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窯：生命的淬煉場與棲息地
——唐朝暉及其《一個人的工廠》

聶 茂

唐朝暉是文學湘軍中的“潛伏者”，也是一個被嚴重低估的作家，雖然他出版了《通靈者》《夢語者》《勾引與抗拒》《心靈物語》《鏡像的衍生》《你的神跡》等著作，在文學期刊和出版界摸爬滾打了很長時間，但他把自己安放在被推薦者和被提攜者的后面，以“大隱隱于市”的方式，淡定地面對文壇的喧嘩與落寞。他沒有大起大落，也無法大紅大紫，他只是在工作之余，拿起他心愛的筆，寫下他對生活的感悟與感恩，寫下苦難是如何讓他變得更有力量。

2010年以后，唐朝暉多次深入湖南江永，用三年多的時間，全方位親近最后一位女書自然傳人何艷新，最終寫出了非虛構(gòu)作品《折扇》，發(fā)表在2016年第4期《十月·長篇小說》雜志上，同年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單行本，引起文壇的廣泛關(guān)注。著名評論家李敬澤在該書封底推薦語中認為唐朝暉是用詩意散文的筆法來進行敘寫：“他是位熱烈的旁觀者，也是位專注的雕刻家。他筆下的女書人物，簡約如中國畫，濃淡有致，細膩有趣，她們牽手相依，溫暖人心?！倍骷议愡B科則在推薦語中認為：“唐朝暉的耐心和毅力，使他幸運地捕捉到了民間文化的神秘律動。他帶你領(lǐng)略女書文化的每一處細節(jié)……寫女書，寫的是歷史；為女書立傳，即是為女人立傳?！?/p>

多年來，無論文壇多么熱鬧與喧囂，唐朝暉有著清醒的認知，他不跟風，不盲從，堅持自己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熱愛與創(chuàng)新。他的作品很厚重，很扎實，值得細讀慢嚼，特別是入圍魯迅文學獎的長篇散文詩《一個人的工廠》，他以詩意的抒情筆調(diào)講述自己10年的石灰窯生活經(jīng)歷，他筆下的廠房、機器、灰塵、火光同普通工人的生命歷程和諧地融為一體，向讀者訴說著每一個生命個體內(nèi)心深處的信仰寄托，將他們最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這既是青春涂抹的最初底色，又閃耀著“神性”的光輝，展現(xiàn)出了工人群體的生命淬煉與靈魂棲居。本文主要從思想的密語與靈魂的歌吟、格言化寫作與隱喻化象征和人民記憶的“厚描寫”三個維度對這部作品進行分析，從中可以見出唐朝暉作品的價值承載與時代意義。

一、思想的密語與靈魂的歌吟

與《折扇》以非虛構(gòu)寫作不同，唐朝暉的《一個人的工廠》則是一部帶有強烈自傳特色的長篇散文詩。如果說《折扇》主要聚焦最后一位女書自然傳人何艷新老人，進而直擊女書文化，觸摸與女書相關(guān)的每一個物件，寫作方式還是以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為主，那么，《一個人的工廠》則具有很強的“實驗性”。唐朝暉有意打破文體之間的“邊界”，并努力將詩歌、散文、小說，甚至電影鏡頭語言熔于一爐，文字之間充滿“有形式的意味”，是作者“思想的密語，靈魂的沉吟”。與其說這是一部有個性的散文集，不如說它是一本特色鮮明的詩集，是詩人的低吟淺唱。這里，文字本身成為作者傾訴內(nèi)心情感訴求的載體，文體界限的模糊恰巧為作者自由描寫當下生命個體與時代進程的本真形態(tài)提供了方便，還原了作品本身的真實性與審美性。作者自覺進行文本的自由創(chuàng)作，更能隨心所欲地表現(xiàn)當代人的生活、抒發(fā)當代人的情感、展示當代人的心靈。正如唐朝暉夫子自道：“中國詩歌傳統(tǒng)如果說已經(jīng)到了中年，我們就不可能再回去，再去唱青年時期的古典詩歌的歌，我到這個時代只能唱這個時代的歌?！币虼?，詩人作為身處工業(yè)文明與城鄉(xiāng)轉(zhuǎn)型時期的社會群體一員，從一名普通的石灰窯工人成長為堅守文學信仰的創(chuàng)作者，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更多帶有當代生活記憶的深刻烙印。如同沈從文以《邊城》為讀者建構(gòu)一個純美原始的湘西世界一樣，唐朝暉以《一個人的工廠》為讀者展示了一個本色地道的石灰窯世界。詩人以詩意的抒情筆調(diào)講述自己10年的石灰窯生活經(jīng)歷，再現(xiàn)了一段真實的生命和真實的情感，一段包裹在灰塵中的溫暖人生。那么，石灰窯到底與詩人有著怎樣的不解之緣，值得詩人努力“用文字復活著石灰窯的細節(jié)”呢？

在《折扇》中，唐朝暉回憶女書種種與淚與愛相關(guān)的動情細節(jié)，敘寫女書所涉及到的建筑、女書字、女書歌、《三朝書》、《結(jié)交書》、老庚、廟宇、女紅，等等。通過作者的筆端，讀者能夠看到一位位日常女子，在重壓之下，通過女書的彩虹，讓天空、大地動容，溫暖每一顆孤寂的流星。而《一個人的工廠》雖然也是回憶，但卻沉重得多，壓抑得多。書中彰顯的是作者浸泡著血與淚的深沉歌吟，即便命運如此坎坷，生活如此艱難，他仍然有美好的希望在遠方閃爍。從中不難看出，石灰窯真真實實地烙在了詩人的五臟六腑中，給詩人青春時代的生命涂抹了最初的底色。這里，見證了詩人的愛與恨、笑與淚、平凡與夢想、放縱與堅守。詩人行走在飄揚的石灰粉塵中，看著青色硬冷的石灰石在高溫的煅燒中逐漸變得柔軟火紅，再變?yōu)檩p盈潔白，詩人的靈魂與思想同樣在時間的沉淀中變得“厚重和沉穩(wěn)”。詩人的文學夢想也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萌生并逐漸形成文字出現(xiàn)在廠房的墻壁上，最終變成印刷的鉛字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從朦朧走向真實可見。石灰窯之于詩人既是磨煉與煅燒思想深度的“練功房”，又是盛放詩人焦躁靈魂的棲息地。10年的歷練與積淀使石灰窯成為詩人腦海中一段難以抹去的溫暖記憶，在詩人的生命中“承受著太多的分量”。為此，詩人通過文字將這種融化到生命深處的渴望與理想延伸到生活表層，將這段經(jīng)歷真實地書寫出來，這樣詩人才能“更好走下去”，也才能“遠距離地來看這段生活?！?/p>

詩人是出身農(nóng)村并伴隨著工業(yè)化時代一步步踏進城市的邊緣人，在他的內(nèi)心，有著一份身份斷裂的焦灼感：既無力回歸農(nóng)村淳樸自然的生活，又痛感城市鋼筋水泥對人的異化，如同生活的棄兒，在農(nóng)村和城市的夾縫中艱難地選擇著生存所需的“空氣、陽光和水”。于是，那段被歲月的塵埃漸漸覆蓋的石灰窯生活喚醒了詩人內(nèi)心的生命情感，拭去時間的風塵，沖破記憶的封鎖，石灰窯重新進入詩人的視野，獲得既清晰又模糊的生命體認，成為詩人努力構(gòu)建的一個來自草根世界的全新的精神家園，試圖為漂泊躁動的靈魂開辟出一方詩意棲居的樂土。

詩人的寫作滲透著“神性”。這種“神性”并非虛無縹緲、難以捉摸的外在物質(zhì)，而是植根于每個生命個體內(nèi)心深處的本真形態(tài)。詩人寫道：“僅需清理過多的物化之物，神性自明?！钡遣豢煞裾J的是，隨著鄉(xiāng)村文明形態(tài)逐漸退出社會文化的中心位置，類似沈從文筆下寧靜、祥和的“邊城”風光注定只能成為作者內(nèi)心深處一個美好虛幻的理想世界。唐朝暉筆下的“石灰窯”是工業(yè)化進程中新生的物質(zhì)力量之一，在“石灰窯”工作的工人們卻極少被飛速增長的經(jīng)濟利益蒙蔽了雙眼，仍然快樂、健康地生活在這處被飄揚的石灰顆粒遮蔽的“灰色空間”。很大一個原因或許就在于詩人筆下的這些小人物總是有“與自然相溶”，“成為大自然一個分子，一個屬性的時候，即是神性‘有約’的時候”。正如詩人向我們展示的那樣，石灰窯中的工人們不會為了一個職稱而斗得頭破血流，亦不會因為眼紅他人所取得的榮譽而生出猜忌之心。更多時候，他們會一同騎著破舊的自行車，翻過一座座山去欣賞“山那邊”的風光；會因為遠離工廠的喧囂面對寧靜的藍天和池水而激動得熱淚盈眶；甚至向有好感的女生表達自己的心意時也只是送給她一朵芬芳的玉蘭花……詩人憑借獨特的想象力和多文體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以片斷式的詩化描述，將石灰窯世界進行藝術(shù)過濾、提純、凈化，直達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石灰窯的工人，是有真性情的、未被大工業(yè)時代擠壓變形的一群熱血健康、淳樸樂觀的青年。他們辛勤地勞動、自由地戀愛、成立文學社、暢快地打架、縱情地賭博，在最平凡瑣屑的日子里喜怒哀樂，生死婚嫁。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是最真實、最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是與我們腳下的土地血脈相通，骨肉相連的最本真的生命形態(tài)。他們平凡的生活境遇相對承載了更多的社會內(nèi)容，體現(xiàn)出人與自然對話的和諧景觀。

二、格言化寫作與隱喻式象征

通讀《一個人的工廠》，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以格言化、碎片式的寫作筆調(diào)將工廠里的人和事解剖成層層切片，放在藝術(shù)的顯微鏡下，通過對承載了豐富象征意義的“工廠”、“石灰”、“時間”等意象符號的運用，努力還原一個真實生動的石灰窯世界，將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物生存境況和內(nèi)心沖動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具體來說，詩人主要表達了以下內(nèi)容：

第一，對“工人”身份的指認與確證?！拔沂冀K留在石灰窯，從一名工人到班長，就這樣，成為一名永遠的石灰窯工人，被人稱為‘窯工’?！痹娙丝偸遣粩鄰娬{(diào)自己的工人身份，一方面具有文本敘述的內(nèi)容所傳達的表層意義(稱為“能指”)：即放低自己的寫作姿態(tài)，用一種平視的眼光看待同他一起工作、生活的普通人的生命歷程和悲歡離合，將人物更本真的生存體驗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同時，揭示出工人身份背后所傳達的深層意義，即潛在的象征意義(稱為“所指”)：作為工業(yè)社會時代中的一枚“零件”，雖然具有活動的空間和自由的思想，卻總是無法逃脫限定的場所，努力地付出自己的勞動卻只是用來滋養(yǎng)日益加快的市場經(jīng)濟：“我沒有想過要掙脫這零件的命運，到哪里都一樣，都會成為一個零件。只是形狀、形式、服務、工作不同而已?！倍@種命運的既定性就在于人類一旦踏入，便很難再重歸寧靜樸素的鄉(xiāng)村社會，暗示出作者對當下工業(yè)化進程消解了鄉(xiāng)村文明形態(tài)所造成的生存矛盾的一種思考。

第二，對官僚權(quán)力的嘲諷與反感。“在張大力的揮舞中，金錢、權(quán)力、暴力的主宰者一次次露出它那狂妄的嘴臉?！痹娙苏鎸嵉亟衣冻霎斚孪M時代對人性的沖擊與扭曲狀態(tài)，傳統(tǒng)道德倫理與價值規(guī)范等在消費社會的“大熔爐”中燃燒著、消解著。出于對金錢、權(quán)欲的追求，官僚領(lǐng)導階層持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拒絕同普通民眾進行平等對話，孤獨卻欣喜地享受著身處高位的快感?！邦I(lǐng)導一般到了我們這，他們總要指指點點出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問題，讓工人感受到他的權(quán)力。”詩人筆下的“石灰窯”與其說代表著一個小工廠在工業(yè)化進程中的起伏變化，不如說象征著工業(yè)文明形態(tài)下的社會縮影。石灰窯的普通工人勤勤懇懇地勞作、生活，一次次與死神的氣息擦肩而過卻無法換來社會的認同和理解，無疑體現(xiàn)出當下社會中底層人物真實的生存困境。

第三，對工廠生活的追憶和珍視?！拔艺娌恢朗裁唇凶鲛Z轟烈烈，我感到工人的日子比起任何人更健康，都比轟轟烈烈有意義。”正如上文提及的，詩人對工廠生活的追憶既是對底層人物生存狀態(tài)與生存空間的真實寫照，又是詩人試圖擺脫喧囂浮華的消費社會轉(zhuǎn)而向內(nèi)心深處尋求一種精神慰藉的探索?！芭c石灰窯里的石灰相處了10年，我走到哪里，遠遠地，都能從千百種氣味中捕捉到石灰獨特的味道?！痹娙藢κ覛馕兜淖穼こ蔀樵娙说淖杂X意識和生命的追求，工廠和“石灰窯”身上也顯露出詩人獨特的審美價值和情感訴求。因此，他不僅滿足于單純地同工廠的工人共同體驗真實的生活，而是試圖進入“精神的領(lǐng)地”更深切地訴說著工廠深處流淌的溫暖與深情。

第四，對純潔率真的男女之情的緬懷與慨嘆。詩人用溫暖輕柔的筆觸將男女工人之間的情意直觀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他筆下人物之間的朦朧愛意是那樣簡單、純潔，不帶有一絲功利色彩。詩人的可貴之處在于他能夠以尊重的姿態(tài)對待女性人物，無論是主動教我接吻的女朋友，還是主動“勾引”我的善良的女徒弟，抑或是讓我看到她青春的身體而主動“獻身”的實習生……這些女性都是沒有具體姓名的人物群體，她們的共同稱呼就是“女性”。

詩人并沒有利用所謂的“下半身”寫作來吸引讀者，而是將男女之間純潔的感情用一兩句話輕輕帶過，還原出小人物之間純潔、簡單的溫情。這些女性更多象征著引領(lǐng)我成長的“老師”，她們大多辛勤、安靜、體貼，既是傳統(tǒng)家庭中溫柔賢惠的妻子；卻又好強、勇敢、樂觀向上，不斷通過自己的努力爭取獲得同男性平等的地位以及社會的話語權(quán)。例如在我心中以姐姐形象出現(xiàn)的文映就是這樣外表柔弱而內(nèi)心剛強的人，她不止一次地同幾個女孩硬撐著完成一些男性認為女性做不了的任務，因為“她想讓同事知道男人能做的事情，她們女孩子同樣可以做”。這里也體現(xiàn)出詩人對于女性群體的尊重。

第五，對聲音、時間、記憶、性等生命因子的詩性理解。閱讀唐朝暉的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充滿了眾多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符號，而且這些符號大多指向一個共同的概念：生命。詩人著重于運用“時間”、“聲音”、“記憶”等抽象的意象符號對具體可感的生活場景與人物行為進行描繪，從而化具象為更深層次的抽象概念，以其感性和難以捉摸的特征向我們揭示出生命的廣闊性和流動性：“時間不是線條，是散落在不同地方的點……幾乎同一時刻，時間陰謀地流動，生活的點自動串成了線，時空交叉在點與線之間形成，一切交叉相融?！鄙钫鎸嵉男螒B(tài)就在于其模糊和不確定性，沒有人能夠準確判斷出未來道路的走向；但同時生命又是有限和既定的，就像古希臘人所深信的“命運觀”，一切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因子最終會融為一體，織成一條難以破裂的命運之網(wǎng)。

第六，對文學、藝術(shù)的解讀與期待?！霸姼枋巧褊E的碎片。”這里的“神跡”與上文提及的“神性”基本具有一致的內(nèi)涵，蘊涵著詩人對于文學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審美追求，即“為一種生活而寫，就為精神而寫”。在詩人的理解中，文學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無須帶有過多外化的物質(zhì)色彩，告別商業(yè)的狂歡，也不涉及肉體的放縱，只是“行進到自由社會的藝術(shù)本身里去”，追求一種無功利的審美和最真實的價值選擇。詩人之所以在充斥著煙塵和石灰的工廠里快樂地生活，或許也是因為他內(nèi)心深處始終秉持著一種無功利的快樂，因此無論是對待工作還是文學，他始終能保持著一顆天生天成的心態(tài)去感知生活，感知人性。

三、人民記憶的“厚描寫”

在湖南江永上江圩山村里，世代流傳著一種口傳心授的文字——女書字，她纖細瘦長，為女人所獨創(chuàng)、獨享。女書不僅是女性苦難歲月中最溫柔的慰藉，同時也深刻地影響了當?shù)鼗閱始奕?、宗教祭祀和男女老幼的日常生活。唐朝暉懷著崇敬和探秘的心情對江永縣的自然環(huán)境、民俗、民風和女書的歷史淵源進行充滿詩意而精細的描寫，由此形成了《折扇》非虛構(gòu)文學的獨特風格。這是一種“厚描寫”，是詩人對描寫對象“仰視”的書寫，以此表達寫作者對被寫作對象的敬重與感激。

實際上，“厚描寫”這個概念是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茲(Clifford Geertz)提出來的一種方法論，他著重文化層面解讀聚焦對象，并從被觀察者的文化邏輯出發(fā)，而不是從傳統(tǒng)的刻板印象出發(fā)，其重點在于要找尋真相，就必須放棄既有觀點，Geertz，Clifford，Thick Description，Toward an Interpretive Theory of Culture.In ： ，New York:Basic Books，1973.p.3-30.因為那些觀點與被觀察者的文化邏輯相悖，它不僅不會揭示真相，反而讓真相更加模糊。我在這里借用“厚描寫”是想表明，唐朝暉的創(chuàng)作有著自己的承續(xù)性和開創(chuàng)性?！兑粋€人的工廠》與《折扇》在文化邏輯上有著血緣般的親近性，是對人民記憶的新的描寫，彰顯出一種質(zhì)樸的美，平淡自然的美，沒有任何造作和雕琢的美，其中的汗水、泥味和灰土味像一縷縷青煙從文字中冒了出來，再緩緩地散向空中，氤氳了四周，令人深思。

誠如作者在《一個人的工廠》中所說：“在長期的機械勞動中，我學會了冥想?！边@正是詩人與普通工人的不同之處。同樣寄居于灰塵撲面的石灰窯，同樣每天重復著單調(diào)枯燥的工作，詩人卻把毫無詩意的石灰窯世界寫得詩意盎然?？梢哉f，工廠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是詩人眼中的邊城，是詩人追尋、探究、思考生命真諦與生活本相的邊城。詩人在文中借另一位詩人海上之口破譯著石灰窯冶煉下的命運密碼：“人的一生就是煤的一生，燃燒到老死的時候，有些人的煤還沉甸甸的，敲都敲不碎，里面還有很多黑色的渣，并且還很重，這說明他的人生沒有燒透。真正燒透了的好煤是那種從煤灶里取出來外表完好，很輕，輕輕一碰，就完全風化，里里外外的顏色是淡淡的黃。我慶幸自己有石灰窯這樣一個煅燒場?！痹谑腋G的工作生涯中，詩人摒棄了外界喧囂的物質(zhì)生活所帶來的躁動，在高溫中不斷磨煉著自己的心性和信仰，使得焦慮不安的靈魂逐漸沉靜下來。他不斷利用瑣碎的時間充實自己的知識，提高自己的思想深度，并嘗試著用筆將周圍的人事一筆一畫地記錄下來。正是在這種淬煉中，詩人的人生閱歷更加充盈，精神境界與文學追求也得到了提高。

此外，在這樣一個“煅燒場”中，底層人物最原始最本真的生存命題同樣在巨型機器的切割淬煉下得到充分的闡釋和回答。石灰窯的生存定律和巨型機器運轉(zhuǎn)下的工業(yè)歷史的規(guī)律，掙錢、吃飯、吵鬧、戀愛、喝酒、睡覺，每一件流水賬式的平?，嵤露荚谶@里獲得意義的指認和確證；李師傅、肖彪良、劉琴映、文映、唐輝鴻、楚夫子，以及那些以人稱“他/她”指代的工友，每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都以“工人”的身份出場、離去或死亡。這些最平凡、最渺小的生命個體在巨大的社會洪流下努力地掙扎，每個人的追求和夢想都在機器的轟鳴聲中向前發(fā)展亦或走向滅亡。他們同“我”一起在工業(yè)文明的進程中載沉載浮，在肉體與機器的碰撞中與死神擦肩而過，在靈魂與生命的呼喚中不屈地生存。石灰窯，在詩人的筆下，僅僅關(guān)涉生命本體的確認，關(guān)乎生存真相的揭示。詩人以解剖刀一般細膩深刻的筆觸，深入到工業(yè)事件的底層，聚焦到平凡工人的心靈世界，向人們展示底層人物的生死悲歡、卑微高尚。

唐朝暉在全書第二部分“工廠DV人物”中，運用細膩的筆觸向讀者介紹了21位平凡的工友，向讀者展示了他們的家庭、工作以及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體驗與理想追求。通過對每一位生命個體的生存體驗進行不同方位的描繪，揭示出個體生命最本真的原始形態(tài)，我將其歸納為三種具體表現(xiàn)：

一是工人身份所裹挾的痛感。這一部分的人物具有一個共同的身份指征：工人。而這一身份的限定也使得這些小人物只能在有限的社會空間中生存，享受有限的快樂。這種“有限性”大大壓縮了人物選擇的空間和范圍，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底層人物因身份局限而面臨的艱辛和無奈，導致最終無法實現(xiàn)內(nèi)心深處的理想愿望和價值追求。詩人在作品中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不少懷有讀書愿望與文學夢想的青年因過早進入工廠而失去理想追求的無奈遭際。例如同作者一同進入工廠工作的羅成，雖然學習成績不好，但內(nèi)心仍然懷揣著“還是想讀書”的夢想，從離開學校時就想著要自學，也試著擺脫姐夫、表哥、工友等帶來的影響，但最終還是陷落在喧囂的社會中，失去了學習的興趣?！拔抑肋@輩子是沒有機會讀書了?！焙唵蔚囊痪湓挼辣M了羅成試圖反抗卻最終走向失望的痛苦，言語間充滿無奈和辛酸；又如我的哥哥唐輝鴻，自愿將頂職的機會讓給我，一心想好好讀書考大學。后來雖未如愿以償?shù)窃谒说膸椭乱驳靡赃M入工廠上班。進入工廠后，哥哥一有空仍會捧著《百年孤獨》等書細細閱讀，并和弟弟一同交流探討。不曾想賭博的狂風席卷工廠，哥哥投身到賭博的狂潮中無法脫身，終于遠離了他曾經(jīng)那樣熱愛的文學；同樣地，曾任文學社社長的葉軍兌曾經(jīng)廣泛收藏圖書，和其他文學青年一同談論文學，后來卻為了追逐更高的權(quán)力以致被最親近的人出賣，完全陷入社會的漩渦……詩人與這些工友最終走向了相反的道路，最大的原因或許就是他那份無功利的處事態(tài)度：深處工廠中就只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去追求過多的欲望與物質(zhì)利益，因而能不懼外界的干擾，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文學理念和簡單的快樂。

二是堅守內(nèi)心追求的樂感。詩人筆下的工友們雖有逐漸被工業(yè)文明的喧囂所吞噬的不幸者，同時也有不屈從于被限制的命運而執(zhí)著抗爭的“戰(zhàn)士”，他們用自己卑微的身軀守護著內(nèi)心微弱的理想，并從一次次的抗爭中體味到了生活中真正的快樂。例如曾經(jīng)和我住一間宿舍的李師傅在聽說老家的村中發(fā)生了鞭炮連環(huán)爆炸的悲劇之后，經(jīng)常努力頂替別人的班，只為了能多換一些假期回家照顧妻兒。他內(nèi)心深處最樸素的愿望就是家人平安健康，因而他來回地奔走于工廠和老家兩地，卻從沒有精神上的疲倦，更多的是一種簡單的快樂和滿足。在湘鄉(xiāng)啤酒廠工作的老廖執(zhí)著于對文學的熱愛，每日徘徊于簡單的“東—西”兩點卻從不抱怨，而是始終靜下心來閱讀，在花草與土地中沉淀自己的思想，最終從自然中領(lǐng)悟到了生活的情理，堅定地離開工廠，成為了一個“徹徹底底靠自己來養(yǎng)活自己的人”。雖然失去了有保障的工作，但是老廖卻在不斷的摸索中體味到了依靠自己能力所獲得的真正的快樂?？倧S的攝影師總是窩在一間凌亂、狹小的工作室中沖洗照片，他總是一個人孤獨地工作，沒有朋友可以交流。盡管孤寂，盡管工作室狹小局促，他仍舊努力保持干凈整潔的環(huán)境，用心對待每一次攝影。他對于手中相機的虔誠與尊重是他一切行動的動力，雖然他不能夠拋頭露面，也很難為大部分工人所知，但是當他用手中的相機欣賞天地萬物的姿態(tài)所獲得的快樂同樣是他人無法感知的。

三是對于男女之情的溫暖守護?！拔摇焙蛣⒆康母星槭恰耙粋€在沒有入睡，就宣告夢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夢想”。二人之間并沒有發(fā)展到戀人的地步，只是一起討論文學，一起吃飯。只因劉父對“我”身高的不滿意，徹底切斷了兩人發(fā)展的可能。但是當劉卓難過時，“我”依然愿意為她提供溫暖和庇護，甚至同她一起痛苦，這無疑體現(xiàn)出“我”對這份感情的珍視和在意；“我”與工廠職業(yè)大學代表女生的感情在面臨生命的威脅與親情的壓迫下逐漸消逝?！拔摇睘榱恕八钡纳眢w著想，同時不愿她在愛情與親情的選擇中為難而主動選擇遠離。這是一種妥協(xié)，也是一種溫情，顯露出“我”對于這份情誼的包容與溫暖守護。

如果說，《折扇》“以詩意的文字、散文化的描寫、小說般細節(jié)的雕刻、跨文體的寫作手法”，體現(xiàn)了唐朝暉精湛的藝術(shù)技巧和自覺的文化傳承的使命感，那么，《一個人的工廠》，不僅是個人的記憶，更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特殊歲月的時代記憶。作者用冷峻細微的眼光，審視工業(yè)文明和中國社會的底層經(jīng)驗，文字深入事件底部、生活和工作，充滿著汗水、淚水，也飽含著夢想和透明的快樂。這是一部有關(guān)心靈的書，一部事關(guān)石灰窯工人的青春成長史。此書關(guān)乎圣潔的生活、寧靜的思緒、青春的傷痛，以及對當下物欲迷霧的穿透，等等。某種意義上，那種簡單、質(zhì)樸、率真的生活，曾是一代人真實生活的寫照，如今卻成為某種遙遠的期盼，只在偶爾襲上心頭，涌出一絲惆悵。是我們走遠了嗎？還是我們從對真實的懷疑走向了對虛妄的妥協(xié)？

唐朝暉并沒有追求宏大的敘事結(jié)構(gòu)，而是自覺以一名石灰窯工人的視角，微觀透視10年的工廠生活，在肉體和機器、欲望和鋼鐵的詩意想象中，用文字復活記憶，將底層人物最本真的生命形態(tài)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從而試圖建構(gòu)一個與當下物欲橫流、急功近利的商業(yè)時代遙相對立的石灰窯世界，期望當代人能從中獲得生命的淬煉和靈魂的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