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笛
何謂“國語”?“國語”一詞在晚清作為日譯漢詞重新引入漢語,意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共同語?!皣Z”標準的形成首先歸功于國語運動和白話文運動,具體而言,國語運動在各種拼音符號方案的實踐中確立了注音字母,并在北京官話的基礎上逐步確立了統(tǒng)一的語音系統(tǒng);晚清白話文運動也提升了白話文的地位,而之后的文學革命更是確立了白話文作為“國語”的書面語的身份。而國語運動和文學革命的合流,促使教育部于 1920 年改小學之“國文”科為“國語”科,“國語”及國語教育得到教育體制的正式命名。
“國語”一詞,中國古已有之。除了上古時期作為一部經(jīng)典著作的書名,中古時期已作為遼、金、元等非漢族政權對本族語言的指稱?!对贰ざY樂志·皇帝即位受朝儀》:“讀詔,先以國語宣讀,隨以漢語譯之。”此“國語”指的是蒙古族語。清朝初期,漢語、滿語、蒙語等多民族語言并用,由于漢語的使用人數(shù)眾多且滲透力超強,逐漸讓清朝統(tǒng)治集團由滿漢雙語模式變?yōu)闈h語為主的模式,到了“大致發(fā)生在19 世紀末 20 世紀初。正是此時期出現(xiàn)了這樣的觀點:近代國家的建立,語言的同一和標準化不可或缺。眾所周知,這同時也與以日本為樣板的富國強兵目標密不可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向前推進的。這以后,中國所謂的國語,無一例外地指涉漢語,中國語即現(xiàn)代漢語的常識性觀念也穩(wěn)固下來,以至于今”。
提到國語運動、國語教育、國語文學,其中的“國語”蘊含的都是一個現(xiàn)代語言概念,即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共同語,“國語”和“國家”、“國民”、“國土”、“主權”等新興政治術語,都是在晚清時期由日本傳入中國。如周有光認為:“《國語》原來是我國一本古書的名稱,日本人把它用作‘全國共同語’的名詞。清朝末年,這個名詞傳來中國?!毕嗨频目捶ㄟ€有“‘國語’一詞是從英語翻譯過來的。英語national 一詞有‘國家’和‘民族’兩個意思。日本把 national language 翻譯成‘國語’,我們借了進來”。
何謂現(xiàn)代意義的“國語”?安德森的著作《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將民族、民族屬性視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語言是民族認同的一個重要標志。他寫道:“所有偉大而具有古典傳統(tǒng)的共同體,都借助某種和超越塵世的權力秩序相聯(lián)結(jié)的神圣語言為中介,把自己設想為位居宇宙的中心。”“不過這種由神圣語言所結(jié)合起來的古典的共同體,具有一種異于現(xiàn)代的民族想象共同體的特征,最關鍵的差別在于,較古老的共同體對他們語言的獨特的神圣性深具信心?!比缋∥脑?jīng)統(tǒng)治著整個歐洲,作為宗教、文化及政府的語言,而民眾用的是各地方言俗語,隨著歐洲歷史的發(fā)展,許多歐洲國家把自己的某種地方語言提升為國語,從而使得拉丁文不再具有神圣性。又如漢語所形成的漢文化圈也曾輻射了周圍的日本、朝鮮、越南等國,當清王朝開始沒落時,古老的共同體逐漸失去自己語言的神圣性及威信,曾經(jīng)的宗屬國也因自身經(jīng)濟軍事能力的壯大開始懷疑漢字的先進性, 去漢字化轉(zhuǎn)而模仿西方先進國家的語言文字體系,由表意文字向表音文字轉(zhuǎn)變,成為他們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重要方式。
日本在明治時期奉行脫亞入歐的國策,學習西方的表音文字系統(tǒng),有人主張廢除日語中的漢字,建構(gòu)日本民族共同語“國語”。甲午中日戰(zhàn)爭的勝利,更加深了日本的語言文化不應該受到中國漢字束縛的觀念。為了日本國語的建設,日本在文字、文學、教育等諸多方面進行了一系列改革。1895 年上田萬年《關于標準語》認為日語標準語是“受過教育的東京人所說”的話語, 是優(yōu)越于各方言之上的,同時作為國語的日語只有在國內(nèi)形成一個標準,才能在殖民地進行語言的同化教育。日本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便把臺灣作為其日本國語的實驗地。雖然日本要打破漢語的支配局面,但從“國語”命名開始就已經(jīng)自相矛盾,在翻譯西方的著作時卻不得不使用漢語詞匯來承載,就連翻譯 national language 也是使用來自中國的“國語”兩字,但是此時“國語”的含義早已經(jīng)不再是中國書名或者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稱呼,而是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共同語,與國家、國民、國土等詞匯一樣,蘊藏著民族主義的思想。中國再次引入的“國語”就具有了現(xiàn)代民族國家共同語言的意義,基于救亡圖存、普及教育的目的而重新?lián)碛辛诵碌纳Α?/p>
作為日譯漢詞的“國語”重新引入中國的過程與中國教育改革密切相關。早在 1901 年,羅振玉到日本考察教育事務期間,他記載了日本學校教育中,從小學到高等師范學校本科,都設有“國語”課程,只是羅振玉對于“國語”的重要性并未給予足夠的重視。黎錦熙認為最早提出“國語統(tǒng)一”理念的要算吳汝綸,1902 年,首位被任命的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吳汝綸考察日本學制時,日本大學總長山川、議員伊澤修二(后任臺灣學務部長)都談到了統(tǒng)一國語和國語教育的意義,山川認為:“凡國家之所以存立,以統(tǒng)一為第一要義。教育亦統(tǒng)一國家之一端。故欲謀國家之統(tǒng)一,當先謀教育之統(tǒng)一。教育之統(tǒng)一者有三大端:(一)精神,(二)制度,(三)國語?!币翝尚薅€建議吳汝綸在學堂科目中加入“國語”一科。吳汝綸將考察結(jié)果寫信給時任管學大臣張百熙,提及日本假名文字可以使婦孺自行拼寫文字,而中國此時興起的切音字運動,如王照的官話合聲字母“此音盡是京城聲口,尤可使天下語音一律。今教育名家率謂一國之民,不可使語言參差不通”。吳汝綸對于國語統(tǒng)一的考慮首先是語音層面的統(tǒng)一,省字也即官話合聲字母可以為漢字注音,便于普通民眾自行拼讀漢字。由此可知,“國語”的引入從一開始就與教育密不可分。
19 世紀末 20 世紀初的知識分子,尤其是接觸過西方文明的雙語知識分子,他們能夠直接地接觸西方現(xiàn)代文化、敏感地觸及歐美歷史動蕩中產(chǎn)生的民族國家經(jīng)驗,因而他們會極力模仿這些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歷史經(jīng)驗,從武器裝備到國家體制社會文化等不一而足。中國知識分子在中國的表意文字同西方的表音文字對比中產(chǎn)生了觀念的動蕩,認為中國落后的部分原因就在于語言文字的不統(tǒng)一,這促使他們不斷改革自己的語言文字,最直接的反映就是前前后后持續(xù)幾十年的國語運動和白話文運動。
國語的統(tǒng)一并非一蹴而就,國語統(tǒng)一的標準更是一個動態(tài)的形成過程。國語運動和文學革命有著不同的源頭,按黎錦熙對于國語運動廣義的分期,國語運動從早期拼音文字運動也即切音字、簡體字、注音字母發(fā)展到國語羅馬字,由最初為漢字這種表意文字增加一種合適的表音符號系統(tǒng),最后甚至發(fā)展為想用表音文字取代漢字,可謂“變一字體”。文學革命則是從晚清白話文運動發(fā)展到文學革命階段,是對于文體的改革,白話文取代文言文成為“國語”的書面語,可謂“變一文體”。
國語運動早期的切音字運動和簡字運動時期,多由知識分子個人提出方案,如盧戇章、蔡錫勇、沈?qū)W、王照等,之后他們便意識到這些方案無法僅憑個體和民間力量,必須依靠政府力量成為具有強制性的教育制度才能得到推廣。王璞與吳汝倫都向管學大臣張百熙呈文要求推行官話字母,1904年“癸卯學制”的《學務綱要》中:“茲擬以官音統(tǒng)一天下之語言,故自師范以及高等小學堂,均于中國文科一科內(nèi)附入‘官話’一門?!奔瓤梢娨揽拷逃闹贫刃缘牧α渴强尚械?,又足見由統(tǒng)一語音來統(tǒng)一國語的思路已然形成,而王照的《官話和聲字母》是專門用來拼寫官話的,從語音層面來說此官話即“京音”,從元朝到清朝,北京長期作為政治中心使得北京官話地位不斷提高。1910 年資政員江謙在《質(zhì)問學部分年籌備國語教育說帖》中正式提出把“官話”正名為“國語”,如此使用對象便可普及全體國民。與此同時,資政院推嚴復審查此帖,其審查報告中最值得注意的一條是將官話簡字等定位為音標。1911年學部終于有了《統(tǒng)一國語辦法案》,以京音為主審定標準音,以官話為主審定標準語,成立國語傳習所培訓教員。這已經(jīng)算是一個比較成熟的國語方案雛形,但恰逢辛亥革命而擱置,爾后國語運動在新國民政府教育部的參與下又有了新的局面。注音字母運動時期可以從民國成立后算起,蔡元培擔任教育總長,他議決的提案當中就有《采用注音字母案》,可以算是《統(tǒng)一國語辦法案》的延續(xù),并在 1913 年召開了讀音統(tǒng)一會,會議當中數(shù)種新舊字母方案紛紛被人們提出來,取南方還是北方發(fā)音也成為爭論的焦點。會議最后采納浙江會員馬裕藻、朱希祖、魯迅等人建議,在章炳麟的“紐文”、“韻文”基礎上修改而成“注音字母”,并有了《國音推行辦法》七條。其中有督促教育部公布注音字母、將初等小學“國文”一科改作“國語”、教員必須用國音授課、小學課本和通告等應一律在漢字旁添加國音等,可以說國語的語音層面不僅有了基本的統(tǒng)一標準,還有了切實可操作的推行辦法。1916 年民間自發(fā)成立了國語研究會,提出“言文一致”和“國語統(tǒng)一”的口號,1917 年國語研究會召開第一次會議,會議宗旨“研究本國語言,選定標準,以備教育界之采用”。1917 年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第三次會議議決《請教育部速定國語標準,并設法將注音字母推行各省區(qū)》。也正是這一年文學革命拉開了帷幕,國語研究會在促進國語運動和文學革命合流中是一個關鍵的角色,國語研究會當中的許多領軍人物同時也是文學革命的先驅(qū),國語運動和文學革命開始進入“雙潮合一”的階段。
國語運動和文學革命雖然源頭不同、發(fā)展脈絡不同,但有著一些相似的初衷,都認識到了中國漢字的繁難以及言文不一致,難以普及教育、開啟民智,從一開始都與教育國民密切相關,而隨著科舉制度的廢除及新式教育的發(fā)展,教育自身也需要一種容易被大眾理解和運用的語言工具。兩者的差異在于,國語運動雖以京音為國語的標準音,并制定了注音符號,但只是語音層面的統(tǒng)一,關于“國語”是什么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而從其方案及國語研究會會員自身使用的語言情況來看,文言依然是他們采用的書面語言。而晚清白話文運動已經(jīng)將接近口語的白話語體作為開啟民智的書寫語言,兩者能否合流的基礎就是對于國語各項標準的認識是否能達到一致。
中國國語和日本國語的形成經(jīng)歷了一個相似的過程,或許這種過程是所有民族國家共同語形成的必經(jīng)之路。正如安德森所說,“我們經(jīng)常在新國家的建造民族(nation-building)政策中同時看到一種真實的、 群眾性的民族主義熱情,以及一種經(jīng)由大眾傳播媒體、教育體系、行政管制等手段進行的有系統(tǒng)的,甚至是馬基雅維利式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灌輸,這種群眾的和官方的民族主義混合”。無論國語的語言本體建設還是國語教育,無論是官方體制還是民間力量的推動,國語作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歷史組成部分,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性有時甚至超過了其語言本質(zhì),這或許也是學衡派等即便對文言進行客觀合理的維護,也阻擋不了白話作為國語的內(nèi)在原因。
教育部 1920 年改“國文”科為“國語”科,意味著國語運動和文學革命的成果得到了國語教育的保障。注音字母、新式標點符號、白話新文學名正言順地進入學校教育。改“國文”為“國語”,是國語運動、文學革命以及教育改革共同的訴求,是對于擁有言文一致、普及教育功能的現(xiàn)代民族共同語的訴求。它的意義,是語言上的、是文學上的、是教育上的,甚至是文化上的。
“文學的國語”“國語的文學”“國語教育”相互依存、相互影響,呈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的生成過程。眾多語言學家、教育家、文學家的種種設想和方案,都是迫切希望對“國語”的語音、語法等各層面建立統(tǒng)一的標準。
注釋
:①宋濂等:《元史卷六七·志第一八·禮樂一》,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27頁。
②村田雄二郎著,趙京華譯:《末代皇帝說什么語——清末的“國語”問題與單一語言制》,《語言與社會》2000年7月第3號。
③周有光:《中國語文縱橫談》,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8頁。
④陳剛:《談談普通話的同義語》(下),《語文建設》1984年第2期。
⑤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5頁。
⑥目前也有學者發(fā)現(xiàn)黃遵憲于1887年成書、1895年刊行的《日本國志》當中就已經(jīng)使用現(xiàn)代意義的“國語”一詞,“日本古無文字,而有歌謠,上古以來,口耳相傳。漢籍東來后,乃借漢字之音而填以國語”。張向東:《“national language”的對譯詞“國語”探源》,《漢字文化》2008年第6期。
⑦吳汝綸撰:《吳汝綸全集》(第3卷),黃山書社2002年版,第788頁。
⑧吳汝綸:《與張冶秋尚書(百熙)》(選錄),璩鑫圭、唐良炎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 學制演變》,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頁。
⑨舒新城編:《近代中國教育史料》,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99頁。
⑩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