大腕明星,而選擇了去整容,也充滿了生存的戲劇性。在海倫與自己離婚的事件中,史蒂夫還天真地幻想妻子海倫的離去只是她計劃的一部分,她那么做都是為了讓自己可以有錢做整容手術從而實現(xiàn)自己盼望已久的明星夢。這種荒誕化無疑是當時人們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寫照。對生活的焦慮和身份的渴望將小說中的主人公們置于相似的困境,最終不得不求助于昔日熟悉的事物或者沉溺于回憶以期擺脫生存的恐懼感。
在文化多元的環(huán)境下,人們失去了安全感,失去了一切可以信賴的基石,一切價值被重新評估后,無法避免地給身于其中的個體造成了文化上的喪失感,精神上的自我摧毀,個人價值得不到社會認定。我們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價值,每個人都深陷在認識自我的焦慮之中。我們不知道要怎么選擇,要怎么生活,要往哪里走?《低吟歌手》、《小夜曲》中的主人公們,比起那些總是在彷徨,總是在猶豫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他們無疑更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他們這種追求后的迷惘,追求后的不安,追求后的價值淪落也更加讓我們去反思生命的意義、生活的價值、人類的追求。實際上,他們共同承受的焦慮在于人們對于錯失良機的抱憾或悔恨,或者說是人類的生存常態(tài)。小說中的主人公們的生存焦慮深深地感染了我們,但是這種焦慮更多的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有限性、局限性,人類面對歷史進展的巨大浪潮總是顯得那么地無能為力。
這兩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們都是身處在歷史進程的洪波中,他們的內心精神世界不斷地受到劇烈的沖擊。在《低吟歌手》中,托尼·加德納和琳迪·加德納在剛開始相愛的時候仿佛通過愛情找到了生命的活力和生命的意義。他們在維加斯結婚,在酒店里唱歌,他們通過靈與肉的結合向我們展示了生命的活力、生活的激情。但是愛情并不能成為人類最后的救贖。在小說的最后,他們依舊無法放棄名利,沒有名利光環(huán)籠罩下的愛情在他們的眼里并不能長久。雖然他們依舊相愛,但他們還是選擇通過離婚來爭取最后獲得名利的機會。他們期望著自己可以重新再回到金光燦燦的上流社會,他們覺得這才是人生的價值,生命的意義。我們可以在小說中看到愛情的淪落,作者想通過愛情來尋找人類的救贖,這條路顯然走不通。在小說中,作者又試著用音樂來拯救人類的命運。盧卡奇在《小說理論》中指出,小說建構的是一個此岸世界,其中,“在彼岸世界之外,每一個迷途的漫游者都已經找到期待已久的家園;每個漸行漸弱的孤獨之聲都被一個聆聽它的歌隊所期待,被引向和諧,并因此成為和諧本身?!保ūR卡奇,2004:35)不可避免地,小說都有試圖構建或尋找一個“和諧家園”的傾向。這兩篇小說的主人公們,他們可以清楚地說出某個藝術家在某年發(fā)表了什么樣的音樂,廣場上周一到周五分別演出什么歌曲……作者用大量的筆墨來解釋這形形色色的音樂和曲目,營造了這樣一個充滿音樂的世界,試圖探討音樂對于人類的意義。在《低吟歌手》中,托尼·加德納的音樂已經不再受到人們的歡迎。在《小夜曲》中,琳迪·加德納依舊欣賞音樂,她一邊聽著歌曲,一邊跳著舞曲,沉醉在音樂里,一副很陶醉的樣子。史蒂夫也一心追求著自己的音樂理想。在《小夜曲》這篇小說中,音樂成為了他們暫時的生命慰藉。但是音樂的真正價值卻在這篇小說中淪落了。年度最佳爵士樂手頒發(fā)給了“隨便哪一天晚上都有可能把他趕下臺去”資質平平的杰爾·馬弗爾。真正熱愛音樂,不愿與流行音樂同流合污的創(chuàng)作者卻不能成名。相反,那些已經出名的音樂家可能本身卻毫無特長,只是因為走了一條更常規(guī)、更迎合大眾的路線而聲名顯赫。就算通過整容、離婚、偽造身份等等而成為贏得公眾的注意和關注,但他們身上的音樂性和他們的作品卻已經不值一提。在這個時代被需要的已經不是真正的藝術家。音樂并不能成為人們的救贖。不論是想把音樂作為苦中作樂的載體,亦或是作為自我拯救的手段,在這種無法抗拒的環(huán)境下,他們雖然竭力想改變現(xiàn)狀卻還是無法觸及理想的實現(xiàn)。
石黑一雄在小說中試圖追尋和探索人類生存的救贖,但是無論是愛情、還是音樂都不能幫助人類找到真正的救贖。在這兩部作品中,石黑一雄以旁觀者的眼光剖析和追問人類應該如何擺脫現(xiàn)有的生存困境尋得自己身份認同后的那份歸屬感。他清楚地意識到現(xiàn)代人身處于可怕的精神危機之中,他想用寫作來探討現(xiàn)代人的焦慮意識,實現(xiàn)自己的人性關懷、人文關懷意識。在現(xiàn)代生存焦慮、生存危機的時代,他嘗試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響起人類救贖的號角,譜寫人類救贖的篇章。在作家的這兩部作品中,在生存的荒誕的戲劇化背后,石黑一雄試圖用愛情和音樂創(chuàng)造來尋找生命的意義,實現(xiàn)人類的救贖。雖然作品的最后,主人公并沒有尋覓到理想的救贖,但他們一直在思考人生的真諦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