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的癥候式閱讀

鐘茹霞

《人面桃花》以20世紀辛亥革命爆發(fā)前的歷史為背景，講述了一代女革命家陸秀米的精神成長史。小說問世十余年，關(guān)于《人面桃花》的烏托邦主題，學(xué)界通常把關(guān)注點放在烏托邦革命歷史與個人命運之間的偶然性因素方面，把陸秀米革命意識的萌發(fā)歸因于性意識、欲望的驅(qū)動。“假如沒有那個與張季元發(fā)生私密接觸的難以啟齒的‘春夢’，她不會對這個奇怪而且有些輕佻的人物產(chǎn)生好感，也就不會對他所從事的秘密勾當(dāng)產(chǎn)生任何興趣！而正是這個沒來由的惱人的春夢，使秀米的人生道路發(fā)生了偏轉(zhuǎn)，一頭扎向了中國近代史的驚濤駭浪！” 本文從文本細讀出發(fā)，重新審視小說中一系列的反常、悖逆、別扭與困惑，運用精神分析理論，試圖探討小說《人面桃花》的烏托邦革命歷史與個人命運之間的必然性，通過挖掘秀米潛意識里的戀父情結(jié)來窺視作家潛意識里的烏托邦執(zhí)念，揭示烏托邦革命理想的希望所在，以及結(jié)合“烏托邦”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春盡江南》——對當(dāng)下社會現(xiàn)象及人們的精神面貌得出一些個人的思考與感悟。

一、“父親出走”的懸念

新時期以來，中國作家深受西方文學(xué)作品與理論的影響，格非也不例外，創(chuàng)作受到西方文學(xué)作家包括博爾赫斯、卡夫卡、易卜生等的影響，當(dāng)然還有精神分析大師弗洛伊德。他在一次訪談中坦言：“從 80 年代開始，我有很多小說都和精神疾病有關(guān)，首要原因是我擔(dān)心自己隨時會崩潰掉!這是實話!我確實看過大量的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方面的書籍，對精神疾病的病理相對了解!我對治療強迫癥頗有些心得!”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切入格非小說，顯然很有必要。

小說第一章《六指》第一節(jié)第一句話：“父親從樓上下來了?！?格非把“父親從樓上下來”和“父親離家出走”放在小說開篇，大肆渲染，顯然，這與后面鮮有提及父親形象，父親形象幾乎被隱去相矛盾，父親離家出走之謎也被懸置。如此重要的放在開頭的人物及其行為表現(xiàn)，為何在后面的敘述中消失不見？黃維群在他的論文《神神乎乎的懸念和突變——格非的〈人面桃花〉解讀》中認為：“《人面桃花》一上來，他就制造了一個父親出走的懸念。初看，這懸念撲朔迷離很有味道，但看下去，這味道則不那么有味道......事實上，我們在《人面桃花》中確也看到，作者沒能力也不可能有能力對自己的這個懸念照看到底。那是個只有開頭沒有繼續(xù)也沒結(jié)尾的不了了之的懸念?！?乍眼望去，格非似有筆力不及，高開低收。按照敘事學(xué)理論，小說的開篇對于整部小說感情基調(diào)的界定以及整體結(jié)構(gòu)，起到奠基石的作用，以文學(xué)形式實驗成名的先鋒作家格非不可能不知。

同理，小說開篇的重要性也是如此?！度嗣嫣一ā返拈_頭“父親下樓來了”與“父親離家出走”，作者注定要在此苦心孤詣，大做文章?！靶忝资掷锬笾粭l襯褲，本想偷偷拿到后院來曬，一時撞見父親，不知如何是好?！?父親下樓來，適逢秀米月經(jīng)初潮。秀米生理成熟，父親竟然是第一個得知，這與常識不符，作者用意何在？顯然，這恰好可以看作身體發(fā)育成熟的秀米，以父親的出走為起點，開始繼承父親志向，走上革命道路的心理成長歷程。有論者指出：“秀米對父親的感情屬于崇拜性戀父情結(jié)，秀米父親發(fā)瘋前曾經(jīng)在朝廷做官，難免使年幼的秀米對父親心生崇拜?！?對此，本文的觀點立場是贊同意見，然而，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秀米對父親陸侃是崇拜性戀父的表現(xiàn)，但是筆者認為她對張季元則屬于戀父的“移情”，在秀米的潛意識里，張季元已然作為父親的“替代”。小說中多次提及秀米對表哥張季元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由厭惡轉(zhuǎn)為不自覺接近，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張季元身上有一股煙草味，是秀米自幼熟悉的父親身上的專屬味道。

有論者認為秀米之所以走上革命道路，是因為崇拜性戀父情結(jié)使得作為女兒的秀米模仿父親陸侃的言行而走上革命道路。對此，本文持不同看法：秀米繼承父親理想，歷盡坎坷終成一位優(yōu)秀的革命黨人，并不是由于崇拜父親而模仿其言行，踏著父親腳印的亦步亦趨，而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作為父親不受寵的女兒，希望得到父親認可與贊賞，博取父親寵愛的無意識心理所致。雖然秀米心里崇拜父親，愛著父親，但父親卻并不寵愛她?！靶忝赘赣H瘋病痊愈后，下樓遇見剛好初潮的秀米，秀米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和自己說話?！?這說明父親發(fā)瘋前，也就是秀米幼年時期，秀米與父親的關(guān)系都不親密，更談不上父親對秀米有多么寵愛。父親不寵愛秀米，她為何還要替父親在母親面前辯護，為何她愛上的是一個有父親身上煙草味的男人，又是為何冥冥之中繼承父親志向，成為了一名成熟的革命黨人？弗洛伊德認為，戀父情結(jié)有時并非是一種性的欲望，而是對主體的徹底放棄，在順從和崇拜中心甘情愿地變成客體。而父親對于女性個體成長的影響會更復(fù)雜一些。因此父親對女兒的態(tài)度關(guān)涉到女性一生對自己的徹底評價, 父親的行為方式也左右著女性對異性的最初認識。秀米作為一個不受寵的女兒形象，只有在別的地方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與價值，最終目的是贏得父親贊許，博得父親青睞。

二、“代替父親”的設(shè)置

父親離家出走第二天，張季元來到家中，住進父親的閣樓。一開始，秀米不喜歡這個外鄉(xiāng)人，乃至厭惡他，秀米對張季元的態(tài)度其實存在一個轉(zhuǎn)變的過程。如小說第一章秀米洗頭這一情節(jié)，張季元說想幫秀米洗頭，秀米連說不用，但是心卻跳得厲害，還特別留意觀察到張季元就在他身邊不遠處站著。此時秀米的心理活動卻又是：“該死！他竟然在看我洗頭！真是可惡！” 接著，秀米心想：“他干嘛要站在這里呢？”可以看出，秀米對張季元的感情非常矛盾：既時刻注意到他，對他感到好奇、動心，又處處表現(xiàn)出討厭他靠近。正如《紅樓夢》中寶玉、黛玉的日常相處細節(jié)：某日午飯后，寶玉前去探望黛玉，遠遠聽見黛玉念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進屋后，順手拿這話逗她，黛玉馬上翻臉不認賬，嗔罵寶玉不該說這樣的話來貶損自己?！都t樓夢》中類似的細節(jié)，譬如寶玉對紫鵑說：“若與你多情小姐共鴛帳，怎舍得你疊被鋪床？”以及寶、黛二人關(guān)于“漁公漁婆”的玩笑。結(jié)果都是黛玉被寶玉惹氣或惹哭，然而黛玉對寶玉的愛意一目了然。小說中不存在二人戀愛的描寫，單獨相處的情節(jié)也只有兩三處。雖然秀米芳心暗許，張季元也是對她牽腸掛肚，但是二人都沒有挑明關(guān)系，更無實際戀愛關(guān)系與親密接觸，為何秀米得到張季元日記后情緒失控而發(fā)瘋，乃至于被綁去花家舍前后，終日翻閱日記，與日記相依相伴。對于一個還不太了解、熟悉的男子的日記，為何產(chǎn)生如此強烈、過激的反應(yīng)？這在讀者看來，未免讀來感覺過分夸張和別扭。

張季元身上實在有太多與父親的相似之處，“精神分析學(xué)家總是斷言，女人在情人身上總要去尋求父親的形象”。 首先，他出現(xiàn)在父親離家出走的第二天，父親的缺席，得到了及時的補位。小說中有關(guān)于這個男子的年齡外貌描寫，“他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嘴上還叼著一根大煙斗，母親一見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秀米與她初次相見，聞到他身上的煙草味道，不禁想起父親，自從父親變瘋之后，秀米還是第一次聞到煙草的味道，后來秀米才得知此人叫張季元”。這人除了身上有父親的煙草味，還與父親一樣患著瘋病，秀米不禁私下里想，“又是一個瘋子”。 其次，張季元居住的地方是父親的閣樓。小說中還有此提示：“張季元占據(jù)了父親的閣樓，這使秀米多少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幻覺：父親并未離開?！?再次，這名陌生男子與父親一樣，都稀罕那件從叫花子手中買來的瓦釜，而且還喜歡荷花，他對秀米說：“獨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其旨高潔，故倍覺愛憐?！?這與父親又是出奇的相似！聽罷張季元的“愛蓮說”，秀米的言行是：“張季元見秀米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毙忝撞粌H未想離開，還與他因著荷花對起詩來。秀米這樣的表現(xiàn)，實際是在張季元身上又找到父親的影子，所以才忍不住留下，與之交談。秀米春夢過后，她覺得自己和張季元之間多了點什么。除了夢里把他當(dāng)作情人之外，還多出來的就是秀米與他從此是一類人——為革命奮斗的同類人。二人之間，有著共同的理想和使命，可以說是寶玉黛玉似的情人知己。

顯然，張季元這個人物形象是作為秀米的“代替父親”而出現(xiàn)。現(xiàn)實中女性的戀父情結(jié)最大延伸就是移情于父性的年長男子,只要有一點與父親相似,就會深深被其吸引,更何況張季元與父親有著如上所述的諸多的相似點。此外，小說中還多處寫到了秀米的夢境。第一次是在孫姑娘出殯時候，秀米做了一個與張季元有關(guān)的春夢，夢境是最典型的癥候，從夢所展現(xiàn)出來的看似無意義的東西出發(fā)，分析出對象的精神狀態(tài)，揭示文本中掩藏的癥候。我個人認為，與其說這是格非小說玄玄乎乎的神秘色彩與命中注定的宿命論思想，不如說是秀米戀父情結(jié)的集中表現(xiàn)。因此，通過上述關(guān)于秀米言行、夢境的分析，可以看出其潛意識里深藏的戀父情結(jié)。秀米繼承烏托邦理想與革命歷史使命，除張季元日記影響之外，其余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事件無一例外都是通過秀米的夢境來完成。夢是欲望的達成，秀米出現(xiàn)這樣的夢境，無疑與秀米內(nèi)心的所思所想相關(guān)，屬于潛意識深處的欲望。無論是張季元日記，還是秀米夢境，顯然都與父親以及父親的桃源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三、結(jié)語

格非在一次訪談中談及《春盡江南》的創(chuàng)作，他坦言：“《春盡江南》最大的局限性在于它沒有辦法給我們生活在苦難，看不到希望的人提供一些安慰，這是我寫完《春盡江南》之后最大的遺憾，因為即便是龐家玉這樣的人物，用加繆的話來講她仍然是有希望的，但這個希望卻并非她想要的?！?近段時間，莫言在金磚國家文學(xué)論壇上談及：“我們都有用自己的作品反映時代風(fēng)貌的野心，可奮斗了幾十年，似乎也沒有誰寫出了能夠讓大家信服，反映時代風(fēng)貌的巨著”，“盡管如此，作家們沒有泄氣，也沒有停筆，不斷地重復(fù)著如西西弗斯推石頭上山的工作。這也許是這個時代的作家們的悲劇，也許是這個時代的作家們的光榮?！薄度嗣嫣一ā凡煌凇洞罕M江南》的毫無希望，雖然革命與烏托邦理想也許終會是一場空，但是人類為之奮斗的過程就是價值意義本身。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6級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