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斯茹
在視覺文化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下,由話筒聲音所構建的聽覺文化和民族共同體身份認同機制一直未受到重視。在媒介文化向面,除了“閱讀”的中國和“觀看”的中國外,“有聲”的中國在頂層設計和日常生活中也是重要的呈現(xiàn)形態(tài)。從延安新華廣播電臺的窯洞到各級廣播電視臺的演播間,話筒,這個小小的技術工具的器物曾經在中國現(xiàn)當代社會變遷中充當著多重重要角色,其不僅是意識形態(tài)的喉舌、制造共識的調和器,還是國族想象的催化劑和大眾身份認同的柔化劑。然而,隨著互聯(lián)網時代的到來,尤其是進入“后真相”時代以來,由話筒所建構的“權威、確定和中心”的隱喻正在被消解。
本文擬在傳播學視域下,探究話筒聲音產生的內在邏輯、意義及流變,分析其在中國媒介變遷中扮演的角色和功能,從而梳理出話筒聲音的傳播與政治權力以及社會的互動關系,從而為聽覺文化研究提供注腳。
傳播學者德布雷認為,人類的思想和精神狀態(tài)是工具性的心理因素,人類的文化歷史是由各種技術推動的,“通過具有主導作用的記憶技術,集體心理得到平衡和穩(wěn)定,成為社會決定性能力的焦點和被統(tǒng)治媒體(或人)的重組中心”。不同的符號標記(文字、書寫類型、電子、數(shù)字)組成不同的信息傳承的范疇(媒介圈),即“話語圈(文字)、圖文圈(印刷術)和視頻圈(音像)”。
傳播技術和手段的發(fā)展使媒介圈出現(xiàn)更替,雖然新興媒介圈的出現(xiàn)不會完全替代上一個信息傳承的范疇,但往往會在潛移默化中完成媒介社會轉型。從話語圈到圖文圈,是媒介社會的第一次迭代?!霸?5世紀中期,教士團體為印刷術的發(fā)明而競相慶祝,把它當作一個簡單的技術輔助載體,他們那時還沒有認識到它會開啟一種新型的社會關系?!北灸岬峡颂亍ぐ驳律凇断胂蟮墓餐w——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一書中認為19世紀的印刷資本主義帶來了共時想象,促成了作為想象的共同體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出現(xiàn)。1880年前后,古登堡印刷術的書寫壟斷被聲、光技術打破,留聲機和電影的發(fā)明使得人的中樞神經系統(tǒng)被視聽媒介技術掌控。“從20世紀初期,廣播開始成為現(xiàn)代社會‘重新部落化’的重要聽覺途徑。廣播的歷史就是通過動用現(xiàn)代聽覺手段來劃分和動員人群的歷史?!?/p>
傳播學者詹姆斯·凱瑞從社會學家杜威、米德、庫利、戈夫曼等處吸取養(yǎng)分,認為傳播的形式可以分為傳遞觀和儀式觀。所謂傳遞觀是指通過信息傳遞、影響或調節(jié)“擴大對更廣闊的空間和更廣大人口的影響、控制,與權力有關”,是以控制為目的的空間上的拓展。而傳播的儀式觀則是時間維度上的“共同信仰的創(chuàng)造、表征與慶典”,是“把傳播看作是創(chuàng)作、修改和轉變一個共享文化的過程……對從人類學角度來看傳播的人來說,傳播是儀式和神話……其核心則是人們以團體或共同體的形式聚集在一起的神圣典禮”。對“儀式”的研究始于人類學,愛德華·泰勒、弗雷澤、涂爾干、格魯克曼、列維·斯特勞斯以及馬林諾夫斯基等學者都曾對“儀式”進行過深入研究。與人類學者不同,凱瑞“強調了功能主義‘儀式觀’及其社會整合向面,而沒有太多強調信仰的非理性層面,其背后的社會學基礎既有涂爾干的社會實體論,又有杜威的參與式民主觀”。在他看來,新聞和民主相聯(lián),新聞報道就是一種可以維系社區(qū)的傳播儀式。播音員的革命之聲經由肉嗓在話筒前撒播,聽覺的共振帶來的身體體驗是印刷媒體中理性、標準化和克制的文字所無法企及的,起到了聚合群眾的情感共振作用,使聽眾獲得強烈的使命感和身份認同,并在此基礎上“制造出情感的沖擊與互動,喚醒他們的參與感,并由此將他們納入一個民族的、政治的共同體”。受訓的話筒聲音成為一種溝通上(國家)下(普通聽眾)的媒介,這種聲音媒介的呈現(xiàn)和介入在建構聽眾的生活與時間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為生活提供秩序和情感撫慰,使人產生歸屬感和滿足感。
葛蘭西認為,國家機器除強制性統(tǒng)治之外,另一種重要形式是對文化領導權的爭奪和建構。我國最早對聲音理論進行系統(tǒng)闡釋的著作《樂記》中早有記載:“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睆南惹貢r期開始,在中國人的觀念中,自上而下的官方聲音與“天道”即“權力”相聯(lián),具有特殊意義,而“話筒”則為自上而下的意識形態(tài)傳遞提供了極大便利。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丘吉爾、羅斯福等外國領袖都曾利用話筒(擴音器)進行戰(zhàn)時演說,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罢谓绨阉斪魇且粋€能夠擴大視野的講壇(一個更加有效的傳聲筒,因為那時已經有了話筒)。”20世紀30年代,蘇格蘭人貝爾德發(fā)明電視機后,羅斯福又利用1939年紐約世博會開幕式的電視轉播機會,成為第一個在電視屏幕上通過話筒發(fā)表演講的美國總統(tǒng)。
我國的人民廣播開始于1940年底延安新華廣播電臺的播音,從那時起便是由播音員通過話筒前的播音將黨和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撒播出去。話筒播音可分為“萌芽時期(1940—1949)、探索時期(1950—1956)、停滯時期(1966—1976)、復蘇時期(1977—1979)和發(fā)展時期(1980至今)”。1952年召開的第一次全國廣播工作會議明確指出,播音員是有豐富政治情感和藝術修養(yǎng)的宣傳鼓動家和人民的喉舌?!安ヒ艄ぷ骶褪切麄鞴ぷ?,目的就是準確無誤地把黨的精神傳達給聽眾,同時作為橋梁反映人民的心聲,把黨的主張化為人民群眾的具體行動。”
“中國的政治傳播慣于采取自上而下的層級模式……廣播里所充斥的是各級播音員訓練有素的非個性化的標準聲音,是對抽象的傳達本身而非最高領袖本人感性形象的聽覺替代?!睆难影残氯A廣播電臺窯洞中的用紅布包裹的擴音器,到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及各地電視臺新聞主播臺前的話筒,這個小小的圓柱形器物是權力意志和文化領導權的象征,代表著一元中心的權力意義。在特定的場域中,話筒聲音“和權力相關,誰能最大限度地占有話筒,誰就掌握著最高的權力”。統(tǒng)治階級的核心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通過這賦權的話筒聲音獲得了合法性的基礎。
話筒聲音的傳播機制是通過播音員標準的漢語普通話語音播報完成的,其中,標準、統(tǒng)一的普通話的使用非常關鍵,因為在以“言文一致”來建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過程中,“語音”一直都在發(fā)揮其必不可少的特定功能。這一點與西方確立其現(xiàn)代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歷程并沒有根本的差別。彼得·伯克認為:“‘標準化’是一個模糊的詞語,它可以指趨向語言統(tǒng)一,也可以指遵守某種語言的規(guī)則。”
我國人民播音的開始時間是1940年12月30日,先后在延安新華廣播電臺擔任播音員的有徐瑞章、姚雯、蕭巖和孫茜四位女同志,她們都能說“國語”(普通話),有較好的語文和政治基礎。為了保證話筒前聲音的純正和語言的清晰,她們反復練習吐字發(fā)音和口腔控制。除了用標準的普通話進行播讀外,話筒前的播音員對“稿件的背景,播出的目的,都很明確,播講愿望也很強烈,語言是戰(zhàn)斗性的,聲音是具有穿透力的,播音表達的情感很濃烈”,體現(xiàn)了“人民廣播播音的鮮明的語言特色,明朗、堅定、昂揚向上”。徐瑞章(播音名“麥風”)用普通話通過話筒反復呼號“延安新華廣播電臺,XNCR,現(xiàn)在開始播音……”成為人民廣播的第一次播音。當時的播音風格類似于政治演說,播音員“播送黨中央的文件和黨報的社論、文章,介紹黨的方針、政策;揭露和控訴日本侵略者的血腥暴行和國民黨頑固派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破壞團結、挑動內戰(zhàn)的罪行;教育和鼓舞全國人民團結起來,奪取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徐瑞章回憶第一次播音的情形時談道:“我們幾乎拼出了全身的力氣,想使每句話、每個字都像子彈一樣,射向國民黨頑固派的胸膛!冬天的夜是寒冷的,可是我們播完音的時候,卻已經滿頭大汗了?!?/p>
延安的話筒聲音“同當時彌漫在中國上空的反動、虛偽、庸俗、沒落的聲音形成了鮮明對照,代表著中國幾萬萬勞苦大眾的心聲;體現(xiàn)中國共產黨堅定豪邁、堂堂正正的真理心聲”。延安臺的第一個男播音員王恂在《“XNCR”,我想念你》一文中回憶道:“當時機務班贈給播音室一張賀年卡,上面寫著:革命的喉舌:對人民‘循循善誘’,給他們指示出應走的道路;對反對派鐵面無情,揭露他們的丑惡?!?/p>
新中國成立之時,播音員丁一嵐和齊越在天安門城樓上進行了七個小時的開國大典實況播音。他們站在毛澤東主席身邊,用肉嗓通過擴音器向全世界傳遞新中國的聲音:“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現(xiàn)在正由毛主席親手把她升起。參加大會的30多萬人都整齊肅立致敬,注視著人民祖國的莊嚴而美麗的五星紅旗徐徐升起?!瓏煜笳髦袊臍v史已經走入一個新的時代。我們的國旗——五星紅旗將永遠飄揚在人民祖國的大地上?!比嗣窆灿械哪繕?、信仰和渴望通過播音員標準的漢語普通話語音以及激情澎湃的情感匯集起來,通過全國實況廣播以及地方電臺的聯(lián)播播撒到全國各地。齊越回憶當年的播音時說:“連續(xù)廣播7個小時,一點也不覺得累。”“整齊肅立”、“莊嚴而美麗的五星紅旗”、“永遠飄揚”等文字意象經由熱情豪邁的話筒聲音,構建了具有文化展演屬性的聲音儀式,并將那些無法靠身體相互傳遞的共識撒播到更遼闊的場域中,進而形成社會凝聚功能。
在經歷了十七年的萌芽和探索以及十年停滯時期后,“話筒聲音”迎來了復蘇和發(fā)展。吳為章認為,停滯時期的廣播語言充滿了“八股腔”,“文革”后的復蘇時期主要是在有聲語言表達上進行“降調”,在“撥亂反正”和揭批“四人幫”的相關報道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如播音員齊越對《大地的兒子——周恩來的故事》、《在彭總身邊》、《巍巍昆侖》等緬懷老一輩革命家的長篇紀實作品進行的二度創(chuàng)作,用“飽滿的激情、生動的語言表達感染了無數(shù)聽眾,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節(jié)目播出后,大量聽眾來信像雪片一樣飛來”。“1977年1月,周恩來逝世一周年之際舉行的紀念周總理的詩歌朗誦會上,齊越滿懷激情的朗誦使現(xiàn)場許多觀眾熱淚盈眶,掌聲經久不息?!?978年,中央臺播出的《科學的春天》、《一封終于發(fā)出的信——給我的爸爸陶鑄》等文章以及文藝戲劇解說都具有較大影響。1980年11月20日,齊越、潘捷在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公審會上擔任宣讀證詞的播音工作?!八麄兊牟ヒ魷蚀_堅定、穩(wěn)健莊重、正氣凜然,受到了場內外觀眾的好評?!?/p>
可見,由“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xiàn)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guī)范的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言”以及“音高、音強、停連、重音、語氣和節(jié)奏”等元素共同構成的“話筒聲音”在現(xiàn)代國家的儀式化傳播方面扮演著重要角色,尤其是在情感傳播方面具有文字語言無法替代的作用。
英國《牛津詞典》于2016年11月公布了2016年度詞——“后真相”(post-truth)。該詞在2016年的使用率是2015年的2000%。“后真相”意為:“陳述客觀事實對民意的影響力弱于訴諸情感和個人信念的情況?!庇⒏駹査乖凇秱鹘y(tǒng)社會的消逝》一書中指出,現(xiàn)代化的主要指標是“共情”。而話筒是傳遞情感的理想工具,它不僅是技術化的物質產品,更是社會文化的產物。在德布雷的媒介學框架下,“對話”和“撒播”是人類言語的兩種傳播方式?!皩υ挕迸c口語傳播相伴相生,傳播主體經由口腔、喉腔、咽腔、胸腔等人體發(fā)音器官“書寫”出各自的聲音形象,從而產生意義。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盧梭、胡塞爾、海德格爾等哲學家都曾把言語的在場看成是心靈的體驗和意義確定性的保證。而隨著“話筒”這一聲音的書寫和傳播工具被發(fā)明,另一種傳播方式——“撒播”得到了空前的強化。作為傳播媒介,話筒“所展現(xiàn)的觀點和靈感實質上是一種創(chuàng)造與表達,不僅僅是某種意愿與目的的工具,而是一種明確的生活方式:它是一種有機體,是我們思想、行動和社會關系中的矛盾的真實縮影”。經由話筒傳播的聲音使主體的“言說”對象化,仿真時代就此來臨。
作為符號的“話筒”不僅僅是意義與溝通的工具,它更是一種權力技術的工具,類似于布爾迪厄提出的“符號權力”,“媒介憑藉符號資本和話語權力控制、支配傳播場,進行權力的實踐”。
話筒存在的場域屬于戈夫曼所謂的“臺前的謀劃”,從有聲語言和副語言的前期準備,到話筒前狀態(tài)的把控,再到話筒聲音的表達,這一系列精心謀劃的傳播儀式建構著聲音的意義。在傳統(tǒng)媒體時代,話筒聲音多用“強控制、多連少停的節(jié)奏、上山類的語氣”構建出意義重大的一元權力中心,其形成機制表現(xiàn)為經過精心“布控”(德賽托)把受眾組織到話筒聲音的場域中,完成從視覺到聽覺的意義建構?!霸陔娨暤牧鹘饸q月里,話筒才是電視真正的利潤增長點,一個不會制造話筒神話的電視臺,注定要被淘汰?!比缃瘢姸喙谝浴澳衬痴f”的電視欄目你方唱擺我登場,“電視已經進入話筒時代,本來以‘看’為核心的電視,正在被‘聽’所取代。電子媒介的符號化過程跨入它的否定之否定的第三階段,似乎聲音而非影像才是電視的本源”。
而到了“后真相時代”,“字正腔圓”的話筒聲音和由其所建構的權力意義盡管依然存在,但卻被淹沒在萬眾狂歡與眾聲喧嘩中。這是因為在消費社會的浪潮下大眾的注意力更多地轉移到與個體享樂相關的商品及文化符號上,而代表革命、政治的自上而下的撒播工具——話筒聲音則不再那么受到關注。與此同時,新媒體環(huán)境下,無線、互動、低成本和低門檻的傳播方式,使傳播主體越來越多元,互聯(lián)網消解了時間的滯后性,為每一個使用者賦權,普通網民借助“技術賦權”,介入到信息的生產過程之中,自媒體的大量涌現(xiàn)和繁榮使得“人人都有麥克風”,信息生產呈現(xiàn)出個性化、草根化特征,為多元化的訴求提供了傳播平臺;網民的“屌絲”心態(tài)表現(xiàn)為:不是不想知道真相,而是權力和真相對其已不再重要,這也加劇了對話筒的一元權力的威脅,代表意識形態(tài)的權力的聲音被身體化的欲望聲音所取代。
后現(xiàn)代社會的形態(tài)特征是“去中心化”。傳統(tǒng)的“權力中心”被消解,權威性被多元性取代。因此,盡管從央視《新聞聯(lián)播》到地方民生新聞,再到大型體育賽事開閉幕式解說,作為權力視聽化的傳統(tǒng)媒體的話筒聲音努力踐行著“三貼近”原則一再降調,越來越明顯地呈現(xiàn)出“弱控制、多停少連的節(jié)奏、下山類語氣指向”,但卻因為受到太多來自后現(xiàn)代日常生活的“噪聲”沖擊和大眾狂歡的抵抗,話筒中心主義和作為權力確定性的話筒隱喻逐漸被弱化甚至解構。經過互聯(lián)網賦權的民間“游擊戰(zhàn)”(德賽托)變成了流動性的權力,權力的中心化狀態(tài)正在淹沒在去中心的散點里。網絡社交媒體上流傳的草根新聞聯(lián)播中主播臺前的仿延安時期的紅布話筒,“中國好聲音”、“奇葩說”、“超級演說家”中所謂的個性化的聲音,其實就是去一元中心化的訴求;而“見字如面”、“朗讀者”等節(jié)目中凸顯的話筒符號形象則表達著與“國家—民族”框架下的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不同的日常生活中“小我”的情感訴求,此時的話筒符號成為進入大眾文化的入口。至此,革命的紅色話筒聲音被彩色的話筒聲音取代,那支小小的器物由“一枝獨秀”變成了“眾聲喧嘩”,在傳播中的角色由“撒播”變?yōu)榱恕皩υ挕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