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是你

云辭

～ 1 ～

蘇晴玩手機的時候刷到了一條微博，內(nèi)容是回憶中學時代，末尾有一個問題：你能放下十六七歲時喜歡的那個人嗎？蘇晴轉(zhuǎn)發(fā)了這條微博，并配上文字：如果他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就能放下。

兩分鐘后，微博提示音響起。是葉展的回復，只有一句話：“放下了就考慮考慮我唄？”蘇晴怔了一下，關(guān)掉了微博。

十六七歲喜歡的人能放下嗎？蘇晴不知道，畢竟那時，自己和對方都有太多的不確定。

～ 2 ～

蘇晴認識葉展的時候，也是十六七歲。

那天是周六，沒有晚自習。下午，蘇晴一個人在教室里自習。下樓時才發(fā)現(xiàn)樓門已經(jīng)被鎖住了。大概是同學走的時候順便帶上了教室門，鎖門的阿姨以為已經(jīng)沒人了，沒有進來看就鎖上了樓門。

高中時代是不允許帶手機的，而那時學校已經(jīng)看不到人影了。蘇晴所在的教學樓裝的是老式的大鐵門，手可以通過中間的縫隙伸出去，她不死心地拽住鐵鎖敲打著老鐵門。樓道中發(fā)出了沉沉的回音，但沒有人回應，蘇晴絕望地靠著鐵門坐下。

天快黑時，伴隨著籃球有節(jié)奏的落地聲，有人問：“你出不來了？”

蘇晴抬起頭，便看到了少年的臉，滿臉汗水卻依舊輪廓分明。她眼淚都快涌出來了：“我下來的時候樓門就已經(jīng)鎖住了……”

“我去大門口幫你找門衛(wèi)吧？他應該有辦法。”少年擦著汗就要走。蘇晴從鐵門的縫隙中伸出手抓住他的球衣，緊張地問：“你不會不回來了吧？”

“怎么會？”少年猶豫了一下，將籃球放在地上，說，“我把籃球放在這兒，一會兒回來取?！?/p>

蘇晴不知道他是怎樣找到門衛(wèi)，又是如何拿到樓門鑰匙的。只知道他來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蘇晴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通過急促的呼吸感受他的著急。

“快回家吧，晚上怪不安全的?！边@是那天他說的最后一句話。蘇晴站在五月的晚風里，季節(jié)的溫熱與晚風的涼爽一同來襲。直至多年以后，蘇晴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當時少年的模樣，卻仍記得那天的風：清涼拂過燥熱與心跳，只留下了一絲奇妙。

而那個少年，就是葉展。這本應是青春的開場，可惜蘇晴的青春，在認識葉展之前，就開始了。

那個時候有一個叫顧硯的少年，他不是年級榜上常年前十的學霸，也不是籃球場上叱咤風云的老將。卻偏偏，是蘇晴心里的少年。

蘇晴覺得，他是一個很古怪很固執(zhí)的男生：上晚自習時他覺得悶，就會利用最后一排的便利打開班上的后門偷偷溜出教室透氣；籃球打得很爛但一有時間就在學校的籃球場練球；成績維持在年級前五十，卻總感覺他學得很懶散。

偏偏這人長得高，又挺拔，看上去十分有正義感，與他平時古怪的作風極其不符。

這些都是蘇晴通過觀察，以及和他的同學聊天時“無意”聊起而得知的。

那時蘇晴總是在下課時去找和他一個班的朋友，也常常在周六周日的下午一遍一遍地在學校的操場閑逛。

可是他們?nèi)匀粵]有一點交集，盡管她總是在找自己的朋友時看到趴在最后一排睡覺的他，也總是在操場碰見他。

～ 3 ～

高二的時候?qū)W校文理分科，順便調(diào)整了一下班級。這個所謂的調(diào)整，其實就是將精英班里成績不夠好的人踢出來，而從一般的班級里挑選尖子生進入精英班。

雖然這樣的調(diào)整只針對一小部分人，卻也足以在死氣沉沉的高中生活里掀起波瀾。

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憂，還有人……竊竊私語。葉展就是歡喜的那個人，雖然他是被精英班踢出來的那部分。他一個人歡喜地搬著桌子到了最后一排，又歡喜地從書包里掏出各種玩意兒搞小動作，仿佛周圍的人議論的都不是他。

蘇晴看到他時很意外，卻又莫名有些歡喜，但她不知道葉展是否還記得自己。

葉展是個很愛玩兒的人：上課在玩兒，下課在玩兒，上晚自習別人都在寫作業(yè)時他還在玩兒。

那天作為班委的蘇晴在講臺上守晚自習，葉展破天荒地拿出鋼筆準備寫作業(yè)，卻發(fā)現(xiàn)鋼筆長時間沒用，已經(jīng)寫不出字了。他拿起筆使勁甩了一下，前排同學的白衣服上瞬間開出了一朵黑色的花。他捂著嘴驚呼一聲，蘇晴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寫作業(yè)寫得無聊了，又拿出可樂死命地揺。巨大的壓力在可樂瓶中產(chǎn)生，不幸的是葉展之前似乎沒有將瓶蓋擰緊，只聽見“砰”的一聲巨響，瓶蓋不知所蹤，而汽水噴涌而出。

葉展以及他同桌的桌上、身上都沾滿了可樂。蘇晴走下來想要質(zhì)問他，卻不知怎的，看到一片狼藉的課桌，突然覺得很煩躁，想好的話也在腦子中消失了。

她站在那里，突然放聲大哭。

葉展愣住了，全班都愣住了。蘇晴一向溫和善良，沒有預兆的大哭讓葉展覺得自己有些過分。

兩分鐘后，蘇晴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了，趕忙擦干眼淚朝教室外走去，始作俑者葉展自然也跟了上去。

班長示意大家安靜，自習便繼續(xù)了下去。

而蘇晴，她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走，心事重重的樣子。葉展很愧疚，想要道歉，卻不知道怎么開口，只好也一圈一圈地跟在她后面。

晚上的操場鋪滿了昏黃的燈光，很安靜。兩個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在操場蕩了許久，蘇晴終于停下，回頭問葉展：“你跟著我干什么？”

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睛也紅紅的，葉展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就是……就剛才……”蘇晴好像突然明白了，對他一笑，說：“不關(guān)你的事，剛剛哭是我自己的原因。”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其實，我爸媽今天離婚了。”

葉展張大著嘴巴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實在是不擅長安慰別人。半晌，他好像終于下定決心，開口說：“其實這個世界上不僅有父母的愛，同學啊，老師啊，大家都是愛你的。不要太傷心了，我們都是一家人?！?/p>

蘇晴“噗哧”一聲笑了，心想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人用這么爛的理由安慰人。她看向葉展，昏黃的燈光有些醉人，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柔和。她突然覺得，這個小伙子雖然看上去不怎么靠譜，但其實還是很善良的。

～ 4 ～

葉展在新班級呆了兩個星期后，同桌換成了蘇晴。原因是他的歷任同桌都嫌棄他太吵了，班主任考慮到蘇晴比較安靜，覺得兩個人應該不會起沖突。

蘇晴成了唯一一個不會嫌棄葉展的同桌，因為她發(fā)現(xiàn)葉展其實并不吵。他雖然喜歡搞小動作，但嬉戲打鬧都發(fā)生在課下，也只有在休息的時候才會獻寶似的將自己畫的小漫畫給蘇晴看。

漫畫上的小人兒很可愛，有爆炸頭的大媽，也有梳著小辮兒的小女孩。葉展每天將自己遇到的或者想到的小故事畫在本子上給蘇晴看，蘇晴看完后會在末尾留下“觀后感”，比如這個小女孩好可愛，或者這個騎車撞到樹的傻子就是你吧？

蘇晴是個很安靜甚至有些死板的人，葉展的漫畫，成了她高中時代最有趣的東西。

有一天上數(shù)學課，葉展迫不及待地將那天的漫畫給蘇晴看，很不幸，被數(shù)學老師抓住了。兩個人被罰站在教室外。

那是蘇晴人生中第一次被罰站。記得那是個昏昏欲睡的午后，她站在教室外，陽光斜斜地照在身上，時不時有一陣涼風吹來。

旁邊的葉展有一搭沒一搭小聲跟她說著話，她突然覺得，罰站其實也沒那么糟糕。

快下課時蘇晴看到上完體育課的顧硯從操場跑上來，她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有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并且作為校友偶爾會聊下天。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很久都沒有想起顧硯了。這念頭只出現(xiàn)了一秒便被她否決，她反復告訴自己，自己仍然喜歡著顧硯。

那天晚上，葉展加了一則漫畫更新，他畫了兩個站在教室外看天的人，漫畫上的少女說：“天空好藍，真漂亮。”少年說：“太陽好大，熱死了?！?/p>

蘇晴忍不住笑了，小心翼翼地將這頁紙從本子上撕下來帶回了家。

～ 5 ～

很快就到了學校運動會，蘇晴提前就打聽好了顧硯的項目，是男子1500米。她看好時間在跑道旁邊等著，顧硯跑過來時，她就小聲地喊著加油。其實跑道旁的人很多，奔跑的顧硯很可能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但她還是覺得顧硯經(jīng)過的時候是看了她一眼的。

男子1500米結(jié)束后，蘇晴百無聊賴地滿操場逛。

“你干嗎呢？”葉展跑過來，指著她手上的相機，“拿著相機也不好好拍照，全程跟拍哦，我是男子跳高和100米?！彼ξ卣f完就去選手報到處了。

相機是學校運動會特別允許帶的，蘇晴聽他這么一說，突然有些后悔剛剛沒有給顧硯拍幾張照片。不過現(xiàn)在也還不晚。

她找到了顧硯班級的位置，偷偷地拍了許多照片。只是運動會人很多，而她自己又不高，所以拍的照片都不太清晰。

運動會時期學校都不用上晚自習，每天的比賽項目結(jié)束后就可以直接回家。蘇晴哼著歌在課桌里找要帶回家的書。葉展?jié)M頭大汗地沖進教室：“怎么走了??？我看到你來教室就跟上來了。”

他拿起課桌上的相機，一邊說著：“你有沒有全程跟拍??？把我拍得帥不帥？”蘇晴忙著找東西沒有搭理他。

過了一會兒，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這個穿紅色衣服的是誰？怎么老是他？”蘇晴心里驀地一跳，奪過相機說：“沒有誰啊，都是隨便拍的?！?/p>

葉展臉上的興奮已經(jīng)消失得干干凈凈，他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這人是顧硯吧？”

～ 6 ～

葉展是認識顧硯的，因為他就是從顧硯所在的班里被踢出來的。他認出顧硯后，和蘇晴的關(guān)系忽然變得有些微妙。蘇晴說不上哪兒不對，只是覺得和從前不太一樣。葉展雖然和平時一樣和她說話，討論問題，玩笑和嬉鬧卻變得少了，而他的漫畫，也已經(jīng)很久沒有給她看過了。

他就像是要和蘇晴劃清界限。那段時間，蘇晴的情緒很低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總覺得心里面空落落的。偶爾想起葉展來，更是無端地煩躁。

有一天晚上，蘇晴刷著題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她夢見葉展在跟隔壁班的女生表白。她覺得自己有些呼吸不過來，便捂著胸口，而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醒來時淚水已經(jīng)打濕了半張試卷。蘇晴愣愣地坐著，臉上一片緋紅，她好像終于知道少了什么。

第二天一整天，蘇晴都非常緊張，她想跟葉展說清楚?？墒沁@對她來說，太難了。在憋了一個上午后，她終于用了平生最大的勇氣叫住了葉展，她說：“葉展，那天照相機里的確實是顧硯，但……”

“我知道，放心吧?！比~展笑嘻嘻地搭上她的肩膀，說：“我應該是唯一一個知道的吧？看在你拿我當朋友的份兒上，就替你保守秘密吧?！?/p>

“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一點兒也不了解顧硯，我根本不喜歡他?！钡阶爝叺脑捰盅柿讼氯ィK晴咬咬嘴唇，說不出口，真的說不出口。

兩個人又恢復到了從前的狀態(tài)，可是蘇晴知道，不一樣了，都不一樣了。曾經(jīng)兩人相對時眼里都只有對方，而現(xiàn)在，一個怕聽到結(jié)局，另一個不敢說出答案。年少的時候總是太驕傲，卻也因此更加敏感和怯弱。

一直到高中畢業(yè)，蘇晴也沒有對葉展說出那些話；但同時，她也再沒有和顧硯聊過天。

～ 7 ～

沒有想到的是高考后，顧硯會主動來找自己。蘇晴看著聊天框里他發(fā)來的打招呼的消息，有些難以置信。

而顧硯的下一句話，讓她的心墜入了谷底。他說：“我聽說你高中時喜歡過我，哈哈，挺搞笑的，現(xiàn)在應該沒有了吧？”

蘇晴瞬間濕了眼眶，她確實曾經(jīng)對顧硯抱有非常美好的幻想，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了解他，便斷了這份念想。

而不管是否真的有過這份心思，自己的感情被這樣隨便地拿出來開玩笑，還是覺得很難過。

這一刻，蘇晴突然很慶幸認清了自己的感情。她克制住情緒，在聊天框里寫下：“我過去確實對你抱有幻想，但我后來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喜歡。而且我有喜歡的人了，你認識的，他叫葉展?！?/p>

她打完這排字，毫不猶豫地點了發(fā)送，緊接著刪除了顧硯的聯(lián)系方式。這對蘇晴來說非常不容易，畢竟她一向與人為善，“喜歡”這種字眼也難以說出口。

可是說出來了又怎么樣？葉展仍然不知道，蘇晴不知道他對自己是怎樣的想法，她害怕得到一個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結(jié)局。

蘇晴大哭了一場，青春仿佛也隨著淚水蒸發(fā)掉了。

很久以后，蘇晴刷到了一條微博，內(nèi)容是：“你能放下十六七歲喜歡的那個人嗎？”她想起了葉展，不知道葉展十六七歲時心里的人是否是自己，如果是自己不知道他放下沒有；而如果不是自己，也不知道他放下沒有。

蘇晴轉(zhuǎn)發(fā)了微博，并寫上：“如果他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就能放下。”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想，葉展應該能看到這條微博吧？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不知道他會不會想起過去。

兩分鐘后，她收到了葉展的回復：“放下了就考慮考慮我唄？”

蘇晴忽然感覺眼里起了一層水霧，突然覺得那些放下放不下的，都不重要了。她翻出了高中的日記本，從里面拿出了一張紙，上面畫著兩個看天的小人兒。

蘇晴發(fā)了一條微博并艾特了葉展，她說：“天空好藍，真漂亮?！?/p>

半分鐘后，葉展回復了她：“太陽好大，熱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