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眼沒有淚水

⊙ 文 / 蘇 敏

僥幸地逃脫了死神的魔掌，但命運總還會在你身上留下某些痕跡。這些痕跡，有的看得到，比如我皮膚上的花斑，一塊一塊的，粗糙，無規(guī)則，像疤，但又不像疤；如文身，又與文身不同。這是些生下來的時候并沒帶來的，卻可能是命中注定的東西。除了皮膚之外，我腿部的肌肉，之前雖談不上健碩、發(fā)達，但至少是那么富有彈性，剪刀式的跳高，我可以輕松躍過一米三五，而現(xiàn)在，一半的高度也達不到了。腿部肌肉處于半僵硬的狀態(tài)，走路或者站立的時間稍長，便會酸脹。還有，我的血管……說起我的血管啊，那真是值得我“驕傲與自豪”的一個“組織”啊，記得當(dāng)初手臂與手背上，一條條青筋突出，縱橫交錯，宛如一條條潛伏于皮層下奔涌翻騰的河流，撫摸起來光滑、順溜，有勁道。去醫(yī)院，護士一邊拍我的手背，一邊給我的手背涂碘伏，說，你這血管啊，我真想多扎幾下。她一邊說，一邊從那副大大的口罩后面露出了娃娃般的笑容。而在那一刻，我怎么也笑不出來。到后來，我手臂上的血管全都萎縮、干癟，硬邦邦的，摸上去有顆粒感，像是故鄉(xiāng)那條枯竭的小河，水流孱弱，河床上盡是瘋長的雜草、裸露的巖石。

我今天要說的是我的眼睛，準(zhǔn)確地說，是我的右眼。我是一個不太愛惜自己眼睛的人。從健康角度，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用或者少用電腦和手機的。醫(yī)學(xué)上講，眼睛看電子類產(chǎn)品時間過長，容易患“中心性漿液性脈絡(luò)膜視網(wǎng)膜病變”，這名字有些拗口，醫(yī)生會用“漏水”來表示。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fēng)。眼睛“漏水”后，表現(xiàn)為輕度視力下降，視物變形、變小并伴色覺改變；有些表現(xiàn)為視物中心或旁中心暗點，對比敏感度降低。這些都是由于黃斑區(qū)漿液性脫離，導(dǎo)致患者遠視性屈光改變。

我的眼睛并不“漏水”，而是缺水。去年帶母親去醫(yī)院檢查眼睛，順便我自己也檢查一下。這家醫(yī)院的眼科，據(jù)說在全國都有名，母親的白內(nèi)障便是在這里成功摘除的。醫(yī)生問我怎么了？我說，我的眼睛干澀。眼睛干澀的人，或許他們看得太多。醫(yī)生給了我兩張黃色的小紙條，讓我夾在眼睛里，然后閉上眼睛，大概過了兩分鐘，再讓我取出來。以前玩過撲克牌，輸?shù)囊环劫N紙條，只不過那紙條是貼在嘴巴上，我們稱為“貼胡須”，然后等到了一定的張數(shù)，打火機嘣嚓一聲，點火，給燒了，惹得滿堂大笑。這次，紙條是貼在眼睛里，恐怕戲臺上也沒這樣的表演。兩分鐘的時間，感覺異常漫長，好不容易挨了過去，醫(yī)生將紙條拿在手中，看了看，嘆氣。但見那兩張小紙條，被我眼皮夾過的地方，連一丁點濕漬都沒有。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個醫(yī)生對我的問診無語了，之前還有好幾次。每當(dāng)他們問我有過什么病史的時候，我漫不經(jīng)心說出“白血病”三個字時，他們總像是遇到了妖怪或者魔獸一般驚訝。他們那種驚訝的表情，我實在無法形容，有的是睜大眼睛，有的是張開嘴，有的是呆呆地看著我，有的則額頭上汗水直冒。

在他們眼里，我是不是一個異類，或者是“傳奇人物”？記得有一次做B超體檢，兩個年輕的醫(yī)生在我的肚子上給我檢查肝膽脾胰。他們將那種透明的液體在我身上涂了一遍又一遍，用探頭在我身上移過來移過去，他們不斷讓我側(cè)著躺，再正著躺，再側(cè)著躺，弄了半天，他們也沒找到我的脾臟。你不知道，我那該死的脾臟，那年大得像是一個皮球。我的主治醫(yī)生，用一支圓珠筆在我的肚子上畫了一個圈。沒幾天復(fù)查，那圈圈已經(jīng)縮小，連主治醫(y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她驚嘆道，哎呀，我好有成就感啊。大概兩周，如皮球一樣的脾臟就恢復(fù)原貌，正常大小了。而那次體檢，兩個醫(yī)生手忙腳亂，弄了半天，愣是沒給找出來。看他們滿頭大汗的樣子，我用戲謔的口吻說，找不著就算了，我不會說是你們偷去了的。我沖他們扮了個鬼臉。聽我這么一說，他倆揩了揩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傻傻地笑，然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估計，估計是機器壞了。

醫(yī)生看了看我的雙眼，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我看著醫(yī)生的雙眼，醫(yī)生看著我的雙眼。是的，我有兩只眼睛，左邊一只，右邊一只。我這樣說，你不要笑話。我之所以這樣說，是我的確有兩只眼睛，也的確一只在左邊，一只在右邊。左邊這只，萬幸，至今還能分泌點淚水出來。別小看這一點點的淚水，它至少能夠在某些時候證明我不是那種鐵石心腸的人，更不是泥塑或者木雕。有時候，遇到一些傷感的事情，碰上一些幸福的事情，我的情感表達多少要寄托于這只眼睛了。它分泌的那一點點淚水，至少可以讓別人不會覺得我這個人冷血無情，薄情寡義。一點點淚水也是淚水嘛，也是情感的表達嘛。而我的右眼，每每在這些時候，便總像是一只假眼睛，一只塑料眼睛，一只玻璃眼睛，再怎么痛苦，再怎么高興，它也擠不出一丁點的淚水來。是的，一丁點也沒有。唉，我這該死的右眼。

女兒生性柔弱，很小的時候，最喜歡掉眼淚。掉得最多的是在我們分別之時。我常年在外，一年之中，除了春節(jié)、暑假，陪她的日子實在太少，相聚的日子也實在很短。每到即將要分開的前兩天，她便開始悶悶不樂。悶悶不樂只是前奏，到了離開的頭一天晚上，她便開始蜷縮在床頭的一角，緊緊地抱著枕頭，低聲哭泣。高潮是在車子啟動的那一剎，她再也忍不住了，號啕大哭，聲淚俱下，風(fēng)雨交加，排山倒海，汪洋恣肆，旁若無人，眼淚嘩嘩直流。好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她。我知道，縱使我說再好聽的，也不能阻止我們即將的別離?！伴L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女兒很小的時候便學(xué)會了這首歌。有時候，她唱著唱著，便開始啜泣起來。或許，她比同齡的孩子更能理解這首曲子傳達的情感與意境。有時，看她哭個不停，我便跟女兒說，眼淚千萬別浪費了，快，快，都給我吧。說著，就一把將女兒抱在懷里，讓女兒的臉貼著我的臉，眼睛貼著我的眼睛，這樣，女兒的眼淚便會滴到我的眼睛里來。都說眼淚是咸的，是苦的，可那個時候，我總覺得女兒的眼淚如清泉一般，甜，滋潤，我干澀的眼睛頓時濕潤很多，明亮許多。人們常說，母子連心，那么在父女或父子之間，除了血脈相連，淚水會不會也是相連的呢？

我這只右眼，已經(jīng)用遍了幾乎所有的眼藥水，可并不怎么管用。尤其在長時間使用電腦、手機，或者在空調(diào)房里待的時間過長后，這只眼睛的干澀便會變得嚴(yán)重起來。熬夜更是使不得的。眼睛干澀的時間一長，眼瞼內(nèi)便會分泌一種乳白色的分泌物，像一條絲線，有時也帶點黃色。我總覺得，眼睛這么一個明亮的地方，怎能用“屎”這樣的字眼呢？還是絲線好，比如蘇繡、湘繡，那多美啊。絲線黏在我的眼球上，或者躲在我的眼皮底下，令眼睛不能眨，不能睜開，閉上其實也不舒服。對了，假如哪天我看你的時候，我閉了一下眼睛，尤其是閉一下我的右眼時，你可千萬別誤會，我不是目中無人，不是瞧不起你，是因為我的這只眼睛乏了，困了，它想休息一下而已。有時候，為了多看一會兒眼前的事物，我不得不用手將眼皮翻開，露出我的白眼珠子，將潛伏在眼皮底下的這條絲線弄出來……

好不容易，在主治醫(yī)師的建議下，我尋得一劑良藥，它的學(xué)名叫“羧甲基纖維素鈉滴眼液”，商品名叫“瀟萊威”，屬進口藥物，塑料包裝，使用起來很方便，將塑料蓋兒一擰，便可將藥水滴入眼眶。我使用這種藥物已經(jīng)非常熟練了，便將動作要領(lǐng)做了歸納，分解如下：一擰，二甩，三抬頭，四翻眼皮，五滴入，六再滴入，七閉眼，八睜眼。這是屬于我的一套滴眼液操，每當(dāng)眼睛干澀時，我都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做一遍。這兩滴眼藥水滴進去，一般能管三四個小時。這種眼藥水不同于其他眼藥水的地方就在于，它基本相當(dāng)于人的眼淚，如果從化學(xué)成分上講，至少是它無比接近人的眼淚的化學(xué)成分。

為此，我專門百度了一下羧甲基纖維素鈉，是葡萄糖聚合度為100～2000的纖維素衍生物，相對分子質(zhì)量242.16。白色纖維狀或顆粒狀粉末；無臭，無味，有吸濕性，不溶于有機溶劑；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德國將羧甲基纖維素鈉用于合成洗滌劑；一九四三年，一家名為Hercules的美國公司首次制成羧甲基纖維素鈉，一九四六年生產(chǎn)出精制的羧甲基纖維素鈉產(chǎn)品，是一種安全的食品添加劑；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國開始采用羧甲基纖維素鈉，九十年代開始普遍使用，是當(dāng)今世界上使用范圍最廣、用量最大的纖維素種類。

我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分泌眼淚這樣的功能和本領(lǐng)。很多東西，一旦失去，便不能再擁有了?，F(xiàn)在我只能靠滴眼藥水的方式找回我的眼淚。只是，這樣的代價有些高。這種滴眼液屬于一次性的，一支這樣的眼藥水，0.4毫升，將近三塊錢，且不屬于醫(yī)保范圍使用藥物，也就是說全都得自己掏腰包。有時候，我一天要使用兩支，你算算看，我的眼淚該有多珍貴？不記得是在哪里看過一個故事：國王問小公主，當(dāng)年牧羊人跟你說了什么話？小公主對國王說：“他在我耳邊說，即使你的眼淚可以化作最昂貴的鉆石，我寧愿貧困潦倒一生，也不許你哭。”據(jù)說，這是一個感動了無數(shù)男女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最珍貴的眼淚”。是啊，我的眼淚也是昂貴的。我有時也舍不得這么奢侈地用它，滴完兩滴后，里面還剩下一些，我便小心翼翼地將塑料蓋子套上去，留著，等下回再用。

但即使這樣省著用，也有使用完的時候。為此，我動過不少的腦筋，想過不少的法子。我曾經(jīng)在我的這只眼睛里滴過蒸餾水，滴過生理鹽水，還包括一些其他廉價的藥水，但效果都不明顯，而且往往都會讓眼睛比較難受。我還想過一些其他辦法。在這些辦法中，最好的辦法是用熱水沖敷。熱水沖敷的具體做法是，泡一杯開水，水不要太滿，一般倒?jié)M杯子三分之二的樣子，水要燙，要冒熱氣，然后，將頭低下去，用右眼的位置緊貼茶杯口，再睜開眼睛，讓水蒸氣熨帖和滋潤干澀的眼球。當(dāng)然，得防止?fàn)C傷。我常這樣干。不知道的人，以為我的眼睛想要喝水呢，或者是以為我在水里找黃金呢。

海倫·凱勒在《假如給我三天光明》里寫道：“當(dāng)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什么也看不見，眼前一片黑暗時，我像被噩夢嚇倒一樣，內(nèi)心驚恐，悲傷極了，那種感覺讓我今生永遠難以忘懷。”海倫·凱勒，十九世紀(jì)美國著名的聾盲女作家，一個生活在黑暗中卻又給人類帶來光明的女性，一個度過了生命的八十八個春秋，卻熬過了八十七年無光、無聲、無語的孤獨歲月的弱女子。我并不是失去光明，即便失去，也無法像她一樣寫出如此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我卻像她一樣，清楚地記得那場病——盡管我早就走出了病魔的陰影和困境。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比如瞎子阿炳。三十四歲時，阿炳雙目先后失明，為謀生計，他身背二胡，走上街頭，自編自唱，淪為街頭藝人。生活的窮困，疾病的折磨，是多么容易摧毀一個人的意志，令人失去希望，甚至萬念俱灰啊。他叫著“師傅”的當(dāng)?shù)朗康母赣H離世多年后，在一個中秋之夜，阿炳再次來到“二泉”邊，那一夜，月光似水，靜影沉璧，可是他再也看不見了。物是人非，耳畔唯有那淙淙的流水，此情此景，誰能體會阿炳那一刻的凄涼、無助、嘆息，以及內(nèi)心的激蕩與不屈呢？

我的父親有時也會拉起這首《二泉映月》。父親的琴聲委婉、連綿、悠揚，如山泉從幽谷中蜿蜒流淌，緩緩而出；如月色從夜幕中裊裊傾瀉，漫漫而來。我想，假如聽這樣的曲子，聽這樣的泣訴，我是可以閉上我的眼睛的，尤其可以閉上我這只干澀的右眼。是的，有時候，閉上眼睛，并不見得就是一片漆黑。有時候，如盲人歌手楊光所唱的：你是我的眼，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你是我的眼，帶我閱讀浩瀚的書海。

我的父親，他是一個懦弱膽小的人。我曾在一篇文字里寫過，他膽小得怕踩死一只螞蟻?？删褪沁@個如此膽小的人，他一次次厚著臉皮去敲別人家的門，去敲領(lǐng)導(dǎo)家的門，他說，把我這條老命抵押給你，你們再借點錢給我，我要救我的兒子，我兒子死不了的，我兒子不能死。一次次化療，放療，我上吐下瀉，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絕望，無助，恐懼，死亡，如一個黑暗的深淵，正一點點吞噬著我。那年骨髓移植前一天，我無力而忐忑地躺在無菌病房里。隔著兩層厚厚的玻璃，父親站在窗外，他手持電話聽筒，斬釘截鐵地對我說出了“孩子，你是我的花朵”這樣的話來，那是多么抒情，多么富有詩情畫意，又是多么有力的一句話啊。父親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緊緊地閉著我的眼睛。我害怕我眼睛里的淚水會奪眶而出，會決堤，會崩潰。那時，我的眼睛還不干澀。我眼睛干澀是半年之后的事情。我不知道為什么，就在那天，就在我閉上眼睛的那一剎那，我的眼前好像閃過一道神奇的光亮來。

許多年過去了。我每每想起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仍然會有流淚的沖動。我終于沒有辜負我的父親，實現(xiàn)了對父親許下的這樁艱難而莊重的承諾——我一定活著。是的，活著，好好地活著，是我這一生最偉大的事業(yè)，是父親對我最樸素的希冀，是我們父子之間最溫暖的約定。

只是，我的右眼，不再能流淚了，一滴也不能。不能流淚，不知道是一件該幸福還是該痛苦的事情。而更不確定的是，還會有多少這樣的事情在等著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