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夏云
麥家的小說有心對話歷史,這早已為識者所見。不過,其流利的文字和特殊的題材,似乎一再妨礙我們對此議題做出深耕。尤其是放置在80年代以來,蘇童、莫言、王安憶諸位在寫家史、家事的背景下,麥家介入歷史、調停古今的動作,未免失之單薄,甚至過于主流、娛樂。與前述幾位魔幻、縟麗、蕩氣回腸的民間敘事不同,麥家的小說不單語言清淺,而且故事常常徘徊在正史周圍,查漏補缺,難以見出有“發(fā)憤著書”的跡象,更遑論嘲弄或者瓦解大寫歷史的決心。而且更甚者還在于,他非但不以大寫為忤,反而一再暗示稗官野史其實存有自爆的可能。他苦心孤詣地調用各種技術(如訪談、實錄)來銘刻證言、完備講述,卻也無法阻止故事中的敘事者常為各種質詢、懷疑所干擾,從而自我折磨、苦不堪言。
在這一點上,他與王朔玩世不恭式的敘事拆解,有著天壤之別。盡管在《動物兇猛》里,王朔也同樣讓他的敘事者驟然意識到記憶的虛妄和講述的曖昧,從而引出了“元敘事”的問題,但毫無疑問,這位敘事者遠比麥家筆下的“我”來得更為主動。無疑,王朔筆下的敘述者也帶有魯迅式的高自標置,呈現(xiàn)了一種積極的介入姿態(tài)。
而相較于王朔而言,麥家的敘事者無疑顯得被動。故事既沒有被攔腰阻斷,敘事也未能挑起對任一陳規(guī)的協(xié)商或改寫。“我”老老實實地復述完一個故事,又被逼無奈地去聆聽另一個版本——這樣耳聞式的接力敘事,以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自然保守有余而批判不足,而且還有重蹈晚清譴責小說步履的嫌疑——敘事者隨波逐流,不夠高瞻遠矚。
在本文里,筆者將追問這種拖延敘事的方法,是否真的只是暴露了敘事的平庸和被動?或者說,遏抑敘事高潮到來的做法,真的僅是通俗小說所預設的一種消費伎倆嗎?麥家對于歷史的理解和處理,是否可以放在一個新的觀察脈絡里來討論?如果有,這個線索是什么?再進一步,如果我們非要強作解人,將麥家對話歷史的沖動,和莫言、蘇童等人的先鋒實踐等量齊觀,那么,他又在什么意義上得以進入這一敘事序列,并提供了哪些新的特質值得我們?yōu)橹毮?、賦能?我將試以《風聲》為例來展開討論,并分辨這個故事極有可能回應或者說“引用”了李商隱最難索解的作品《錦瑟》。因為這首七律同樣觸及了時間以及對時間的認知問題。
《風聲》有著復雜的身世,這一點麥家已經(jīng)做過夫子自道。他坦言故事的主核其實來自中篇小說《密碼》,而在此之前,還有一個十萬余字的版本《密密碼碼》。這部書稿曾經(jīng)因為和《密碼》過度雷同,而被出版社拒收,認為是擴充之作,新意闕如。《風聲》的誕生,應該說,是得益于對這兩部作品的大幅改寫,尤其是敘事方式的調整,更為之帶來了關鍵性的轉變。熟知現(xiàn)代文學的讀者,自然不會忘記祖師奶奶張愛玲所進行過的一系列類似操作。通過不斷地征引、改寫、翻譯早期作品,張愛玲既顯示了她難以割舍的上海情結,也暴露了童年的創(chuàng)傷是如何歷久彌新,難于超越。王德威說,她轉記憶為技藝,一面是有意挑戰(zhàn)革命、啟蒙的直線史觀,用重復與回旋來自我消耗,同時也指正了歷史粘滯、衍生的層次;另一方面,借著對舊事節(jié)外生枝式的再敘事,她也毫無疑問地瓦解過去是獨一無二的假設,提供了一個以虛擊實的批評界面來窺看歷史、記憶與書寫的辯證法。
張愛玲的再生論述,橫跨語言、時代乃至文化的鴻溝,步入晚年,這樣的嘗試更趨激烈,就表面而言,我們不難指正其中包蘊的題材癥結和文化鄉(xiāng)愁,但更進一步,我們似乎還要理解“重復”,其實也指涉第三世界的文化困境。張愛玲以寓言化的方式,集中展演了伴隨20世紀中國的重生熱望。以文學為例,從清末的“新民”論述,到五四的“鳳凰涅槃”,再到世紀中期的“時間開始了”,均歷歷可見其對脫胎換骨的革命經(jīng)驗的迷戀。在此,“重生”當有斷裂、超拔,另起爐灶的意味。但是,于張愛玲而言,這樣的再生緣,恐怕無法寄托她意猶未盡的折返之意。換言之,“重”的意思,當然隱隱指涉了一個晦暗不明的前文本,如何念茲在茲、幽魂不散,而且更甚者在于,其極致處恐怕不是“新”的可能蓋過“舊”的面目,而是舊的面目始終停滯不前,令意義懸置(aporia)擱淺。
當然我們注意到,上世紀50年代以后的張愛玲,其實已經(jīng)來到一個全新的文化環(huán)境,也因此,她的重復勢必讓我們提出這樣一種假想:即為了檢驗那些在中國受到歡迎的故事同樣會擁有國際市場,或者反過來,為了試探所謂的世界性,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包容了異質的地方經(jīng)驗和民族記憶,張愛玲重寫了她心目中的“全球本土”(glocalization)經(jīng)驗,構造了一種全球格局里的文學“異鄉(xiāng)記”。王德威以為,張愛玲晚年有心發(fā)展“易”的哲學,當中包含變易、不易和簡易等相反相成的面相,足以顯示其人重復美學的錯綜復雜。在一定意義上,重復是變異,但毋寧也是對“異”的警覺。無論是事易時移,還是人地兩疏,憑借張愛玲對歷史的慧敏判斷,她當感到一種“惘惘”的文化威脅,以及對自我根源的反省。也因此,她的“易經(jīng)”似乎也就指向了《色戒》中那個似有若無的易先生,以及由其所代表的背叛詩學(a lyricism of betrayal)——她離開了懂她的上海讀者,卻不愿意背棄對他們的文字承諾,愿意在一個變更的時空里,持續(xù)討好他們,證明他們的選擇和目光如何毫厘不謬。同時,她用對世界讀者的包容和博愛,毫不保留地將原本只饋贈給上海讀者的故事和盤托出,慰藉其人的日??嗤矗瑥亩鵀樽约旱娜x家,做了最崇高、抒情的粉飾和寄托。
借著張愛玲的例子,我們要討論麥家的重寫敘事,其實未必抱持那么深重的家國倫理或讀者視野。麥家的小說盡管同樣炙手可熱,但是一路走來卻磕磕碰碰。換句話說,他并沒張愛玲式的對題材或讀者的一貫期許,抑或負累。也因此,其人在諜戰(zhàn)題材上的重復,其實應該是幽懷別抱。過去的討論指出,《風聲》與《羅生門》在敘事上存在類同。同芥川龍之介相比,《風聲》應該更接近限制敘事的本意。說到底,這個故事雖然也觸及黑暗世界里的人心起落問題,但用意卻并不是要借此揭開語言的詭術,來探求道德本真。恰恰相反,它不斷激勵語言來發(fā)揮它智識的一面,放大理性運思的能量,來使講述者脫險。換言之,敘述在芥川龍之介那里,是一種卷入行為,而麥家則視其為“逸術”,一種逃離的方法。故事里的人物(讀者也同樣如此)將就著十分有限的生存(閱讀)資源,來最大化敘事的能量,講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也因此,《風聲》往往被視作新智力小說的代表。
但是,吳金李顧的斗智,畢竟只是故事的一個層次,跳出了“東風”,另有“西風”“靜風”。尤其是“東風”“西風”之間所形成的“重復”關系,更預示小說所要處理的問題,其實不唯是歷史的,更是史學的。照專業(yè)的知識來看,歷史“所要探尋的是客觀歷史過程的目標、意義、規(guī)律、動力等問題”,而史學“則對歷史學的學科性質、尤其是歷史認識和歷史揭示的特性進行理論的分析和探討”。上世紀60、70年代以來,史學的發(fā)展在西方世界經(jīng)歷了至為著名的“語言學轉向”,或者說修辭/敘事轉向。也因此,在目前的情勢里,史學所要重點分析的問題,乃是要厘清它與文學之間的家族相似性,或者說,某種重復性構造。這種形式主義的思路,無形中指明了“東風”和“西風”的關系,無論是互補,還是對立,其實都只是我們思辨歷史的角度之一。由它們所組成的敘事整體,其實還另有一個潛在的對話文本,即其他類型的歷史敘事方案。我們可以稱之為復調對單音。
表面上,麥家的史觀消極虛無,但考慮到這樣的認知,其實得自他反復操演敘事的結果,那么,我們就應該憬悟:他實際上是要把敘事的困境作為一個問題,一次性地呈現(xiàn)出來,而不是像張愛玲那樣透過多次重復的方式來消磨、遮蔽這種困境,甚至暗示重復有可能就是解決問題的關鍵,即她可以講出一個完美的故事,來終結這種重復。相形之下,麥家對書寫的看法,吊詭而曖昧,他試圖通過講述來講出所謂的“不可講”。或者退一步說,借由講述來推敲講述合法性的問題。這個重復的進程,描畫了話語逐漸產(chǎn)出、立定的思想圖譜。在某種意義上,這個過程是張愛玲探究用英文來講述/翻譯中國的合法性的一個鏡像。它們均涉及了如何跨越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區(qū)隔,來達成對話的問題。盡管各自的答案殊異,但兩位都追問了如何呈現(xiàn)中國的問題,并且還表明:所謂的差異多是意識形態(tài)的后果,而過分強調差異更會模糊事物之間的互動關聯(lián)。易言之,重復美學的要義是互動,而非對立。這就好比《風聲》馬賽克式的拼圖敘事,內部自有一條姻親血脈的線索加以聯(lián)系、維持,令不同政黨以及民間的聲音彼此流動、充實,成為一個復調型的整體。
在麥家看來,“風”所代表的自是敘事中最晦暗不明的層次,也因此它和芥川龍之介式的幽暗意識大有瓜葛,但是,就史學的認知而言,風未必不能展示歷史的體貌,甚至表征某種體量化的趨勢(如學風、政風、時風)。而在此視域下,“捕風捉影”當是把握歷史的重要手段之一?!皠⑾虨哉J為‘史’不應該有定體,應該根據(jù)所要描述的‘風’而創(chuàng)設新的史體。他認為能捕捉‘風’的史體要能兼顧‘上下’和‘左右’。所謂‘上下’,就是要貫穿……但他同時也講‘左右’,講‘橫’觀?!睋Q句話說,察勢觀風的本質乃是“匯聚”和“綜合”。它反對那種定于一尊的單音獨奏或一時一地的狹小視域,講求通觀全覽,“宇宙如網(wǎng)”。
而在一般的論述里面,主流的歷史講述往往要替單音受過。其體例上的完備與行文上的流暢,均被看成是設定意圖過于明顯的表現(xiàn)。嚴絲合縫、從善如流的講述,自然也少不了要操刀裁剪許多無用的“邊角料”和“怪獸性”。也因此,萬狀無形的“風”,在大寫的意念里,最終要被劃歸到公律、科學、思想等言之鑿鑿的概念范疇里去,坐實歷史的可感可知。一方面,大寫歷史姿態(tài)高蹈,備受撻伐反思,自在情理之中,但另一方面,那些假個人、家族之名而出之的小寫歷史,其實未必沒有需要檢討的層次。陳思和早在他處指明:民間講述生機勃發(fā),卻也藏污納垢、泥沙俱下。言外之意,這些起于對抗大寫歷史的敘事,在分庭抗禮之際,其實摻雜許多自由主義的思維,將個體的經(jīng)驗和家族的活動看成理所當然,不受質疑的存在。而實際上,在此二元的構造里面,“對抗”才是最為大型的書寫符碼。通過占據(jù)道德上的高位——代言民間、尊重個體、多元發(fā)聲——“小寫歷史”因此一躍成為比“大寫歷史”更為崇高的意象。在一定意義上,小寫反而是一種更為隱晦的意識形態(tài)。
當所謂的新歷史主義,本著解構、反諷的初心進入到文學場域之際,它應該早已料想到,有朝一日經(jīng)過層層的試煉和重復,它終究會成為一種書寫的技術和常態(tài),性質由新而舊,或者說,逐漸抹平自身的先鋒性和批評性。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理解到民間講述其實也不過是在“大寫”之外,提供了另一種單音而已。而與這種對抗的構造不同,我以為麥家的敘事,有意打開大小歷史之間更為復雜的分歧和互動。透過并置東風、西風、靜風,他等于取消或者說至少令那個總能在危機時刻能火速馳援、解決難題的機械神(deus ex machina),徒勞無功。傳統(tǒng)敘事里面,一旦故事進入僵局,總有一個神從天而降,令一切困難迎刃而解。但在麥家這里,敘事開裂、前后對立,他均不加施救,甚至還揚言“我所了解的其實還沒有被蒙蔽的多”。講完東風、西風,他本可見好就收,卻又枝枝節(jié)節(jié)地牽出一些本該前置的背景材料,令敘事更趨漫漶無形。
但也正是在這種無法定形、收攏的敘事里面,我們讀出了一種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瓜塔里(Félix Guattari)所謂的“游牧”之意。借鏡這種以混沌和有限經(jīng)驗為觀察要點的思路,我們不難說,麥家正是那個做“修修補補零活兒”的匠人。他當然知道,甚至深諳寫好一本(歷史)小說所需的各種技巧,“東風”就是一例。但是他說:“卡夫卡靠做夢寫小說,博爾赫斯靠讀哲學書寫小說,寫小說的門道看來不止一個。我收集各個年代的地圖、旅游冊子、地方編年史,然后把胡思亂想種在合適的時間、地圖上。我就是這樣做小說的?!笔熳x麥家的讀者,當然還知道他筆下的敘事者常去采風、訪談,復印各種機密檔案、私人日記,甚或留影存照,儼然要將整個寫作的過程搬進小說,使之成為小說最重要的部分?!八辈讹L、聽風,看似目標明確,但又常常為材料所限,訴訟質詢纏身。東風、西風、靜風三足鼎立,看似兼聽則明,可其實,他不妨已經(jīng)暴露:偏聽才是令人昭昭的最佳方案。如若我們要巨細靡遺地展示歷史,最后的結果可能會使得敘事變得一籌莫展,永遠盤旋在所謂的“真實”外圍。
這令人想起茅盾,他也曾受困于寫實的限制。乍看之下,他和麥家毫無相通之處,至少在追求所謂的“時代性”上,他的執(zhí)念無人能及。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執(zhí)念,他遭遇了敘事上的背反。為了能夠容納時代的全景細節(jié),展示歷史的必然,同時也為了維持藝術上必要的水準,茅盾避開了清末小說流水賬式的記述方法,轉而在巴爾扎克式的“科學”布局觀中找尋靈感,但很快,茅盾發(fā)現(xiàn):這種強烈的分類意識,使得本該客觀的歷史,全都帶上了強烈的主觀色彩,破壞了觀察與闡釋之間的平衡。茅盾的本意是藉由文內的整飭來理順文外的亂象與失敗,卻不想首先遭遇觀念和形式上的矛盾,導致歷史被越描越“黑”,越寫越暴露個人的無力和悲觀。
而既然見證了前輩言多必失的無奈,同時,也無心為歷史的目地論背書,麥家自然可以好整以暇地重新布局茅盾的“布局欲望”(desire for plot),變廢為寶,將寫實的限制反轉為一種關于修補的技藝或詩學,“游牧”地呈現(xiàn)出來。這樣的“優(yōu)游”,當然得益于麥家的處境,他從現(xiàn)在回望過去,而不似茅盾需從今日推敲未來,也因此,雙方所持論或展示的其實是“詩學正義”與“正義詩學”的對話。對麥家來講,大國肇造,當然要跳出一己政黨的局限,轉從民族國家的層次來再行理解,重新肯定各方力量在抗戰(zhàn)中的作用,并為今時今日定義“全民”的概念提供參考。破裂、多歧的敘事形式,既代表歷史本身的偶然多發(fā),也揭示歷史目前被接受、呈現(xiàn)的狀態(tài)。詩的正義,恰恰不是去縫合裂罅,而是將這種裂罅癥候式地展示出來,讓“歷史”亂象有一種非規(guī)訓化的存現(xiàn)形態(tài)。簡言之,以“風”的形式出現(xiàn)。
如上所言,“風”畢竟暗示“介面之間的永不間斷地,‘不能以一瞬’的交互作用(reciprocal)”,所以,它不必固化為一種二元的結構。這種交互的作用,既見諸文本之間(inter-textual),如與大寫歷史、民間敘事的對話關系,也可表現(xiàn)為文本內部(intra-textual)的“多重渡引”關系?!岸嘀囟梢蹦耸亲骷壹嫠囆g史家李渝在探討小說技巧時所使用的一個重要觀念。對她來說,小說家在作品中努力布置多重機關、設下重重道口、拉長視距,凡此種種并不是要活靈活現(xiàn)地反映人生,以寫實的邏輯貫穿出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恰恰相反,“多重渡引”講求驢唇馬嘴、引譬連類,以文本構造上的“意識流”集錦串聯(lián)出一個“故事集”。她的作品《無岸之河》,從《紅樓夢》講到沈從文,再接入自己聽來的各色故事,可謂琳瑯滿目。但因故事內部缺乏必要合理的聯(lián)系,也就不由得不引起我們的好奇,并深感一種怪異(grotesque)的魅力正在發(fā)酵。至此,茅盾充滿意識形態(tài)的“布局”意念,到了李渝這里,當另有一種宗教式的天啟意味。她以“無岸之河”來召喚歷史長河的形象,暗示此間人物的遭遇如何能夠按部就班,一蹴而就?她投以宗教式的隨遇而安,令時間的流動保持它游牧、偶然,充滿褶皺的面目?;蛟S,麥家并不熟悉李渝的作品,但一定會對她所力圖呈現(xiàn)的歷史百般周折的模樣,以及流轉其間的人間倫理和宗教因素心有戚戚焉?!讹L聲》的敘事方案本就照搬自宗教典籍,其中人物在關鍵時刻也常呼上帝、神靈。他以“東風”刺激“西風”,再回轉到“靜風”,亦或者我們還可以重新排列、置換三者的關系,令當中的“引渡”關系變得更為復雜,但無論如何,對麥家和李渝來講,歷史的這種突兀、捍格的組合方式,方才有助于我們理解它如風般的流動與偶然。甚至更進一步,相比起歷史記述,小說的玲瓏多變,其實更適宜捕捉時間的萬千變化和“渾全之體”。
對薩義德(Edward Said)來講,類如麥家、李渝這般任由作品中的突兀、停頓橫生而不加調和,甚至想借力使力發(fā)展出一種風格或倫理的做法,“以late(晚)、belated(遲)這類字眼形容他們,似乎無比貼切”。換言之,“晚”總以一種比較的姿態(tài)存在,它既包含時間的提前到達,也兼容世代的完而未了。而如此境況里,“當下”則成了永遠“在場的缺席者”(the present absentee)。與之相對,過去和未來則成為一種“缺席的在場”。
借鏡上節(jié)所言的“游牧科學”,我們不難指認,這樣混沌的時間結構,毋寧代表了一個持續(xù)開放、流變生成的過程。如果說,訪談、實錄是《風聲》生成的現(xiàn)實文本,其講述的內容是“被歷史無情前進腳步忘記或遺落的境域”之一,那么,薩義德所言的這個可以寄托歸家之思的“境遇”,是否還存在一個文學的文本,來應對麥家對主題及人物命運等的思考?就好像它和《圣經(jīng)》在敘事模式上形成的互文關系那樣。在此,我們想到的是李商隱的《錦瑟》。
關于這首七律的聚訟紛紜,已無須我們多言。麥家對這首古詩的搬用,延續(xù)了李商隱一貫引經(jīng)據(jù)典的做法。詩中莊生夢蝶、杜鵑啼血、鮫人泣珠、良玉生煙的故事,早成吾輩常識。麥家以“莊生曉夢迷蝴蝶”一句來指涉顧小夢,當是對詩篇最明確的化用證據(jù)。莊生、蝴蝶互為鏡像,而迷夢又惝恍流連,難分虛實,就如同顧小夢似敵似友充滿曖昧,令人無盡揣想。也因此,后半句“望帝春心托杜鵑”等于坐實了,顧小夢不過是一個假托的幻形,她必以變化多端的形象來實踐自己的志愿,為國效忠。頸聯(lián)“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既暗含一個與“金生火”同構的“玉生煙”結構,也同時伏脈李寧玉背后必有“良人”(吾夫良明),但饒是如此,她無法逃開多舛的命運,必將如云煙消散,令人可望而不可及。想必慧心的讀者早已識破藏在“李寧玉”名字里的機關——“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誰是老鬼?其實麥家早已事先張揚,把謎底寫于謎面。而如此,我們便不能草率地推斷故事層層疊疊的猜謎敘事,純是出于通俗文學的娛樂、消閑,而應另有蹊蹺。至于鮫人泣淚,則可能暗示東窗事發(fā)、身份暴露的當口,李寧玉聲淚俱下感化顧小夢的情節(jié),她以眼淚作為最后一搏的寄托和武器,來求得滄海月明,革命勝利。
麥家化用詩篇的頷、頸兩聯(lián),來發(fā)展兩位關鍵人物的命運,也或者說,分別開啟“西風”和“東風”的主角敘事。而貫穿兩者,當是尾聯(lián)所謂的“惘然”之情。莊生曉夢是對人生虛幻的發(fā)掘,子規(guī)啼血是對歸宿的迷惘,良玉生煙則是不可置于眉睫的視覺迷茫。而“惘然”之所以起勢,實在肇因于錦瑟年華流逝。故此,首聯(lián)五十華年或要回應“西風”中所講的“經(jīng)過了半個多世紀”這樣的時間設定,亦或者和白小年的名字有涉。讀者或要追問,縱然世事流轉,可言說者仍能事無巨細,又何來“惘然”之說?實際上,“惘然”并非言“事”,而是為了說“情”。尤其當我們知道顧小夢和潘良明的夫妻關系之后,那么更應明了:革命加戀愛的故事,因為中間隔著歷史和政黨政治的迷障,毋寧更趨千回百轉、摧折人心。表面上,東風、西風針尖對麥芒,可從另一個角度,“我”又如何不是扮演了時間的良媒。通過為人著書立說,竟暗中幫助這對天涯兩隔的夫妻重續(xù)前緣、魚雁傳情。兩人所接力講出的故事固然宏大可觀,卻無不牽扯個人的情絲萬端,其極致處,更有可能使大小反轉:革命的歷史儼然成為戀人的絮語,或言訴之不盡的情愛話題。至此,那個表征公共意識的“第三世界寓言”,或要因此平添一份假公濟私的嫌疑。既然小我和大我從來須臾不離,那么,我們就必須承認:大我也有可能被轉為小我,而不會是一成不變的棄小我為大我。
是在這樣的觀察里,我們最后來到了王德威所言的“有情的歷史”。他用這個概念來涵蓋如下一種狀況,即于政治劇變的世代里面,文人知識分子與時俱變,一方面既不得不直面來自革命與啟蒙的征召,另一方面,也將不斷觸事興詠,于崇高之中參入肉身化的七情六欲,乃至彷徨動搖。在此,“情”既代表內在自我的涌現(xiàn),是情緒、情感;也指代人世實際的狀況,是事情、情狀。而與之呼應,“‘抒情’也涉及主體對人‘情’與人‘事’的雙重介入”。對王德威來講,抒情的關鍵毋寧在“人”,也唯有其在時間的流轉里面,不斷去觸碰人、事,方能發(fā)皇情的可能,見證詩與史的對話。
而與王德威相比,麥家的敘事固然首肯有情主體的關鍵性,但同時也泄露對抒情容量或時限的擔憂。畢竟隨著人、事的代謝、消磨,由此所起的“情”,也終將轉入消亡不見,也因此,“惘然之情”必定轉投其他的觸媒來自我安頓,在各種廢墟、遺跡中重整抒情的光景。由此我們注意到,故事中另有一個重要的角色——裘莊。它既是一個大型的時間裝置,包羅清代以來時至今日的百年歷史,見證土匪、黑幫、軍閥、日寇以及紅色政權在此更迭,也因此是一個巨大的欲望載體和記憶空間。作為一個時間性的(temporal)地景,裘莊兀自巋然,甚至反客為主,它不斷地經(jīng)驗人事,發(fā)展抒情的可能。如果說,抒情之謂是啟動人我的互動、物我的兩觀,是以人的主觀主動去與世界結交,以動制動,那么,裘莊毋寧代表以不變應萬變的抒情性方案。在此,我們領會李商隱雖在詩中不斷指正萬物的虛幻莫測,但他畢竟情有所起,是就瑟寫情,而不是完全凌空蹈虛,無所依憑。由此,“裘莊”即為“錦瑟”,它無端轉入亂局,引起各種紛爭,同時也見證各種人心鬼魅。是此,“靜風”看似冗余拖沓,無關緊要,卻著實代表一種抒情的動力學。由它作俑,引來各種人事,然后有抒情聲起。麥家說,靜風不靜,只是吾人無察。有關、無關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有情的歷史,也應是物的歷史,這或許是《風聲》發(fā)要發(fā)出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