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胡 煙
站在我面前的這位老大爺,在他喊出我的名字之前,我以為他要跟我探討《論語》。時間倒回兩秒鐘,我回憶起,他輕輕地喚我的名字,嘴里含著一半的氣息,只吐露了一半,生怕嚇著我?,F在,時隔兩個多月,再往前追,想起他那謹小慎微的表情,弄不好他說的,都是真的。他說:“你像我的初戀?!?/p>
對于一個正沉浸在《論語》世界里的積極向上的超級雞湯粉來說,這句話無疑像是平地起驚雷。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初戀?容我先從一板一眼的“之乎者也”里出來,切斷與孔老夫子的所有關聯,然后再來理清一下思路。首先要搞清楚眼前這位老大爺的來歷。
這位老大爺跟公園里的其他老大爺并沒有什么不同,以至于我在小公園晨讀的兩個月期間,從未注意過他。公園原本就是老人的天下,老大爺們都長得一個樣,頭發(fā)花白,慢條斯理。他突然跳出來,令我措手不及。像是廚師炒著一鍋黃豆,突然有一顆黃豆從鍋里蹦出來,帶著滾燙的溫度跳到了腳邊。對了,老大爺穿的正是黃豆色的毛衣開衫。我想說,我對他的忽略,完全是合情合理的。然而,不平等的是,我早已是他眼中的“獵物”。想到這里,頭皮略微有點發(fā)麻。
我每天到單位附近的小公園去晨讀,完全是因為春天的吸引。那是一個五月的清晨,不熱也不冷,有微風掠過,陽光均勻地灑在每一個樹梢。喜鵲的叫聲此起彼伏,但卻不顯得聒噪。小公園那么小,卻裝得下那么多人的清晨,真是令人驚嘆于它的包容。每個人都懷揣著自己的世界,散步或者靜坐,熟識的人偶爾也會彼此打招呼。像我,只與古人交流。
選擇背誦《論語》,是想給自己增加一點被稱作內涵的東西。我不喜歡運動,跑起來顯得浮躁,曬曬太陽就足夠了。再背誦一些古文,萬一哪天采訪的時候用到,不會被別人看扁。晨讀的時候,我選擇的是一座假山的背后,一個略顯偏僻的角落。太陽從小公園的東墻頭升起來的時候,剛好能照到我的腦袋。當我緩緩讀誦“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的時候,太陽也緩緩升起,那種感覺,像是在經歷某種神圣的儀式。
我不明白,老大爺是從哪一天開始,趴在哪個角落里觀察我。又如何知道了我的名字。或許是在假山的另一端,因為那邊有個小亭子。我的晨讀有四十分鐘。想象一下,他若是每天早上坐在對面的亭子里往我這邊觀望,我真的發(fā)現不了。人總是對很多新鮮的事物采取司空見慣的態(tài)度,裝出一副很有生活經驗的淡然。
老大爺囁嚅著走到我面前,可能是已經站了好幾分鐘。因為我發(fā)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站姿,包括說話的語氣,都是經過精心調整的。我跟他打招呼,最初是用一個善意的、恭敬的眼神。老大爺戴一副銀邊眼鏡,身穿白色條紋襯衣,外搭黃豆色開衫,顯得有點文化和品位。據我直觀的推測,老大爺很可能是一位退休教師,見到我這樣的上進青年,在春天的清晨,讀誦中華文化的瑰寶,內心感到非常欣慰,于是想要過來鼓勵一番。于是,我手捧莊嚴的《論語》,不失禮貌地用眼神寒暄:“大爺,不知您有何指教?”沒想到這老大爺先是雷人地喊出我的名字,趁我還在驚愕之中,說出了那句更加雷人的話:“你像我的初戀?!?/p>
思緒經歷了三秒鐘的慌亂夾雜空白之后,我倉皇而逃。手中的《論語》被我抓出了褶皺。我決然離開,把整個春天連同老大爺一同甩在身后。
到了辦公室坐定,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我要親自安撫這顆“驚魂”。等到基本平靜下來,我調動起所有的腦細胞,來分析和判斷這個“初戀”事件。我發(fā)現,自己對于這件事,最直接的感受是恐懼。坦白地說,如果老大爺不是先喊出我的名字,這種恐懼感會降低很多,我可以理所當然地猜測,老大爺或許對其他的女青年,也說過類似的話。完全有可能?!澳阆裎业某鯌佟?,天底下長得像的人很多,又時隔這么多年,記憶興許模糊了,“像初戀”的人越來越多當然在情理之中??墒?,他喊出我的名字,是不是可以證明,后面那句話是為我量身定做?如果是,我該如何回應呢?除了逃跑。
我的恐懼感稍稍降低一些,除了時間的流逝,還有我相信,年老的人是平靜而安詳的,年老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三天后,我完全放下了恐懼。取而代之的是好奇。首先好奇老大爺如何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在晨讀的時候,并沒有同事或者朋友過來喊我。他們都太忙了,房價越來越高,年輕人大多數都住得遠,那個時間,不是在趕車,就是在擠地鐵,或者送孩子上學。沒有人會有那個閑心來小公園里溜達,我也從未向他們提起,我在小公園晨讀的事。在清晨,在小公園讀誦《論語》,這么不接地氣的事,難以啟齒。
其次,我好奇老大爺的初戀。是在哪一年,距今已經過去了多少年。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他們之間發(fā)生了怎樣刻骨銘心的故事。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我有足夠的當作家的經驗,在老大爺說出那句“你像我的初戀”的時候,我應該面不改色心不跳,拉著老大爺的手,到旁邊的亭子里,對面坐下,告訴他,我是一名寫作者,能不能給我講講您的初戀故事,我會將它改編成小說,與更多讀者分享您的美好回憶。或許,您的初戀情人,會是讀者之一。很可惜,我沒有這樣做。總之,怕傷害也好,怕被傷害也好,想起老大爺小心翼翼的眼神和語氣,我想我應該認真對待這件事。我的認真,就是我的決定——再也不去小公園,取消晨讀。對于有可能引起傷害的陌生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繼續(xù)保持陌生。
其實,不去小公園這件事還真是對我產生了一些影響。每天早上起床之后,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五月的小公園,正是最好的季節(jié)。鮮嫩清爽,稱得上是一個美好的空間。小公園是近乎完美的。這個小公園不像北京的其他公園,被賦予很多重要的使命。比如中山公園、天壇公園、日壇公園,都是有來頭的。有了種種說辭之后,那些樹、那些草,功能就都削弱了很多,仿佛都是配角。又比如地壇公園,那已經是屬于史鐵生的了;玉淵潭公園,專門用來賞櫻花,只有櫻花的存在是名正言順。小公園不同,它什么都不是,卻回歸了一個公園的本真。樹、花、假山、喜鵲,都同樣新鮮著,平凡而有尊嚴。小公園渺小得沒有名字,卻五臟俱全。一進門是花花綠綠的健身器材,空地之外,大楊樹、松柏樹、銀杏樹、核桃樹,都是一叢一叢規(guī)整地排列,散步的人穿行其中,像是經歷不同的國度。喜鵲居住在松柏林中,你接近那邊的時候,會聞到清新的松香,還會看到喜鵲們拍打花白的翅膀。
我之所以選擇五月這個時間去小公園晨讀,是有深層原因的。我是為了看小公園東南角的那幾棵大槐樹。那個時間,槐樹花已經結了一串串的花苞,馬上就要開了,香氣隱隱約約地向樹下傳來。我每天等著花開。在我的老家,沒有什么名貴的樹木,最多的就是槐樹。老家的槐樹,很小就會開花,矮矮的、瘦瘦的,卻是滿頭花。那個香,純潔,干凈,一輩子也忘不了。我想我奶奶。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把我奶奶跟槐樹花聯系在一起的??匆娨豢美匣睒洌視杏X那是我奶奶守在村口等我放學,安安靜靜的?;睒溟_花了,應該是我奶奶頭發(fā)白了。如果人老了,能變成一棵樹該多好,永遠不離別。
老大爺說出那句話的那個清晨,槐樹花正要開。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料想,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害我錯過整個槐樹花的花期。每當聞到一絲一縷的槐樹花的香氣從遠處傳來,我心里就有一點幽怨——都怪老大爺的出現。然而,我必須為我這個想法感到抱歉。因為此刻,老大爺的傷心或許比我更甚。設身處地地去想,對于年老的人,有幾個人會去回想自己的初戀?在回憶初戀的時光里,又有誰能突破世俗的眼光,有勇氣去接通時光的鏈條,出現在一個晚輩的面前,坦白自己的情感世界?初戀這個字眼,在我這年紀,本應該是余溫尚存的。但我不得不承認,這種熱度,已經消失得幾乎無影無蹤。我甚至想不起自己初戀時眼神里那種光澤。
更可憐的是,當我向同齡的閨密說起這件事,她們的結論跟我一樣,都是逃離。除此之外,她們拐彎抹角地表達,她們認為老大爺是在“調戲”我。我突然想起一個故事,不知哪里聽來的,講給她們聽:“有一位日本老人,回憶起自己的一生,最為遺憾的是,沒有在年輕的時候向自己暗戀的對象表白。正當他鼓起勇氣打算第二天去表白的時候,美國向廣島和長崎投下了歷史上最為悲哀的兩顆原子彈……”我猜想,小公園的老大爺身后,或許也隱藏著這樣不為人知的凄美故事。然而,我的這種無根的猜測,引起了閨密們的鄙夷。她們嘲笑我還是那個等待穿玻璃鞋的公主,極其幼稚,想法與實際年齡不符。
又是年齡。究竟在樹木的年輪里,我們經歷了什么,讓初戀不再耀眼?沒有幾個人愿意面對“歲月是把帶血的殺豬刀”的真相?;叵胱约旱某鯌?,為了給他打一個長途電話,我花光了自己回家的路費。不得不在長途汽車站,厚著臉皮向陌生人借錢,買了回家的車票。到家之后,我沒有半點后悔,而是一直在心里驚嘆,愛情讓人勇敢,愛情把懦弱的我變成了探險家。分手的時候,他擔心我向他索要屬于我們共同的財產,而將自己的房間換了鎖。其實共同財產只是一臺電視機而已。就此,我將他,連同那些所有關于初戀的美好,全部打包遺忘。這是多么悲哀的事。然而,我的閨密們經歷了跟我同樣的不幸,不然她們不會更加冷靜地對待那個被稱為“初戀”的字眼。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出現在小公園。老大爺的事,就此風平浪靜。其實,從緊張的、略有同情的心情,到懷疑自己“被調戲”的嗔怒,都是我自己內心上演的游戲,與老大爺無關。記得大學期間,在圖書館看書,每次抬頭,對面都坐著相同的男生,而我的目光,必定會與他的目光相撞,無一例外。下晚自習回宿舍的路上,我一回頭,身后便是他。那個穿深藍色毛衣,戴黑邊眼鏡的數學系男生。他一聲不吭,目光堅定地與我相對。我恐懼、緊張、氣憤,我覺得自己被跟蹤、被“調戲”了。然后請了班里一位氣質粗獷的東北男生來教訓他,叫他不要跟著我。這一招果然奏效,那之后,他便消失不見了。那是我第一次懷疑自己“被調戲”的經歷。我也不想去了解真實情況究竟是怎樣,因為生活本身已經足夠復雜,我告訴自己,千萬不要節(jié)外生枝。
一天,就在我基本忘記那個清晨的清晨,在我單位門口,老大爺出現了。他手里提了一袋水果,通紅,好像是李子。他照例先喊了我的名字,小聲說,你不去小公園讀書了?我心跳又一次加快,血液涌向額頭,腦海里飛快地轉動著這兩個月以來的分析、調適,但依舊沒有結論。我沒出息,我不知所措,我夾著包,我又一次逃走。逃向單位的玻璃轉門。
也許是我的這種緊張的反應,嚇到了老大爺。后面幾天,他沒有再出現。昨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買了李子。洗凈之后,每一顆上面都掛著晶瑩的水珠,水汪汪的鮮美。好久沒吃到如此香甜的水果。突然就想起了老大爺,他手里拎的李子,是他的初戀情人愛吃的嗎?還是某種隱喻?一種暗號?
兩個月的時間,春天走遠,盛夏來襲。紅黑色的李子,香氣四溢,近乎神秘。李子,盛夏的果實,有些甜,有些酸。與之對視,有些無端的惆悵和惘然。想起老大爺,我若有所悟地解讀他的眼神,平靜、憂傷,不像“調戲”,更像是風雨之后的返璞歸真。
此刻,我坐在一顆李子面前,自言自語說,對不起,我不夠青澀,不配像你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