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五十歲的女人

李繼紅

瑛的先生被派到璋城做技術(shù)指導。璋城屬于壩上城市，北邊與草原毗鄰，藍天白云，綠草如茵。瑛，你去探親吧。瑛說好啊，可一個人走路太孤單哪！我們作陪呀！玩笑話成了真，于是四個五十歲的女人組成了一個探親團，一路走一路逛，樂悠悠地去了璋城。

瑛

璋城之行，瑛最辛苦，她要負責安排食宿。這多多少少影響了她的游興，素來活潑風趣、開朗健談的她，一路上寡言少語，直到元中都遺址，她才興奮起來。

這得感謝袁，袁是學理工的，對歷史有點兒隔膜，但袁求知欲強，徜徉在廣闊荒漠的元中都遺址上，瑛做了袁的義務講解員。瑛從鐵木真講起，講成吉思汗鐵木真統(tǒng)一漠北建立蒙古帝國。野狐嶺之戰(zhàn)，成吉思汗指揮十萬大軍集中打擊45萬金國大軍的中路十萬軍隊，蒙軍大勝，金國幾乎喪失了所有精銳，從而加速了金國的滅亡。講1260年忽必烈即汗位，遷都燕京。1279年，元軍在崖山海戰(zhàn)消滅南宋，結(jié)束了長期的戰(zhàn)亂。一直講到元世祖忽必烈的曾孫元武宗海山。

對于瑛的博學，袁甚是驚訝，因為袁知道瑛也是理工科出身的。但當袁知道了瑛的家庭出生后，就不再驚訝了。

瑛的祖籍是河南，瑛的祖父曾是富甲一方的商人，鼎盛時，當?shù)氐囊粭l著名的商業(yè)街都是她祖父的財產(chǎn)。但老爺子的脾氣不太好，愛較真兒。共產(chǎn)黨來了，頒布了一系列的政策，其中一條是要保護民族資本家，老爺子滿心歡喜，生意照樣做，脾氣照樣壞。哲人說世上永不變的就是變，的確是這樣，不久政府派人去沒收他的財產(chǎn)，老爺子不干了，愛較真的性格讓他頭撞南墻不回頭，結(jié)果他吃了槍子兒。

瑛的父親出生于富裕家庭，從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人也聰明，沒怎么費力就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在大學里，瑛的父親遇見了瑛的母親，一個地主家的女兒，兩人惺惺相惜，很快從相識到相知，畢業(yè)后兩個出身不好的人被分配到東北，順理成章地，他們結(jié)為了夫妻。在單位里夫妻二人遭人白眼、受人欺侮的事就不提了?？傊?，是天可憐見的，在滴水成冰的大東北，瑛和她的一個哥哥、兩個弟弟都非常順利地來到人間，且茁壯成長。

生活徹底地改變了瑛的父母，他們對孩子們沒有過高的要求，只要孩子們能在廠里當一名工人，健健康康、順順利利就好。但遺傳基因太強大，他們的孩子們個個愛讀書，個個功課好。大兒子不費吹灰之力就考上了大學。瑛是父母唯一的女兒，眼看著這貼心的小棉襖也要上高中了，為了讓瑛留在身邊，父母讓瑛學了理科，預備高中畢業(yè)了，讓瑛參加廠里的招工考試，將來就在廠里當一名工人。

其實，無論是理科還是文科，瑛都很喜歡。因為愛讀書，瑛的文科成績甚至比理科成績還要好一點。高考在前，招考在后，瑛考完了高考，又考招考。

高考成績出來了，瑛以比錄取線高出六十分的成績被江南的一所名校錄取。隨即招考成績也出來了，瑛通過了招工考試。

瑛的父母到底是讀書人，他們還是放飛了他們的女兒，女兒去江南讀了大學。在大學里，瑛雖然讀的是理科，但空閑時間，瑛捧在手里的卻是文史哲書籍。

袁

璋城幾個月沒有下雨了，我們到達璋城的那一天上午，突然，烏云翻滾，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半個鐘頭不到，晴空萬里，驕陽似火。中午，瑛的先生請我們吃了鮮美的羊肉，稍事休息，下午兩點鐘左右，大家一同到璋城的大境門看古長城。古長城是由泥土夯筑而成，千年的風剝雨蝕，古長城已經(jīng)沒有了我們想象中的巍峨，但她有滄桑，她用她的滄桑無語地訴說著千年前抵御北狄入侵的血雨腥風的故事，引得我們在她跟前駐足，沉思；流連，默想，直至華燈初上。

一夜無話。不曾想，早上起來，雨打璋城。大雨不止，氣溫驟降，袁望望迷朦的天空，默默地將美麗的碎花長裙脫下，換上體恤長褲，外加一件罩衣。七點整我們?nèi)缂s坐上開往草原天路的旅游車。雨仍在下著，車在雨霧中疾速前行。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雨開始變小了，等我們的車行駛在草原天路上時，雨停了。綠，在路兩邊延伸；云，在草原上漂蕩。不一會，太陽出來了，烏云散去，雨后的天空格外得藍，藍得像剛過水的藍水晶。藍水晶下，是白浪般的云，滾滾滔滔，從如茵的綠幽幽的草原上掠過。云過處，幾點房屋露出來，像是白云種下的。

天好藍啊！云好白啊！草好綠??！我好想在草地上打幾個滾！袁孩子似的大叫。這就是袁。

袁說她自己是鄉(xiāng)里人，家住浠水，在家排行老幺。高考沒考好，年少的袁傷心至極，卷了鋪蓋，準備回家務農(nóng)，在銀行做行長的二哥親自把她送回學校復讀，袁不負二哥厚望，第二年考入大學，跳出農(nóng)門。

大學畢業(yè)，袁分配到當時號稱“鐵老大”的鐵路工作?！拌F老大”果然是名不虛傳，處處占先。最讓袁心儀的是每年都可以開免票出去旅游。袁年年乘火車游歷，將她的青春的旗子飄揚到全國各地。

當袁快要玩倦的時候，陳來到她的身邊，陳的清秀和睿智贏得了袁的芳心。

甜蜜的小家搭建起來了，袁和她的陳同出同進，像兩只快樂的鳥。

孩子的誕生，給這個小家庭帶來歡樂的同時，也給這個小家庭出了兩份考卷，結(jié)果這個小家庭的兩個主人都沒有考及格。袁在家排行老幺，不會做飯，不懂得照顧人；陳抽煙，喝酒，熬夜玩游戲。兩只快樂的鳥變成了兩只時常斗嘴的雞。遭殃的是孩子。由于照顧不周，隔三差五，孩子就要咳嗽感冒，吃藥打針。小孩成了小診所的?？?，五六歲時就能獨自待在小診所里打點滴，叫人看了好不心酸。

孩子總是頑強的，在無休止的爭吵冷戰(zhàn)中，在不間斷的傷風感冒中，悄然長大。似乎是經(jīng)過了磨礪，孩子越來越健康，越來越懂事，越來越聰明。從小學、初中，到重點高中、名牌大學，直至國內(nèi)名企，孩子成人成材了。

在孩子的一步步成長中，袁和陳也在成長。陳不再抽煙喝酒玩游戲，開始為袁做喜歡的飯菜；袁在反思，為陳，為孩子，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還應該做些什么。

五十而知天命，在袁五十歲時，袁一家人終于其樂融融了。

珺

到了五臺山，才知道佛家勝地，不光是指香火旺盛，也指山水秀美。一座山竟有兩三百個寺廟，這恐怕是人間少有的，何況有皇家專門祭拜的寺廟。登上五臺山俯瞰，佛塔的白色尖頂、廟宇的紅色屋脊，都掩映在蒼松翠柏之中。

恰逢有僧人從遠方來交流學習，百十號僧人自大殿左側(cè)，繞到大殿之后，再從右側(cè)出來，折轉(zhuǎn)從正門入大殿。個個穿著長袍，披著袈裟；雙手交疊，端放胸前；自然成列，緩緩地靜靜地向前移動。肅穆莊嚴，珺默默地佇立觀望。

在大雄寶殿前，珺買了香，跟著信佛的導游進去，祭拜了很久才出來。

珺大約是信了佛了。熟悉她的人，恐怕都會這樣猜測。

珺是一個高挑美麗優(yōu)雅知性且果決堅韌勤勞能干的女子。當初珺嫁給陸君，可謂郎才女貌，惹人艷羨，可有誰知道光鮮艷麗的新娘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就在婚前，陸君被查出是乙肝攜帶者。乙肝攜帶者與乙肝患者之間一步之遙，珺的家人非常擔憂，勸珺慎重考慮這樁婚事。珺割舍不了對陸君那份真摯的情感，最終還是嫁給了陸君。

這樣，自嫁給陸君的那一天起，珺的每一天都是在擔憂中度過的。直至十幾年后，珺四十二歲那年，陸君突然罹患肝癌，醫(yī)治無效，撒手人寰?，B當時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啊，幾個月前的例行檢查，還是一切正常，怎么一瞬間說病就病、說走就走了呢？

珺或許就是在這個時候信了佛吧！

珺獨自一人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其間的苦楚，非單親媽媽不能體會。

讓珺欣慰的是，在她困頓時，她的身邊自始至終有一群愛她的和她愛的朋友，郭君是其中之一。

想當年，郭君受朋友之托照顧朋友正在上高中的女兒，可工作太忙，常常無暇顧及。女孩子離開父母在外地讀書，生活上難免有諸多不便，珺給了女孩不少幫助。久而久之，女孩把珺當成了親人，高三時女孩干脆搬到了珺的家里住。

郭君自然是感激不盡，順理成章地，他們成了朋友。郭君對妻子說，珺正直善良，你可以和她交朋友，于是珺和這對夫妻成了好朋友。

三年前，郭君的妻子病逝。郭君的門檻被媒人踏平，但郭君一直沒有點頭，仍是單身一個?，F(xiàn)在的郭君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郭君，現(xiàn)在的郭君已經(jīng)功成名就。人們納悶、猜測、議論。

朋友圈的一條信息，平息了人們的議論。郭君高調(diào)宣布，要和珺結(jié)為夫妻。

在郭君的妻子去世三年后，珺和郭君走入了婚姻的殿堂。

人得有信仰，信佛教，信基督教，信伊斯蘭教，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從善。

信佛讓珺苦盡甘來？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與人為善，讓珺歷經(jīng)磨難，收獲美好人生。

葒

葒的前身大概是山間溪邊的一株草，所以，她一直在尋找，尋找那座山，那條溪。

這里有山，這里有水。山調(diào)皮，水任性。山在這里陡然一低，水在這里突然一細，山水聯(lián)袂唱出了驚天動地聞名遐邇的黃河大合唱。咆哮的怒吼的黃河水，騰起了萬丈迷離的水煙，朦朧了葒的眼；熾熱的炫目的陽光，糙了姑娘的臉，丑了大哥的驢，也消散了葒騎驢的女兒心。這里雄渾，壯麗，但這里的山這里的水不是葒的那座山，那條水。

這里有山，這里有水。山明秀，水清澈。山因水而靈動，水因山而清冽。山清水秀，如詩如畫。從車窗望去，水邊幽草叢生，綠意盎然。倘若摸一摸，定染一掌新綠，留一道沁心明肺的涼爽。黃昏時分，葒和朋友們來到水邊的一片草地上，她們像孩子般快樂，采草地上紅的黃的白的紫的花，編成花環(huán)，扎成一束，戴在頭上，拿在手里，與白云青山合影、留念。

漸漸地，天暗了，人影憧憧，那是香客。起風了，風兒傳來寺廟的鐘聲，也順便捎來裊裊的香氣，那是佛香。葒想，我慧根淺，離佛門遠，這里也不是我前世的家。

其實，葒是知道的，縱使她走遍萬水千山，她也找不到她的那座山，她的那條溪，但葒也知道，她得找下去，因為那是前世的約定。

（作者單位：湖北省襄陽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