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舒楠

“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jié)”，通常簡稱為“婦女節(jié)”，是中國官方認可的節(jié)日。這一天，電視臺往往有慶祝婦女節(jié)的演出轉播，不少單位會給女性員工放假或舉辦相關的慶?；顒?，節(jié)日的知名度與大眾的參與度都比較高。但回顧近些年來與婦女節(jié)相關的活動與報道，可以發(fā)現(xiàn)，“婦女節(jié)”一詞，除了在一些官方文件及正式的媒體報道中被使用，在其他場合出現(xiàn)的概率并不高。與此同時，與“婦女節(jié)”相關的詞匯，諸如“女生節(jié)”“女王節(jié)”“女神節(jié)”及“女人節(jié)”，卻頻頻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這一現(xiàn)象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微博、微信公眾號上關于“女生節(jié)”的自媒體文章為數(shù)不少。這種關注也在學術界有所體現(xiàn)，只是研究數(shù)量尚少，研究者更多只是描述現(xiàn)象并簡單分析。關于“女生節(jié)”的研究，不管是談性別觀念還是性別平等問題，基本還是局限于兩性互動的情況說明，如大學生在參與高校女生節(jié)的慶?；顒又心軌驅崿F(xiàn)先進性別意識重構，男女大學生表現(xiàn)出較好的性別規(guī)范意識，女生主體性有所體現(xiàn)，得出女性得到了尊重和關愛，但性別教育有待發(fā)展的結論。關于“女王節(jié)”和“女神節(jié)”，則更多從消費、營銷的角度進行解讀，得出女性消費能力提高，能夠在消費上體現(xiàn)自主性的結論。

從表面上看來，大學女生受到男生的關注和愛護，女性消費者的購買力高，其需求被商家捕捉并加以照顧，都是不爭的事實，而這些事實也都能體現(xiàn)出女性地位的提高，但這些研究多忽略了一點：女性不過婦女節(jié)而過“女生節(jié)”“女神節(jié)”的選擇根本原因是什么，其中深層的原因與女性的主體性是怎樣的關系，女性做的選擇是否是真正自主的。我們?nèi)绻驹谂赃@一群體的立場上來看“婦女節(jié)”的名稱被“女生節(jié)”“女神節(jié)”取代這一現(xiàn)象，就能對女性在當下社會中的地位及兩性關系有更清晰的認識。

一、失名的女性節(jié)日

不管是“婦女節(jié)”還是“女生節(jié)”“女王節(jié)”“女神節(jié)”，“女”字是不變的。在這幾個節(jié)日稱謂中，“女”是中性的，只標明性別，不含有年齡、長相、婚姻狀態(tài)等帶有價值判斷意味的暗示，而加入其他字跟“女”形成詞組后，“女生”“女王”和“女神”明顯展示出了正面的、積極的女性形象，相比之下，“婦女”則明顯不如前幾種類型受歡迎。

關于女生節(jié)的來源，流傳度比較高的一個說法是“高校女生不愿稱自己為婦女，又不想放棄女性的節(jié)日特權，于是把3月7日稱為女生節(jié)”。為什么不愿意被稱作婦女？因為“婦女”一詞是被污名化的，最常見的說法就是“婦女就是‘嫁為人婦’的女人，缺乏女性的魅力”。按照我國的司法解釋，十四歲以上的女性都稱為婦女，但日常生活有另外的語境，兩千年前《說文解字》中“處子曰女，適人曰婦”的說法在今天依然有生命力。一般而言，人們還是習慣于認為，少女一旦結婚，就變?yōu)樯賸D；女生一旦結婚，就變?yōu)閶D女，以婚姻為界，區(qū)別十分明顯。區(qū)別一，小姑娘變成有自己家庭的女人。一種比較普遍的看法是，女性步入婚姻后，成為某人的妻子，她的性魅力只能對丈夫一人展現(xiàn)，在外人面前則應該堅守“已婚婦女”的身份，不能隨意釋放自己的性吸引力，否則會被人認為“不檢點”。同時，她已經(jīng)有了固定伴侶，性魅力的展示也就顯得沒有單身時那么有必要。而步入婚姻的女性普遍比未婚女性年紀大，從生理角度來說，年輕的女性顯然更顯得鮮活、有生命力，也普遍更受歡迎。區(qū)別二，純潔的少女變成通曉人事的婦人?！疤幣鼻榻Y在當下依然是個熱門話題，而其存在是否合理，人們在爭論中各執(zhí)一詞，目前也未能形成統(tǒng)一定論?；\統(tǒng)來說，非處女不一定不受歡迎，但處女一定不會不受歡迎。雖然在當下，婚前性行為已經(jīng)十分普遍，未婚女性不能等同于處女，但與處女情結相關的初婚情結也使得已婚女性的性魅力受到影響。很明顯，即使是離異無子女的年輕女性，其在婚戀市場的受歡迎程度也遠遠低于同齡甚至年齡稍大的未婚女性。網(wǎng)絡盛傳一個關于女生節(jié)為什么設立在3月7日，恰在3月8日的前一天的說法，內(nèi)容是“女生”與“婦女”之間只是一“日”之差，正是利用了“日”字既能表示日期，也能在口語中用來表示“發(fā)生性行為”的多義性。這雖然可能只是個不上臺面的葷段子，但其中對處女情結的暗示不言而喻。

女生節(jié)主要在大學慶祝，離開校園的女性已然不再是嚴格意義上的“女生”，也脫離了女生節(jié)的慶祝環(huán)境。而年輕的女性不管是否已經(jīng)結婚，都不愿意被稱作婦女，因此“婦女節(jié)”這一名稱自然也不會受歡迎。這就促使部分商家和媒體共同造勢，推出“女神節(jié)”“女王節(jié)”“女人節(jié)”等名稱，使得不愿意被稱作婦女的女性能夠在3月8日進行活動。淘寶、天貓、京東等各大網(wǎng)絡平臺及線下的實體購物中心，都能看到相關的廣告，鼓勵“女神”“女王”們進行購物。

校園里的女生節(jié)也好，購物網(wǎng)站和實體商場鼓吹的女神節(jié)、女王節(jié)也罷，雖然它們都和婦女節(jié)密切相關，但事實是，在3月8日這一天前后，已經(jīng)沒有太多人自發(fā)慶?！皨D女節(jié)”了，這個名稱已經(jīng)被大家隱藏和掩蓋了。

二、消失的女性聲音

大學校園里的“女生節(jié)”，慶祝方式主要是男生在校園中懸掛標語向女生喊話，以及給女生送小禮物、買早餐等，女生則可以不做任何動作。在目前關于女生節(jié)的報道里，我們也幾乎看不到女生需要主動采取任何行動。可以發(fā)現(xiàn)，“女生節(jié)”變成了男生給女生過的節(jié)，女生在其中處在被動狀態(tài)。是否慶祝女生節(jié)，過女生節(jié)還是過婦女節(jié)，怎么過節(jié)，似乎都不是由女生決定的。

“女生節(jié)橫幅涉及性騷擾”已不是新鮮話題，雖然有研究者認為這其中有誤解，屬于偶發(fā)事件，不能反映大學生的素質問題，但這一話題每年三月份都會引起一個討論高潮，也從側面說明有不少人，尤其是女性，表現(xiàn)出不滿，而這種不滿情緒的表達似乎并沒有阻止來年女生節(jié)橫幅的懸掛。事實上，女生在這個節(jié)日里幾乎是失聲的。男生提前把女生節(jié)橫幅掛在校園里，公開且隔空地對女生喊話，男女雙方甚至不需要接觸和交流，女生也失去直接拒絕的機會。因為這是一個群體（男生）面對另一個群體（女生）的行為，也使得女生的聲音被聽到更為不易。究其原因，一方面，這些標語針對的不是某個或某幾個女生，沒有個體間的直接沖突，降低了女生產(chǎn)生激烈不滿情緒的可能；另一方面，有部分女生的確享受來自異性的贊美，這就讓女生內(nèi)部有不同的聲音，表示不滿的女生有被當成異類的可能，也降低了她們發(fā)聲的可能性；此外，標語是以男生集體身份發(fā)出的，而不是具體某一個或某幾個男生，女生如果要表示不滿，情緒傳達的對象也不能具體到某個人，很難直接對話。在男生集體的表白狂歡面前，女生力量微乎其微，因而一些女生或許有所不悅，也可能不會公開表達自己的想法。媒體關于女生節(jié)的報道也反映出這一現(xiàn)象，我們能夠很容易看到諸多高校里以男生口吻書寫的女生節(jié)橫幅，很少能夠在其中了解到女生作何反應。女生們對男生的示好處在被動接受的狀態(tài)，而男生為女生節(jié)所做的工作，于女生而言卻是可有可無，女生的生活狀態(tài)沒有改變，女生訴求不為人知。女生在以她們?yōu)槊墓?jié)日中幾乎完全失聲，這個節(jié)日實際上變成了男生頂著女生節(jié)名號進行集體性騷擾和表白狂歡。

與“女生節(jié)”不一樣的是，“女神節(jié)”和“女王節(jié)”，不是男性自發(fā)為女性慶祝的節(jié)日，更多是商家銷售商品的噱頭。與女生節(jié)背后的活動主體——男生不同，商家與女性不是一個層面的概念，也不存在對立性。與商家對應的是顧客，商家要做的事情是賣出商品，獲得最大利潤，所以女性是否具有性魅力、男女是否平等都不是他們關注的根本問題，這也是為什么商家可以把幾乎任何一個節(jié)日，諸如春節(jié)、情人節(jié)、七夕、中秋等等都過成購物節(jié)的原因。

商家目標明確，在女性的節(jié)日將貨物賣給女性，女性的購買力才是他們所關注的焦點。因此，他們給出的購物理由可能是多種多樣的，有商家抓住部分女性希望通過自身性魅力獲得男性青睞的心理，打出“好嫁風”“斬男色”的旗號，鼓勵女性通過購物增加獲得男性青睞的可能；也有商家利用近年來日漸興起的女權主義思潮號召女性對自己好一點，隨自己的心意打扮自己，在辛苦工作之余通過購物犒勞自己，迎合“獨立女性”的喜好。女性當然可以選擇購物，也可以選擇不購物，但如果不購物，以何種方式過“女王節(jié)”和“女神節(jié)”？關于這個問題，節(jié)日的發(fā)起主體——商家并不關心。而不購物的女性是否是商家口中的“女王”和“女神”？商家可能會給出否定的答案。在這個以“女王”“女神”為名的購物節(jié)里，女性似乎除了作為“女性顧客”，在商家給的商品里作出選擇，也沒有什么發(fā)聲的機會，而如果不作為“女性顧客”，似乎更沒有發(fā)聲的可能。

三、缺乏自我意識的女性

全稱為“國際勞動婦女節(jié)”的三八婦女節(jié)，本身是勞動婦女為了爭取自身權益、參與社會活動而設置的。而當“婦女”一詞被污名化，大眾希望用其他的詞語來取代“婦女”，將“婦女節(jié)”改頭換面，以“女生節(jié)”“女神節(jié)”的名字出現(xiàn)，勞動婦女的身份不再被強調(diào)，取而代之的是年輕的女生與美麗的“女神”。

對年齡增長的焦慮并不是女性獨有的，男性也有著“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的愿望，但與男性相比，女性顯得更為焦慮，她們對年華逝去的焦慮更多反映在容貌不再靚麗的恐懼上。害怕變成“婦女”，強調(diào)“女生”的身份，追求“女神”的容貌，都體現(xiàn)出女性對性魅力的看重。不再年輕美貌，意味著性魅力的減少，而性魅力的展現(xiàn)對象正是男性。雖然很多女性已經(jīng)由“女為悅己者容”走向“女為悅己而容”，很多女性也并不為取悅某個具體的男性而保持青春美麗，但不能否認，這個社會對女性年齡和容貌的要求遠苛刻于男性，女性的價值更多體現(xiàn)在生殖能力上，而不是像對男性的要求一樣，更多體現(xiàn)在創(chuàng)造社會價值上。女性如果也將披著性魅力外衣的生殖力當作衡量自己最重要的價值標準，就意味著她們將自己客體化，作為男性的審美對象和生殖工具而存在，女性是迷失的，是缺乏自我意識的。

三八婦女節(jié)的直接源頭是美國女工為爭取自身利益而斗爭，這一節(jié)日的設置，在“便于全國女工利用法定休息日開展斗爭，爭取婦女權益。這是勞動婦女顯示自己力量的先聲”。這一節(jié)日傳到中國后，也保留了“勞動婦女節(jié)”的名稱，強調(diào)勞動對于婦女獨立的重要性。但在當下，對于逃避“婦女”的名稱，對“勞動婦女節(jié)”喪失熱情的女性來說，女性的力量如何體現(xiàn)，女性的獨立到底有多重要，女性的自我意識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這些問題似乎都很難找到答案。

中國近代最早的女權思想毫無疑問是受到了西方的影響，但與西方國家不一樣的一點是，西方的女性運動更多是女性對于自身境地不滿而自發(fā)的，而在中國二十世紀初特殊的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背景下，中國人意識到女性的地位嚴重影響到社會的進步。當時更有發(fā)言權的男性主動希望改變男女不平等、女性社會地位太過低下的狀況，將女性的解放與進步當作社會文明發(fā)展的一部分?？梢哉f，在早期的促進女性地位提升的活動中，男性起到的作用更大。女性運動的發(fā)起人以男性為主，雖然有秋瑾作了新女性的榜樣，但無疑，在《敬告青年》中為女性發(fā)聲的陳獨秀、反對包辦婚姻的魯迅等人影響力更大。從女性運動的根本目的來看，不是為了幫助女性獲得和男性一樣的社會地位，而是為了國家、民族的強大。這些女性運動不是女性自主發(fā)起的，而是裹挾在男性主導的社會運動中。

從客觀上看，中國女性的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地位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但中國似乎缺乏女性自發(fā)的追求自身權益的活動，作為掌權者的男性在其中引導或者是默許的痕跡十分明顯?？梢哉f，與西方爭取女性權益的女性比起來，中國女性運動更為溫和，她們沒有那么激烈地向男性爭取手中的權益，而是在男性出于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將一些權益主動提供給了女性。從客觀效果上來看，中國女性解放的效果不差，但和西方一些國家的女性比起來，中國女性似乎沒有表現(xiàn)出那么強烈的爭取自身權益、積極主動地參與到發(fā)現(xiàn)和解決社會問題的活動中的欲望?！胺抛恪钡奶栒偈悄行蕴岢龅模安粣奂t裝愛武裝”的價值觀是男性提出的，“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口號也是男性提出的。女性在其中更多是被啟蒙和被引導的角色，不習慣主動爭取和發(fā)聲，自我意識的萌發(fā)和成長自然也就缺乏較好的鍛煉。因而將視線放回到當下的“婦女節(jié)”失名現(xiàn)象上，女性處在失聲狀態(tài)不足為怪，沒有表現(xiàn)出強烈的自我意識也不足為怪。

中國女性的解放運動已逾百年，而自1949年起，三八婦女節(jié)作為節(jié)日和紀念日得到了中國政府的認可。時至今日，中國女性的社會地位之高是空前的，但女性在教育、職業(yè)保障等等關于自身權益的爭取上，仍然有很長的路要走。在這些議題面前，污名化婦女，沉浸在“女生節(jié)”與“女神節(jié)”的狂歡里，都顯得很不應當。

中國女性要走的路，遠不僅限于爭取女性自身的權益。女性問題從來都不僅僅是“女性”群體的問題，而是全人類的問題，關乎人類的平等和利益，關乎社會的文明與發(fā)展。婦女節(jié)所要關注的議題，本來也不局限于婦女問題自身，而是和全人類有關，和整個社會有關。將視線放大到世界范圍內(nèi)，20世紀50年代德國婦女召開家庭婦女大會，要求政府停止備戰(zhàn)，不允許重新武裝德國，禁止使用原子彈和召回在朝鮮的軍人；60年代，英國女性參與同性戀運動；2003年英國倫敦舉行了“要愛心，不要戰(zhàn)爭”的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jié)反戰(zhàn)游行，反對伊拉克戰(zhàn)爭……這些運動源于婦女對她們所生活的世界的關心，源于她們對自身以及和她們相關的其他群體的責任感。女人和男人一樣，首先都是“人”，而后才有“男”與“女”的性別之分?！八齻兇_實認識到自己是‘人’，而以堂堂的一個‘人’的資格，一個國民的資格，執(zhí)行了民族革命的任務?！弊鳛椤叭恕边@一層面的女性與男性，并沒有什么不同，他們都是人，而人天然地關注自己這一群體的發(fā)展，關注自己所在世界的發(fā)展。迷失的女性要找回的遠不止作為“女性”的自我，還有作為“人”的自我。

注釋：

[1][4]邸曉星、李海燕：《高校女生節(jié)的性別文化思考》，《中國青年社會科學》2017年第6期，第98頁，100頁。

[2]管田欣、史雅楠：《身份認同與校園節(jié)日：高校女生節(jié)的討論》，《婦女研究論叢》，2016年第 2期，第88-101頁。

[3]章文婷：《從“女神節(jié)”看女性營銷策略》，《現(xiàn)代商業(yè)》2017年12期，第20頁。

[5]蔣正和：《女生節(jié)懸掛污標語成因分析——一起情境定義錯位的偶發(fā)事件》，《韓山師范學院報》，2016年第5期，第79頁。

[6]【澳】Joyce Stevens，A history ofInternational Women’sDayin wordsand images，IWD Press，1985，p5.

[7]君慧：《婦女問題講話》，上海新知書店1946年版，第1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