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與現(xiàn)代中國大海精神的創(chuàng)造

彭 松

（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26000）

如果說在古代中國“?！笔且环N荒渺邊緣的存在，“海，晦也”，地理上的海混沌莫名，投射在人們的文化心理上也是幽晦不彰的。然而，在現(xiàn)代中國，海洋成為一種與現(xiàn)代精神同構(gòu)的偉大象征物，不再僅僅是一個自然物理性的存在，而具有豐富的價值內(nèi)涵。現(xiàn)代中國人普遍地使用“大?！边@個詞，從“?！钡健按蠛！保粌H是地理空間上的擴充，更重要的是其中包含了“崇高”、“偉大”、“自由”、“無限”等價值意義，其中被灌注了一種新的文化精神。五四時代正是造就這樣一種大海精神的時代，而郭沫若作為五四精神的重要建構(gòu)者，正是以他充滿爆發(fā)力的寫作，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中國的大海精神，表達(dá)了深刻的時代意識和生命覺悟。雖然，在以往的研究中，也有人注意到郭沫若的海洋創(chuàng)作，但只是局限于文學(xué)意象的一般分析，沒有真正發(fā)現(xiàn)郭沫若的海洋寫作的創(chuàng)造性價值和現(xiàn)代性意義。而這正是本文所意在闡明的。

“如今是第二次的洪水時代”：五四精神的召喚與建構(gòu)

1921年郭沫若在他的詩作《洪水時代》中寫道“如今是第二次的洪水時代了”，這正是他心目中的五四時代，巨大的洪水泛濫，茫茫大地之上匯成一片汪洋，舊世界被淹沒了，時代呼喚著偉大的力量開拓未來，那茫茫之中，有幾個英雄“奮涌著原人的力威，想把地上的狂濤驅(qū)回大海?！边@首詩表達(dá)了五四時期人們獨特的時代意識，隨著海上文明的大規(guī)模涌入，傳統(tǒng)的價值秩序被沖垮淹沒了，新世界的造成有待于我們的行動和開拓。作為五四精神的時代歌者，郭沫若敏銳地把捉到了這個時代的特質(zhì)，這是一個處在新舊世界的臨界線上瞻望未來的時代，呼喚著新的精神創(chuàng)造，并且主要是以精神創(chuàng)造的方式介入時代、改造社會、建構(gòu)未來。郭沫若用“第二次的洪水時代”來表征他所理解的五四時代，這不是一個偶然?？梢钥吹?，在五四時代的文學(xué)書寫中，大海是一個活躍的意象，五四作家們把時代精神灌注在“大?！边@個意象之中，通過建構(gòu)一個“大寫的?！边M而建構(gòu)了一種時代精神。

在古代中國，海是“江河湖?！北姸嗟淖匀晃锵笾械囊粏T，并不具有特出的意味，也沒有特別的精神意涵。而自近代以后，“風(fēng)從海上來”，西方的海上文明破壞了天下秩序，海洋成為中國現(xiàn)代性發(fā)生的契機，無論是主動抑或被動，中華文明被卷入海洋的激流漩渦之中，這個時代的無數(shù)個體也必得要面向海洋選擇他們的人生道路。正如郭沫若的自我詠唱，“我本是一滴的清泉呀，/我的故鄉(xiāng)，/本在那峨眉山的山上。/山風(fēng)吹我，/一種無名的誘力引我，/把我引下山來；/我便流落在大渡河里，/流落在揚子江里，/流過巫山，/流過武漢，/流過江南，/一路滔滔不盡的濁潮/把我沖蕩到海里來了。”海洋成為一種無法回避難以拒絕的遠(yuǎn)方誘力，成為現(xiàn)代中國文明轉(zhuǎn)型的隱在的航標(biāo)。于是，海洋在現(xiàn)代中國自然地凸顯出來，不再是一個普通的自然物象，而是一個包含了復(fù)雜的文化意味和歷史意義的特殊存在。歷史的轉(zhuǎn)折催使人們面向海洋，拓開文明的邊界，在廣大的環(huán)球空間中去體驗種種新的海洋性的經(jīng)驗。如果說晚清之際，中國人已經(jīng)有了“乘風(fēng)竟渡大瀛?！钡目缪篌w驗，有了“足遍五洲多異想”的文明感受，有了“茫茫煙水著浮生”的海上生涯，那么五四作家的突破就在于，不再只是表達(dá)客觀的海洋體驗，而力圖以主觀的創(chuàng)造精神擁抱作為自然物的海洋，以高揚的主體價值和熱烈的主體情緒來構(gòu)造一個新自然，在主體精神投射下創(chuàng)造一個“大寫的?！?。正如郭沫若在詩中高呼的，“大海開張在我面前！/擁抱，擁抱，擁抱”，這一種熱切的主動姿態(tài)正表現(xiàn)了五四時代積極自信的精神氣質(zhì)。

在五四作家創(chuàng)造和建構(gòu)“大海”形象的書寫中，西方文學(xué)尤其是浪漫主義詩人的寫作構(gòu)成了其直接的精神資源。早在晚清時期，蘇曼殊就翻譯了拜倫的《贊大?！贰度小贰栋ＥD》等名篇，歌頌大?！盎蕽秊懞?，靈海黝冥。萬艘鼓楫，泛若浮萍”的浩瀚，以及“搖山撼城，聲若雷霆……偉哉自由、公所賜予”的偉力。拜倫是“熱烈而真誠地崇拜自由”的靈界詩翁，亦是“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摩羅詩人，他的詩作首先地向國人傳達(dá)了崇高而自由的海洋精神。到了五四時代，眾多歌頌大海的浪漫詩人更為人們熟知與熱愛，其中有吟唱著“月兒在吻著海波，波浪也相互擁抱”，懷抱“愛的哲學(xué)”長眠在海浪中的雪萊；有在熠熠閃爍的波浪里看到傳奇的色彩、童年的夢幻而詠贊：“我向你致意，你這大海，亙古永存”的海涅；有靈魂深受桎梏，仍向往著“自由的元素”召喚的普希金；有終身熱愛海浪滔滔，駕駛?cè)松酱饲靶杏啦煌丝s的惠特曼。無疑，這些西方浪漫詩人產(chǎn)生了巨大的精神感召，但他們對五四作家的強大吸引力，不僅在于其筆下自然境界開闊優(yōu)美，更在于他們是民族詩人亦是國民詩人，他們的創(chuàng)作傳達(dá)了時代的信息，在歷史轉(zhuǎn)折時代以新的理念建構(gòu)民族精神，召喚未來國民，這無疑與五四精神正相契合。這些詩人以崇高、偉大、自由、無限賦予海洋，建構(gòu)起一個精神性的大寫的海，以此來超越壓抑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新的生命力的迸發(fā)。

五四時期面臨著與此相當(dāng)?shù)臅r代契機，五四時代的作家有信心在歷史過程中扮演具決創(chuàng)力的個人角色，為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整體文明而貢獻(xiàn)其力。他們以自己的寫作創(chuàng)造了一個“大寫的?！?，這個大海蘊蓄著新時代的文化理想和生命激情，應(yīng)和著一個時代對新世界的召喚，它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自然物象，而是主體價值構(gòu)造下呈現(xiàn)出來的“新自然”。眾多的五四作家以各具特色的寫作為時代提供了新的大海形象，其中如冰心賦予大海一種可依戀的品質(zhì)，一種寬博而永恒的愛，“我要至誠地求著：我在母親的懷里/母親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蔽逅牡膬晌蛔骷倚熘灸蛷]隱分別在其作品《海韻》和《海濱故人》里，讓主人公（向往自由的女郎）徘徊徜徉在海濱，大海的起伏象征了一種自由的遠(yuǎn)景，海洋帶來了新生活的氣息，在新女性和大海的組合中創(chuàng)造了五四式的個人浪漫氣質(zhì)。而在小說《沉淪》中郁達(dá)夫則讓苦悶的主人公在異國的海濱備受壓抑，最后投海自盡，留給大海以難酬蹈海的悲劇感受。許地山則賦予大海以宗教性的悲憫人生的象征意味，《綴網(wǎng)勞蛛》中的尚潔遭受不公正的污蔑和遺棄之后，感受到“人生就同入海采珠一樣，整天冒險入海去，要得著多少，得著什么，采珠者一點把握也沒有?！笨墒侨松幌?，就如同無涯的波浪不止，一度一度地踴躍掀動。無盡的波浪磨拭過的尚潔終于悟到“我已找到許多失掉的珠子了！那些靈性的珠子，自然不如入海探求那么容易，然而我竟能得著二三十顆了?！膘`海尋珠所象征的人生體悟，使深邃神秘的大海具有一種終極性的關(guān)懷。青年巴金通過一場壯麗的海上日出，“太陽慢慢透出重圍，出現(xiàn)在天空，把一片片云染成紫色或者紅色。這時不僅是太陽、云和海水，連我自己也成了光亮的了。這不是偉大的奇觀么？”表達(dá)了時代青年對新世界的熱烈展望。而在這些五四作家之中，狂飆突進地表達(dá)了五四精神，熱情迸發(fā)地創(chuàng)造了中國文學(xué)中前所未有的大海精神的莫過于郭沫若。

沖擊力、動的氣質(zhì)、宇宙意識：大海精神的向外爆發(fā)

“啊??！我眼前來了滾滾的波濤喲！/啊啊！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chuàng)造，不斷的努力喲！/啊?。×?！力喲！/力的繪畫，力的舞蹈，力的音樂，力的詩歌，力的律呂喲！”這是郭沫若筆下的大海，這是“提起全身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倒”的大海，是不安分的力的化身，它要推倒眼前的秩序的世界，恣肆地展示著力的美。這種由大海帶來的沖擊力和破壞精神是傳統(tǒng)中國所沒有的，在古代文學(xué)中無論是“東臨碣石、以觀滄?！边€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都是以靜觀玄覽的態(tài)度體悟“山海自成天理”的自然意趣，在江河湖海各安本位的秩序中海洋作為中華文明的邊緣，雖則有“滄溟千萬里”的遼闊，有“長風(fēng)鼓怒、涌浪碎磕”的激烈，但卻不至于撼動文明秩序和天下格局。與此相對的是郭沫若筆下的大海，以一種極具沖擊力的狂躁的氣勢洶涌而來，“哦哦，山岳的波濤，瓦屋的波濤，/涌著在，涌著在，涌著在，涌著在呀！”從詩行中仿佛可以看到重重疊疊的波濤連綿而來，無窮無盡地涌動著力的舞蹈，其中裹挾著二十世紀(jì)的新生的力量，無可阻擋地沖決一切阻礙。在這無限地涌著在的大海之前，似乎沒有什么秩序和規(guī)限是不可跨越、不可推倒的，而在那充滿破壞力的沖擊之后，則是新生的希望和創(chuàng)造。在《太陽禮贊》中郭沫若盡情抒寫著東方的大海，“青沉沉的大海，波濤洶涌著，潮向東方/光芒萬丈地，將要出現(xiàn)了喲——新生的太陽。/天海中的云島都已笑得來火一樣地鮮明！/我恨不得，把我眼前的障礙一概刬平”。洶涌的大海向著東方涌起萬丈波濤，似乎要把眼前一切的障礙刬平，在激烈的破壞的浪潮中升起了新的太陽，這正是在郭沫若筆下永恒地滾動著的破壞即創(chuàng)造、毀滅即新生的“女神”式的主題，而大海作為破壞與創(chuàng)造的承載者也成為了郭沫若筆下最具沖擊力的自然意象。在郭沫若的詩作中，大海給予人們最鮮明的印象就是這一股永恒無盡的“涌著在”的力量，這是郭沫若激情爆發(fā)的詩性性格的表現(xiàn)，更是沖決網(wǎng)羅破壞囹圄無所畏懼的五四精神的表征?；蛟S現(xiàn)今一些崇拜英美式漸進思維的人看來，這一種破壞即創(chuàng)造的力量是非理性的狂熱，但對于五四時期渴望著第二次洪水時代的中國人來說，這沖決一切的力就是絕對，它蘊含著新時代的希望，也飽含著無比豐富的生命意義。正如郭沫若以他不息的歌詠所傳達(dá)的那樣，“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長江，我思念那東海，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波瀾呀！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偉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樂，是詩！”

“常動不息”是郭沫若筆下的大海的一種特出的氣質(zhì)，他是這樣向大海致敬的，“晨安！常動不息的大海呀！”在《筆立山頭展望》中他也以許多個“涌著在”的疊加，來渲染滔滔不息的浪潮，構(gòu)成一種仿佛永不止息的節(jié)律。這其中都蘊含著對一種“動的精神”的希翼和追求。五四時代以“動與靜”的對比，來分野中與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文明是一種流行的觀念，李大釗即言：“吾人認(rèn)定于今日動的世界之中，非創(chuàng)造一種動的生活，不足以自存”?！皠印笔沁@個時代對外部世界的洞察和理解，既指物理世界所發(fā)生的客觀運行，更是世界潮流方生未歇的起伏變化。只有突破凝神靜觀的傳統(tǒng)文化，打破萬物貞定、天地純寧的自足想象，以動的精神來改造國民性，進而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國民精神，方可使未來中國與世界的進步潮流相融接?！昂Ｑ蟆弊鳛樽兓奈锢硎澜绾推鸱氖澜绯绷鞯淖罾硐氲碾p關(guān)象征，幾乎天然地成為了“動”的精神的表征。于是，可以看到在郭沫若的詩中波濤、海浪、潮頭這些動感形態(tài)，獲得了激情充盈、豐富多姿的表現(xiàn)，在著名的《鳳凰更生歌》中開場即詠嘆“昕潮漲了，昕潮漲了，死了的光明更生了/春潮漲了，春潮漲了，死了的宇宙更生了?！边@是“動”的精神的贊歌，動的海潮載來了光明和新生，世界不復(fù)是由固有秩序所統(tǒng)馭的，而正經(jīng)歷著巨大的變動，這變動是因為無數(shù)心靈的覺醒和騰躍，也將把覺醒和騰躍的歡動帶給更廣大的世界。這正是郭沫若在《新陽關(guān)三疊》中所表現(xiàn)的泛神論式的歡舞的海洋，“汪洋的海水在我腳下舞蹈，高伸出無數(shù)的臂膀待把太陽擁抱”。在這幅圖景中，萬物在動，在動中相互抵近、接受、更新、擁抱。此刻的海洋在生命動力中騰躍，伸出新生的觸手，把握著宇宙的意志。

“無數(shù)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啊啊！好幅壯麗的北冰洋的情景喲！/無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倒。”這些詩行提供了一種非常奇異的時空感受，詩人想象自己“立在地球邊上”，自由置身于兩大洋相撞的地球極邊，面對著大塊的海洋在大塊的宇宙中怒涌。在這首詩中，詩人掙脫了具體時空的拘囿，破壞了理性的地理秩序，他已經(jīng)超越了日常的自然體驗，而在極具爆炸力的激情中將想象擴張到宇宙化的空間中。在這里，郭沫若抒寫的實際上是自然時空中不可見的奇觀，他不是在一個日常經(jīng)驗可感知的范圍內(nèi)表現(xiàn)海洋，而是跨越日常經(jīng)驗賦予海洋以宏大的宇宙意識，將海洋置于壯麗的宇宙化景象之中。如果說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時空秩序是穩(wěn)定的，其宇宙意識的表達(dá)也是理性有節(jié)制的，宗白華就認(rèn)為“中國人的宇宙觀念本與廬舍有關(guān)”，慣于在天圓地方的穩(wěn)定空間中安頓他的生活。古代的詠海詩中雖然也有“島間應(yīng)有國、波外恐無天”這樣跨越的想象，和“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這樣表達(dá)宇宙空間感的詩作。但總的來說，傳統(tǒng)中國詩歌比較缺乏超越性的空間想象，更缺乏宇宙意識強烈的擴張性表現(xiàn)。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性正在于以他充滿爆發(fā)力的激情和想象，賦予海洋以超越性的宇宙意識，突破了理性化的時空秩序，而盡情擴張著宇宙空間的感覺。正如他所詠贊的“無限的大自然，/成了一個光海了。/到處都是生命的光波，/到處都是新鮮的情調(diào)”，一切日常理性認(rèn)可的秩序、界限、障礙都消融了，整個宇宙都融為一個光海，只有生命的波動和詩的節(jié)律在蕩漾，萬事萬物都沉浸在其中。這詩中正洋溢著一種時代精神，詩人相信自己正處在新世界產(chǎn)誕的臨界線上，他充滿激情地向外盼望，而那個新世界應(yīng)該是既有的時空秩序無法容納的，它鼓舞并膨脹著要炸破舊的時空，要以自己的精神充滿整個的宇宙。

自由的我、泛神論、群體形態(tài)：海洋與新主體的價值想象

“把一切的事業(yè)由自我的完成出發(fā)！”這是郭沫若在五四時代發(fā)出的宣言式的呼告。個人解放是五四思想的突出特征，在這個社會轉(zhuǎn)型的時代里，世界不再是由固有秩序所統(tǒng)馭的，而正經(jīng)歷著巨大的變動。在這個過程中，“個人可以扮演一個具決創(chuàng)力的角色，為創(chuàng)造一個整體文化及文明而貢獻(xiàn)其力”。這個新的自我是浪漫的，為時代的精神所召喚，相信自我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可以使世界上揚，亟望破除九界、沖決網(wǎng)羅，無所畏忌地伸張自我。在郭沫若的詩中，大海即象征著那召喚著我的自由的力量。在一首詩中他寫道，“我”一個輟課的學(xué)生赤頭光腳，忙向自然的懷中跑，“那門外的海光遠(yuǎn)遠(yuǎn)地在向我招呼！”我要想翻出墻去；“一對雪白的海鷗正在海上飛舞，/啊！你們真是自由！”在這里，大海作為永恒的自由的化身，召喚著被束縛的我，而在另一個時刻，這個我終要掙脫拘束，到大海上去?！拔矣L(fēng)向海上飛馳，/人籟無聲，/古代的天才/從星光中顯現(xiàn)！//”我掙脫了人世的羈絆，來到空曠無垠的海上，自由地追逐人類偉大的精神之光，“親惠的海風(fēng)！/浮云散了/星光愈見明顯”，在廣闊的海天之間，“我仰望著星光禱告，/禱告那自由時代再來！”我終于來到大海上，盡情地飛馳，追隨著人類精神的光芒，去追求那青春和自由的時代。似乎，只有無垠的海天才能讓自我真正地舒張，隨心地擴大，才能夠與那無限的自由精神合一。因而，在郭沫若的詩中，可以看到那個新生的自我來到海上，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大海，讓有限的我永在無限之中飄游，分享那無所拘束的無垠的自由?！搬葆?，彷徨，/欲圓未圓的月兒/已高高露在天上。/曠渺無際的光波！/曠渺無際的海洋！大海平鋪，大船直往。/我愿我有限的生涯，永在這無際之中彷徨！”正是在大海之上，這個我擺脫了一切的人世羈絆和世俗規(guī)制，自由地伸展自己的生命，無所掛礙也無所顧忌，追求著五四時代所推崇的那種在青春的張揚、個性的激烈中的自我實現(xiàn)。于是，在郭沫若的筆下更出現(xiàn)了這樣的震撼人心的詩句：“我已成瘋狂的海洋/你卻是冷靜的月光！/明明在我的心中，/卻又高高掛在天上，/我不息地伸手抓拿，/卻只生出悲哀的空響”。其中的這個我充溢著天狗般的熱狂，張揚著叛逆的自由意志，突破人間一切理性規(guī)制的藩籬，化身為海洋那一股永恒的沖動的力量。在這詩行中，仿佛看到一個生命個體在熱狂地攫取著自由，新的自我在激情中凸現(xiàn)，又無限地擴張，追求著自我的生命目的，雖然在那震天動地的追求中又不免帶有一點迷惘的悲哀。

五四時代，通過新的精神理念的影響和輸入，使人們獲得新的個體意識，進而將個別的人召喚為時代的新的主體。這個新主體既是有獨立意識的生命個體，也需要超越個體的范圍，克服個體無限的自我擴張，而建構(gòu)一種更寬博的視野。從郭沫若的意識結(jié)構(gòu)中來看，“泛神論”起到了一個關(guān)鍵性的作用。對于郭沫若而言，與其說“泛神論”是一種固定的精神信仰，還不如說是一種有機的意識力量。一方面，“泛神論”賦予他個體的自信和意義，使微小的個體在“一的一切”中感受到自然的宏大與尊嚴(yán)；另一方面又將自我意識的擴張融入到宏大的宇宙境界之中，使個體生命在“一切的一”之中與宇宙永恒的韻律共振。在郭沫若的海洋書寫中就滲透了“泛神論”式的體驗，如《光?！分惺銓懙摹盁o限的大自然，/成了一個光海了。/到處都是生命的光波，/到處都是新鮮的情調(diào)”，萬物融化了彼此的界限，分享著同一的喜悅。個體投入大自然的懷中，脫去自我的狹小的軀殼，“我們來了/你快擁抱！/我們要在你懷兒的當(dāng)中，/洗個光之澡！”又如《浴?！分兴憩F(xiàn)的“我的血和海浪同潮，/我的心和日火同燒，/我有生以來的塵垢、秕糠/早已被全盤洗掉！/我如今變了個脫了殼的蟬蟲，/正在這烈日光中放聲叫”。在大海的洗禮中，我的生命與大自然共同潮涌，脫去了自我舊的軀殼，而溶入新的熱烈的大潮。在郭沫若的詩里，除了白晝燦爛踴躍的大海，還書寫了月光下的海洋。離開了太陽的光明普照，他似乎感覺到海的另一番律動，“海已安眠了。/遠(yuǎn)望去，只看見白茫茫一片幽光。/聽不見絲毫的濤聲波語”。夜的寂寥，觸動了詩人內(nèi)向的敏銳，“我的一枝枝神經(jīng)纖維在身中戰(zhàn)栗”，通過寧靜內(nèi)審的方式，自我生命最隱秘的神經(jīng)與自然發(fā)生了奇特的應(yīng)和。如果說白晝的海帶來的是時代的震驚感受和外向體驗，那么夜的海則是屬于自我的，充滿獨一份的自我感受的幽微和隱秘。“海水淵清/沉默著斷絕聲嘩……一種寂寥的幽音/好像要充滿那瑩潔的寰空/我的身心/好像是——融化著在?！痹谝环N隱在的生命體驗里，自我的感覺幾乎不可察覺地擴展到宇宙之中，在寧靜而淵默的氣息中，實現(xiàn)自我與自然的合一。

經(jīng)由“泛神論”的介導(dǎo)，個體的我與一種群體主義相聯(lián)系和溝通，這使得郭沫若筆下的大海，既閃現(xiàn)著獨立個體的意志，也體現(xiàn)出“群”的整體性的象征形態(tài)。近代以來的思想者，一方面要求個人從傳統(tǒng)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同時又強調(diào)現(xiàn)代國民需擺脫一盤散沙的狀態(tài)，而組成一種新的群體主義，如梁啟超所言：“茍屬有體積有覺運之物，其所以生而不滅存而不毀者，則咸自恃合群為第一義”。五四時的陳獨秀亦說：“我們的個體生命，乃是無時間空間區(qū)別的全體生命大流中底一滴；自性和非自性，我相和非我相，在這永續(xù)轉(zhuǎn)變不斷的大流中，本來是合成一片?！痹诠舻木竦桌铮灿兄鴿夂竦娜后w意識，他希望把自己的生命融入群體中去，如《女神-序詩》中所言：“你去，去尋那與我的振動數(shù)相同的人；/你去，去尋那與我的燃燒點相等的人。/你去，去在我可愛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把他們的心弦撥動，/把他們的智光點燃吧！”他向往著比個體生命更大的存在，并且相信這樣的存在要更真實、更完美，只有融入了這樣的群體，才能更接近宇宙本體的力與美。因而，在郭沫若的詩行中，可以看到對滾滾不息的群體性力量的謳歌：“哦哦，山岳的波濤，瓦屋的波濤，/涌著在，涌著在，涌著在，涌著在呀！”許多個疊加的“涌著在”構(gòu)成了一個浩浩蕩蕩的群體形態(tài)，似乎將無窮無盡地推進。又如在《新陽關(guān)三疊》中，“汪洋的海水在我腳下舞蹈，/高伸出無數(shù)的臂腕待把太陽擁抱”，詩中的海水仿佛是一個歡欣的群體，舞蹈著組成宏大的群體把太陽擁抱。如果把此詩與《瓶三十一》“我已成瘋狂的海洋/你卻是冷靜的月光……”相比較，可明顯地感到群體的歡欣與個體的悲哀之對照，《瓶三十一》的基調(diào)是清冷而抑郁的，自由而又迷惘的個體竭盡全力也無法把捉月光，而《新陽光三疊》中汪洋海水組成的群體則是熱烈而明朗的，用無數(shù)的臂腕自信地?fù)肀枴τ谖逅臅r代的郭沫若而言，現(xiàn)實中具有創(chuàng)世紀(jì)力量的群體，不只是泛泛所指的，而有更具體的含義，那就是“勞工”大眾。正如《洪水時代》中寫道的，我“思慕著古代的英雄，/他那剛毅的精神/好像是近代的勞工。/你偉大的開拓者喲，/你永遠(yuǎn)是人類的夸耀！/你未來的開拓者喲，如今是第二次的洪水時代了！”在第二次洪水時代的滔天狂浪中，勞工作為近代的英雄群體登場了，他們具有強大的群的力量和開拓未來的勇氣，對于詩人來說，擺脫掉舊的軀殼融入這個新的群體，去創(chuàng)造未來的世界，這就是自我完成的最終實現(xiàn)。在《浴?！分兴栽娨獾暮艉氨磉_(dá)了這種自我完成的快樂，“太陽的光威/要把這全宇宙來熔化了！/弟兄們！快快！/快也來戲弄波濤！/趁著我們的血浪還在潮，/趁著我們的心火還在燒，/快把那陳腐了的舊皮囊/全盤洗掉！/新社會的改造/全賴吾曹！”從獨自在海濤中洗去塵垢、脫去軀殼到融入群體之中，共同沐浴海浪光波，全盤洗掉陳腐的皮囊，投入新社會的創(chuàng)造。這是以詩性語言敘寫的超越個人又涵容個人的時代新主體產(chǎn)誕的歷程，而大海正見證了這個新主體的形成，并且成為承載新主體精神的絕好的詩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