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揚
以動物為中心表現(xiàn)自然生態(tài)是遲子建小說的一大特色,討論遲子建小說的動物性,也成為探討其文學世界的重要突破口。但是,評論界對其小說中的動物敘事研究,往往集中在生態(tài)美學的范疇之內(nèi),通過考察分析遲子建小說中人與動物的關系,從而反思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如果依照德勒茲的“生成—動物”觀點來看,上述的表述方法依然存在著將人與動物進行二元對立的預設態(tài)度。在德勒茲看來,“生成動物不是存在或擁有,不是要達到動物的某種狀態(tài)(力量或天真),也不是要變成動物。生成動物是對動物運動、動物感知、動物生成的一種感覺”??贪宓牡燃墑澐粥笥诶硇浴⑦壿嫷囊?guī)則制約,不自覺地遮蔽了生命中的差異性因素。而人與動物、動物與動物之間應該是超越界限、相互“生成”的混沌關系,因此,在遲子建的動物世界里,對人性的批評與反思可能并非其最為關鍵的內(nèi)容,而人與動物的相互感知和“生成”,以及共同的越界、逃逸,乃至游牧,或許是其小說更具理性哲思的部分。
“生成”概念是德勒茲哲學的重要內(nèi)涵,這一概念是基于其“塊莖”(Rhizome)思維而產(chǎn)生的?!皦K莖”模式與“樹狀”模式相對應,“塊莖”無中心、無規(guī)則,而“樹狀”具有中心化的特征?!皦K莖”思維意在打破人們長久以來遵循的慣有思維方式,否定秩序和邏輯,呈現(xiàn)旁枝逸出、任意組合、變化延伸和異質(zhì)結(jié)合的特征。德勒茲和加塔利將“塊莖”視為反權(quán)威、反中心的象征,“塊莖是無結(jié)構(gòu)、開放性的,構(gòu)成‘多元性的入口、出口和自己的逃逸線’。這種逃逸線(反對固定的原點)是典型的反中心或‘游牧’思維的體現(xiàn),與柏拉圖以來主導西方思想的‘樹狀邏輯’恰成對照”。根據(jù)“塊莖”思想,各種力量開始不斷蔓延,并重新組合和“生成”?!吧伞钡男再|(zhì)是“分子”的,與之相對應的概念是“克分子”?!翱朔肿印蓖ㄟ^二元對立的規(guī)則將社會進行排序和劃分,形成種族、性別、階級的對立,而“生成”則是要克服這種對立,越過克分子的限制而重新組合。
“生成—動物”(Becoming-Animal)是德勒茲“生成”理念中的重要一環(huán),對于這一概念的描述和闡釋體現(xiàn)出他們二人反對中心化、系統(tǒng)化的哲學思想,“我們相信生成—動物的存在——它是極為特殊的,滲透著、帶動著人類,既作用于人,也同樣作用于動物”。德勒茲和加塔利認為,“生成—動物”通過集群的傳染產(chǎn)生變化,傳染活動與集群中的異常者有關。當集群中出現(xiàn)異常者時,“解域”點開始出現(xiàn),欲望就有可能從現(xiàn)存的、固定的疆域中解放出來,產(chǎn)生生成和流變的可能性。在這種情況下,個體和集群中的異常者由于相互之間的吸引力而釋放出分子微粒,從而形成斷塊和聯(lián)盟,“生成—動物”隨之發(fā)展起來?!皠游铩迸c德勒茲的“生成”理念發(fā)生關聯(lián),使得一種新的看待人與動物的視角誕生了。這種視角打破了人與動物二元對立的思想,擺脫了原有的屏障和邊界,使人與動物的關系開始具有多種可能性。
德勒茲和加塔利區(qū)分了描述動物的三種方式,首先,在弗洛伊德關于人與動物關系的描述中他們看到了動物描述的第一種方式,即一種個體化的、俄狄浦斯式的動物。弗洛伊德曾經(jīng)描述兒童漢斯看到馬的情形,將馬解讀為父親的替代、欲望的替代,并運用幼童所具有的俄狄浦斯情節(jié),將小漢斯與馬之間的關系簡化為其與父母之間的關系。這種解釋將人與動物間的關系變形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將人類置于中心地位,而將動物置于從屬位置。德勒茲并不同意弗洛伊德的闡釋,因此他重新解釋了弗洛伊德的例子,“小漢斯的馬不是再現(xiàn)性的,而是情狀性的。它不是某個物種中的一員,而是某種機器的配置之中的一個要素或一個個體:馱馬——公共汽車——街道。它為一系列能動的或被動的情狀所界定,在它構(gòu)成為其一部分的個體化配置的背景之中”。德勒茲認為,小漢斯的馬并不是一種俄狄浦斯式的動物,也不是父親的替代;相反,小漢斯與馬之間形成了一種“生成—動物”的模式。動物的第二種存在方式是從屬于分類或國家,具有特征或?qū)傩浴s格關于“原型”的描述將動物視為此種存在。如果說弗洛伊德的動物存在于個體幼年的記憶之中,那么榮格的動物則存在于一種“集體無意識”之中。以上兩種精神分析學的觀點,將動物解釋為俄狄浦斯式的或國家式的,對此,德勒茲和加塔利提出了異議。他們認為,這些精神分析學家,“將動物視作一種沖動的樣本或一種對于親代的再現(xiàn)。他們沒有看到一種生成—動物的現(xiàn)實性,沒有看到?jīng)_動自身就是情狀,它不再現(xiàn)任何東西。除了配置自身,沒有別的沖動”。在這種情況下,德勒茲和加塔利觀點中的第三種動物開始顯現(xiàn),那是一種兇惡的、集群的動物。當所有動物可能是一個集群的時候,動物本身的多樣性開始變得更加難以察覺。這種多樣性以情狀、力量或是纏卷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將動物帶入一種“生成”之中。顯而易見,德勒茲偏向于用集群來解釋動物存在方式,集群不存在中心,而是以松散的結(jié)合體方式互相影響和傳染,并帶動了各式各樣的“生成”。
德勒茲和加塔利曾以卡夫卡的小說為例,挑戰(zhàn)現(xiàn)代主義關于卡夫卡的傳統(tǒng)看法。他們認為,卡夫卡的小說與西方傳統(tǒng)思想中的樹狀結(jié)構(gòu)迥然不同,呈現(xiàn)出“塊莖”的狀態(tài),具有不斷延伸、復雜多變的逃逸性質(zhì)。一些評論者用精神分析學上的俄狄浦斯情節(jié)解讀卡夫卡作品,實際上是一種越界、夸大的解讀方式。其實,卡夫卡小說中的動物表現(xiàn)出一種“生成”狀態(tài),如歌唱家約瑟芬,她在耗子似的集群中屬于異常者:“時而處于一個外在于群體的位置,時而又滑入、迷失于集群的集體性陳述的異常性之中”。約瑟芬一邊歌唱,一邊觀察耗子式的聽眾們,而耗子們對音樂的不理解使約瑟芬成為一種少數(shù)的、異常的存在。在德勒茲的理解中,異常者促使集群進行傳染,從而實現(xiàn)“生成”。實際上,德勒茲和加塔利對卡夫卡小說的關注早已開始,他們曾在《被夸大了的俄狄浦斯情節(jié)》中強調(diào)卡夫卡小說的“生成—動物”內(nèi)涵:“對于‘惡魔性力量’的不幸,有一種生成動物的答案:寧可成為甲蟲,成為狗,成為猴子,‘轉(zhuǎn)過頭離開’,也不低頭繼續(xù)做一個官僚主義者,檢察官,審判者或被審判者?!?span id="j5i0abt0b"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fe364be744379a7aec9e192d82386c8f" style="display: none;">Gilles Deleuze,F(xiàn)elix Guattari,: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6,p.12.
在遲子建的《逝川》中,淚魚就呈現(xiàn)出集群性的存在方式,在每年的九月底十月初,淚魚成群結(jié)隊地從逝川的上游哭著游下來。當?shù)氐臐O民們在與淚魚集群的共生狀態(tài)中,掌握了與淚魚交流的方式。他們在夜晚捕撈淚魚,將其放在木盆中,“安慰它們,一遍遍祈禱般地說著‘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從逝川被打撈上來的淚魚果然就不哭了,它們在岸上的木盆中游來游去,仿佛得到了意外的溫暖,心安理得了”。次日凌晨,人們將淚魚放回逝川,淚魚便不會再發(fā)出嗚咽的哭聲。人與淚魚通過交流實現(xiàn)了集群的互動,相互釋放分子實現(xiàn)“生成”,擺脫“克分子”狀態(tài)的束縛。漁婦吉喜善于捕魚和編織漁網(wǎng),“她在火爆的太陽下織,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織,有時織著織著就睡在漁網(wǎng)旁了,網(wǎng)雪亮地環(huán)繞著她,猶如兜著一條美人魚”。在與魚的互動中,吉喜也通過逃逸線穿越了與魚之間的界限,從而實現(xiàn)了生命的釋放。
如果說《逝川》中的淚魚是善良、美好的集群,那么《白雪烏鴉》中的烏鴉,則是更具有多元意義的種群。如果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解讀,烏鴉僅僅是鳥類的一種,并沒有囊括多種意義,甚至在西方和中國的古代傳說中,烏鴉還經(jīng)常被視為一種具有智慧和神性的鳥類。但是通常情況下,尤其是民間傳統(tǒng)中,人們卻對烏鴉有著深刻的偏見。因為通體烏黑、聲音刺耳、食用腐肉,烏鴉的出現(xiàn)常被看成一種不吉利的征兆。在中國古代民間傳說以及古典文學作品中,烏鴉常常與蕭索、敗亡、不祥的景象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當烏鴉進入文學領域之后,已經(jīng)不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烏鴉,而成為不祥的承載物。這樣的烏鴉是一種“克分子”的動物,長期承受著人的憎惡與嫌棄,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人們通過對烏鴉的命名以及意義建構(gòu),將烏鴉塑造成丑陋、陰暗、不祥的“克分子”形象,從而反襯人本身形象的高大與完滿。不過,在《白雪烏鴉》里,烏鴉卻開始以一種不同的面貌出現(xiàn)。它們只是一群普通的鳥類,常常成群結(jié)隊地停在樹上,像成熟的果實一般壓彎了樹枝,如果人們?yōu)⑾乱话压茸?,烏鴉就會紛紛落地啄食。小說中的翟芳桂就并不討厭烏鴉,甚至有些愛烏鴉,在她眼中,烏鴉的黑色外衣永不過時,它粗啞的叫聲也帶有人間煙火之氣。翟芳桂喜歡烏鴉,將其視為朋友,并且用憤怒和詛咒來對待毒死烏鴉的紀永和。《白雪烏鴉》對烏鴉的另類描述,打破了民間傳統(tǒng)中關于烏鴉的既定觀點,人與烏鴉之間實現(xiàn)了一種德勒茲意義上的“生成”關系。
德勒茲將解域視為“生成”所必須的條件,即將欲望從某種固定的模式之中釋放出來,走向流動狀態(tài)?!敖庥蚓褪恰橙?物)’離開界域的運動。它是逃逸線的運作?!痹诮庥蚓€上往往有異常者存在,它與其他元素結(jié)盟,并且引導“生成”行為的延伸和發(fā)展。占據(jù)異常者位置的常常是巫師,因為他們喜歡來往于森林和村莊的邊緣,游走在各個部落和村莊之間,天生處在邊界的位置,“我們會說,生成—動物正是巫術的專長,因為:(1)它意味著與一個魔鬼相結(jié)盟的原初關聯(lián);(2)這個魔鬼發(fā)揮著一個動物集群的邊界的功用,而通過傳染,人進入這個集群或在其中進行生成”。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里,薩滿占據(jù)了解域線上的異常者位置。當姐姐列娜生病的時候,母親請來尼都薩滿跳神,一只灰色的馴鹿仔代替列娜去一個黑暗的世界了。馴鹿是森林中有靈性的生靈,也是鄂溫克人的好伙伴,它們性情溫順,以集群的形式與鄂溫克人共生。薩滿在兩個群體的邊界之間,引導著人與動物相互傳染,當薩滿通過跳神,調(diào)換了姐姐和小馴鹿的命運時,實際上一種“生成”關系已經(jīng)形成。在這種秘密的生成力量之下,已經(jīng)建立起來的人與動物、人類社會與自然界之間的界限被打破,馴鹿成為一種具有個性尊嚴的生命,人也在這種情況下反叛了社會文明的規(guī)定。在德勒茲和加塔利的論述中,“人類學,神話和民間故事提供了人類廣泛存在的生成—動物的證據(jù)。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這些生成—動物的過程通常與邊緣的社會群體或運動有關”。
可以看出,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對少數(shù)族裔和少數(shù)人群的關注恰恰印證了德勒茲的觀點。除了遲子建,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的小說中也常能見到薩滿形象。他筆下的薩滿,除了具有神性,動物性也是其不能忽略的特質(zhì)。當薩滿為了遠離游客而躲進山洞的時候,“他躺在樹洞里,曬著暖融融的陽光,嘴里嚼著陳年松籽,野熊一般悠閑自在……他這樣做的本意是什么?這是一時的迷狂,還是對騷動人群的逃避?我至今仍記得,他從幽暗的樹洞中投射過來的目光——那真是一頭困獸的迷惘和無奈”。劉慶2017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唇典》也討論了薩滿在神性、動物性以及人性之間交錯復雜的關系。關于薩滿教徒之于“生成—動物”的意義,德勒茲在《千高原》里有所提及,他認為,“生成—動物”需要依靠動物精神,如鳥的精神、豹子的精神,這種精神隱藏在實體內(nèi)部,在著魔的情形下更容易表現(xiàn)出來,而“薩滿教徒、武士、獵人的權(quán)力組織脆弱而不穩(wěn)定,但正因為它們通過實體性、動物性和植物性而運作,反倒變得更為具有精神性”。因而,更加接近神靈的教徒,往往因與動物的精神更加貼合而具有了“生成”的可能性。實際上,早在《偽滿洲國》里,遲子建就開始探索薩滿教對少數(shù)族裔文化的影響,這也恰恰符合德勒茲思想中的另一個不能忽視的內(nèi)容,即“生成少數(shù)”?!吧伞崩碚撜J為,所有的生成都是生成少數(shù)。如果說多數(shù)指的是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集群,那么少數(shù)則需要突破多數(shù)的統(tǒng)治地位,在歷史和傳統(tǒng)的桎梏中突圍。因而,遲子建文本中的“生成—動物”線索,與“生成少數(shù)”的理念相互聯(lián)系、相互交織,成為德勒茲和加塔利“生成”理念的有力注腳。《鴨如花》里的鴨群同樣是一群擁有主動感受的動物。它們喜歡淺淺的河灘以及淤泥中的蟲子,同時還對花朵有感情,“它們有喜歡野花的,就用鴨嘴撫弄草灘上的花。它們不太喜歡那一片片的小黃花,大約以為自己的嘴就是和它一個顏色,見多不怪了。它們喜歡的是茸嘟嘟的紫色馬蓮花和球形的粉色帶著濃密黑點的花”。鴨子能夠主動感知主人徐五婆的氣息,在聽見主人的腳步時,就會抖著翅膀叫起來,對主人表示歡迎,當徐五婆沒有按時到來的時候,鴨群靜靜地在草坡上等待著她的到來,仿佛一片美麗的光影。在小說中,鴨群是有感知、有智慧的集群,而幫人辦喪事的冥婆子徐五婆,處于人間與冥界之間,扮演了近似于巫師的角色。當冥婆子處于鴨群邊緣的時候,就能夠與鴨子相互感知和“生成”,“她特別想挨只鴨子地親吻它們一遍,可它們已經(jīng)團團簇簇地圍聚在她周圍。它們毛茸茸的身體觸著她的腿,終于使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在徐五婆與鴨群的相互“生成”中,誕生了悲憫而又溫暖的情調(diào),這種情調(diào)在逃犯被槍斃的時候達到了高潮。一只鴨子站在逃犯的墳頭,仿佛一朵飄搖的花,植物被引入了人與動物相互“生成”的秩序之中,形成了緩緩流動卻又不可名狀的奇妙氛圍。
“生成—動物”并不意味著模仿動物或成為動物,也不是和動物實現(xiàn)同一,“生成”的重要性并不在結(jié)果,而在過程,在于“從(我們所擁有的)形式、(我們所是的)主體、(我們所具有的)器官或(我們所實現(xiàn)的)功能出發(fā),從中釋放出粒子,在這些粒子之間建立起動與靜、快與慢的關系”。當人與動物遭遇之后,如果出現(xiàn)了某個特殊情境,令人受其影響并沉浸其中,人就有可能獲取動物身上的某些粒子,從而形成新的聚合體。同時,容易受到動物粒子影響的個體,往往會具有“無器官身體”的性質(zhì),這種個體容易在孩童群體或是精神病群體之中出現(xiàn)。德勒茲理論視域中的“無器官身體”(Body without Organs),是一種欲望的內(nèi)在領域,是“不同系譜學文化符號刻錄的最初空白載體”,這一載體與機器所代表的規(guī)則之間具有明顯的沖突:“機器的每一次耦合,每一次機器的生產(chǎn)、運行的任何聲音,對于無器官的身體來說都變得無法忍受”。
“無器官身體”剔除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是不可分割的混亂的集合體,同時也是“生成”發(fā)生的重要場所。在遲子建的小說里,人與動物發(fā)生交匯,并在“無器官身體”中實現(xiàn)“生成”的情境并不鮮見。在《霧月牛欄》里,寶墜就很喜歡和牛在一起,不僅喂牛,還和牛進行交談,甚至和牛睡在一起。寶墜在人的集群中是一個異常者,他失去了部分的意識,成為一個弱智兒童。這樣一來,寶墜的身體開始不受習俗和理性的控制,在某種意義上接近了“無器官身體”。寶墜愿意和牛相處,并非是成為牛,而是掌握了與牛交流的語言,并且在這種交流中,脫離了克分子狀態(tài),消解了自己和牛之間的界限。人與牛遭遇的那個決定性瞬間,或許就發(fā)生在寶墜每天兩次解梅花扣的過程之中,“他每次在解和結(jié)梅花扣的時候都怦然心動,仿佛這個瞬間曾發(fā)生過什么重大事情,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什么,一如他聽到牛的反芻聲努力回憶卻仍終無所獲一樣”。當母牛花臉產(chǎn)下小牛卷耳的時候,與牛進行交流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寶墜。母親和雪兒也天天逗弄卷耳,就連死去的繼父也在夢境中極力與卷耳達成和解。霧月出生的卷耳第一次看見陽光,它小心翼翼地縮著身子走路,生怕自己的蹄子踩碎了陽光,它的一部分在陽光之下與人形成了交互和生成,人與動物間的等級觀念也隨之打破。小說《稻草人》中的兒童生荒,也是一個熱愛自然動物的孩子。他討厭麥地里樹立的稻草人而喜愛被稻草人所嚇退的鳥群。其實,故事里的鳥群并不迷人,“它們聳著身子朝塔尖飛去,身子全是蒿草的顏色,嘴巴是黑色的,并不是十分美麗的鳥”。但就是這樣的一群有著黑色嘴巴的鳥,卻讓生荒十分喜愛,甚至不惜燒毀稻草人來挽留離開的鳥群。在熱愛鳥群的過程中,生荒也吸收了鳥群釋放的分子,從而出現(xiàn)“生成”鳥的狀態(tài),“像一只雛鳥一樣輕盈地走下去了”。當舅舅表示再也不扎稻草人的時候,生荒對鳥群的喜愛打破了人與鳥之間的截然分界,兩者實現(xiàn)了互動與融合。
遲子建的文學世界中,人與動物互相“生成”的同時,人與人之間卻充滿了隔閡和對立?!毒乒淼聂~鷹》里,魚鷹與劉年、寒波也存在相互交流、相互依存的關系,當劉年前往酒館喝酒的時候,魚鷹“突然飛上了柜臺,它張開了翅膀,似乎在歡迎劉年的到來”,不僅如此,它還使得一直找寒波麻煩的婆婆心臟病發(fā)作,一命嗚呼。小說進行到這里,魚鷹似乎具有了自主性,它不再依附于人而存在,而是體現(xiàn)出自己的智慧。但是,小說的最后,人與魚鷹之間的“生成”似乎失敗了,魚鷹最終被稅務局局長投入冰柜準備制成標本。但是,“生成”卻在另一種意義上延續(xù)下來,因為受到魚鷹感染的兒童王小牛目睹了這一幕以后,總是怕冷、打寒戰(zhàn)。生病的王小牛和弱智的寶墜類似,都是一種“無器官身體”,他們摒棄了傳統(tǒng)習俗與政治規(guī)約的束縛,成為欲望、感受、心理狀態(tài)的復雜混合體,同時也是“生成”的處所。因而,王小牛與獲得了主體性的魚鷹具有相同感受,也在某種程度上進入了“生成”的狀態(tài)。類似的兒童形象還有《原野上的羊群》里的蘆葦。作為一個幾個月大、尚未具有意識的嬰兒,蘆葦符合德勒茲“無器官身體”的表述,他在被領養(yǎng)之后依然保持著和原生家庭無法割斷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就通過羊群來表達。蘆葦?shù)纳甘窒肽畋活I養(yǎng)的兒子,希望他能夠回家看看羊群和家人,嬰兒蘆葦經(jīng)過與羊群的互動出現(xiàn)了與羊相似的成分,“穿著一套雪白的毛衣毛褲,神情活潑,像只淘氣的小羔羊”。通過觀察和感受羊群,嬰兒蘆葦不僅打破了人與羊之間的關系,而且還消弭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使得人們之間達成了寬恕和諒解。在《羅索河瘟疫》里,弱智兒童領條在埋葬死狗的途中偶然發(fā)現(xiàn)了哥哥的殺人行為,但是哥哥卻以他是弱智為借口否認了這一行為。當受到否認和壓抑的領條發(fā)現(xiàn)家中的另一只狗也因為瘟疫而死亡時,他自己的一部分也隨著狗的死亡而遠去,他最終決定跳入河中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在遲子建筆下,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總是溫馨而美好的,反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充斥著更多黑暗、丑陋和負面的成分,作者通過對這些關系的描繪向我們提供了更多人性反思的維度以及深入思考的可能性。
遲子建最新的小說《候鳥的勇敢》是其迄今為止的中篇小說中最長的一部,其中人與人、人與動物之間關系的表達也較其他中短篇小說有了更為完整的呈現(xiàn)。小說中人與動物的關系實現(xiàn)了多層次、多角度的表現(xiàn)。其一,從整體上將人與候鳥進行類比,把冬天離開瓦城避寒,春夏回到瓦城消暑的富裕人群比作候鳥,從動物性的角度解釋人與城市之間的關系。其二,將人的想法加于候鳥身上,一時將其視為好逸惡勞的孬種,一時又將其看成神話的主角和正義的使者。其三,側(cè)重描寫了管護站張黑臉與東方白鸛之間的互動關系。在第一、第二個層面上,人與候鳥尚未形成深層的互動關系,在第三層面上,人開始與候鳥產(chǎn)生關聯(lián)并最終相互影響和“生成”。瓦城的權(quán)貴邱老和莊如來疑似因為禽流感而死去,而起因被傳為食用了管護站站長周鐵牙偷獵的野鴨。瓦城人素來忌憚周家和莊家的勢力,他們的死亡使得百姓們將傳播病毒的候鳥視為正義的使者,雖然他們此前因為候鳥怕冷又怕熱而對其嗤之以鼻。候鳥的遷徙自有其生理規(guī)律,但瓦城人卻按照自己的想法賦予候鳥多重意義。候鳥原本被認為是貪圖享樂、好逸惡勞之徒,但是,當其被疑為攜帶致命病毒的時候,人們對它們的看法發(fā)生了劇烈的轉(zhuǎn)變。一方面,人們因為死去的是權(quán)貴階層而賦予候鳥“扶貧濟困、匡扶正義”的旗幟性意義;另一方面,瓦城的“候鳥人”原本是百姓羨慕的對象,現(xiàn)在卻常受到歧視和鄙夷。無論是將人與候鳥進行簡單的類比,還是按照人的想法隨意更改候鳥的性質(zhì),都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這些行為體現(xiàn)的正是人與動物的不對等關系:動物被視為人的從屬,不得不接受被肆意評判的命運。然而,遲子建所做的這些前期的描寫僅僅是一種鋪墊,為了引入小說更為重要的層次——即張黑臉與東方白鸛之間的關系。張黑臉曾經(jīng)是一名撲火隊員,在一次滅火中失去意識,在白鸛的庇護下得以生還,但從此失去了部分記憶,變得癡傻愚鈍。張黑臉類似于遲子建小說中屢屢出現(xiàn)的弱智兒童,可以被視為一種“無器官身體”,這樣一來,流動與“生成”的可能性就存在于張黑臉與候鳥之間。張黑臉沉默寡言,不善與人交往,但是卻親近候鳥。德勒茲和加塔利的理論認為動物以集群的形式存在,他們的思考集中于構(gòu)想一種不依賴于血緣的繁衍和生成:“我們將(流行病的)傳播與血緣關系對立起來,將傳染與遺傳對立起來,將(通過傳染而進行的)移居與有性繁殖和生殖對立起來。集群——無論是人類的還是動物的集群通過傳染、傳播、戰(zhàn)場和災難而得以增殖?!北Wo站的候鳥以集群的方式集體存在,而禽流感(或者說是誤診的禽流感)為其走向逃逸和生成提供了潛在的路徑。張黑臉在和白鸛的交往中,漸漸從愚癡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并與娘娘廟里思凡的尼姑德秀產(chǎn)生了愛情。一個是木訥愚笨的管護員、一個是心如死灰的尼姑,兩人竟然同時恢復了人的自然性情,掙脫了傳統(tǒng)與等級的桎梏,這一切有賴于借住在娘娘廟的白鸛的感染和“生成”。禁忌的愛情給了張黑臉和德秀別樣的刺激,對懲罰的擔憂反而使得他們之間的愛戀更為瘋狂。冬天即將來臨,候鳥紛紛南遷,但是受傷的雄性白鸛卻無法追隨族群的步伐,它的雌性伴侶也久久徘徊不愿離去。當它們終于在暴風雪中喪生的時候,張黑臉和德秀也將自己的命運與之等同,他們埋葬了死去的白鸛,如同埋葬自己一般,“當他們抬白鸛入坑時,那十指流出的鮮血,滴到它們身上,白羽仿佛落了梅花,它們就帶著這鮮艷的殮衣,歸于塵土了”。故事最后,葬完東方白鸛的張黑臉與德秀在黑暗中尋找歸途而不得,“他們很想找點光亮,做方向的參照物,可是天陰著,望不見北斗星;更沒有哪一處人間燈火,可做他們的路標”。放棄人間燈火的指引,或是被人間所放棄,張黑臉和德秀的未來顯得灰暗而缺乏希望,他們“在獲得混沌幸福的時刻,卻找不到來時的路”。但在另一個層面上,張黑臉、德秀與東方白鸛之間形成了真正的“生成”,人與動物之間的鴻溝終于消除,兩者走向了平等和自由。
結(jié)
語
對于德勒茲和加塔利來說,“生成”哲學“說到底是一種關于越界的哲學,關于逃逸的哲學,關于圈定界限,然后再跨越界限的哲學”,而在此基礎上的“生成—動物”則是“關于感知和生成的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吧伞崩碚搶ξ膶W的闡釋注入了活力,有利于重新觀察中國當代的文學實踐。遲子建的小說中充滿了對自然的禮贊、對動物與人之間互動關系的展現(xiàn)以及對宗教、巫術、哲學在人類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的思考,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了德勒茲筆下的“生成”關系。她小說中的動物以集群的形式生存和繁殖,并與人類發(fā)生著互動關系。而人類則在日常生活、移居遷徙等活動中,通過人群中異常者的引導,不斷地觸碰逃逸線,不斷地解域,以“塊莖”方式實現(xiàn)了“生成—動物”。在這種集群的互動關系中,動物擺脫了人類曾經(jīng)附加在它們身上的負面評價,逃離了文化限制,具有了感知能力,并通過不斷地傳染和生成增強了自身力量。與此同時,人類也突破了與動物之間二元對立的關系,人與動物開始向?qū)Ψ娇拷?,實現(xiàn)了理想的游牧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