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翎(回族)
丁家村巷道口土墻墩子上,成天到晚都有人蹲著,就跟猴子一樣。那個是專替賭家把風的。報酬是每天一包“大紅河”香煙和十塊錢。另一個人想蹭煙抽,也來同他一起蹲。兩人聊天,眼睛四處看。雖說無人舉報,派出所很查不到這種小場子,但不可不防。把風就為了把個放心。有時候,看見婆娘來逮丈夫,或丈夫來收拾婆娘,或者老爹來教育兒子,把風的就會進去報個信,躲不躲隨事主的便。
丁老爺子背著手朝這邊來。蹭煙的就問把風的:那老頭子來逮他兒子了,進去通個風?
把風的說,這老頭兒是來追他兒子回去開三輪摩托,送他去鎮(zhèn)上剃頭。他不會鬧場子的。
蹭煙的說,人這種東西,真是越老越放相,討人嫌!大榕樹底下就有理發(fā)的,他不去,偏要去鎮(zhèn)上。他再這樣難纏,咱們整一套西裝來鼓搗他穿上!
把風的說,那他肯定會吐血而亡!
蹭煙的說,那等裝棺的時候,再整一套西裝給他穿上!
把風的說,那他肯定會氣得醒轉(zhuǎn)過來,從棺材里跳出來罵你!
蹭煙的說,你看他那帽子,真高級,同趙本山演的那啥,戴的帽子是一模一樣。現(xiàn)在市面上可稀奇了,拿著錢也買不到!
兩人望著丁老爺子,嘎嘎地笑。丁老爺子不搭理他們,直接進巷子,去置賭的家里。場子中擺了幾張矮八仙桌。都圍著人??慈ゾ透隹统燥埶频摹5厣系墓献託?、煙頭簡直像鋪了一層氈毯,瓜子殼里還夾著痰、鼻涕和揉爛的衛(wèi)生紙。按丁老爺子的自尊心,他是不愿意到這種場合來的。哼,這種地方!好人進來走一圈,從頭到腳都會沾上煙味、屁味和賭味。偏偏丁老爺子的頭皮癢得惱火,不去剃不行。他又舍不得花三塊錢坐別人的三輪摩托車,就只好來請他兒子回去。他兒子五十五、六歲的樣子,也戴帽子,是從物資交流會上買來的那種兩頭掀起的康巴漢子帽。這帽子配上他那張黑臉,還真有點西部賭俠的樣子。哼,還賭俠呢!在老爺子眼里他就是個不成器的敗家子。不單賭博,還吃煙吃酒。幸虧孫子爭氣,一考就考上大學;再一考,就考取公務員,而且是鄉(xiāng)政府的公務員。你看看,他作為干部的爹,也不考慮一下影響,天天來賭場混。他嘴里叼的煙,煙灰都比煙嘴長了,也顧不上彈一下,自己被自己的煙嗆得瞇起眼睛——這副墮落相,丁老爺子真是一萬個看不慣。
丁老爺子別過臉去,氣咻咻地喊他兒子的名字,一連說了三個請:請你不要玩了!請你回去!請你送我這老不死的去剃個頭!
他兒子今天揣了三十塊錢來碰運氣,結(jié)果贏得三百幾。早就想開溜,但是別人不許他走,齊了心要把他的錢吸出來。他自己的面子也礙著不容自己走?,F(xiàn)在老爺子出現(xiàn),陰著臉請他,他就趕緊站起來。別人雖不高興,也不好說。這么說吧:在這丁家村,越是年老,就越?jīng)]人敢惹。人家兩父子拌嘴也好、吵架也罷,都屬于內(nèi)部矛盾,外人一旦搭腔,性質(zhì)就可能改變,甚至十天半月以后老人家生病,還可以追本溯源把賬賴到你頭上,說是某天某日跟某某人等講話給氣的。
從賭家出來,走在回家路上,丁老爺子教育他兒子說,你是干部的爹,你帶頭賭博,你不顧臉面,叫丁丁在鄉(xiāng)長、書記面前咋個抬得起頭?
這位丁丁的爹本想說,我在村里打打小麻將,丁丁在鄉(xiāng)政府哪里就聽得見了?加上今天贏了錢,心情好,就不想同老爺子擰,嘴里說是是是,您老人家說的是,一邊把三輪摩托車推到路上。
老爺子以為自己的話管用,就繼續(xù)敲打,說你馬上就奔六十了,還一事無成,天天去麻將場子上混,我就不明白,你咋個就一點也不著急?你咋個還玩得那樣歡喜?
丁丁爸爸嗯嗯啊啊地答應,在車廂里置了一個小板凳,把老爺子攙上去坐穩(wěn)。別看他油鹽不進,一點也不著急、不羞愧的樣子,其實他可著急、可羞愧了。一個大男人,都淪落到打小麻將的地步了,大贏大輸都不超過幾百塊錢,還不著急和不羞愧?他也是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年輕時候也曾帶頭穿喇叭褲、留長頭發(fā),帶頭搞發(fā)家致富。只是干啥都虧本,木柴生意,運輸,販賣糧食……想去干建筑吧,不愿意從苦力干起,拌水泥、攪沙子一步步成長;又拿不出錢和技術去同別的包工頭合伙。高不成低不就,大半輩子就這樣浪費了。都可悲成這樣了,老的和婆娘還成天在你耳邊嗡嗡叫,一口咬定你不著急、一口咬定你玩得高興!就連兒子丁丁也抱怨他不思進取、不曉得爭取個村委會副主任什么的當當。村里人也拿他當雞屎,說他干啥都只是頭上一點熱。有時候想想,活著真沒意思,還不如死了算了。但總不能真的去死吧? 所以他干脆變得越來越有理起來,嘴巴像石頭一樣硬,叫別人拿他沒法子。
砰砰砰,摩托發(fā)動,往鎮(zhèn)里開?,F(xiàn)在可以走新路了,花個二、三十分鐘就可以到鎮(zhèn)上。這么新這么漂亮的路,用不到個把月,就會被各種車子碾臟。經(jīng)過鎮(zhèn)政府后山梁子,那地方本是荒山頭,沒有什么好看。但是現(xiàn)在有所變化。山頂上建了個大煙囪,幾幢水泥房子圍成一個院子,有個綠大門。下方就跟梯田一樣,一臺一臺的,灰白晃眼的水泥埂子圍著一圈圈褐色的泥巴地。丁丁爸爸告訴老爺子,說那塊是新建成的公墓。頂子上那圈房子就是殯儀館和火葬場??磥斫窈蠓彩浅怨绎埖娜怂赖粢院螅家械侥堑胤饺セ鸹苍?。那些水泥埂子圍起來的泥巴地,就是埋骨灰盒的地方??瓷先ス指呒壍摹?/p>
丁老爺子臉上流露出一種厚道的輕蔑。他年輕時候也是個性子尖銳的人,在大鳴大放的時候敢提意見,被弄進“學好隊”去學好,回來以后還是敢提意見。后來越來越老,就越來越厚道。如今八十歲,快要入土為安的人了,就連輕蔑都厚道起來。要說他對“公墓”輕蔑,他可不是亂輕蔑。他是有資本、有來由的?!肮埂边@玩意兒再高級,也比不上丁家老墳地的萬分之一。不,簡直沒有可比性!比一下,對老墳地都是一種大不敬。老祖墳地多好啊,墨綠色的古杉樹像金剛鐵甲武士,守衛(wèi)著整個山洼。背風、向陽的山洼,外觀就像一個聚寶盆,把天地靈氣、日月精華都吸進來了。人人都夸那是風水寶地。事實也證明那是風水寶地。你不見,丁丁一考就考上大學,再一考,就考上公務員、當上了鄉(xiāng)政府干部?這都是因為祖墳地埋得好!
對“骨灰盒”這玩意兒,丁老爺子就更要同情和輕蔑了。簡直像一個擁有宮殿的人面對木頭架子搭出來的窩棚。你不曉得,丁老爺子擁有的那座宮殿,也就是杉木老壽材,是二十年前就備好了的。當時他遇上一位外省木匠。那人頭發(fā)又多又長,把臉遮成窄窄的一條,看去不怎么像個木匠,卻自稱有一套割老壽木的過硬手藝。只因老家推行殯改,不準土葬只許火葬,導致他失去了市場,又實在熱愛這門祖?zhèn)骷妓?,于是就跑到不實行殯改的省份來發(fā)展。丁老爺子大膽用人,把他接到家里來好吃好喝招待,密切監(jiān)視從割料子到打磨、卯榫成型、晾曬、刷桐油的全過程。事實證明,這位木匠是個把木匠活兒當做理想來追求的人,加上他為了在異鄉(xiāng)開展業(yè)務,要拿這項活兒打廣告,就使出全部的熱情來精心打造。老壽材做成了,從側(cè)面看就像一只渾厚圓潤的大元寶。最后刷土漆的時候,木匠深情地望著這件作品,對丁老爺子說,我看您活九十歲以上不在話下。建議漆成金元寶!只有金元寶才配得上您這樣的壽星!于是就把正面和蓋子漆成大紅,兩側(cè)漆成金黃。整個棺材看上去就跟皇家用品一樣,富貴,穩(wěn)重,大氣,美觀。自那以后,二十多年過去了,常有人帶著本地木匠前來觀摩。凡是參觀過的人,沒有不佩服、不贊美的。丁老爺子本人更是視作寶貝,把它擺在側(cè)廂房里,下邊墊上紅磚,其上覆蓋一層氈毯,再蓋一層塑料布。時不時要掀開欣賞一下,恨不得抬出去展覽。
你想想,擁有此等經(jīng)典寶貝老壽材的人,怎么可能看得起輕薄渺小的骨灰盒?
三輪摩托突突突地開到鎮(zhèn)里,在一個賣耗子藥的攤子旁停住。攤子后邊就是剃頭鋪。
你再想想,在所有理發(fā)店都使用電推子的時代,只有這一家天天把祖?zhèn)鞯奶觐^刀磨得閃閃發(fā)亮,時刻等待著像丁老爺子這樣恪守傳統(tǒng)的人前來剃頭,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緣分?
所以,丁老爺子同剃頭匠就成了好朋友。連帶同賣耗子藥的也成了熟人。剃頭的時候,丁老爺子和剃頭匠就跟講相聲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地逗樂子。有時候剃完頭,丁老爺子還順便買一包耗子藥,拿回去布在側(cè)廂房里。這幾年鼠害猖獗,但是他的寶貝經(jīng)典老壽材上沒有一個耗子牙齒印兒,這說明,賣耗子藥這位是誠信商家,出售的都是真藥。
剃頭匠持著剃刀把老爺子刮腦袋,一邊開玩笑,說以后我干脆也用推子算了。
丁老爺子正色道,我在鏡子里盯著呢。推子推不干凈,腦瓜殼不亮!
剃頭匠說,你的腦瓜殼刮得再亮,別人還不是看不見。要不,把你這頂新帽子送我算了?
丁丁爸爸在旁邊椅子上翹二郎腿,說,這哪里是新帽子?就是原來那頂老帽子!那上邊的汗夾夾(污垢)起碼有半斤重。我家丁丁瞅著他睡著了,把帽子偷出來洗。抓上一大把洗衣粉,淋上燙水。半盆水都變成了奶茶一樣。又淋了幾遍,水才變黑。又漂了幾十遍才干凈。老爺子為這個吵了幾天,說是把他的帽子洗輕了,連帶他的腦袋也輕了,橫豎不痛快。你今天要是能叫我爹把帽子送你,我賭給你一百塊錢!
賣耗子藥的把頭伸進來說,干脆你老人家把帽子借我,我保證三天之內(nèi)把它整成原來的樣子。
老爺子說,我才不上你們的當。
剃頭匠刮完腦瓜殼,又給他刮臉。刮到咽喉處,輕手輕腳。用手指頭將剃刀上的泡泡抹掉。問要不要把老壽眉也刮一刮?
丁老爺子說,不能刮!眉毛得留著。將來我伸腿閉眼以后,眉毛長長的,這樣子的遺容才好看。
剃頭匠說,人家馬上就要搞“殯葬改革”了。只準火化不準土葬。
賣耗子藥的又把頭伸進來,接嘴說,到時候你進了爐子,你的腦袋光光的,一時半會燒不起來。你的眉毛肯定先燃!
丁老爺子和丁丁爸爸都當是開玩笑。剃頭匠嚴肅起來,說哪個敢開這種玩笑?真格不真格,你們回去問一問你家丁丁就知道??h上的動員大會都開過了。這兩天,會已經(jīng)開到鎮(zhèn)上。一路開下來,等開到你們那里,那就是要實行了。
丁老爺子呆住了。丁丁爸爸離死還早,但聽見這個也感到震驚,氣憤地說,這是搞啥子瞎鬼名堂!燒成灰以后還不是要埋祖墳。這樣瞎折騰個毬!
剃頭匠說,燒了以后也別想再進祖墳!看到鎮(zhèn)政府后山梁子那塊兒沒有?今后個個都得去那里埋骨灰。就跟排隊一樣!也好,大伙湊個熱鬧,打個麻將啥的也方便。
全世界都不知道,此番話在丁老爺子心里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和打擊。剛剛他還有說有笑,這會兒面色沉重、嘴巴發(fā)白。只準火化不準土葬?連個囫圇尸首也不讓人留?我老丁一輩子從不干缺德事,憑什么叫我受火刑?到時候進爐子燒成灰,順著煙囪到處飄,落回爐子底的恐怕只有一小撮。陰魂陰魄都散了,怎么去見先人?到時候自身都難保,又怎么保佑子孫后代?死后將你燒成灰還不饒你,還要弄到后山梁子去排隊,同那些認識不認識的人埋在一起,亂了輩分……
丁丁爸爸這時省悟過來,知道老爺子怕火化,就朝剃頭匠眨眼睛,一邊說:都是瞎講的!后山梁子公墓同咱農(nóng)民一點瓜聯(lián)都沒有。那是烈士陵園!現(xiàn)在不打仗,烈士不夠,才拿國家公職人員來補。他們吃皇糧的人,當然得服國家管,國家叫埋哪就埋哪。我們老農(nóng)民,國家不會管的。
剃頭匠趕緊緘口。賣耗子藥的不懂見機,跑進來,站在老爺子旁邊,說這可不是吹牛說瞎話。不管你吃公糧還是吃私糧,凡是六月一號以后死的,一律進后山梁子火化。到時候哪個都跑不脫!
丁老爺子的臉更白了。丁丁爸爸哄他說,政策這東西都是風聲緊、實際上來得慢。興許這個殯改的風吹著吹著就停了呢?;蛘咴俅祹资暌参幢啬茏鴮?。
老爺子白著臉,搖頭。丁丁爸爸又哄他說,萬一真殯改,咱們也有對策。我保證生方設法把你埋進祖墳就是了。你老人家也不必提前操這個空心。
哪知賣耗子藥的舌頭就像車轱轆打滑,停不住,說埋了也要把你挖出來重新火化。這個殯改政策,來得猛,越往后只會越嚴格!
丁丁爸爸發(fā)起火來,說你這個他媽的烏鴉嘴!你瞧瞧我爹那個樣子!你少說兩句會死?
賣耗子藥的這才趕緊改口,說我這是胡說,講了玩的。
丁老爺子越發(fā)相信,這個不準睡棺材、只準火化的政策是真的要來了。他心里有好大一塊疙瘩。回去的路上,坐在三輪車里一句話不說。路過后山梁子公墓也目不斜視,不往那地方看。
回到家以后,丁老爺子的腳習慣性地去往大榕樹下。往常他來這兒,講講話,不想講就坐著,別人講的時候,有想聽的就聽一下,不想知道的就一律裝聾。坐夠了就回去吃飯。挺愜意的。哪知,今天大榕樹下也正在議論他最不想聽的事情。村里有個老頭,年紀輩分比丁老爺子小點。到外縣去做客,見到田間地頭碼著百十具新嶄嶄的棺木,都是遭電鋸鋸斷,或者被錘子敲散了卯榫的。老頭子給嚇病了。回來以后躺了幾天。今兒才爬起來,打起精神到大榕樹下座談。丁老爺子一到場,這人就說,老哥呃,馬上就要沒收棺材了!咱們那些個松木老壽棺,入地幾年就會爛掉,現(xiàn)在被電鋸鋸了也不怎么可惜??上隳歉鄙寄纠蠈氊惲?!
丁老爺子五臟六腑都不在原地了。原以為國家只是不準人留囫圇尸首,萬萬沒想到還要沒收棺材!哎呦,他那非一般的老壽材喲……
從大榕樹那兒回來,丁老爺子就一句話不說,一個人坐著。吃飯的時候,丁丁媽媽把一個圍嘴似的東西拿出來,叫丁老爺子系在脖子上,免得他嘴漏,把衣服給滴答臟。老爺子照例不肯系,也就作罷。反正她已經(jīng)盡責了不是。就如同,丁丁媽媽已經(jīng)特意把飯煮得很香,至于吃一碗還是吃半碗,或者一點兒也不吃,隨老爺子的便,這就不屬于她的職責范圍了。
老爺子不吃飯兩頓以上,引起了丁丁媽媽的注意。于是比平時多看了老爺子兩眼,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生病,也不吵不嚷,就以為這人老了,難免會有不肯吃食的時候,餓上幾頓就會好。果然,老爺子餓了兩頓以后,又吃起來,只是吃得勉強些。老爺子吃飯前還問:丁丁怎么還不回來?
丁丁媽媽說,丁丁嘛,星期六就回來了。
吃著飯,丁老爺子突然又抬起頭問:丁丁怎么還不回來?
丁丁媽媽又回答他:丁丁嘛,星期六就回來了。
半碗飯還沒有吃完,老爺子又問:丁丁怎么還不回來?丁丁媽媽就不想答他的話了。
真到了星期六,如果丁丁真回來,一言九鼎地對爺爺說:我代表政府告訴你,只準火化不準土葬純屬瞎說,沒收棺材更是謠傳!那么老爺子心里的大疙瘩倏忽一下就放下了。問題是,丁丁老也不見蹤影。于是丁老爺子就問:丁丁哪里去了?
聽他問這話的人,丁丁爸爸、丁丁媽媽或者大榕樹下邊的其他人,都回答他說,丁丁就在鄉(xiāng)政府呢嘛。
次數(shù)多了,丁丁媽媽就同丁丁爸爸嘀咕:明明前一分鐘才問過,他馬上就忘了,又重新問一遍。讓人家聽了還以為我們不謙虛,天天炫我家丁丁在鄉(xiāng)政府當干部!
丁丁爸爸說,你不也一天到晚在那些婆娘伙面前炫你家兒子在鄉(xiāng)政府?
丁丁媽媽堅持認為,自己的炫同老爺子的炫不一樣。反正老爺子的炫很招人煩。她真是寧愿多干些體力活,也不想同老年人說話。就皺著眉頭,做出很怕麻煩的樣子,說,一天到晚要問幾百遍,哪個有恁多的時間同他啰嗦!
丁丁爸爸說,人老到一定的時候,都會變糊涂,忘性大。他啰嗦他的,又沒有招你惹你。等你老了,還不是有啰嗦的一天。
丁丁媽媽就變寬容了,覺得應該允許老爺子啰嗦。反正他也啰嗦不了幾年了。
丁丁在鄉(xiāng)政府宿舍里趿來趿去,東摸西摸,找出一面鏡子,觀察自己的形象和牙口,對自己很不滿意。實則他的形象同歷史上并無區(qū)別,牙口依舊像一兩歲的牲口般潔白,眼神依舊像井水般清澈,內(nèi)心仍然棒槌一樣正直。只是不再仰望星空、展望未來而已。目前他那穿著拖鞋的腳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他當初所展望的“未來”。要是他早知道原來“未來”是這個樣子的,那他報考公務員前就不會那樣刻苦,就不會那樣緊張。說實話,真成了公務員以后,丁丁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要命的是,村里人還把丁丁當成是人物,那些有學生的人家都把丁丁當做榜樣。為了維護榜樣形象,丁丁必須努力才是。但是,怎樣努力?去努力寫材料、努力寫公文嗎?一個人抱著絕世的孤單,在這個鄉(xiāng)政府里摸索前進的道路,兩眼抹黑,真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不過,話又說回來,天天寫材料、寫公文也并非沒有好處。自從丁丁寫得一手好材料以來,遇到啥事兒,哪怕是上廁所,腦子里也會浮現(xiàn)一個有條不紊的關于現(xiàn)在就去上廁所的項目可行性分析報告。
突然,耳朵燙得不行。不會是寫公文把耳朵都寫燙了吧。試問,天地間還有誰會強烈地念叨我?那當然是爺爺了。丁丁是爺爺帶大的。丁丁對爺爺?shù)母星楸葘Ω改干詈瘛6《‘斏瞎珓諉T以后衣錦還村,就拿人生的第一筆工資給爺爺買了件細毛呢中山裝。下次再回去,爺爺起初穿著別的一件粗呢衣服,看見丁丁回來了,趕緊遛進房里,把丁丁買的那件換上。他老人家真是越來越像個小孩了。作為世界上唯一能夠使爺爺換衣服的人,丁丁計劃著要買一頂工人帽,要想方設法把爺爺那頂趙本山帽給換掉。
問題是,形勢有變。丁丁回家的愿望竟然不能實現(xiàn)。鄉(xiāng)政府離丁家村也就二十幾公里,卻隔著萬水千山。萬水千山就是各種會議。先是尾隨鄉(xiāng)長、書記去開會,替領導拎提包、端茶杯、開車門,趨前跑后。縣殯改啟動會,縣殯改動員會,縣殯改推進會……而后又開鎮(zhèn)里的會。就跟赴流水席似的。上級的會基本開完,又開本鄉(xiāng)的。成立殯改工作組,成立殯改執(zhí)法大隊…… 各種忙,各種材料真是寫死人了。
星期天晚上竟然停電。有沒有考慮過人家丁丁迫切需要加班寫《丁莊鄉(xiāng)推進殯改工作實施辦法》的赤子紅心啊!門口響起高跟鞋聲。狐仙于黑夜降臨了。是這里管宣傳的楊姑娘。她是來為丁丁送蠟燭的。而后辦公室就燭光搖曳,浪漫度堪比月光灑滿山坡。兩人一個坐沙發(fā),一個坐椅子,眉來眼去地談工作。有些話純屬逗樂子。
丁丁說,我們辦公室的某些人,簡直是喪心病狂,存心找茬!我寫材料把耳朵都寫燙了,我給他電子版,他就問我為什么不打印出來給他看;我給他紙質(zhì)版,那么他肯定又叫傳電子版!每次都故意把人家寫的東西改動幾個字,就跟他水平有多高似的!就是鄉(xiāng)長、書記也沒擺這種譜吧?
楊姑娘說,你以為,我那個頂頭上司就不可惡了?我只是哼了幾句歌——小聲地哼,她就說我影響到了她的工作。其實這個人天天上班打呵欠,聲音又大,難聽得要命。時不時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躺著。有一回還把我的衣裳蓋在她的肚子上。一看就是頭天晚上玩通宵的樣子。我從來沒見過這種討厭的女人!
丁丁說,這倆副主任,真是絕配!要是他們知道他們已經(jīng)成為絕配,會怎么想?
楊姑娘說,哼,管他們怎么想!
丁丁說,哎,如果是你,你贊同土葬還是火葬?
楊姑娘說,什么叫“如果是你”?如果是你,你想土葬還是火葬?
丁丁說,從豐富人類基因庫的角度來說,火葬沒有土葬好。但是從糧食安全的角度來說,火葬比土葬好。前者是萬年戰(zhàn)略問題。后者是百年戰(zhàn)略問題。
楊姑娘笑得唧唧咕咕的,說聽不懂。
丁丁說,每個人都擁有獨一無二的基因不是?一旦火化,就給燒沒了。這難道不是人類基因庫的一大損失?人家埃及法老的DNA,到現(xiàn)在還可以讀取和識別,萬一有一天科技發(fā)達夠了,復制出一個小法老來,老祖宗不就復活了不是。如果當年搞的是火葬,那他就別想復活。
楊姑娘說,哎呦,那么百年戰(zhàn)略問題又是個什么問題?
丁丁說,這都不知道?人死后埋地里,爛了,化了,變成肥料,莊稼吸收以后變成糧食,供咱們吃——想想都害怕,想想都不安全!
楊姑娘說,別開玩笑了。說點正事。書記叫“強化殯改宣傳”,要求宣傳出亮點、宣傳出新意。我調(diào)查過了,咱們鄉(xiāng)快板、相聲、歌舞什么的都搞過了,叫我怎么宣傳出新意?想想都要愁死了。
丁丁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寫個話劇。講一個鄉(xiāng)的民政工作人員巧施妙計,使上級領導把親屬的土葬取消,改成火葬,大大地促進了移風易俗。
楊姑娘說,這倒是一個新點子。我明天就去向書記匯報!
丁丁說,關于殯改工作具體實施辦法,你有什么辦法?
楊姑娘說,我沒有辦法。
丁丁說,我有辦法!咱們把那些賣壽材的店強行關掉,這樣人死了就沒地方買棺材去,只好去火化;還要把全鄉(xiāng)的木匠、石匠集中起來開會教育,不準他們再做新棺材和打墓碑!
楊姑娘說,那么,那些早就準備好棺材的人家,怎么辦呢?難道把人家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沒收?
丁丁說,當然!不過,咱們千萬不能說“沒收”,要說成是:“動員大家主動上交”。否則,碰上個懂法的農(nóng)民,摳住不放,說咱們侵犯他們的私人財產(chǎn)可就麻煩了。我覺得這個問題挺殘酷的。比如說,我爺爺,他那副老壽材是幾十年前就備好了的。他愛得就跟寶貝一樣。要叫他主動上交,那怎么可能?
楊姑娘說,哦,你還有爺爺啊,真幸福!我是一個沒有爺爺?shù)娜恕?/p>
丁丁說,我爺爺是個很好玩的老頭子。他很有原則,一輩子只穿一種衣服,就是中山裝,而且必須是藍的。不過衣服的布料還是與時俱進的。從前是藍咔嘰布——咔嘰布你見過不?后來是粗毛呢?,F(xiàn)在他改細毛呢了。他的衣服是咱們村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要想叫他穿別的服裝,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要想叫太陽從西邊出來,除非我爺爺同意穿別的服裝。
楊姑娘咯咯地笑,說真是個可愛的老人。我真想去看看他。
丁丁說,好啊,下次我回家,你同我一起去吧。不過,要是老人家誤以為你是我的女朋友,這可不是我的錯哦。
楊姑娘有點害羞。臉頰粉粉的,就像某個品種的海棠花。小肉耳朵上的顏色也是這樣。惹得丁丁的心臟突然泵了一下,熱血往肚子上沖,往臉上涌。的確,她是丁丁現(xiàn)階段視野之中唯一的姑娘。其他異性只能算是女同志。
楊姑娘被他盯得很不好意思,又談起工作來。兩人又像講相聲似的,你一句我一句。楊姑娘說,開會的時候,領導要咱們加強對親屬的引導教育。你敢不敢回去對你爺爺進行引導教育?
丁丁說,你去試試!
楊姑娘說,你不會告訴他,人家日本天皇駕崩以后都要火化,您老也同意算了。
丁丁說,那他肯定會這樣回答你:我又不是日本鬼子!
楊姑娘說,那你就同他講政策唄。
丁丁說,你以為!我告訴他,我國每年新增遺體量多少多少萬具,如果不火化,哪來那么多土地?那他肯定會反過來問我:從這世上有人開始,代代人都會死,都埋,怎么到今天也沒見土地減掉多少?
楊姑娘說,那你干脆什么也別跟爺爺說。只動員你父母。反正到時候去世的人又不能跳起來反對。
丁丁說,所以我們需要全民總動員嘛。咱們的工作對象,其實是活人而不是死人。
講了半夜的話,楊姑娘的殯改宣傳方案和丁丁的殯改實施辦法都沒寫成。這倆都是剛畢業(yè)不久的新人,都剛剛來到鄉(xiāng)政府探索前進的道路。面臨殯改這樣巨大的工作,當然摸不著北。不過,第二天他倆又都摸著北了。士別一日當刮目相待。當晚上又加班,又遇上停電,當楊姑娘又來送蠟燭,這倆又在辦公室談工作的時候,就各自展現(xiàn)出新面貌。楊姑娘興奮地說,咱們光是在文藝晚會上演話劇可不行,咱們得充分利用會議、廣播、宣傳欄等等。除了在街上拉標語橫幅,還要去集市上置桌子,發(fā)放殯改小冊子。還要進村向每戶發(fā)殯改告知書!總之咱們要營造濃厚的殯改氛圍,要讓每一個人都知道,咱們?nèi)ν七M的是綠色殯葬、生態(tài)殯葬、人文殯葬和惠民殯葬!
丁丁說,我在這里鄭重地提醒你,搞宣傳,必須講人民聽得懂的話。什么陽光殯葬人文殯葬,人民是聽不懂的。
楊姑娘說,大俠,請你放心。我一定把那些東西都翻譯成人民聽得懂的語言。你的那個殯改實施辦法怎么樣了?
丁丁說,還以為有多難呢!其實不難。省里、市里、縣里、鎮(zhèn)里都發(fā)過殯改實施辦法。個個文件都長得差不多。把文件模板找來,將咱們鄉(xiāng)的一些具體的東西套進去就完了。
他倆都高興,都有一點成就感。丁丁滿懷欽佩,說他寫的那個推進殯改工作具體實施辦法,他自以為已經(jīng)是滄海,其實只是一粟。經(jīng)過大領導親自修改完善,那辦法之全面、嚴密、工整……啊嘖嘖,簡直無法形容!領導就是領導??!沒有幾把硬刷子,哪個敢來當領導?
楊姑娘說,到底有多嚴密?有多全面?劇透一下嘛。
丁丁壓低聲音說:嚴密到滴水不漏!當你看到這套辦法,你會覺得,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馬上就要開始了;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馬上就要拉開。到時候,每一位死去的人都將被抬進火葬場,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漏網(wǎng)之魚!
楊姑娘說,萬一真有漏網(wǎng)之魚呢?
丁丁說,怎么可能有漏網(wǎng)之魚?哪家有人病危、哪家有年老體弱人員,都事先普查登記在冊。每個村都安插了咱們的眼線。一旦有人翹了辮子——不,只要他快要翹辮子了,咱們就會立刻知道!
楊姑娘佩服得連舌頭都伸出來了。說這是不是太過分了?
丁丁也伸了一下舌頭,說還有比這更過分的。一時半會說不完。反正凡是規(guī)定期限以后死的,都百分之百要火化。不會有什么漏網(wǎng)之魚。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有漏網(wǎng)之魚,就拿那個村的支書和村主任是問。誰都怕被撤職不是?
楊姑娘有點怔,說我們作為年輕人,來搞這個殯改,可能會挨老百姓罵吧?
丁丁說,罵就罵吧。你瞧瞧,俺在這里制定殯改辦法,俺的祖父在村里還不是要受到眼線的監(jiān)視。
楊姑娘說,那你就預備著先挨爺爺一頓罵吧。
下周進村,丁丁和楊姑娘恰好分在一組,去丁家村。這倆如今可都是“上級”。問題是他們還嫩,顯不出上級氣度來,又羞于裝腔作勢,于是他倆就盡量少說話,把話都留到等會兒開會的時候再說,現(xiàn)在只把一包宣傳物件,包括殯改告知書、標語橫幅和殯改知識問答小冊子,放在村委會,就先回家去看爺爺。路過大榕樹,丁丁拿眼睛找爺爺,抒情說,??!我終于回到了闊別一個月的家鄉(xiāng)??匆姏]有?這棵大榕樹就是我們村的中心。老頭老太太都喜歡來這兒集中。冷天嘛就蹲在土墻下邊烤太陽,一眼望去,那些老家伙就跟排隊似的。
楊姑娘說,還闊別呢。鄉(xiāng)政府離你家大榕樹有多遠?你要是有心回來,半夜也可以跑個來回。
丁丁說,對呀,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點呢?
丁老爺子坐在家里檐坎上,支著一條腿,背靠墻,眼睛看著空氣,仿佛很累的樣子。他看見丁丁,直截了當問殯改的事情。丁丁和楊姑娘互相望了一眼,拿眼神說:哦,原來爺爺早就知道了。
真要搞火化了?丁老爺子問。
丁丁很小心地說:是呢。
又問:六月一號以后死的,都要火化?
丁丁硬著頭皮說:是呢。
又問:火化以后,不準埋祖墳,要去后山梁子那塊兒排隊?
丁丁無可奈何地說:是呢。
又問:你們還要沒收我們的棺材?
丁丁知道,爺爺那副上好的杉木老壽材,在二十多年中已經(jīng)被寄托、被承載了很多東西,其分量非同小可。就沒敢說“是呢”,而是支吾了一下,壯起膽子說:要是主動上交棺材的話,由國家補貼損失。
丁老爺子問:補貼多少?
丁丁把心一橫,勇敢地說:補貼一千元!
丁丁以為老爺子會跳起來罵人,質(zhì)問說價值一兩萬的棺材,國家為何只賠一千。沒想到老爺子只是悲傷地沉默了一下,而后抬起頭,表情可憐巴巴,叫丁丁替他說請,免他的火刑。他以為丁丁有那個能耐,可以拉個關系走個后門。老天爺!火化面前人人平等,別說是鄉(xiāng)政府小公務員的爺爺,就是縣委書記家的爺爺,也跑不脫。
丁丁只好硬著心腸,講了一通官話,說咱是干部家屬,得起先進帶頭作用,不能讓群眾看咱的笑話、講咱的閑話。
丁老爺子沉默良久,又問:那么,六月一號前邊死的,就可以睡棺材、埋祖墳?
丁丁說,對了。
丁老爺子點點頭說,好,我曉得了。你們?nèi)プ瞿銈兊氖虑榘伞?/p>
丁丁和楊姑娘又互相看。都松了一口氣,眼神都在歡呼:哇塞!爺爺真開明!
楊姑娘作為一名負責任的宣傳員,覺得從爺爺身上可以看出,人民群眾對殯改其實也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樣難以接受。她有必要寫一篇報道?,F(xiàn)在需要挖掘一下老人家的內(nèi)心,就一個勁兒地問:爺爺您是怎樣想的?爺爺您不會一開始就想得通吧?爺爺您是怎么想通了的?……
丁老爺子把眼神努力聚攏,看了楊姑娘一眼,而后眼神又渙開去,疲憊地說,國家為大。國家叫干啥,咱就是想不通,還不是得聽國家的。
?。《嗝礃銓崯o華的語言!它代表著廣大農(nóng)民對國家政策的理解和擁護、預示著我鄉(xiāng)殯改工作將得以順利實施!什么叫感人肺腑?什么叫愛國?像大爺這樣一輩子沒干過壞事、到老了寧可自己暗自想不通,也要顧全大局、絕不拖政策的后腿、絕不給國家添亂的農(nóng)民,才叫真的愛國!楊姑娘差一點就要熱淚盈眶,心想著等去村委會開完會,馬上趕回鄉(xiāng)里,寫一篇《老大爺,謝謝您——殯葬改革任重道遠,群眾的理解是殯改的原動力》。
這倆年輕人離開的時候,丁老爺子尾隨他們到門口,目送他們走遠,表情很是怔忡。而后他走到側(cè)廂房,掀開塑料布和氈毯,看他的老壽材。當年,丁老爺子第一次獨自欣賞老壽材的時候,它還是嶄新的,散發(fā)著油漆味。這一轉(zhuǎn)眼,二十年就過去了。 如今這老伙計包漿滑熟,幽光沉寂,越發(fā)顯得祥瑞端莊,仿佛一位上了年紀的敦厚之人,在與丁老爺子深情對話。它在向主人懇求:我是靈物,我是你最后的安居之所,我能載著你去往極樂世界!你萬萬不可讓我被電鋸鋸斷呀!我載著你入土,對子孫后代都有好處的呀!主人,求你保護我吧……
唉,唉。丁老爺子無聲地回答他的老朋友:我知道你的好。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啊!六月一號的大限一到,你就保不住了。要是閻羅王叫我現(xiàn)在死,多好啊……
突然靈光一閃:閻王爺不叫我死,我不會自己提前死?只要趕在六月一號之前死,所有的問題就都不是問題。
自打這一刻起,丁老爺子的腦瓜里就有兩個小人在吵。一個攛掇他提前死,一個不許他提前死。吵得亂麻麻的。
不許他提前死的小人說:八十歲的人尋短見,讓子孫后代的臉往哪擱?再說,你尋短見對抗政策,要是讓人家看出來咋個整?叫丁丁在鄉(xiāng)政府怎么抬得起頭?
攛掇他尋短見的小人說:你不會假裝成病死?這樣顧了后人的臉,又不讓人說你是抵抗政策。到時候,你舒舒服服地睡進老壽材,吹吹打打、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地葬進風水老墳地,多好??!
不許他提前死的小人說:閻王沒有召你,你真敢自己去?萬一陰間要查通行證,你過不了關,成了孤魂野鬼,咋個整?
攛掇他尋短見的小人說:不管了!先去了再說!到時候肯定會有辦法的。
不許他提前死的小人說:那么,你怎么個死法?
攛掇他尋短見的小人說:吞煙土。
不許他提前死的小人說:如今新社會,哪來的煙土?
攛掇他尋短見的小人說:古時候的人尋短見,吃孔雀膽死得快。
不許他提前死的小人說:你又到哪里去逮一只孔雀?
攛掇他尋短見的小人說:干脆吊脖子!
不許他提前死的小人說:萬萬不可!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自盡的!到時候舌頭伸得老長,死相難看不說,連丁丁都會遭人議論……
攛掇他尋短見的小人不再說話。不過,別以為不許他死的小人就占了上風。過了一陣,攛掇他尋短見的小人又再度發(fā)聲:
難道,你忘了去剃頭的時候買回來的那包耗子藥?
對了!耗子藥!
吃耗子藥的人,會抽搐,會吐白沫,看去就跟發(fā)羊癲風一樣。丁老爺子雖說一輩子沒有發(fā)過這種病,但歲數(shù)到了,發(fā)一次羊癲風也是可以的,不會引起人家懷疑。
這下子,不許他提前死的小人發(fā)不出聲來了。
攛掇他提前死的小人占著上風,乘勢問:那啥時候死?
如今離六一大限還有一個月。啥時候死呢?丁老爺子就像鬼打墻一樣,一個勁地在這個問題上打轉(zhuǎn)轉(zhuǎn),走不出來。這個時候,門外有人喊:你家丁丁遭人打了!在大榕樹那塊兒!
大榕樹那塊兒聚了不少人。村里六十歲以上的差不多都到了。樹上掛的大紅橫幅是:“田間地頭堅決不留墳頭”。樹后方土墻上也橫著紅紅的一條:“嚴厲打擊偷埋亂葬行為”。原來村委會雷厲風行,已經(jīng)將丁丁和楊姑娘帶來的標語掛上了。殯改告知書估計也發(fā)出去了。因為在場的好幾個,手里都拿著一張。那個專干棺材生意的老沈,他的倉庫里還擺著十來口半成品,尚未刷漆。殯改來了,倉庫里那十來具成了難題。他知道損失難以避免。這損失就當是給國家做貢獻了吧!但是,要做貢獻,也要容他發(fā)一發(fā)火、出一口氣再貢獻。所以在場的數(shù)他的態(tài)度最惡。說得嚴重點,他這是帶頭聚眾鬧事。他見丁丁來干這個殯改,越發(fā)生氣。你說讓不認識的大干部來管,還有點說得過去,叫這種嘴巴上無毛的小干部,而且是大伙看著長大的小輩來管,這不是拿大事當兒戲嗎?他將丁丁一把捏住,說我今兒必須問個話!
丁丁盡管有點慌,還是很鎮(zhèn)定地說:鄉(xiāng)親們有話請講!
老沈說,自從世上有了人,哪代人不是死了就入土為安?輪到如今這代人,就不準入土了。這是啥子瞎他媽道理?簡直像是故意編出來整人的一樣!
丁丁哪能當眾同他吵,更沒法同他講道理,就拿官話來鎮(zhèn)場子。說殯葬改革關系到人民福祉,關乎民族未來。我國每年新增遺體量800萬具,遺體需要火化是國家政策規(guī)定的,目的是為了節(jié)約土地資源……
得了得了!老沈打斷他說,今天就請丁同志回答一個問題:這村前村后,那么多荒地,又不著急開墾,再埋幾十代人不在話下。為啥非要不準人家入土為安?非要把人弄進爐子?
丁丁瞠目結(jié)舌。老沈越發(fā)惡起來,提高聲音說,等老子死后,還非要睡棺材不可!看哪個龜兒子不準老子入土!
楊姑娘哪里見過這種情況,緊張得臉色發(fā)白。丁丁一著急,就甩開老沈的手,大聲說:看哪個敢私埋亂葬!我們堅決按規(guī)定嚴肅處理!
旁邊有個五十幾歲的,離死還早,本不怎么在乎火葬還是土葬,純屬前來抱膀子的,唯恐場面不熱鬧,在一旁煽風點火:老沈你別歡!埋了還不是要把你挖出來重新火化!到時候你又不能伸開兩腳蹬住爐子口,不讓人家推你進去!
這話把老沈激的,揮出一拳就打在丁丁臉上,好像人家丁丁真掘了他的墳、把他挖出來重新火化了一樣。楊姑娘給嚇得驚叫起來,先是捂住腦袋往后退,接著又奮力上前,推了老沈一把,厲聲說:你敢毆打公務人員!又往四處看,大聲叫:村委會!村委會的人在哪里!
在場的丁氏本家,其實都不想鬧事。有個出來發(fā)言說,你們亂個啥子!國家干啥都是有理的。反正聽國家的話又沒有錯!
另一個說,對嘛。老沈你想不通,私下里罵幾聲也就算了。當初搞計劃生育,不準多生娃,大伙還不是想不通,最后還不是又都想通了。
有人往村委會跑。也有人往丁丁家跑,去叫丁丁家的人出來瞧瞧。丁老爺子一個人在家,正在進行死與不死、什么時候死的思想斗爭。聽見丁丁在大榕樹下遭人打了,抖手抖腳地就趕了來。大榕樹下方圍著一叢人。丁丁正在往地上吐唾沫。那個城里姑娘在用紙巾替丁丁擦嘴巴上的血。這還得了!連血都打出來了!老爺子抖抖索索地沖上去,護住丁丁,喘了幾十口氣,才吼出這句來:
哪個六親不認,敢動我家丁?。∥彝戳?!
丁老爺子比村委會武裝部長還管用。誰也不敢出聲搭他的腔,都怕他一口氣喘不上來,當場就出人命。正在這個檔口,哇哇哇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輛警車和一輛小車開了來。幾個警察一下車就將老沈拷住。老沈現(xiàn)在不吵也不鬧了,乖乖地上了車。警車又哇哇地叫起來,呼嘯而去。從小轎車里出來的那幾位,打頭的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黑著臉,問村委會主任:你們是怎么搞的?
村委會主任臉都嚇綠了。
鄉(xiāng)長壓低聲音唬他說,這事說小就小。說大,就可以大得不得了!省里、市里、縣里都可以派工作組下來調(diào)查。你看咋個整!咹?
村主任嚇得都要哭了。村支書苦著臉說:鄉(xiāng)長,其實只是一點小誤會。絕對只是一點小誤會!絕對沒有犯原則上的錯誤……
鄉(xiāng)長說,既然只是一點小誤會。還不趕快把群眾遣散!
人都被攆回家去了。剩下丁老爺子不走。村支書好言軟語,哄他說,丁丁是國家干部,打他的人會吃不了兜著走。您瞧瞧,連鄉(xiāng)長都親自來接他了!您就先回去吧。
丁老爺子扭頭曳頸,不肯走。各位干部都來圍著他哄。他一想,也對,丁丁是國家的人,國家會替他出頭,不消我管。但是丁丁遭外姓人打了,這怎么說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得喊丁丁爸爸來瞧瞧才行。于是丁老爺子就往賭家走。一邊走一邊氣憤得不行。
賭家巷子口,土墻墩子上蹲著那把風的。剛才被警車的聲音給嚇得,到現(xiàn)在心肝五臟還撲咚撲咚。見丁老爺子又氣咻咻地來了,以為又來叫人載他去鎮(zhèn)上剃頭,就懶得站起來管,由老爺子進去。
丁老爺子進場子,一眼就看見,非但丁丁爸爸在賭,就連丁丁媽媽也坐在旁邊觀賭。你瞧瞧!男人吃煙、吃酒、賭錢也就罷了,現(xiàn)在連女的都進場子了,真是把先人都羞盡了!剎那間丁老爺子氣沖腦子,做出了驚人的舉動,使出了農(nóng)村老人最厲害的殺手锏,對著他兒子就跪下了,磕了一個響頭,說:從今天起我反過來叫你們爹。爹!我的爹!請你們回去!我看你們還有臉賴在這里不走?
丁丁爸爸今天輸了錢,正在窩火。先前警車響,把風的跑進來嚷嚷說派出所來了,大伙都給嚇得躲進里屋不敢出氣。后來警報取消,丁丁爸爸怕那幾個贏錢的乘機溜掉,就忙著置桌子,不許別人走。好不容易才重新賭起來。現(xiàn)在老爺子突然進來,不由分說就下跪磕頭,這簡直是存心來搞事,存心來給人造霉頭!丁丁爸爸惱火得不行,就說:我就不回去你要咋樣!
莊家趕緊跑出來,將老爺子攙起,生氣地說,老人家你這是咋了?跑到我家來磕頭下跪,咯是想折我一家大小的壽?
丁老爺子也不同莊家理論,抖手抖腳地轉(zhuǎn)身就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撂下幾句話:好,你們賭!等你找不著我的尸骨那一天,我看你們咋個整!
丁丁爸爸臉皮厚不肯走。丁丁媽媽今天首次來旁觀,并沒有賭,卻被罵成是賭,覺得不劃算,就賭氣不走。如此這般,就只有莊家一個人尾隨老爺子出來,站在土墻墩子上,目送老爺子氣咻咻地走遠。而后莊家就罵把風的不負責任。說好了今后凡是像丁老爺子這樣的人來,一律火速報信,嚴防長輩給小輩磕頭這類事件再發(fā)生。
丁老爺子回到家,就去側(cè)廂房把耗子藥摸了出來。但他沒有馬上吃。剛剛同置賭那家有點小過節(jié),如果現(xiàn)在吃藥,到時候賴到人家頭上,說是被他家氣死的,這樣不好。就把耗子藥揣在衣袋里,想著過兩天再吃。反正只要趕在六月一號之前死就行了。
第二天,丁丁爸爸大清早的就吃酒,挨了丁丁媽媽的一通罵。兩口子吵起架來。女的罵男的沒有出息,不干正事。男的說,田里的、家里的事情我都干完了,我吃點酒,出去娛樂娛樂,不干這些你叫我干啥子?女的就說,樓上掛著那幾串苞谷,你不會把苞谷籽抹下來,拿去磨面,拌給雞吃?男的就說,你真是無事找事!老子買回來那個剝苞谷的機器,你咋個不用?你咯是故意的?你這個爛婆娘!接下來就動手打了女的。這下子家里又是哭又是喊,可熱鬧了。
生活中所發(fā)生的這一切,真是方方面面、分分秒秒都給老爺子內(nèi)心帶來打擊。老子都要死了,你們這些不昌不盛、不忠不孝的東西還吵個毬!
這倆吵完打完,都出門了。一個去賭錢,一個去地里侍弄那幾丘菜?,F(xiàn)在家里沒人,是死的大好機會。于是丁老爺子就真的要死了。他想去老墳地,在老伴的墳前死,但是不行,那太異樣了,太不像是自然病死的了。輿論會生出千百種議論,到時候說什么的都會有。所以還是在家里死為好。想妥了,丁老爺子就吃了耗子藥,把包藥的紙捏成一團扔進茅坑,坐在堂屋沙發(fā)上,裝作想看電視的樣子,清清靜靜地等著藥性發(fā)作。
晌午時分,丁丁媽媽回屋煮飯,看見老爺子在堂屋地上抽搐。抽得咯咯響,白沫子一串一串地從嘴里冒出來。急忙跑出去喊人。鄰居慌慌張張地沖進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熏艾葉,哪里管用。丁丁爸爸被從賭家叫回。大伙七手八腳把三輪摩托車推出來,在車廂里鋪上被褥,把老爺子抬上去睡好。鄰居們目送他兩口子坐上車,突突突往鎮(zhèn)上開,都說這老爺子既像中風又像發(fā)羊癲風,八十歲的人了,本來就是該割的谷子,這下子恐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
醫(yī)院對這種達到壽終正寢級別的老齡病人,從來不刨根掘底檢查診斷,不管他是什么病,一開口就勸家屬作好思想準備。丁丁爸爸哀求說,來也來了,就給打兩瓶針水、死馬當活馬醫(yī)吧。醫(yī)生就把丑話說在前頭,說你家這個老人,隨時都可能失去生命體征,打針不是萬能的,相反可能會有個輸液反應什么的,對病人更不利。丁丁爸爸趕緊說,出了任何問題由我負責,堅決不怪醫(yī)院!醫(yī)生這才把輸液架支到三輪摩托車旁邊,掛上兩瓶針水。丁丁爸爸這才顧得上跑到郵局去打電話,找鄉(xiāng)政府,找丁丁。
話說丁丁昨天被小轎車接回鄉(xiāng)政府,受到了特別關懷。楊姑娘貼心貼意地陪著,拿冰毛巾替他敷嘴。就連書記也抽了個時間約丁丁出去田間大道上散步談心。出了此等干群沖突事件,群眾需要安撫教育,我們的人也需要安撫教育不是。搞得丁丁既不敢白也不敢黑,就怕領導認為他想撂擔子鬧情緒。唉,作為國家公職人員,即便群眾誤解你、罵你、打你,還不是得擦掉嘴巴上的血,投身到火熱的殯改工作中去。雖說書記叫他養(yǎng)幾天傷,他也不好意思養(yǎng)傷了,第二天就上班。正忙著,傳達室的人告訴他有電話找,叫他趕緊去醫(yī)院。
丁丁趕到醫(yī)院,看到他親愛的爺爺人事不省,躺在三輪摩托車上輸液。車子就停在院子里,光天化日之下。丁丁爸爸把早上吵架的事情抹去不說,只說今上午我和你媽不在家,我們一回來就看見你爺爺病在堂屋中。醫(yī)生說,今兒打完兩瓶針水,就叫咱們把人拉回去準備后事。
丁丁說,不行!醫(yī)院叫準備后事就準備后事了?今天非要住院搶救不可!搶救到哪算哪!醫(yī)院敢不收,我去找他們上級反映!
于是丁老爺子就被從三輪車上抬下來,住進急救病房??雌饋砝蠣斪拥牟∏榇_實兇險,不抽搐則已,一抽搐就抽得咯咯作響,仿佛腸子都要扯斷了似的。護士給他嘴里咬上壓舌板,防止他咬掉自己的舌頭。又給他插導尿管。導出來的尿液是紅色的。不抽搐的時候,昏昏沉沉,任憑丁丁等么喊他,他也不醒。
醫(yī)生是最不相信丁老爺子會康復的人。他把丁丁爸爸叫到醫(yī)務辦公室談話,說你兒子一片孝心,辜負他也不行。就讓咱們共同努力吧。不過,該準備的,你還得準備。
丁丁爸爸哭喪著臉說,按理該讓老人回自家屋里去咽氣,可是我家這個兒子不依,口口聲聲說我是“想自動放棄”。他說,農(nóng)村老人只要一病,家屬就等著老人死,其實是可以救的。他口才好,我說不贏他。我怕他罵我!
街上那個剃頭匠也是最不相信丁老爺子會康復的。他特意關了鋪子,帶上工具到病房來,要免費給老朋友剃人生的最后一次頭。賣耗子藥的也尾隨而來,幫剃頭匠端肥皂盒、遞剃刀。剃頭匠屏心閉氣,用手指頭抹下剃刀上的沫渣子,賣耗子藥的雙手托著一張衛(wèi)生紙,讓剃頭匠揩在紙上。沒花多大功夫就把丁老爺子的頭刮得亮亮的。又莊嚴地刮臉。就跟搞儀式一樣。接下來就有點不莊嚴了。
賣耗子藥的說,你把他的眉毛也刮一刮。
剃頭匠說,以前我就問過他,但是他不同意,說是入棺的時候眉毛長長的,遺容才好看——咦!這老爺子還真會選時候,趕在五月份病。要是下個月病,他就睡不得他的老壽材了。
賣耗子藥的說,對對對,他怕火化。不過火化也有火化的好處。人死了以后停尸三天,雖說用白布蓋著,但保不準蒼蠅會鉆進去下蛋。到時候人躺在棺材里,五官七竅里全是蛆,想想都害怕。還不如火化干凈……
丁丁在一邊忍無可忍,怒沖沖地說:我爺爺還在呢!你們以為他閉著眼睛就聽不見你們亂說了?你們在他耳朵邊左一個遺容、又一個火化的,什么意思?剃完了沒有?剃完了趕快走!
丁丁爸爸趕緊出來圓場子,說好話,把剃頭匠和那個賣耗子藥的送走。親戚們腳跟腳地來看望。丁丁他二大爺坐在丁老爺子病床對面,一言不發(fā),坐一陣,站起來就走了。三大爺進來時裹挾著一股麝香風濕膏味,使勁彎下身子替病人掖被子,扯起自己的衣襟擦眼淚,而后坐在床邊同丁丁講話,動不動就哽咽。四姑奶奶一進來,就唱調(diào)子一般哭。惹得全醫(yī)院都來看熱鬧。丁丁急得不知怎么好,又不敢去捂她的嘴巴。丁丁和丁丁爸爸好不容易才將她勸住,一左一右地攙著送出門去。丁丁的一位老姨,進來就把嘴巴湊在病人耳朵根上,大聲說:你老人家放心地去!別怕!侄女我會念經(jīng)搭救你的!
丁丁忍不住說,老姨,可別這么說了。應該安慰、鼓勵他才是……
老姨反過來訓誡丁丁,說丁丁不隨緣,不聽從閻王爺?shù)陌才?,不讓老人家安心仙逝。就好像老爺子本來已?jīng)騎在仙鶴上,丁丁卻偏要死命拽著仙鶴的腿不讓飛一樣。
隨緣你奶奶個嘴!他們這些人,個個都是硬心腸、個個都是低情商! 這世上,簡直沒有一個人理解和支持丁丁。
不,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理解和支持丁丁。那就是楊姑娘。這個女孩子總是在丁丁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赡苁巧系叟伤齺淼?。她從城里帶了貴重藥來,說是什么救命金丹“安宮牛黃丸”。叫丁丁研成水喂給爺爺吃。甚至還放了個MP3在爺爺?shù)恼眍^邊,說是優(yōu)美動聽的音樂對病人有好處。
丁丁這兩天給折磨得腫眼皮泡,像老了十歲。現(xiàn)在更傻了。同她肩并肩坐在爺爺病床對面,說了一些傻話。
丁丁說,時間過得好慢啊。
楊姑娘說,是呢。是呢。
丁丁說,守夜的時候,手表的聲音活像一雙釘子般的腳,在人的耳邊、在人的心上咔擦咔擦地走。
楊姑娘說,是呢。是呢。
丁丁說,我老是莫名其妙地想發(fā)火。想哭。竟然還有點想死。
楊姑娘說,是呢。是呢。睡一覺就好了。我替你守著。你去睡一覺吧。
丁丁說,我咋個睡得著喲!
爺爺不抽搐了。他的肉身紋絲不動。他的靈魂是一只老風箏,線握在丁丁手里。丁丁使勁拽著線不放手。老風箏飄啊飄。前方的暗影中有個渡口,這邊是陽世、那邊是陰間。這個時候丁老爺子突然聽見樂聲和說話聲。于是他就奮力睜開眼睛,要瞧瞧是陰間的情況還是陽間的情況。
丁丁給嚇得站了起來。
丁老爺子突然很含混地說:丁丁,爺爺要走了。
丁丁很緊張,說,爺爺,你明明已經(jīng)一天比一天好了!我不準你走!
楊姑娘說:爺爺,你一定要好起來哦!等你好了,我們用輪椅推你去外面玩!
丁老爺子凄涼地說:可憐了。要分別了。各走各的路了……
丁丁也凄涼,哽咽說:不準你分別!不準你走你的路!
但是丁老爺子必須得走自己的路了。他的舌頭突然后墜,堵住了喉管,好像是為了不說出死因真相。他聽到有個聲音在對他說:回來吧,回到祖墳地來。塵世的一切都同你沒有關系了。田野里,小米穗子像馬尾般下垂,苞谷棒子像牛角樣粗;祖墳地,到處都是草木和鮮花,蝴蝶翩飛,牛羊吃草,鳳凰跳舞……去往祖墳地的路,相當于通向天堂的路,相當于子孫萬代的康莊幸福之路。他將心滿意足,在陰間保佑子孫后代大吉利、大昌隆。于是,線斷了。老風箏飛走了。
丁老爺子的遺體被抬進三輪摩托車廂里躺好,從頭到腳蒙上被子,拉回村去。村里人都來幫忙,把堂屋正中的高八仙桌收拾一下,把老爺子的遺像拿出來擺上。早在二十年前請外省木匠割老壽木的時候,他就穿著他的藍咔嘰布中山裝,到縣城拍了一張遺像備著。過了十年不死,他嫌遺像上的太年輕,就穿著藍粗毛呢中山裝,到縣城去重拍了一張。過了若干年還是不死,又穿著藍細毛呢中山裝去縣城拍了一張?,F(xiàn)在這幅遺像終于派上了用場。
幾個嫁出去的女兒趕回來,一屁股坐在靈堂地上,兩手抹著腳桿,哭得就跟唱調(diào)子似的,鼻涕擤了一泡又一泡??抟魂嚕酒饋?,拍幾下屁股上的灰,去張羅做飯。男親戚們坐在側(cè)廂房里吃茶,商量裝棺加蓋的事情。院子里聲音有異。出來一看,不得了了!鄉(xiāng)里的大官全來了!打頭的是書記和鄉(xiāng)長,后邊跟著一大幫。瞧瞧!干部家的爺爺仙逝了,就是同平民百姓不一樣!要是一般人家的爺爺仙逝,就連村委會主任都不會去看一眼!
書記握住丁丁的手,親切地說,小丁,你要節(jié)哀?。?/p>
鄉(xiāng)長在一邊說,對,小丁,你要節(jié)哀!
丁丁使勁點頭,聲音嘶啞,說謝謝組織上的關懷!我一定節(jié)哀!
然后書記就代表組織上,委婉地動員小丁帶頭移風易俗,給全鄉(xiāng)、乃至全縣干部職工做個表率,使我鄉(xiāng)殯改工作在規(guī)定期限到來之前就擁有一個良好的開端。
鄉(xiāng)長跟著說,對呀,小丁,在可以土葬的情況下,咱要是主動提前響應國家殯改政策,這在全鄉(xiāng)、全縣都有重要意義??!我們希望能立這個頭功。
鄉(xiāng)長、書記的眼睛閃耀著期望的光芒。他們身后的一大群人也是。剎那間丁丁眼前全是眼睛,一片光芒。如果不同意做表率,怎么對得起領導?怎么對得起這光芒?可是丁丁也不敢擅自同意,就表態(tài)說,我鄉(xiāng)傳統(tǒng)喪葬習俗根深蒂固,要順利推行殯改工作,確實需要有人帶頭。我沒有意見。只是我是小輩,得征求我家父母的意見呀。
兩位領導本來就具有很高的動員水平,在今天這種情況下動員個把村民,簡直不在話下。又是精神鼓勵又是物質(zhì)獎勵,一套一套的。丁丁爸爸是一個禁得住罵、但是經(jīng)不起動員的人。他想著,這“動員”是隨隨便便能動員的么?只有那種非一般的人和事,人家大官才會親自上門來動員。如果你還不接受動員,那簡直是不識抬舉!所以丁丁爸爸很快就接受了動員。丁丁媽媽比丁丁爸爸想得實際。這個女人眼睛生得很小,額頭上的皺紋多了以后,把眼睛壓得更瞇縫了。大凡瞇縫眼都是財迷。她就是個典型的財迷。她盤算,老爺子正好趕在這個“殯改起始階段”、趕在這個需要做表率的節(jié)骨眼上死,非但火化免費、骨灰盒免費,國家還給五千元獎勵,倒還劃算。越往后火化費越貴,越往后國家越不會獎勵,老爺子要是過幾年才死,還真就虧了。這么想,就拖聲曳調(diào)地表態(tài),說書記、鄉(xiāng)長呃,瞧咱這個干部家屬當?shù)?,樣樣都要帶頭,就連火化也要帶頭。國家叫我們火化,我們也就只好聽國家的。不過,親戚長輩們怕是有話說。他們要是有意見,我們也沒有辦法。
親戚們和那幾個嫁出去的女兒,都被今天的陣勢給唬得一愣一愣的。丁丁有出息,就連書記、鄉(xiāng)長這樣的大官都親自來看望、動員,丁家村自解放以來,這種情況還是頭一回。誰還敢有意見?誰還會有意見?講真,親戚們在這事上只是有點遺憾和失望而已。他們都是在各種鄉(xiāng)村禮儀、規(guī)矩的洗禮下長大的。如果說風光大葬是鄉(xiāng)村的一個倫常舞臺,那么主角、配角、跑龍?zhí)椎模l都得在這個舞臺上好好地表現(xiàn)一下孝道。這樣一代代演下去,誰都有輪到當領銜主演的時候?,F(xiàn)在舞臺突然像端盤子一樣被端掉了,大家簡直不曉得該把自己擺哪了,都不曉得該怎樣“孝”了。
這又有何難?把鄉(xiāng)村倫常舞臺給端掉,把眾演員挪到殯儀館去不就得了。從今往后各位就要在殯儀館那個洋舞臺上開洋葷、搞洋戲了。大伙不曉得怎么個搞法是吧?其實也就是把道場變成“追悼儀式”,敲鑼打鼓變成播放哀樂,披麻戴孝變成臂戴黑紗,摔盆打幡、三跪九叩變成三鞠躬向骨灰盒告別。這么看來,其實移風易俗一點兒也不難。這么說來,大伙都覺得,丁家村從前那些喪葬陋習還真是太土、太落后了!現(xiàn)在咱農(nóng)民還真是該享受享受現(xiàn)代文明了。
這不就妥了?這不,家屬、親戚和村民的思想就被統(tǒng)一到一塊兒、達成到樹文明新風的共識上來了?啊,多么淳樸、多么通情達理的群眾??!書記握住丁丁爸爸的手,說到時候要由鄉(xiāng)政府親自派車,將所有親戚、后人、群眾代表送去后山梁子殯儀館聽哀樂、參加追悼會。鄉(xiāng)長握住丁丁媽媽的手,說到時候連鄉(xiāng)政府都要向死者敬獻花圈。最后鄉(xiāng)長、書記還對在場的說了很多感謝的話,就像他們得了大伙的什么好處似的。其實人家能有什么好處?無非是為了工作,想讓殯改順利推行、不拖全縣殯改的后腿罷了。說起來,領導還真是不容易!丁丁全家都感到過意不去。本來還有點懊悔的,覺得真要把老爺子送進爐子,多少有點不忍心,但現(xiàn)在也不好意思反悔了。老爺子生前雖然害怕火葬,但也沒有留下什么遺言明確地說不許火葬。那就這樣了吧。反正火葬也沒有什么壞處。相反還有不少好處。
火葬最大的好處,也許就是省事。把一位辛苦了一輩子的人推到爐子里,紅色的火焰燃起,黑煙順著煙囪冒出,白色的骨頭渣子落在爐子底,一生就此完結(jié)。多倉促、多草率啊!一切都同爺爺八十年的歲月不相稱。有一句話是怎么說的來著?世間萬物皆遵循什么什么守恒定律。失衡失多了,會產(chǎn)生某些問題。丁丁自己也說不出個道理。要是不這樣急著火化,再等幾天,適應一下,醞釀一下,丁丁也許不至于難受成這個樣子。
丁丁背轉(zhuǎn)身子,站在火化室之外,眼睛望著空氣,一言不發(fā)。他不敢,或者說不忍心窺探里邊的一切。丁丁爸爸和丁丁的幾位姑父顯得手足無措,甚至可以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倘若今天是抬棺出殯的話,這幾位可都是主事出力的主,吆喝聲數(shù)他們最大。可是現(xiàn)在他們啞了,蔫了,沒事干了。
氣氛奇怪地抑郁。不知道里邊完事了沒有。這個時候,掌管火化爐的工作人員——家屬們私下給他的稱謂是“火化員”,走出屋子,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年輕的、略顯驚恐的臉,把戴著白手套的手在白大褂上蹭了幾下,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遺……遺體真的不換新西裝了嗎?確……確定一下。我要操作了!
因為來過這兒的幾位亡人,穿的都是西裝。所以這個火化員就以為丁老爺子也必須穿西裝才對。怎么可能叫丁老爺子穿西裝?其實,按理說,中山裝,尤其是深藍色的中山裝,才更莊嚴,更應該是死者的禮服。于是丁丁堅決地說:不換!丁丁爸爸忙不迭地上前說,不是我們舍不得買……
年輕的火化員沒再聽,戴上口罩就進去了。丁丁茫然地等待著,腦子里白茫茫的一片。他的那幾位長輩蹲在地上,低頭咂煙。后來,墻上的一道窗子砰地打開了。一只棕紅色的盒子出現(xiàn)在窗臺上。盒子后邊傳來那位火化員的聲音:家屬!家屬請來接骨灰!
……唉!
骨灰寄存間光線很暗。兩排大木架子前邊,值班的人踮起腳尖,把骨灰盒放進高處的一個木格子。那兒就像一個燕子窩。爺爺成了一只八十歲的老燕子?丁丁不忍心。不忍心又能怎樣呢?難道把爺爺帶回去,放到鄉(xiāng)政府宿舍里、放在床上?
丁丁獨自在木架子下邊逗留了很久,眼睛紅紅的。待到他從后山梁子殯儀館回到鄉(xiāng)政府,已經(jīng)是晚上。整個辦公樓都亮著,都在忙明早的追悼會。說實話,這個鄉(xiāng)政府還是頭一回為一位農(nóng)民籌辦追悼會。丁丁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覺得還不如回宿舍。楊姑娘很快也來到丁丁宿舍,把一篇稿子給他看。這篇文章將丁丁報道成主角,高度贊揚他穩(wěn)得住,能夠站在政治的高度看問題,在可以土葬的情況下,頂住世俗壓力,主動將去世的親人實行火葬。丁丁搖頭,說不許你這樣寫!你這簡直是存心害我難受!
楊姑娘說,其實書記也不同意我這樣寫。他叫我改成這樣:某年某月某日,丁莊鄉(xiāng)首例殯改對象成功在后山梁子殯儀館進行火葬。這是我縣殯改實施期限到來之前,群眾提前響應國家殯改號召的首例。標志著我縣、我鄉(xiāng)殯改工作有了一個良好的開頭。你看看,姜還是老的辣啊!
丁丁說,對,姜還是老的辣……啊,連書記也在加班?
楊姑娘說,當然了。主心骨不在怎么行?好些事情都得找他當面匯報拍板。我在他辦公室待了一會,就聽到幾茬事兒。有一個是花圈的事。要是以鄉(xiāng)政府名義送花圈,死者級別不夠,問咋個整。書記叫以丁家村老年活動中心的名義,還有村殯改領導小組的名義敬獻兩個花圈,注意——花圈要大。買花圈的費用由鄉(xiāng)政府報銷。另一個還是級別問題。追悼會由哪個領導主持?書記說邀請縣民政局的副局長來主持,注意——是副局長而不是局長。我想了半天。真微妙??!
丁丁說,是夠微妙的。我一看見全棟樓都亮,都在加班,我就真他媽過意不去。這么多人來幫忙,急成這樣,非要明早上開追悼會不可。就好像害怕我們反悔一樣。人都火化了,骨灰盒就放在殯儀館里,還跑得掉?
追悼會開得真準時,領導說上午九點整開,就絕不會拖到九點零一分。鄉(xiāng)里的政要們都提前到了??h民政局的副局長也一大早就西裝領帶地從城里趕來。丁丁面目憔悴,眼珠織滿紅絲,穿著他那身藏青色中華小立領。肩膀旁邊就是鄉(xiāng)長和書記,感到十分不自在。丁丁爸爸、丁丁媽媽和和那幾位姑媽,在大廳門口猶猶豫豫。的確,他們同別的農(nóng)民一樣,都被這陣勢給鎮(zhèn)住了。這大廳也太高級了!連墻上都貼滿白瓷磚。早晨的陽光從大窗子里射進來,夠晃眼的了,頂子上的燈還要齊刷刷地開著。電費錢不知要花多少!前方樹葉子扎堆,簇擁著老爺子的骨灰盒。正后方墻上掛著從家里高八仙桌上拿來的那幀遺像。啊嘖嘖!這待遇,只差在骨灰盒上蓋一快紅布,就跟國家大領導一樣了!這些個直系親屬都覺得,老爺子已經(jīng)不是老爺子了,他老人家簡直成了“國家的人”,而不再是私人了。在這種高級氛圍中,家屬當然是不敢哭的。也不曉得自己該說點啥做點啥,更不敢像丁丁一樣站到前邊去。于是他們就縮手縮腳地、很小心地同那些三親六戚一道站在后邊去了。最前邊的幾排,都是公務員和村委會一級的干部,還有鄉(xiāng)里事業(yè)單位的公職人員。如果不是為了飯碗,為了工作,他們是不會來的。真正為了死者、為了喪家、為了感情而來的人——譬如二大爺、三大爺們,他們不知被湮沒到哪里去了。反正丁丁的眼睛沒有找到他們。
副局長昨晚上就認真看了稿子,作了一點必要的修改。現(xiàn)在他站到丁老爺子遺像前邊,普通話念得一板一拍,高度評價丁莊鄉(xiāng)在殯葬改革中的先鋒帶頭作用。按道理,這里應該假惺惺地評價一下死者的生平??墒?,像丁老爺子這樣的老農(nóng)民,能有什么“生平”?難道這樣說:
丁滿福,男,生于某年某日,卒于某年某日。歷任生產(chǎn)隊隊員、父親、祖父。一生從未干過壞事,無任何不良嗜好,除了藍色中山裝之外不穿任何服裝。憑借自身的傳統(tǒng)道德修養(yǎng),以身作則,對家庭進行嚴格的監(jiān)督,但他兒子并不聽他的……
哀樂在回蕩。但是沒有哀傷?;蛘哒f哀傷都被沖淡了,湮沒了。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真他媽滑稽!誰會為了一個不相干、不認識的老農(nóng)民真情實意地鞠躬?前邊那幾排人的躬,是為了工作而鞠、為了飯碗而鞠。后邊那幾排村民的著裝五花八門,躬也鞠得五花八門。有的屁股撅得高,有的屁股高度不夠。這地方本來就不是他們的舞臺,如今硬要將他們弄到這兒來當群演,他們不生硬才怪!二大爺、三大爺們,不但背弓,而且腿彎,鞠躬的時候,身高就等于打了兩個折。幾個年輕人一邊撅屁股一邊往左右看,憋不住笑出聲來。
追悼會的第二天,丁丁從鄉(xiāng)政府去后山梁子看爺爺,目睹了那地方的一個入土儀式。幾個人站在水泥埂子上,另幾位彎腰在泥地上掘坑、掩埋和拾掇,豎起一塊墓碑,而后放了一通鞭炮。聲音剛落,幾名穿警服的人出現(xiàn)了——那是“殯改執(zhí)法隊”,丁丁親手造過他們的名單、同他們一起開過會。雙方站在水泥埂子上比比劃劃,像是在爭辯的樣子,而后墓碑就被穿警服的推倒了。等丁丁再從殯儀館出來的時候,那兒只剩下一片猩紅的炮仗碎屑。龐大的、光禿禿的、由眾多水泥埂子圈起來的墓地空蕩蕩的。剛才埋骨灰盒的那地方插著一棵孤零零的小樹。這嶄新的公墓,仿佛只有一個好處:永遠不會被水淹。它太高、太干燥、太炎熱了。今后,不知要多少骨灰盒子才能填滿這地方?!腔液凶樱空f得輕巧。那里邊裝的可是一個人一生的感情、一輩子的悲歡離合。將他們從各自的地方集中到這兒來,就像把活人從各自的家園弄到一個安置區(qū)那樣,使荒涼的后山梁子變得“人口稠密”,這有必要嗎?如果能夠允許亡人埋在自己的祖先身邊多好啊。讓老祖宗們靜靜地躺在風景優(yōu)美的祖墳地里休息。清明節(jié),整個家族齊刷刷地出動,殺雞宰羊,在每座墳前磕頭獻飯,請老祖宗先嘗……可如今,難道跪在水泥埂子上,朝著那棵半死不活的小樹磕頭?想想都不對勁。
丁丁要趕回鄉(xiāng)政府吃飯,從后山梁子到鄉(xiāng)政府,如果走埂子路的話,只要十幾分鐘就夠了。一路上知了叫得嗚咂嗚咂地,濕熱氣從地肚子里冒出來,蒸得人腦子發(fā)昏。他突然想起,那個賣耗子藥的去病房剃頭的時候,說的那些很難聽的話。的確,要是爺爺?shù)娜馍碚嫣稍诠撞睦?,在酷熱中,會變成什么樣子?丁丁不敢再想。在橫穿田野的過程中,丁丁想好了,如果組織上不過問爺爺?shù)南略釂栴},就拖一段時間,找一個合適的安葬方式。至于哪種方法適合,丁丁現(xiàn)在還不知道。反正他不愿意讓爺爺?shù)娜胪羶x式像火化一樣草草了事、像追悼會一樣不倫不類。
丁丁回到鄉(xiāng)政府,正好趕上吃飯。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正常吃飯,被正常的氛圍感染,也許丁丁的心情會慢慢變正?!,F(xiàn)在他還不想同別人講話,怕人家問及爺爺?shù)南略?。其實丁丁的顧慮是多余的。人家都已經(jīng)把昨天的追悼會忘到腦后。這世上只有丁丁還沉浸在昨天。別人關心的,是丁丁的明天。那個男副主任拿丁丁開玩笑,向大伙說,你們這些吹牛逼要嚴格要求自己的人,好好看看人家小丁,什么叫真正的嚴格要求自己!
眾人都從飯碗上抬起頭,看丁丁。那個女副主任就說,可惜我家爺爺死得早。要是他現(xiàn)在才死,我還不是會嚴格要求自己。
另一位說,小丁厲害,連縣委王書記都點名表揚了!小丁,是不是要提副科級了?
有人干脆說:小??!請客!咱們?nèi)ゴ暌活D。
丁丁不知道該怎么應答。如果他實話說自個兒絕不想把爺爺?shù)乃喇斊鯔C往上爬,那別人一定會說他辜負上級的信任。如果丁丁假謙虛,說其實我還做得不夠,請大家一定多多指點我?;蛘?,丁丁該裝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抑或是連不好意思也免了,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真要拿爺爺?shù)幕鹪醽碜鳛樽约哼M步的階梯?那可不是丁丁的風格。他才不愿意這樣呢!
所以丁丁就只好低頭嚼飯,一言不發(fā),心里氣憤得不行。覺得在這種地方,個個的套路都比你深,個個都像是在提防你、以為你要去同他們搶屎吃。從前,丁丁矯情的時候,常說自己是“抱著絕世的孤單在黑暗中探索前進的道路”,其實那只是無病呻吟?,F(xiàn)在才是真孤單,真成了一個眾矢之的。
但實際上丁丁也不是絕對的孤單。楊姑娘的目光其實一直都在。她對丁丁的觀察一直都很認真、關注和直接。她總能知道丁丁在干啥想啥。這個時候她知道丁丁需要支援,就站起來,臉漲得通紅,吵架般說:人家小丁是配得上表揚的!難道你們認為王書記不應該表揚他嗎?難道你們覺得咱們鄉(xiāng)受表揚不好,要受批評才好?
這場景,就跟初中女生在教室里維護同桌差不多。在場的這些老公務員們盡管擁有種種對付別人的手段,但是要他們同這種不成熟的小女生吵架,還真沒有經(jīng)驗。于是形勢就被這個小姑娘扭轉(zhuǎn)了。大伙馬上緘口,吃自己的飯。
丁丁一下子變得有理起來。他禁不住反過來想:我難道不是真的立了殯改的“頭功”嗎?難道鄉(xiāng)長和書記沒有因為這事受到縣里的表揚嗎?縣長和縣委書記不也因為這事,在上級面前能夠吹點具體的?因此難道我的貢獻不大嗎?哼,我的成績,你們這幫人就是拿矬子,也休想矬得掉!
丁丁的飯吃到這兒,抬起臉來吐了一口氣。他開始想,把這事情當做進步的契機,才是明智的和積極的,自己應該好好把握。這就好比,丁丁本來在黑暗中探索,前方突然裂開一道口子,有光投了進來。
也就是在這天,丁丁路過紀委辦門口,看見里邊坐著一位,耷著腦袋,面前放著一杯茶。那位是在殯改工作中散布不適宜語言,嚴重誤導群眾、辜負了組織上的期望,即將被嚴肅處理的反面典型。剎那間丁丁突然恐慌起來,深深地感到,在這種無比復雜的環(huán)境中,從正面典型到反面典型,有時候只有一步之遙。所以,萬萬不可瞎他媽樂觀,真去爭取當什么副科級——就連暗中想一下都別想!能爭取保衛(wèi)自己不被人家以贊揚的名義踹一腳,跌到反面典型的行列里去就不錯了!這就好比,前方剛剛裂開的口子,又迅速地合上了。
傍晚時候,楊姑娘約丁丁去河堤上散步。兩人一起看那些鴨子和燕子,肩膀旁邊還拂著柳枝。此情此景很適合談戀愛??上Ф《∵€不在狀態(tài)。楊姑娘就對他說,開心一點兒吧。連縣委書記都表揚你了。要是別人,高興都還來不及。
丁丁把一顆石頭遠遠地扔出去,眼睛看著水說,表揚又怎樣?表揚我的人可多了。搞得就好像全世界都穩(wěn)不住,就我穩(wěn)得??;全世界都不嚴格要求自己,就我嚴格要求自己。搞得就跟我真的產(chǎn)生了政治野心,要追求進步、要同人家搶副科級了一樣!
楊姑娘說,瞧你!多往好處想想吧。
丁丁苦笑了一下說,這事的好處,也就是為今后的工作打開了局面。往后,咱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對人家說:連最怕進爐子的人都帶頭進了爐子,你們還有什么不敢火葬的?講真,我還真不愿意干了。我想去駐村扶貧。
哎呀千萬別去!楊姑娘說,你以為駐村是好駐的?連褲子破了都沒時間下山換。到處都是泥石流,下個山就跟紅軍突圍似的。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丁丁又笑了一下,說我也就是嘴上溜溜。我怎么敢撂擔子?悲痛地與爺爺告別以后,還不是要回到偉大的殯改崗位上去,為了事業(yè)和生活而奮斗。我明天要回一趟家,把那個火化獎金給家里送去。我順帶著把下一步的“砸棺補貼”也替家里領了。這兩筆錢,我怎么覺得就跟爺爺?shù)馁u身錢一樣呢?
楊姑娘說,你別亂想了好不?
丁丁說,噯,你同不同我一起回去?
楊姑娘說,我這次跟你回去,不合適。
丁丁說,為什么不合適?
楊姑娘說,我也不知為什么不合適。
丁丁就不眨眼地盯著她看,把她的耳朵和臉頰看得越發(fā)像海棠花。這嬌艷的、青春的顏色,特別能喚起異性的注意力和熱情。愛情是什么?其實愛情是一種不請自來的東西。當它要降臨的時候,它就真的降臨了。此刻真好。丁丁多想沉浸在海棠花的世界里,一直愉悅下去。但有好多事情驅(qū)使丁丁走出這快樂。他得暫時回到現(xiàn)實的黑暗和痛苦中去。
丁丁把一沓鈔票交給媽媽,說這個砸棺補貼我也替你們先領來了。過幾天我們的工作組一進村,你們就帶頭把爺爺?shù)睦蠅鄄慕怀鋈グ伞寢屢贿吔渝X,一邊眉開眼笑,簡直把她的小眼睛都笑沒了。丁丁臉色很不好看,要走。但是丁丁爸爸不讓他走,說:你去找書記和鄉(xiāng)長,叫他們幫我說說,奪一個標!
丁丁沒好氣,問奪什么標。
丁丁爸爸說,奪殯儀館的標。在追悼會那天,我聽人說殯儀館要對外招商。我想著,火化爐和停尸房這些名堂,肯定要由國家管,輪不到私人承包。那我就去開個超市,活人用的東西和死人用的東西都能賣!
丁丁發(fā)起火來,說你倒想得美!你以為人家說對外招商就真的對外了?如今的招標,都是早就內(nèi)定好了,而后表面上再招些人去當陪襯。哪位領導親戚承包了哪一塊兒,等開業(yè)的時候一看就知道!
丁丁爸爸說,那就以你的名頭去奪!你是工作組的人,連縣委書記都表揚過你,我覺得可以在這事上搞點特殊,把殯儀館承包給你!
丁丁越發(fā)生氣,說你這簡直是異想天開!我一個小公務員,兩眼抹黑,什么都不懂,水深水淺都不知道,哪里敢去奪標?哪里敢去同人家爭肥缺?我不去!
丁丁爸爸說,好!你不去,我去!我們是帶頭火化的人,就連書記、鄉(xiāng)長都專門同我握過手。我去找他們說!
丁丁特急他這句,憤怒地說,你要是敢去丟人現(xiàn)眼,我馬上就辭職,去深圳打工去!
丁丁爸爸愣了一下,恨恨地說,好!我要干正事的時候你不讓干,那我去賭錢的時候,你們幾個就不要在我耳朵旁邊嗡嗡叫,就跟蒼蠅一樣!
丁丁媽媽剛才沉浸在得錢的喜悅中。這會兒有所清醒,強烈地覺得一千塊的“砸棺補貼”實在太少。那上好的杉木老壽材,可不止值這點錢!就說,莫吵了!莫吵了!我這里有個正事,要同你們兩父子商量。
丁丁爸爸說,你能有啥正事?
丁丁媽媽說,你趕緊出去找個車。咱們把老壽材拉到不搞火化的地方去賣掉!
丁丁爸爸罵她說,你這個婆娘伙!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凡是拉棺材的車,運費都要翻倍。你把棺材拉到外省去,這運費、吃飯盤纏、誤工費,加起來少說也要過萬!還不如把棺材拆成料子,做成家具!
丁丁媽媽說,棺材板子做的家具,你買?今兒你橫豎要聽我的。趕快出去找車!我算了一下,運費、吃飯盤纏、誤工費啥的除掉,肯定還有賺頭。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車,就用你的三輪摩托。你慢慢地開,一路走,一路賣。我就不相信,這么好的老壽材會賣不出去!
丁丁真是被嚇得不輕。就吼:你們想錢想瘋了?不曉得鍋是鐵鑄的!你們要是敢打這主意,出幺蛾子害我,我就死給你們看!
丁丁媽媽愣了一下說,賣個棺材,咋就害了你了?
丁丁說,你們瞎屁也不懂!除了拖我的后腿,你們會干什么!
丁丁爸爸就指著丁丁罵,說你以為你當了啥子毬干部,你就可以六親不認了!翅膀上的毛都還沒有長全,你的肋巴骨就硬成這樣!你要是實在看不起你這沒出息的爹和媽,以后就不要回來!
你以為我愿意回來?丁丁扭頭就跑了出去。一會兒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在家里亂翻,找出一把大錘,要把棺材砸散,免得出幺蛾子。問題是,當年那位外省木匠手藝實在太精湛,將卯榫拼接得嚴絲合縫,丁丁幾錘子下去,只砸出幾道白印子。丁丁媽媽怪叫著來拖丁丁的手,被他一把推得坐在地上。丁丁爸爸被逼得也暴怒起來,操起斧頭就沖進側(cè)廂房,一陣砍,老爺子生前最心愛的上等經(jīng)典老壽材終于完了蛋。丁丁爸爸一鼓作氣把那兩塊酷似金元寶的側(cè)板扔到大門外,站在門檻上吼了一嗓子:快來瞧!咱先是帶頭火化,現(xiàn)在又帶頭砸棺材了!而后他轉(zhuǎn)回身來問丁丁:大干部!現(xiàn)在你滿意了沒有?
丁丁拔腿就走。在大門口左右猶豫了一下。海棠花的世界在他心里喚起展望。他的兩條矯健的腿很快會把他從黑暗中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