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良
1937年12月13日,侵華日軍倚仗坦克大炮長驅而入古城南京。其后六周之內(nèi),日軍將人類的獸性極致發(fā)揮,機槍和屠刀朝向無辜市民和被俘官兵。
歷史是書寫過去的最佳方式之一,對于如此慘痛的一次人類浩劫,后來人給予文學敘寫也應是必要,即使這敘寫可能只是出于一個人或一群人的最起碼的義務、最基礎的感情。從張純?nèi)绲絿栏柢?、哈金和鄭洪,境外華人作家南京大屠殺相關敘事接續(xù)而來。這不能不令人正視他們的敘述立場和書寫過程中滲透出的魔魅。
在展開新移民文學南京大屠殺論述之前,我們繞不過一本暢銷書——《南京大屠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被遺忘的大浩劫》(以下簡稱《南京大屠殺》),因為正是記者、作家張純?nèi)缭诒匾臅r間段和相當規(guī)模上第一次喚起民眾對“二戰(zhàn)”中那段最黑暗歷史的深度關注?!叭哲姽ト胫袊哦寄暇?。幾周之內(nèi),30多萬中國平民和士兵遭到有計劃的強暴、折磨和屠殺——死亡人數(shù)超過廣島和長崎原子彈爆炸遇難人數(shù)的總和。張純?nèi)鐝娜齻€視角講述了南京大屠殺:一是日本人的視角,二是中國人的視角,三是一群不肯拋棄南京的西方人的視角,他們創(chuàng)立了安全區(qū),最終拯救了約30萬名中國人。”“張純?nèi)绮粌H在書中詳述了日軍瘋狂暴行的細節(jié),而且分析了在軍國主義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日本士兵對人類生命的漠視。張純?nèi)鐚δ暇┐笸罋⒌男掖嬲哌M行了大量采訪,并首次發(fā)掘了許多重要文獻。該書是關于這段恐怖歷史的權威之作。”聯(lián)系張純?nèi)绲膶W習經(jīng)歷,大多人都把該書視為一本歷史著作(包括該書版權頁上也標明“史料”),而筆者在接受其歷史書寫性質的同時,還愿意視其為一部具有較強文學性的著作。美國漢學家魏斐德說:“該書讀來令人心碎……扣人心弦的一本書。書中對南京大屠殺的描述引發(fā)了我們對許多根本性問題的思考,不僅包括日本的軍國主義,還包括那些虐待狂、強奸犯和謀殺犯的心理因素?!泵绹鴮W者、《毛澤東傳》的作者羅斯·特里爾說:“任何對戰(zhàn)爭、自以為是和人類精神之間的關系感興趣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該書的重要意義?!薄赌暇┐笸罋ⅰ逢P于“日本士兵對人類生命的漠視”的分析,引發(fā)讀者對于“那些虐待狂、強奸犯和謀殺犯的心理因素”的思考,包括因“對戰(zhàn)爭、自以為是和人類精神之間的關系感興趣”則已能“發(fā)現(xiàn)該書的重要意義”,而這些都不是簡單的歷史書寫可以建構起來的,尤其是“該書讀來令人心碎”,更顯示出張純?nèi)绮唤?jīng)意間制造的文學功效。面對暴行歷史,文學應該在場,而且應能夠在實現(xiàn)歷史記寫的同時,給予事件展開精神層面的文化質詢。比較地講,歷史偏于堅硬,文學長于柔軟,恰恰是因為具備一定的文學性,《南京大屠殺》才那般“扣人心弦”。
當然,強調(diào)《南京大屠殺》的文學性,不是意在說明《南京大屠殺》成為新移民文學相關敘事的影響源,特別要提及的是張純?nèi)绲纳矸荨诙绹A裔,這是其從感興趣到專注于南京大屠殺不可回避的原因,而這一點也正是考究新移民文學關注南京大屠殺敘事的身份意識與心理動力的參考?!暗谝淮温犝f南京大屠殺時,我還很小。事件,是父母講述的,他們在中國多年的戰(zhàn)亂和革命中幸免于難,后來在美國中西部的大學城擔任教職,得以安身立命?!薄暗麄儚奈赐浿腥諔?zhàn)爭的恐怖,也希望我不要忘記這一切,他們尤其希望我不要忘記南京大屠殺?!薄霸谖业恼麄€童年,南京大屠殺一直深藏在心,隱喻著一種無法言說的邪惡?!睆埣?nèi)绲淖娓笍埬朔墙K漣水人,1930年中央大學政治系畢業(yè),后考取國民政府政務官,先后任職江蘇省宿遷、太倉兩縣縣長,日軍侵華開始他便跟隨國民政府軍輾轉跋涉,曾親眼目睹日軍的暴行。其外祖父張鐵君曾居住南京,在日軍進占南京之前,一家人很幸運地逃離南京。需要強調(diào)的是,華裔身份,包括祖父輩、父母二人的經(jīng)歷和教誨,成為張純?nèi)绺信d趣于南京大屠殺的外在動因,也為其實現(xiàn)相關寫作提供了境內(nèi)書寫者不具備的條件和視角。
20世紀80年代中期,尚未移民的嚴歌苓為“3S委員會”(紀念艾格尼絲·史沫特萊、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埃德加·斯諾的委員會)工作,在閱讀三位美國記者于中國戰(zhàn)爭年代幫助延安紅軍的資料過程中,她注意到“3S”之一的埃德加·斯諾曾提及《魏特琳日記》。去美國之后,嚴歌苓每年都參加南京大屠殺紀念集會,兩次遇到對她創(chuàng)作《金陵十三釵》很重要的一個人——華裔女作家張純?nèi)纾谝淮螘r張純?nèi)缯f正準備寫《南京大屠殺》一書,第二次遇到時她說基本完稿了;而在舊金山、芝加哥,有很多人捐印《魏特琳日記》,那段關于妓女站出來換下女學生被日軍帶走的文字就這樣呈現(xiàn)在嚴歌苓面前:南京淪陷、滿城瘡痍,威爾遜教堂成了臨時的避難所。幾個神職人員收留的一群避難的女學生、13個躲避戰(zhàn)火的秦淮胭脂歌女,以及幾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流散的中國軍人和傷兵,共同面對有史以來最最可怕、最沒有人性的大屠殺。傷兵被殺,女大學生就要被日軍擄走凌辱之際,那13個平日里被視為最“下賤”的女子身披唱詩袍、懷揣剪刀,代替教堂里的女學生參加日本人的慶祝會,去赴一場悲壯的死亡之約。俠義血性造就保護眾人的英雄,局促的空間里演繹了一段蕩氣回腸的家國仇恨。嚴歌苓說過:“張純?nèi)绲摹赌暇┐笸罋ⅰ愤@本紀實的書,對我的作品的啟發(fā)是,對于那場浩劫,日本人從他們的武士精神到南京大屠殺這樣的演進,對這個民族,我有了深刻、宏觀上的認識,對我寫《金陵十三釵》應該說有很大的幫助?!笨梢钥闯?,嚴歌苓創(chuàng)作《金陵十三釵》的初衷是讓世界記住南京大屠殺,同時也就是日本民族著意思考屠殺發(fā)生的文化根源。
2010年1月27日,哈金于臺灣“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演講“歷史事件中的個人故事”,哀嘆以猶太大屠殺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汗牛充棟,相對地,有關中國歷史上重要事件的文學作品卻很少。他批評中國對于過去的態(tài)度:“我覺得中國有很多重大的歷史事件,但是沒有出色的歷史小說,好像作家很多事情都沒做?!薄爸腥A民族是個健忘的民族,許多重大歷史事件在文學中都未有相應的表達。日本人則不然,挨了兩顆原子彈,隨后就出現(xiàn)了《黑雨》之類的文學作品,使他們得到世界的同情”。幾經(jīng)尋思,他決定寫有關南京大屠殺的故事,來對抗失憶與健忘,并命名為《南京安魂曲》。“他的寫作也是一個承認和反抗之舉:一方面承認并正視那個慘劇,另一方面則反抗‘對于損失的虛化(the derealization of loss)———對于人類痛苦和死亡的感覺遲鈍’,因為這些會進一步導致‘去人性化’?!薄敖逵擅鑼懨绹鴤鹘淌眶呓逃椅禾亓?,來重繪戰(zhàn)爭、重拾記憶,創(chuàng)造性地介入這個歷史事件以及近代中國人的集體創(chuàng)傷,并且‘把歷史升華成文學’?!币粋€作家的良知寫作是哈金的創(chuàng)作源動力,同樣也制造了相當?shù)睦щy:“這本書死活得寫出來。這是民族經(jīng)驗,我寫的是民族的苦難和恥辱?!惫鹪椭Z貝爾獎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談涉南京大屠殺,大江健三郎認為這是日本應該面對的問題。但是,現(xiàn)實世界里和大江健三郎一樣態(tài)度的人又有幾多?“《南京安魂曲》有無所不在的正常之念,所以它有深入人心的情感滲透力,它是一部非常感人的小說。再冒昧地追加一句:我們本土的小說準大師們,因為大多無視感人的功能,甚至根本不具備感人的心志,正常之念逐漸短缺的‘準深刻’制造流程正在耗損本也出色的才情?!币泼裰蟮墓鸩毮磕暇┐笸罋ⅲ晕膶W再寫并升華了歷史。
警醒于歷史的后來人將眼光投注南京大屠殺,而親身經(jīng)歷者對于事件則更是繞不過。1995年4月13日下午,麻省理工學院華裔教授鄭洪應哈維·格林斯潘和威廉姆·馬爾克斯兩位美國同事之邀聽一場講座。4名學者,麻省理工學院榮譽退休教授菲利普·莫里森、歷史學教授約翰·多佛、達特茅斯學院歷史學教授馬丁·舍溫和日本法政大學日本歷史學教授袖井林二郎,正向200余名聽眾講述美國在日本投原子彈之事,聲稱日本才是二戰(zhàn)中受傷甚重、苦難最多的國家。出生在南京大屠殺發(fā)生那一年的物理學家鄭洪忍不住舉起手站起來:“請問四位主講人:如果一群強盜闖入了你的家中,強奸了你的妻子,殺了你的兒女,還要割斷你的喉管。警察打進屋來制服了強盜,救了你的命。對你來說,這是一個警察暴力執(zhí)法的故事嗎?”會場上不被理睬,會后撰文表態(tài)繼而被限制,1999年利用學校的定期休假前往南京實地考察。從2005年到2015年,十年間十易其稿,一名物理學家“跨界”創(chuàng)作的英文小說Nanjing Never Cries由從沒有出版過文學作品的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刊行。一名沒有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物理學家,以第二語言寫就的長篇小說硬生生讓MIT破例出版,原因就在于其創(chuàng)作目標——告訴西方世界的普羅大眾,中日戰(zhàn)爭,特別是南京大屠殺的歷史真相。
健忘是種可怕的疾病,國人對于浩劫的忘記,其負面影響甚于自然性的失憶。對于南京大屠殺,施暴者“日本人自始至終頑固地拒絕承認這段歷史”,“日本許多知名政客、學者和工業(yè)界在如山鐵證面前,仍然頑固地拒絕承認南京大屠殺這一史實”。屠殺史實的遺忘和掩蓋在無意或有意之間制造了一種模糊的、神秘的巫魅化世界?!镑取睆暮蝸??“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兩岸政府都沒有向日本索取戰(zhàn)爭賠償(如以色列向德國索取賠償一樣)。即使是美國,面對蘇聯(lián)和中國的共產(chǎn)主義‘威脅’,也在尋求昔日敵人日本的友誼和忠誠,因而也未曾再提此事?!薄傲硗?,日本國內(nèi)的恐怖氣氛壓制了對南京大屠殺進行自由開放的學術討論,進一步阻礙了世人對真相的了解?!睆埣?nèi)缫悦黠@偏歷史的手法,重現(xiàn)大屠殺的慘絕人寰;嚴歌苓以女性視野和角度去表現(xiàn)大屠殺的殘忍,給予一群特別的女性肯定與歌贊;哈金敘述大屠殺及屠殺后審判戰(zhàn)爭罪犯的故事,以展示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和對人類心靈摧殘來對抗失憶與健忘;而鄭洪直言,“歷史不容剪裁,我們有權對世界發(fā)聲,把中國人過去身受的苦難說清楚,提升世界對列強蹂躪中國的認知,喚醒裝睡者的良知。像我這樣年紀的老人們,身歷八年抗戰(zhàn)的煎熬,有責任把這個歷史的教訓傳下來,留給我們世世代代、千千萬萬的子孫。”應該說,從創(chuàng)作目的和藝術效能上看,這幾種文本不約而同地實現(xiàn)了之于南京大屠殺的祛魅化敘事目標。
對于如此觸及人類倫理底線、震撼根本良知的悲劇事件,境內(nèi)大量的文學寫作者卻私下里一致約定似的保持靜默。是幾十年的時間淡漠了血腥,還是后來人不敢面對那高揚的屠殺者的刀影,亦或是出于善意而不愿重提曾經(jīng)的哀悲……不能不思考的是,為什么是新移民作家這么相對領先而比較集中地投注目光,是什么樣的心理機制促使并幫助他們完成南京大屠殺敘事。上世紀90年代前期,“世界各地的華人之間存在廣闊而錯綜復雜的關系網(wǎng)絡,一個促進南京大屠殺真相公之于世的草根運動應運而生。在華人聚集的城市中心區(qū),如舊金山灣區(qū)、紐約、洛杉磯、多倫多以及溫哥華,許多華人積極分子通過組織各種會議和開展教育活動,宣傳日軍在‘二戰(zhàn)’期間犯下的罪行”,“第一代美籍或加拿大籍華人,跟我一樣,都認為要在所有幸存的受害者去世之前讓他們?yōu)槟暇┐笸罋⒆髯C,將他們的證言公之于世,將甚至要求日本對南京大屠殺進行賠償。還有人希望將他們對戰(zhàn)爭的記憶傳遞給子孫后代,以免北美文化的同化導致他們遺忘這段重要的歷史”。新移民作家南京大屠殺敘事實現(xiàn)歷史祛魅書寫,給我們以未曾有的提醒。
“歷史”是一個舉足輕重的概念,文學作品因為重現(xiàn)歷史內(nèi)容而成為某一個時期的“鏡子”,從而鏡鑒“歷史”事件的存在并祛除諸種力量參與制造的巫魅化歷史,尤其是作家想象力下的具體人物形象的塑造及其歷史環(huán)境的造設,會迅速地引得具有相似文化背景的讀者的認同?!啊洃洝且粋€詞組,‘記’與‘憶’可以拆開考察,二者存在微妙的差別。前者通常為remember,后者通常為memory或者recall。”“‘記’必須精確、翔實、客觀,不可由于各種原因而虛構或者刪減各種情節(jié);相對地說,‘憶’的狀況遠為復雜?!畱洝瑯恿η笳鎸崳藗儾粫幸獾馗膶懟貞洝云邸?。盡管如此,由于個體情感的介入——由于崇拜、愛戀、信仰、仇恨、偏見、羞恥、創(chuàng)傷、罪感等情感,回憶可能篡改真實?;貞浛赡堋嬲\’地擴大或者縮小某些事實,甚至按照某種意愿重構乃至虛構若干相關情
節(jié)?!毙乱泼裎膶W南京大屠殺敘事是一種“recall”,源于也努力于浩劫歷史的“記”,但又不孜孜于細節(jié)的“精確、翔實、客觀”,而往往是因了“創(chuàng)傷”、填了“信仰”而“虛構若干相關情節(jié)”。于是,新移民文學南京大屠殺敘事在獲得歷史范疇的理性回響和人生范疇的情感回旋之際,也因為宗教救贖意識的覆設烙下一層新的敘事之“魅”。
在結構故事方面,嚴歌苓一直保持著相當?shù)拿翡J力和獨到的敘事視角。《金陵十三釵》通過敘述人書娟的個人回憶展開,穿過一段幽暗的歷史。小說的一條線索就是秦淮河卑賤的妓女和唱詩班的高貴女學生之間的沖突,女性主義敘事倫理之下,卑賤者演繹了一曲人性的悲歌:妓女抗日。極端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人性的極致光芒,自一座威爾遜教堂里放射出來。男人們犧牲了,十二個死去的秦淮女性在苦難中走向神圣,十二個女學生獲得新生,這新生甚至成為所有未來的中國人命運的隱喻。英格曼神甫和善的面容上鑲嵌著一雙救贖者的目光,這目光貫穿整個故事,這目光的照耀下,一群易了裝的“女學生”“每人的胳膊肘下,夾著一本圣歌歌本”,昂首赴難,本也軟弱的生命消弭在神性的永恒之光里,實現(xiàn)了從逃避到救贖、從假到真、從人到神的死亡式救贖。改編后的同名電影,“是一個關于死亡和新生的故事”,“死者和生者的數(shù)字正好對應。這里的數(shù)字其實并非偶然,十二和十三其實都有基督教的背景存在。這里的十二其實是指向了基督周圍的十二使徒,而這死亡和新生中的另一個人則是基督十二使徒之外的另一個使徒保羅。在基督教的文化之中,保羅的關鍵的地位在于他給予了基督教關鍵的傳播的機會。他并不在十二使徒之內(nèi),卻又是最為關鍵的使徒。這里的喬治和米勒的一死一生正是隱喻了保羅的存在。”很明顯,嚴歌苓巧妙地征用《紅樓夢》中的“金陵十二釵”說,引入西方基督教基本故事作為敘事的起點、背景以及解決悲劇的方案,但是把十三個風塵女子置于一種特殊的文化和道德的背景之下,進行心靈的剖析和人性的拷問,帶給讀者剝絲抽繭般閱讀疼痛的同時,也帶來隱隱懷疑:習慣浪蕩生活的妓女能夠短時間內(nèi)在基督精神的招引下走向“犧牲”?
顧名思義,《南京安魂曲》意在為曾遭屠戮的民國舊都南京奉上一曲安魂的歌。不禁要問,哈金是否達到這一目的了呢?移民之后的哈金在美國宗教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下,養(yǎng)成了看《圣經(jīng)》的習慣,宗教精神也不自覺融通其作品中。對于南京大屠殺這一重大題材,他傾注了巨大的心血,把書稿刪改了40多次。閱讀整理《南京大屠殺史料集》《魏特琳日記》等資料之后,哈金決定把“魂”安置在“安全區(qū)”——一幅插圖《金陵女子文理學院1937》——“這‘魂’不是生長在戰(zhàn)場上,而是‘中立’區(qū)域,其心所向,當然不是殺敵、御敵,盡管也不斷被魔鬼闖入、冒犯和玷污,但秉持始終不改的信條,用明妮院長的話說,座右銘是‘厚生’?!敝魅斯绹鴤鹘倘嗣髂菰跓o數(shù)人因為戰(zhàn)爭撤離南京的時候留下來堅守金陵女子學院,將學校辦成難民營,奔走周旋于日本軍人、外交官之間,終于使一部分婦女、兒童得以存活下來,她成為難民眼里的“女菩薩”?!拔蚁?,哈金在寫作《南京安魂曲》時,可能一直沉溺在記憶的隱隱作痛里。他的敘述是如此的平靜,平靜的讓人沒有注意到敘述的存在,可是帶給讀者的閱讀沖擊卻是如此強烈。我相信這些強烈的沖擊將會在時間的長河里逐漸風平浪靜,讀者在此后的歲月里回味《南京安魂曲》時,就會與作者一起感受記憶的隱隱作痛。”“這正是哈金想要表達的,讓我們面對歷史的創(chuàng)傷,在追思和慰靈的小路上無聲地行走。在這個意義上說,哈金寫下了他自己的安魂曲,也寫下了我們共同的安魂曲?!弊x罷作品,我們是“與作者一起感受記憶的隱隱作痛”:明妮用愛救助了很多生命,也無奈地拒絕了對很多生命的保護。明妮是善良的基督徒,她為那些被日本兵抓去的女性祈禱,當那些女孩被送回來出于自尊沒有吐露被強暴的真相時,她甚至相信是禱告的力量生效了。她可以一再拒絕美國方面優(yōu)渥的就業(yè)機會,但還是沒能躲過丹尼森夫人的排擠,患上了精神抑郁癥,被迫回美接受治療。最終,她也沒能再得到學院的邀請獲得重回金陵女子學院的機會。在1941年5月14日這個精心挑選的日子里,明妮打開了煤氣,結束了她曾經(jīng)璀璨奪目的生命?!懊髂葑詈蟮倪x擇是頗具諷刺意味的……這不只顯示了明妮這位忠誠的傳教士對于宗教的懷疑,也反映出作者對待宗教的態(tài)度。上帝在如此巨大的災難面前并未睜開自己的眼睛,而且也沒有給她最虔誠的信徒以生命的力量。這不能不叫人悲傷和懷疑?!惫鸬淖诮桃暯?,成就了故事和人物明妮,但沒能夠提供完整而深沉的救贖路徑,讀者和他一樣,還只能“在追思和慰靈的小路上無聲地行走”。
明妮這一人物,也出現(xiàn)在《南京不哭》里——“金陵女大的負責人,難民口中的活菩薩”。1937年夏天,南京城里,女學生陳梅與父母兄弟過著富足的生活;麻省理工學院畢業(yè)生約翰·溫思策為了教授的頭銜,踏入國立中央大學;約翰的中國籍同學、物理天才任克文在中大帶領一支團隊整日埋首研究,他的新婚妻子剛剛懷孕;滿清遺少范東美混跡于古玩店與秦淮酒肆,贏得博學薄幸的聲名;黃埔軍校畢業(yè)生孫起新官上任、意氣風發(fā)……作品運用了整本書的大半篇幅就日本侵略前期南京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展開敘述,看似本末倒置,實則是把此間的平靜生活與戰(zhàn)爭中的血腥殘酷比對,當然也是一種祭奠與懷念。特別是約翰·溫思策——其曾祖父以前常到中國買絲綢和瓷器,祖父從小就立志在中國傳教——一位愿意和回國報效祖國的同學任克文一起制造夢想可以打敗日本侵略者的戰(zhàn)斗機的美國青年。被日本特務摧殘審問時,約翰把生的希望寄托于信仰,祈求“仁慈的上帝”;“當日本特務第八次把他淋醒時,他的意志已消磨殆盡。他向上帝祈禱,但拯救他的手不來。失望之余,他詛咒上帝”;當折磨的“痛苦程度一直升高”,“約翰向神道歉”,“痛苦又升高了一層”,他“得救了,原來空間是無窮無盡的”。情節(jié)邏輯上,約翰的這些反應彰顯的是宗教的力量?!吧仙仙?,上升!明亮而舒適。到處都是光,處處是自由。沒有煩惱,沒有牽掛。飄入一個甜蜜的睡眠。快樂!快樂!快樂!”這純?nèi)痪褪恰妒ソ?jīng)》伊甸園的復制式描摹,約翰在痛苦的折磨中因靈魂“上升”而進入“自由”世界,而在拷打審問的現(xiàn)實世界里,他能選擇的路只是在美國大使館的營救下黯然離開。神最終好像也沒怎么關照約翰,大屠殺面前,喪失理智的人性打敗了基督信仰。
我們沒有根據(jù)確認上述三位新移民作家的信仰立場,但在完成南京大屠殺敘事的過程中他們一致性地以基督教作為故事的背景和支撐,這絕非一種巧合??梢钥隙ǖ氖?,秦淮妓女代替女學生走上不歸路的神圣而悲壯的舉動,其動力更多的是來自道德的善而不是基督式的愛;都城之“魂”所在地金陵女子學院已非孤島,強奸、屠殺事件隨時發(fā)生,明妮等西方傳教士將自己完全奉獻給上帝,卻不能逃脫遭到誣陷的命運,全能的上帝卻在此時缺席,“魂”難得安妥;美國人約翰·溫思策協(xié)同任克文一同研發(fā)戰(zhàn)斗機以幫助同學的祖國抗擊侵略者,并一直與暗殺自己的日本特務做斗爭,最后只能在同學死去后于呼喚上帝的聲音里離開中國。
在20世紀中國作家那里,基督教文化被分成了兩個有不同價值取向的意義陣營,基督教會、基督教徒和基督教神學屬于一個意義陣營,它們是社會化、權力化和邏輯化的基督教,它們常遭到中國作家的質疑,或被忽視其存在;《圣經(jīng)》、耶穌、神圣和神秘的宗教情感是另一個意義部落,它們是文學化、形象化和情感化的基督教,也是被中國作家和文學所喜愛、表現(xiàn)和擁有的基督教意義。比較中國作家,新移民作家把“兩個有不同價值取向的意義陣營”合二為一,面對南京大屠殺事件,以基督教生存觀作為相對強力的闡釋性判斷,結構性植入和“同情性理解”相結合,一定程度上激活了自身精神資源。然而,宗教觀念的覆設對于人類浩劫的敘事展開沒有在讀者心里引起多么大的激蕩,總感覺基督教觀念的植入和作家的理解闡釋沒能夠帶領讀者(尤其是中國讀者)進入宏大而深刻的閱讀體驗,當然也沒有獲得一種震撼靈魂的心理反應,蓋因歷史記憶、宗教關懷皆繞不開一種重要話語——國家倫理。
新移民作家特定的身份,讓他們在面對南京大屠殺時,不得不首先面對國家這一政治實體概念。不論是出于人類普遍的正義,還是源于基本的國家情感,新移民作家在人類浩劫和祖籍國災難歷史面前不會犯某種低級錯誤。也許因了生存空間的位移而有了更多的比較觀察的可能,新移民作家對于祖籍國的某些方面的現(xiàn)狀也許不是很滿意,但不能懷疑他們于祖籍國“在對外交往過程中得到了壯大與發(fā)展”的愿望是真實而熱切的,尤其這種愿望是在他們敘述祖籍國曾遭受的被侵略與被蹂躪歷史的壓抑沉郁過程中得以表達的。
作家的情感世界往往真誠而濃郁,不論是沉靜還是熱烈,對于世界保持著積極態(tài)度的書寫者會思考這繁復多變的現(xiàn)實生活與人性世界,并力圖為未來生存提供針對性的或超越性的解決方案,宗教則成為一部分作家作如此思考的切入角度。新移民作家直面南京大屠殺顯示出為受難民族代言的勇氣和膽識之余,他們也在力圖為受難者尋找獲得救贖的可能。即使文本里尚不能看出強烈而凸顯的原罪觀念、悲劇意識,但嚴歌苓、哈金、鄭洪引基督教為精神資源并于南京大屠殺敘事中思考人的根本生存問題是相當清晰的,也證實這一點使其講述過程中氤氳終極之思和超越之思。
特別需提及的是,讀者為什么在三部新移民作家的南京大屠殺敘事文本里面幾乎感受不到基督教文化的慈悲、寬恕和懺悔等元素。首先,南京大屠殺被一致認為是中國歷史上的浩劫和人類的災難,其逆于人類根本價值的屬性及傷害的殘忍程度在受害國人民的心靈上短時間內(nèi)是難以消除的,而長期以來日本右翼勢力也沒有懺悔,一直對南京大屠殺極盡篡改、遮蔽甚至否認,也深深地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情感。其次,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還只是一定范圍內(nèi)展開,即使是那些接受者對于南京大屠殺的把握與理解也是相對有限的,至于能夠以基督之愛覆于浩劫而寬恕侵略者,則少之又少。再次,針對日本右翼勢力為代表的態(tài)度言論,中國政府一直以明晰的民族國家意識和強有力的宣傳教育手段引導國人于南京大屠殺應持的基本人性立場和普遍愛國情緒,中國人對于屠殺恥辱的歷史認同是根深蒂固的,而慈悲心懷是需要時間的延伸才能慢慢建立的,至于原諒侵略者則是更需長久時間的事情。新移民作家去國之前,在祖籍國成長并接受教育,潛移默化中形成的中國立場與民族意識直接影響其于基督教觀念的接受,進而制約其覆之作品時則顯得比較薄弱而模糊。
國家作為政治主體與公民發(fā)生相互關系時也應制定并遵循一定的制度、政策、道德規(guī)范。移民到異國生活,祖籍國賦予新移民作家的道德屬性天然地影響他們之于“國家與國家及其公民發(fā)生相互關系時應當遵循的道德規(guī)范”,也許他們不是移居在直接和祖籍國發(fā)生對峙關系的那個國家,第三國生存場域恰恰更有利于提供一種更加客觀冷靜的觀察視角和效果。嚴歌苓筆下,妓女也識亡國恨,代替學生赴難式的救贖升華出蕩滌心靈的莊嚴感和震撼力;哈金用樸素得近乎瑣屑的文字展示了一個外國女人在并非自己的同胞面對異族凌辱殺戮之時的種種作為,力圖為受難的古城安魂;鄭洪讓麻省理工學院畢業(yè)的任克文毅然踏上歸途拯救破敗危亡的祖國,視死如歸的大丈夫成為國家的脊梁。在人類的悲劇面前,新移民作家選擇了倫理正義。雖沒有直接面對侵華日軍制造的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在祖籍國的成長經(jīng)歷深深地印刻在記憶里,移民美國之后,嚴歌苓、哈金和鄭洪站在第三國的土地上以普遍的人性立場思考并表現(xiàn)人類浩劫,在歷史與宗教的間性里制造了相當?shù)乃伎伎臻g。新移民作家記寫屠殺歷史,敘述悲劇人生,歷史與人生在20世紀一次巨大的社會事件面前彰顯出相當?shù)默F(xiàn)代性張力。
歷史是有溫度的,這種溫度是人的態(tài)度,反襯出后來人對于歷史深處人性的解讀。侵略者的惡輻射在整場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知人性的惡,才能珍惜來之不易的善。當善忘者不再記起81年前的那一段歷史,當裝睡者昧著良心惡意篡改歷史的公正,歷史儼然成為了那些可惡政客愚昧大眾的教材??档碌哪怪俱懹醒裕骸坝袃煞N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她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越歷久彌新,一個是我們頭上的浩瀚的星空,另一個就是我們心中的道德律。他們向我印證,上帝在我頭頂,亦在我心中。”從歷史到文學,從約翰·拉貝、東史郎到張純?nèi)?、嚴歌苓、哈金與鄭洪,若是細數(shù)一下有影響的涉及南京大屠殺的著作,則會發(fā)現(xiàn)一個共同的特征,即這些敘事者都不屬于這塊土地,他們作為旁觀者,或是海外華人,或徑直就是外國人。他們伴有宗教意味的歷史敘事把國人的曾經(jīng)命運與南京城的命運緊緊交織,共同見證了那段不能遺忘的血腥歲月,在呼喚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時代,也印證了現(xiàn)代國家的基本倫理基礎之上人類社會相互依存和平發(fā)展的共識與必要。筆者蝸居石頭城旁,南行兩公里即抵達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不諱言自己因了館內(nèi)的歷史遺存而震撼而憤怒,每一次從館內(nèi)出來心情都是壓抑的。白日石頭城風和日麗,夜晚秦淮河燈光流麗,每每登臨古城墻西南望,明滅之間總不免因此城的近代浩劫而唏噓不已,這城過于悲悒而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