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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塵往事

      2018-10-29 01:52:02王軍華
      飛天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英子兒子

      王軍華

      電影院門口,男子拿著票走過來問英子是不是某某某,她不認識,搖頭。他失望地走開了,站在那頭,她在這頭。她在等一個相親的人,約好在電影院門口見的,但對方?jīng)]有來,大概是遠遠地看到她后失望,悄悄溜走了。她在影院門口等了好久,一直能看到他在那邊走來走去,兩人目光相遇時還會尷尬地笑笑。后來,電影馬上開始了,影院的工作人員問他們進不進,再不進就關(guān)門了。于是,他們一同走進了電影院,兩人的座位離得很近,中間只空著一個座位,直到電影散場,那里一直空著。偶爾,他們會隔著座位說一兩句話,一起笑。從電影院出來,他問她要不要一起走走,反正還早。她同意了,便一起沿著中山橋,從南邊走到北邊,還爬了白塔山。

      然后他送她到宿舍。同宿舍的小李不在,回家了,屋子里有些黑,她拉開了燈,請他坐,給他倒水,拿自己平常喜歡看的《讀者文摘》給他,還給他看她上中專時的相冊,她坐在他旁邊,指點著說照相的時間和地點。他也用手指著,時而兩人的手會碰在一起,停頓零點零幾秒鐘,又很自然地分開。兩人的身體也時而擦碰,有意無意,能夠感受到彼此的體溫,有一些濕意,他就抓著了她的手,摟住了她,吻她的耳垂,熱騰騰的,然后是臉和嘴巴,舌頭抵進她的嘴里,濕漉漉的,像一頭誤打誤撞的小鹿,牙齒、舌頭、上下腭都一下子活了,有力地撞擊著她的神經(jīng)末梢,身體就打開了,不顧一切地接納了這個她還不知道名字的男人。

      后來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一次離開很晚,到宿舍樓下時,院子里的一只野狗追著他跑。她叫狗的名字:毛毛!院子里的人都這么叫它,給它吃的喝的,它很聽話,每次一叫它就會停下來,搖著尾巴,很溫順的樣子。但那天,狗一直把他攆出了院子,然后跑回來向她請功。她又氣又惱,踢了毛毛兩腳,什么也沒有給它,手里本來有一塊吃剩的白面饅頭,她惡狠狠地扔到了垃圾箱里。毛毛翻開垃圾箱,尋找饅頭。她當(dāng)時想這狗真是討厭,什么時候找?guī)讉€老鄉(xiāng)把它殺了吃狗肉。

      他再沒有來。她有點擔(dān)心,會不會狗把他咬了,他受傷了?他倒在地上,流著血,天那么黑,路上人很少,他躺很久,大概也不會有人知道,最后……沒有最后,她開始坐臥不安,再看見毛毛時,心里就很疑惑,蹲下身子撫它的毛。狗很舒服,閉上眼睛,很享受的樣子。她啪地給了它一巴掌,狗驚懼地跳開,遠遠地看著,身子繃得緊緊的,爪子撐開,似乎馬上就要撲過來的樣子。她恨恨地說:都怪你,你那天咬他了,你把他丟哪兒了,他是不是死了?如果他真死了,我告訴你,我饒不了你,我要殺了你,燉狗肉湯,給全院的人喝!狗好像聽懂了她的話,哀哀地叫了一聲,跑開了。

      她打他單位的電話,那邊說沒這個人,她這才想起,除了這個電話,她對他一無所知。本來,他說是單位的采購員,經(jīng)常天南海北地出差,腰里常常別著好幾萬的現(xiàn)款,轉(zhuǎn)眼就變成了一車皮的貨物,發(fā)到西安來,送到各大商場,就是幾倍的利潤。還說,他和幾個朋友也入了點錢,摻雜在公家的貨里,悄悄賺錢,已經(jīng)攢了不少了。英子第一次近距離地聽說這種事情,很新鮮,很好奇,還問:那我也能投錢嗎?當(dāng)時,她只是隨口一問,沒真想著參與,她只是個女孩子,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想著再找一個踏實的老公,把自己嫁了就完了。但他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可以了,這么好的機會干嗎不投?

      想想也是,她把自己存的一千塊錢交給了他,一個月后,他給了她一千五。她不敢要,說:這真的是給我的嗎?這么多,我上班十年才攢了一千,你這才一個月就五百?他摟著她吻她,笑她傻,這怎么能跟上班比呢?沒有可比性,就是沒錢,要是有錢,一次投上幾萬塊,你就成小富翁了。

      萬元戶,她想起這三個字,當(dāng)時最流行最高大上的富裕階層,隨即又笑了,居然會做這樣的夢!她在單位搞財務(wù),手頭經(jīng)常有一些數(shù)量可觀的流動資金,躺在賬上無人問津,到年底查賬時也只是對一些數(shù)字而已,何不拿來賺點錢?很快,就可以放回去了。十萬,這是她可以挪用的數(shù)字,悄悄地動一下,很快地還回來,沒有人知道。她有一種冒險的興奮和刺激感,對十萬塊錢可能換來的萬元戶有了非常具體的想像。

      他從此再也沒出現(xiàn),她開始惶恐不安,每夜從噩夢中驚醒。小李問她怎么了,干嗎老說夢話老是尖叫?她搖搖頭,說:我快要死了!她真的尋死覓活過,站在黃河邊,看著河水上游流下來的樹枝、塑料和雜草,纏結(jié)成一團,像是一個隱約的人體,緩緩向下游流去。她慢慢走進河里,水很涼,還很急,她很快就被水沖走了,一直沖到了小西湖,被人撈起來了。連醫(yī)生都覺得,在黃河里漂了一個多小時,她居然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可能是因為她胖吧?她一直憎恨、嫌惡自己的胖,居然不合時宜地讓她沒死成,她更加憎惡了,揪扯著肚皮和大腿上的肥肉,與其東窗事發(fā)、丟人現(xiàn)眼,還不如早早了結(jié)。她去了廠醫(yī)院,說自己睡眠不好,攢了足夠量的安眠藥,在小李和男朋友約會的晚上,她喝了藥,躺在床上,靜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但是胃強烈地不安,她很快爬起來將所有的藥都吐了,還喝了好多清水,像是演了一場獨幕啞劇。

      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他永遠地消失,她死不了,只有等待末日的宣判。還沒有等來,醫(yī)院忽然通知她懷孕了,而且五個月了,人們都用怪異的目光看她。她低下頭,貪污、通奸,世界上最臟的兩個詞同時匯聚在她的身上,她不僅是階下囚,還被釘在道德法庭的恥辱柱上。鄙夷、唾棄瞬間就淹沒了她的人生,她成了世界上最低賤的女人。法庭判了,十年刑期。鑒于她的特殊情況,她可以先回家把孩子生下來再服刑。她實在沒臉回家,父母更丟不起這個人。打掉吧,她寧愿現(xiàn)在就進牢里,那里沒有人認識她,而且都是和她一樣做了丟人的事,誰也不會嫌棄誰。但醫(yī)生說,她身體胖,有高血壓,孩子又大,打胎會有生命危險,讓她再考慮考慮。那她也不回家,就要坐牢,即使生孩子也要生在牢里。孩子沒有生在牢里,入獄前的一個月就出生了,遠在北城的母親抱走了兒子,安慰她,讓她好好地改造,不要再尋死覓活的,要為孩子著想。她覺得可笑,憑什么?這是那個人的孩子,他害了她,她還要替他養(yǎng)孩子,她應(yīng)該掐死那個嬰兒,讓他斷子絕孫!雖然她下不了手,但一點也不愛那嬰兒,那只是她身上的一塊肉,除此之外,不再有任何聯(lián)系。

      在牢里,她很安心,幾乎想不起來孩子這回事,只想著把牢底坐穿,不要再見任何獄外的熟人,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環(huán)境,那些同事、朋友異樣的目光。出獄后,她回了北城,第一次見到兒子,已經(jīng)是個八歲的小男孩,活潑、健康,對她沒有一點點的生分感,自然地叫她媽媽,往她懷里鉆,還要她抱。她抱了他,八歲的孩子,已經(jīng)很高了,也很重,但她輕而易舉地就抱了起來,還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父親坐在樓下的梨樹那兒,對著石桌上的棋盤深思著,好像在苦思冥想一場勝利在握的棋局。母親一邊摘菜,一邊說話。父親給她聯(lián)系了一個單位,環(huán)衛(wèi)局,事業(yè)單位,只是不太好聽,說白了,就是掃大街的。你別嫌丟人,就這,好多人還進不去呢,你爸托了好多的關(guān)系!母親說。

      掃就掃吧,在牢里不也掃院子?像她這樣的人,能有份活干、有份工資拿已經(jīng)很不錯了,難道還要進局里當(dāng)領(lǐng)導(dǎo)不成?那個吳主任是他父親原來單位的手下,對她知根知底,很是照顧,還對她說:別把過去放在心上,過去就過去了,你已經(jīng)受到懲罰了,從此以后就當(dā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重新開始,以后日子會越來越好。

      她沒那么多奢望,只要安心地呆著、活著,日子一天天過著就滿足了。她無所謂好壞,也沒有了任何欲望,只是像一臺機器,上班,聽人指派活,干這干那,干得不好,重來。好在掃街這活都是各干各的,開始還有人對她指手畫腳,后來,發(fā)覺她學(xué)得很快,手底下利索,眼里有活,又不說是非,挺不錯的一個人,同伴們跟她的關(guān)系反而處得挺好。吳主任挺高興,特意跑到家里來,在父親面前夸她。本來是好意,父親卻不置可否,似乎無所謂,內(nèi)心里卻羞愧至極,晚上,對母親說:這輩子的老臉全都沒有了。她正好上廁所,聽見了門開著的那條縫里飄過來的每一個字,她在廁所里站了幾秒鐘。

      這句話早在她上法庭之前就已經(jīng)體會過了,現(xiàn)在也波及到了父親,母親心里大概也是同感吧,他們沒有說出來,只是因為顧及她。她住在這里,好像是侍奉父母,其實是給他們添亂,更甚的是丟臉,這是一筆怎么也抹不掉的灰色!于是,她提著行李箱,在深夜里離開家,搭上長途公交車,去了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小城——天水,在那里的一個小餐館里做服務(wù)員。她以為她走了好,父母看不見她會省心,好安度晚年??伤耆e了,她居然想孩子,那么想,撕心扯肺的。她實在忍不住,給家里打電話,母親泣不成聲,父親腦溢血住院了,生命垂危。她火速趕回了家,只來得及在父親床前聽到一句:好好地上班。

      父親對她失望也好,絕望也罷,作為一家之主,該做的他都做了。是她給他丟了人,履歷表里那一行鎮(zhèn)定自若的文字比千鈞重,她走哪背哪,家人也要跟著低頭,父親一向驕傲的自尊自此抹上了一筆重重的灰色,他有點想法是非常正常的,錯的是她。但現(xiàn)在,說什么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她再一次鑄錯,是親人的失去。

      家里,只有母親和孩子在說笑,好像要激起些什么,但總沒有,他們的聲音單調(diào)、凄清,寡然無趣。八歲的孩子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不光彩的來歷,總是極力地討好著每個人,甚至連她這個最親的人,她抱他跟他說話,說著說著就斷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總是想起他來,眼前的兒子眉眼跟他太像了,劍眉深目,唇紅齒白,一定是他小時候的樣子。她得慢慢地看著他長大,成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他,去騙另一個女人,或者無數(shù)女人,掏取他們的錢袋,滿足自己的物質(zhì)欲望,可恥又可恨。她推開他,又抱緊他,愛他又恨他,分不清到底是兒子還是那個害她坐了八年牢的他。他毀了她,而他卻要在她的懷抱里漸漸強大,她還要無怨無悔,因為確確實實,她是這么深地愛著孩子,否則,她不會知道父親的死訊,連最后一面都會變成悔恨。

      她一邊愛他一邊折磨他,小小年紀的兒子站在小板凳上像模像樣地切菜、和面、做米飯,甚至第一次炒雞蛋時,兒子只有八歲,興奮的小臉又激動又不安,緊張地看著她的嘴巴、眼睛,問她好不好吃,沒問出來的話是對他滿不滿意。她始終不說讓他高興的話,表現(xiàn)總是淡淡的,還挑一些連大人也避免不了的毛病,比如,炒老了、鹽放多了、油沒熟,等等。兒子的興奮漸漸退去,失望漸涌,站在她母親面前,嘴唇哆嗦、身體顫抖,看得出他在使勁憋著不哭出來。母親想抱他,他躲過去了,自己跑回了屋,一直沒有出來。母親怨他,對孩子太苛刻了,他還這么小。

      可他就會騙人了!她恨恨地說,又覺得言不由衷,歉意、愧疚一時翻涌。

      母親很生氣:你別把對大人的氣老撒在孩子身上,你看新兒多懂事??!這么小的孩子就要炒雞蛋,你看看,誰家的孩子會干這些活?的確沒有,是她錯了,她不該讓新新干活。炒雞蛋,油濺到了他的臉上,他也沒哭。雞蛋其實炒得挺好吃的,酥酥的,脆脆的。母親說,父親生前最愛吃這種老一點的雞蛋了。她也愛吃,只是說話言不由衷,就是想罵人,不想讓兒子興奮下去。她去敲門,表示歉意,說他炒的雞蛋好吃。說了三遍,兒子開門出來了,眼睛紅紅的,撲進了她懷里,緊緊地抱住她,頭埋進她的懷里一直拱一直拱,好像在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再鉆進肚子里,永遠地跟她在一起。

      一次又一次,從炒雞蛋到洋芋絲,還有紅燒肉,熬糖汁的時候,油辟里啪啦的,兒子拿大毛巾裹住了整個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唉呀唉呀地叫著。她坐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就是不進去幫兒子。母親要進去,她不讓,母親和她爭執(zhí)著。母親哭了:你這哪是帶孩子呀?存心折磨他,不讓他好過,你把兒子完全當(dāng)成了那個人。

      她不為所動,冷冷地說:他本來就是他的種,就是他的復(fù)制品,基因一模一樣,品性也一樣,如果現(xiàn)在不教育他,等著他長大變成和他一樣的人嗎?

      這算什么教育,做飯就能變成好人嗎?母親憤憤的。

      她說:至少讓他懂得自食其力,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母親指著她,氣得手指頭發(fā)抖:你小的時候,我們可從來沒讓你干過這些家務(wù)活,你到現(xiàn)在,連一頓像樣的飯都做不出來,你有什么資格指責(zé)孩子?真是作孽呀!

      是,她是不會干,從小她學(xué)習(xí)好,家里人都指望她考上大學(xué)有個好工作。她考上了,是大專,真的分在了省城,還是一家國企,家里人都為她驕傲,連父親都覺得她為他們老劉家爭了臉面。那時,沒有人在乎她會不會做飯,每次回家都有嫂子、哥哥他們,她給他們每人買禮物,他們每個人都給她做好吃的,排著隊爭著請她到家里去吃飯,那時的她多榮耀?。?/p>

      她淪為了階下囚,家里人都不愿意別人提到她的名字,那等于是打臉?,F(xiàn)在,她是一個早出晚歸的清潔工,每天裸露在大街上,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所有走過路過的人都有權(quán)利呵斥她、指責(zé)她,甚至勒令她把地上的廢紙或塑料袋扔進垃圾筒里,或者張開垃圾袋,等他們把最后一滴飲料喝完扔進來。所有的人都忽略她、無視她,哥哥嫂嫂們再也沒叫過她去家里,甚至在父母家里都避免和她碰面,主要是尷尬,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知道,所以也躲著他們,每次過節(jié)他們回來,她就借口上班,拿著掃帚在大街上盲目地掃來掃去,低著頭彎著腰,看著每一個人的腳或車轱轆,它們沒有生命,但運動得極快,連著被風(fēng)吹動的樹枝和落葉,一起來了去了,又來了,沒有盡頭。

      多余的兒子更是不被人待見,哥哥們的孩子對他總是不冷不熱的,還有幾分蔑視,說他是小騙子,就像童話中狡猾的狐貍,可會騙人了,而且專騙小孩子。他們的東西丟了,總會第一個懷疑兒子,毫無顧忌地脫他的衣服,翻他的書包;他們搶走他的玩具車,用腳踩扁,丟進臭水溝里。她憤怒了,抬手打了二哥的孩子一巴掌,又響又脆,那孩子當(dāng)時就被嚇哭了,他比新新只大兩歲,一邊哭一邊跑到嫂子那里。嫂子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急急地跑過來想要和她理論,但對接到她的目光時卻有幾分膽怯,糾結(jié)了幾秒鐘,還是大聲地叫道:你干什么,干什么?還以為你還是國家干部呢?你憑什么打我孩子,憑什么?

      她不是國家干部,但還是從前的那個小妹,雖然以前坐牢,現(xiàn)在掃街,但依然目光凌厲,令兩個嫂子敢怒不敢言,二嫂恨了她幾眼,終于再沒說什么,轉(zhuǎn)身要走,她卻攔住她,警告她:把自己的孩子教育好,別小小年紀就跟個老娘們一樣扯是非,凌強欺弱!以后再敢欺負我兒子試試,我見一次打一次!嫂子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憋了一肚子火,無處撒去,隨手把兒子推開,說:去去去,滾一邊去!

      她的這一聲大喝終于奠定了兒子在家里的地位,從此以后,哥嫂們再也不敢小覷她,雖然不巴結(jié)她,但也絕不招惹她,他們的孩子也不招惹她的兒子,至少在她面前都是和和氣氣的,還會主動地叫她的兒子一起到院子里去玩。

      兒子對她的感情日益親密,主動地做飯、干家務(wù)、替她打洗腳水、洗她的襪子。她像個皇太后,心安理得地被兒子伺候著。母親非常生氣,見不得她這個樣,說這比打罵孩子還要惡劣呢。她不這樣認為,兒子既然是那個人的化身,他就應(yīng)該做那個人沒做到的事情,這點活算什么?比起十萬元來,差得遠呢!

      兒子對母親說:奶奶,我愿意給媽媽洗襪子,我給您也洗襪子。母親不讓,她說自己有手有腳,不虐待小孩子,也不做寄生蟲,語氣惡狠狠的,沖著她。她裝作沒聽見,母親洗腳時讓她打水,她去打了,母親洗完腳,把襪子扔在地上,讓她洗了,說完,定定地看著她。她從來沒有給母親干過什么,她是家里的老小,又是唯一的女孩,父親最喜歡她,家里有什么好東西都先讓著她,大小家務(wù)活從不讓她動手。小的時候有母親,大了有哥嫂,后來,她去了外地就更干不著了。

      她撲哧一聲笑了,撈起襪子扔進水里,一邊用力搓一邊說:兒子給我洗,我給老媽洗,多好!還叫兒子:看,我給奶奶洗得干不干凈?說實話,還真沒兒子洗得干凈,兒子教她怎么打肥皂、如何用力,像個小大人一樣。母親手指頭指著她:看看,多好的孩子,怎么是你生出來的呀?真是糟蹋了!

      哎,就是我生的,我就這能耐。她得意地摟住兒子,還親了一口,兒子馬上也回親了她一下。她稍稍地愣了一下,兒子長這么大,他們還是第一次這么親密,她有點不大適應(yīng),兒子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從她手里接過襪子說:我給奶奶洗。她不讓,把襪子搶回來,呵斥道:寫作業(yè)去!臉色陰沉。兒子嚇住了,站起來一言不發(fā)地進小屋去了,一邊走一邊抹著眼睛,一定是哭了。母親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你到底是不是孩子的親媽,你怎么這么對孩子?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母親氣不過,就抹起了眼淚。

      她心里也酸酸的。兒子出生一個月就被母親帶著,當(dāng)時,所有的人都勸她把孩子送人,一方面她未婚,另一方面又是仇人的兒子,她恨不得把他掐死,可一想到送人,心里又覺得空落落的。母親勸她不住,但也不讓她在牢里帶孩子,主動提出幫她帶,還說一定要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正派人。她沒有說話,默許了,孩子從她的懷里到母親的懷里的那一瞬間,她有一絲不舍。過后,自己也感到奇怪,想想,大概總歸是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吧。母親一直頂著哥嫂們的強烈反對和父親的沉默,把孩子漸漸養(yǎng)大。在孩子眼里,她出獄之前,這個外奶奶是世上最親的人。她在母親面前喝斥孩子,當(dāng)然讓母親傷心,也傷了孩子的自尊心。

      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她常常恍惚,到底是兒子還是他?兩者的重疊性太大,眼神、動作、語氣,總透著那么一些時光的味道,想抹掉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她覺得是上帝借孩子來折磨她,讓她良心不安,受罪一輩子。可跟孩子時間長了,母子之情漸濃,她甚至覺得下半輩子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她的人生如何能堅持下去?

      她時而維護孩子,時而對孩子又冷又硬,孩子怕她又戀她,時刻注意著她的眼神、動作和語氣,像是一個小人,她心里就產(chǎn)生厭惡,更加喝斥:背挺起來,眼神抬起來,看著我,想說什么就說,吞吞吐吐干什么?兒子比任何一個同齡孩子都顯得冷漠、成熟而圓滑,他用嘻笑和活潑掩飾了一切,表面上他跟誰都很親近,不在乎誰的輕蔑或冷眼,但實際上,她知道,誰遠誰近,誰親誰疏,他有著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但他從不說出來。

      母親是忽然去世的,和院子里的人一起到附近山上的農(nóng)家樂里摘桃子,忽然就暈倒了,一直昏迷不醒,她知道時,母親已經(jīng)被抬到了醫(yī)院里,緊閉著雙眼,呼吸漸弱。兒子很害怕,依在她的身旁,慌亂無措,眼淚一直在眼圈里打轉(zhuǎn),就是不肯掉下來,背著她擦了一遍又一遍。她心疼他:你要哭就哭吧,只是別在這兒,奶奶會聽見的,她會傷心的。兒子猛搖頭:我不哭,我要等奶奶醒來,給我講故事!母親總會講一些解放前的特工故事,神秘、詭異而又正義,她也喜歡聽。兒子非常喜歡福爾摩斯探案集,二戰(zhàn)時期的間諜故事,與此有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

      母親真的醒來了,但說不了話,只是摸著兒子的頭拉著她的手,用盡最后的力氣搖了幾下。她明白,一個勁說著:媽,你放心,他是我兒子,我一定會對他好的,我一定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正派人!母親去了,帶著些許遺憾。她的整個人都好像被掏空了。父親母親在短短的七個月時間里先后走了。都怪她,如果沒有她,沒有她犯的那個致命錯誤,父母一定還可以多活幾年。父母是代她而去的,她要好好地活下去,替父母延續(xù)他們的生命。還有眼前的兒子,現(xiàn)在,他們彼此相依,成為世界上最親密的人,沒有什么能夠把他們分割開來了。

      九點多鐘,天完全黑了,有些冷,刮著陰風(fēng),人們都縮在屋里看電視,路上很少見到人。英子還在路上忙著,掃到街心花園的廁所那兒時,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嬰兒在哼叫,又像病人在痛苦地呻吟,曠遠、隱約,很不確定。

      她猶豫著向那個方向走過去,走近了,看到一個蠕動的人體,好像受了傷,身邊有一攤黑色的流動物。她俯下身去,問道:你還好吧?

      那人勉強睜開眼睛,說:救救我,送我上醫(yī)院!

      英子從垃圾堆里找了一張報紙,墊在垃圾車里,把他小心地鏟進去,像平常那樣,慢慢地向遠處推去。附近有一個垃圾站,平常的垃圾都是送往那里的,然后由大車統(tǒng)一運到郊外的垃圾焚燒場,那兒,隔著很遠,就能聞到焦味和臭味,各種各樣的垃圾混搭在一起,分不清是是非非。今晚剛好有一班去往郊外的車,如果把他直接倒進大卡車,混和到臭不可聞的垃圾堆里,一路顛簸,然后焚燒……英子似乎看到漫天的火光,他在火中掙扎,她在牢里的車間做勞保服,他倆的動作一致,速度不斷加快,他變成灰,她從牢里出來,刺眼的目光照過來,她遮住了眼睛。

      那家診所的牌子給漆黑的街道增添了一抹溫暖的紅色,像是方向又像是家,讓怕黑的人有了一種期望和歸屬感,也讓這個瀕臨死亡的人有了一絲生氣。他甚至在縫合傷口前有力地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英子,說:我好像在哪見過你,你給我一種親切的感覺。他的氣力不足,每說一個字都像是遺言,但是,他與生俱來的那種優(yōu)雅給他的每個字都增添了魅力,像回光返照。英子的心莫名地悸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替他掖了掖被單,心底生出幾絲惋惜,幾絲憐愛,甚至在那一刻,她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像當(dāng)初一樣。

      他真的好了起來。三個月以后的一天,他來了,拿著一大束紫色的郁金香,說是來感謝她那天晚上救了他,如果沒有她,他早就變成鬼了。他的臉上留下了一條很長的傷疤,從左眼角一直開到了下腭那兒,看上去幾分猙獰,幾分邪惡,給他燦爛的笑容平添了一份混合的野性氣息,英子不易察覺地咧了咧嘴角。他還請她晚上吃飯,以示感謝。

      那是一間西餐廳,低緩的《waiting for you》聽上去有幾分憂傷,幾分期待,他很熱情地向她介紹這里的咖啡很好喝,牛排也很嫩滑,告訴她刀叉怎么使用。他一個勁地說著感謝的話,說起那天晚上的事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幸虧老天送來了她,讓她及時發(fā)現(xiàn)了他,不然他早就流血而死了。是,腹部的那一刀刀口很深,幾乎傷到了脾臟,就差那么一點點,否則他根本就挨不到她來。他和朋友開公司,賺了一點錢,結(jié)果因為分錢的問題,朋友跟他翻臉了,還找人打了他。也許是想教訓(xùn)他一下,但那兩個人太狠了,出手就見血,他身上挨了那么多刀沒死成,真是命大!他再次說感謝的話:老天讓我遇見我,說明我們有緣分。

      是的,很有緣分。她啜了一口咖啡,奶精加得太多,有點發(fā)膩,她抹了一下嘴巴,又壓了一下胸口,心臟怦怦的,讓她沒來由地發(fā)慌。她問他的公司是做什么的,賺錢嗎?開了幾年了,公司在哪?他指著窗外公交車下的站牌說,看到了嗎,那牌子上的廣告?她看了一眼,是一種洗發(fā)水,一個很有名的女演員亮出最迷人的微笑,用手梳理頭發(fā),那一頭像緞子一樣的黑發(fā)傾瀉下來,美極了。

      他說:那就是我們公司做的,專門承接各種公交車站牌、墻面、車身等公共場所的廣告,很掙錢的,找我們的可多了。

      她不太相信,這么大牌的洗發(fā)水,電視上也有,干嗎還要貼在這種地方?他切了一塊牛排放進嘴里,輕輕地嚼動,樣子十分優(yōu)雅,對女人有致命的殺傷力,她也不能幸免。

      他給她講這種小廣告的意義和作用,更親近、更熟知,人們等車等人的時候,時不時地瞭上兩眼,一天一次,你想,不認識的人天天見,是不是都熟了?何況,一天見好幾遍呢!他笑了,她也笑了,道理說開了,簡單得跟一一樣,當(dāng)初誰能想得到呢?

      從餐廳出來,他說要送她回家,她說不用了,她要去掃街。天完全黑了,街燈亮了,她的身子和掃帚在燈光下投出一個個巨大的影子,像鬼魅,她剛開始干這一行時,總是被自己的影子嚇到。有時專注地掃過一段街,轉(zhuǎn)過身要去別的地方時,那個黑色的巨大的影子突兀地包圍著她,讓她總是驚慌地尖叫。后來,慢慢適應(yīng)了,反而覺得挺有意思,她走到哪影子跟到哪,燈光下的影子總是比她本人大,無論走到哪里、如何轉(zhuǎn)換方向,她都好像包圍在自己的影子里,漸漸地就有一種溫暖踏實的味道,還有某種依賴。有時,掃著掃著,她就會下意識地看一下影子的大小、方向和形狀,不用看表,她就知道掃到哪兒了,還有多久就可以下班了。

      他坐在路邊商店櫥窗的窗臺上,百無聊賴地吹著口哨,一曲接著一曲,什么《義勇軍進行曲》《我愛北京天安門》《世上只有媽媽好》,等等,歡快、清亮、抒情,聲音時大時小,她走近的時候,聲音就大了,是我們來到了太陽島上,那里陽光明媚杉樹高大道路寬闊。她低著頭假裝沒有注意到他,也沒有聽到口哨聲,繼續(xù)掃地、撮垃圾,推著垃圾車漸漸遠去。身后傳來嗒嗒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我?guī)湍惆桑≌f著,他走到她身邊,幫她推著垃圾車,一同往垃圾站走去,他甚至主動地提起垃圾桶倒進了垃圾站的大桶里,一股刺鼻的味道在他倆之間彌漫。她沒有動,只是定定地看著他。他沒有捂鼻子,把垃圾桶放回垃圾車,表情輕松地問她:今天晚上是不是結(jié)束了?現(xiàn)在可以回家了嗎?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說:你不用管我,你趕緊回去吧!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隨意地說:沒事,反正現(xiàn)在還早,我陪你走會兒,把你送到家就走。

      英子看到影子旁邊陪著另外一個影子,順著同一個方向同一個步調(diào),同時晃動同時停止,離得很近,卻很難相交。只有她故意落后,跟在他的影子里亦步亦趨,她小小的,整個影子都重合在他的里面了,他們像是一個人。

      她轉(zhuǎn)過頭看他,他其實長得挺好看的,眼睛大大的深深的,眼神總是有幾分驚懼,但與她對視時,又總是歡愉地笑了,仿佛一切都煙消云散。

      他們坐在濱河路的長椅上,靜靜的,也不說什么,只是感受夜的安靜。樹葉兒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路人已經(jīng)很少了,偶爾會見到一兩對談情說愛的年輕人,相互摟著,仿佛一個誓言,永遠都不分開。

      她說:你回去吧,太晚了!

      他說:你先走吧,我在這兒看著你上樓。你住幾樓,哪個窗戶?

      她抬起頭來,指著其中一個黑著的窗戶說:就是那個,最破的。說完她笑了。

      他說:你笑起來挺好看的,你應(yīng)該多笑一笑。

      她嗯了一聲,向樓上走去,沒再回頭。

      小院的小破門搖搖欲墜,榫掉了兩個,用粗鐵絲代替,聊勝于無,更多的是一種象征而已。這是一個老家屬院,三十多年了,里面住著幾十戶人家。樓梯磚有的地方已經(jīng)破損,樓道里到處是人們不經(jīng)意扔的紙團、煙頭什么的,還有粘粘的泡泡糖。白色的墻壁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廣告紙重重疊疊地附著其中,年深日久,已經(jīng)刮不下來了。閉路線、電話線、網(wǎng)線、改造線路等等,如蜘蛛網(wǎng)般爬滿墻頭、門頭還有走廊墻壁,接線盒子已經(jīng)支離破碎,里面的線路板裸露著,仿佛一觸即發(fā)。

      她住在四樓,在三樓的樓梯間她往下看,他正仰著頭往上看,看見她了,向她招了招手,她沒有做任何手勢,慢慢地向樓上走去。

      打開門,兒子新新正盤腿坐在地上玩一種很大的積木,可以組合成長長的火車,盤滿整個客廳。他像個指揮,嘴里模仿著火車的叫聲:哐吃哐吃地拿著積木往前走,玩得不亦樂乎。她蹲下來,看著那車和兒子。有了觀眾,兒子玩得更歡了,叫聲大了,動作也比剛才更加有力、連貫。

      她摸了摸兒子的頭,很用力,想要切切實實地觸到兒子,感受他是真實的、溫暖的、一直陪伴著她的,剛才遇到的人和事都是虛幻、是泡沫,經(jīng)不起日光推敲的。

      她摟住了他。以前很少有這樣的舉動,兒子被嚇住了,乖巧地伏在她懷里,一動不動,聽著她的心跳聲,還聽到她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兒子輕聲說:媽媽,你餓了,我給你熱飯去!

      兒子走向廚房門口時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疑惑、不安,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她羞愧地低下了頭,想:他是張余,他又回來了,我應(yīng)該去報警,讓警察抓他,把那十萬要回來,我不能就這么白白地坐了八年的牢。

      物易人非,從前的院子里已經(jīng)起了很多高樓,那棟很舊的宿舍樓也早已不復(fù)存在,英子走在熟悉而又不熟悉的小院里,捕捉曾經(jīng)有過的氣息。一條林陰小道,那棵長了上百年的老梨樹,那些賣菜和賣廉價日用品的小店則是新生事物,卻沸騰四溢。幾乎沒有人認識她,一方面她變化太大,從胖到瘦,幾乎沒有了從前的模樣,他不是也對她沒有絲毫感覺嗎?另一方面,當(dāng)年他們是學(xué)生,很少和院子里的人接觸,人們根本分不清他們和附近大學(xué)里的學(xué)生。她從院子里一直走出來,穿過馬路,走到了對面的廠門口,看著已經(jīng)小得不能再小的大門,僅夠一輛大卡車出入,里面的好幾個車間都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租給了娛樂城和卡拉OK廳。此時是早晨,那些熱鬧的地方正在沉睡。院子里很安靜,看大門的是兩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女人,穿著保安服,眼神空洞地看著她,漠然地問道:你找誰?

      她轉(zhuǎn)身走開,進了隔壁的派出所,徑直去找刑偵隊的文隊長。當(dāng)年抓她的時候還只是一個小警察,他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她了,她也沒有作自我介紹,只是想問一下,一個十多年前的詐騙犯,現(xiàn)在還能不能抓他?文隊長說:當(dāng)然能,詐騙了多少錢,人在哪里?

      十萬。她說出了這個數(shù)字后,忽然覺得有點輕飄飄的,是的,當(dāng)年足以讓幾個家庭傾家蕩產(chǎn)的數(shù)字,在今天看來卻那么微不足道,當(dāng)?shù)卮笃髽I(yè)的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大概也有這么多的存款。

      文隊長仔細地看了她一眼,叫出了她的名字:你是陳蘭?瘦了。還透著幾分驚喜,這么多年了,你找著那人了?快說說,他在哪?

      她有點慌,還有點害怕他真被抓了怎么辦?她開始支吾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覺有點像,那天在大街上看見的,一晃就過去了,再也沒見到。

      哦,文隊長就有點失望,不過還是不氣餒,仔細問她是哪條街道、什么時間、穿著打扮,問得十分詳細。她說了街道的名稱和時間,但張余的樣子卻十分模糊,更多的是臆想、幻覺,文隊長仔細看著她,很肯定地說:你對他還有感情,如果你再次見到他,一定要打電話告訴我!他快速地把電話寫在一張紙上,交給了她,說只要撥打這個電話,警察最多十分鐘就可以趕到現(xiàn)場。她鄭重地將紙條放進包里,內(nèi)心卻充滿歉意。

      文隊長叮囑她:記住,騙子永遠是騙子,他不可能變成好人!

      我當(dāng)然知道。她不想讓文隊長認為她是個傻瓜,吃一塹還那么笨。她還保證:如果再次見到他,我一定給您打電話!

      晚上七點多,她剛上班,張余來了,穿著一件杏色夾克衫,看上去很休閑,也很雅致,接過她手里的簸箕,站在那兒等著。她心里一驚,隨即是滿心的喜悅,后來又自責(zé),但還是歡喜,還有點擔(dān)心、害怕,那個文隊長會不會就在周圍,會不會發(fā)現(xiàn)他就是那個騙子?沒有,一切都很正常,散步的人、過往的車輛,沒有人特別注意到他們。她往簸箕里掃垃圾,慢慢往前走,他亦步亦趨。她輕聲問一句:你怎么來了?

      他說吃完飯沒事過來看看她。還說這工作挺辛苦的,半夜三更的,也挺危險,晚上有沒有人接送她?她下意識地說有,兒子有時會來,十二歲的小伙子了,身高一米六八,看上去很唬人的,雖然嘴角、眼神還過于稚嫩。

      他沒問是誰,只說那就好,一個女人家家的,走夜路還是小心點地好。

      無端地,她想起了和他的第一次,激烈的情緒,大汗淋漓的彼此。人生不過如此吧?想起那只野狗毛毛,那次被她追打了以后,再也沒回到家屬院里,好像隨他而去了。現(xiàn)在他回來了,可狗呢,不會死在半途了吧?或許他和它壓根就沒碰上。她拼命地思念起了那只狗的模樣,甚至隨手丟給它一塊肥肉的樣子,跳著叫著搖著尾巴,又緊緊地護住那塊肉,左右看著,提防著她再要回去。她當(dāng)然不會,但會逗它,作勢要搶回去。狗果然燥了,伸出前爪,嘴里發(fā)出粗重的聲音,恐嚇?biāo)饝厮?,卻又可憐地搖著尾巴,終究是叼著那塊肉忙不迭地跑了。

      她問他喜不喜歡狗,他愣了一下,什么?話題跳躍得太快,他一時沒有跟上。她重復(fù)了一遍,他頓了頓,搖頭,不喜歡,毛茸茸的,我不喜歡一切毛茸茸的東西,一想起來就癢。說著,他抖了一下身子,好像已經(jīng)癢了,說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仔細地看著他,第一次發(fā)覺他不好意思,似乎跟以前的張余不大一樣,以前的張余年輕、自信,甚至有點張狂,他一點都不怕毛毛,甚至還跟她一起逗它。那毛毛對他一度也很迷戀,在他們倆之間跑來跑去,似乎十分糾結(jié),終究跟著誰好。那天晚上,它一定是跟著他去了,但后來呢,就再也沒回來,跟他一樣,在這個世界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如果有可能的話,她倒希望那天晚上救的是一只狗,現(xiàn)在匍匐在她的腳下,無毒無害,也沒有未來。

      巡邏警車從遠處呼嘯而來,她定定地看著那車的樣子、聲音,還有車上的警察,又擔(dān)心又害怕,那車上會有文隊長,會在他們面前停留。轉(zhuǎn)過頭,他卻滿不在乎,指著警車猜測哪兒又出了事,不會是殺了人吧?那天晚上他被人砍的時候,怎么沒一個警察過來?他當(dāng)時躺的地方是街心花園的廁所旁,那么晚,游人都回家了,哪里有人會注意到他?更不會有警車開到那種地方去。

      她轉(zhuǎn)過頭問他:你怕不怕警察?

      他的目光很無辜:干嗎要怕?我又沒干壞事。

      噢,她說,我怕,只要看見警服上的國徽,我就腿軟,我老做夢看到國徽,就懸浮在空中,好像有眼睛,逼視著我,我有時會被嚇醒。

      張余笑起來,不可抑制,笑夠了,抹著眼淚說:你是不是做什么壞事了?否則不會這么害怕。

      她定定地看著他:我坐過八年牢,管我們的那個女警察從來不笑,每次到我們監(jiān)室,總會習(xí)慣性地摸一下帽子上的國徽。后來,我也有了那種強迫癥,有事沒事地摸一下自己的頭頂上空,好像那兒戴著一頂帽子,帽子上有一個國徽,摸一下,我心里就踏實了。說著,她的右手慢慢上舉,在頭頂上空兩三厘米的地方停留了幾秒鐘,似乎那兒真的有個國徽,她還用手摸了摸它的五角,十分具體。

      他不笑了,仔細地看她,慢慢地也舉起了右手,放在了頭頂上空兩三厘米的地方,摸了摸,似乎那兒有個什么東西,然后放下手笑了,說:其實什么也沒有。

      他忽地摟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說:一切都過去了,現(xiàn)在有我呢,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幫你!他說得很動情,摟抱也很溫暖厚實,好像真的要給她些什么。她的心臟開始不規(guī)則地跳動起來,快而猛,然后又悄無聲息,過了一會兒,又跳了起來,還是那么快。她壓了壓心臟,手觸到了他的,他握住了她的手,說:我要走了。

      他真的丟開她轉(zhuǎn)過身走了,腳步有些凌亂,像喝了酒,倒了好幾次腳,然后才正常起來。

      她想,他不會再來了,他一定覺察到了什么。

      期待卻開始慢慢生長,她希望他來,突然出現(xiàn)在某個拐角,從她手里接過簸箕,溫情地笑,溫暖地抱她。只是那么短短的幾秒鐘,但那種溫暖厚實卻一遍又一遍在心頭回蕩,附著在了她的身體里、骨縫里,每每想起,她的心臟都會不自然地顫栗,沒上次那么猛,但還是揪著,總好像要發(fā)生些什么似的。一陣風(fēng)過,天氣漸漸冷了,她打了個冷顫,松開手,掃帚倒在地上,打在了腳上,有幾絲痛,還有一點金屬的硬和冰冷。

      她夢著他了,拿著一束新鮮的紅玫瑰,上面還滾動著露水,說是他自己種的,專門為她種的。然后她的手被玫瑰扎到了,流出了血,她吮了一口,有血腥味,還有點疼。后來,疼越來越劇烈,她終于醒了,發(fā)覺自己把右手食指咬傷了,她一直在吮自己手指的血。

      兒子拿了一塊創(chuàng)可貼,仔細地灑上三七粉,教訓(xùn)她:這么不小心,都多大的人了,總讓人這么不省心!

      她看著兒子,感到陌生,甚至懷疑,兒子真是他的影子嗎?身上流著他的血和基因,兒子會慢慢長成他的,終有一天,會讓一個女人像她這樣為兒子牽腸掛肚。一個女人,她坐在椅子上,仔細地想這個數(shù)字,她曾經(jīng)是一個會計,對數(shù)字有著天生的敏感和后天的理性,但現(xiàn)在,她對簡單的加減法感到了懷疑,甚至對一這個最初的數(shù)字也有了疑惑。她不是一,而是無數(shù)分之一,兒子會長大,與他合二為一,沿著他的腳印繼續(xù)前行,無數(shù)分之一慢慢地浮出水面,每次都從一開始,然后從一結(jié)束。兒子有沒有他這樣幸運,十萬讓她為他坐八年的牢,在十二年后再次相遇,她竟然沒有報警。還和他卿卿我我,最后四個字像報時的鐘,咚,強有力地敲了她一下,她沒有醒,只是有痛感,還有種麻木和醉感。

      她拿起桌上的水果刀,狠狠地在手心里劃了一下,猝不及防,血嘩地一下涌出來了。正在包扎傷口的兒子嚇了一跳,急忙用手去撲,捂新流血的傷口。她一把甩開了兒子和血,走向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看池子里一片血紅,傷口被涼水浸透,發(fā)出死一樣的青白色。轉(zhuǎn)過頭,兒子站在門口,懷疑地看她,就那么看著。她沒有解釋也沒有理他、沒有推他,只是從他身邊走過。他們彼此沒有碰撞,但那狹小的門不可能容得下兩個軀體,那一瞬間,他們一定都縮小了,不由自主地。

      她疲憊地坐在餐桌前,一只手揪住傷口等待愈合。兒子站在她對面,好像沒有動,還在衛(wèi)生間門口,但又離餐桌很近。她第一次發(fā)覺餐桌離衛(wèi)生間太近了,應(yīng)該挪一下。于是,她站了起來,卻又茫然,還是去抬桌子,實木桌椅很沉,像河里的石頭,紋絲不動。兒子還是站著,沒有過來幫忙,只是慢慢地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她搖搖頭:沒有,你去早點睡吧。

      局里開年終總結(jié)會,各個路段的人都來了,有些人還從來都沒見過,彼此打著招呼,坐在一起,看著臺上的領(lǐng)導(dǎo)們,猜測今年的先進有幾個,會評上誰。一線的清潔工們總是占大多數(shù),其次才是管理層,這個獎似乎專門是為他們設(shè)立的,會有上千塊錢的獎金,這才是最大的誘惑。英子從來沒奢望麥克風(fēng)里會喊到她的名字,她是個有污點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這輩子都要佝僂著背,將頭低到地上,勤謹?shù)毓ぷ鳎聊瑹o語,像個影子一樣黯然地跟在別人的后面亦步亦趨。

      人們屏住呼吸,等待熟悉的名字次第響起,然后站起,從座位上走到講臺,站在萬人注目的主席臺上,從領(lǐng)導(dǎo)的手里拿過那張紅艷艷的獎狀。星期一上班后去財務(wù)室領(lǐng)那筆可觀的獎金,采購年貨,過個歡歡喜喜的大年。

      英子的名字從麥克風(fēng)里傳出來時,她有些心猿意馬,竟然想到張余去哪里了?天這么冷,他為什么一直沒有出現(xiàn)?難道去外地了嗎,出差了嗎?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真的在開公司嗎?還是干著老本行,騙另一個無知的女人或少女?想到這一點,她的心竟然有些痛。想到生活在重復(fù),她再一次成為他的獵物,而她竟然在思念、渴望,一遍又一遍地夢見他。她幾乎要潸然淚下了,她低下頭,擦了擦眼睛。旁邊的同事張姐推了推她,指了指臺上:叫你呢,快,到你了。她抬起頭,眼圈有些紅。張姐驚訝了:你哭了,干嗎,怎么了?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同事說了些什么,她有些模糊,所以,她擦了擦眼睛,不好意思地說:我眼睛有些癢。

      張姐好像明白了什么。從進單位起,她們倆就一直在一起工作,張姐了解她的所有,同情她、關(guān)心她,算是一個真心為她著想的大姐。幾乎每個一線工人都得這個獎那個獎,而英子得到的只有領(lǐng)導(dǎo)的口頭表揚,那些實惠的物質(zhì)獎勵從來沒有她的份。今年是第一次,她激動得哭了,這很正常。張姐拿出手絹遞給她,催促她:趕快上去,都在等你呢!此時此刻,她還不相信,先進會有她,懷疑地問張姐:你沒聽錯吧?

      沒有,快去!張姐推了推她,她只好上去了。她在第十排,到主席臺上幾十步的距離于她感覺格外漫長,每一小步都會聚焦無數(shù)的目光還有竊竊私語,她能清晰地聽到那些驚訝和憤憤不平,是啊,一個坐過牢的人怎么配當(dāng)先進?她從來沒在這方面奢望過,現(xiàn)在她意外地得到了,沒有驚喜,反而是無窮無盡的自責(zé)和愧疚。她甚至想,別給我,給別人吧,給別人吧,我不配!但是,她上去了,站在一群先進里面,顯得格外乍眼。

      主持人格外強調(diào)了一下她的名字,說了一下她光榮的歷史,這份榮譽于她的巨大意義。她腦子里轟然作響,無數(shù)驚雷持續(xù)不斷地向她襲來,時光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她站在法庭上接受審判,觀眾席上如潮水般的質(zhì)問和議論,驚堂木一次次拍響,她像死了一樣,對一切都麻木無感?,F(xiàn)在,她卻感受到了,每一個噓聲和尖叫都像拳頭在擊打她,臉上、身上和心上,她看到了滿目瘡痍,傷疤再次撕裂流出一地鮮血。她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觀眾席,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像是一種寬容或滿不在乎。

      樓下,她聽到了口哨聲,《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嗓音清澈、深情,還帶著幾分憂傷。她轉(zhuǎn)過頭,看到了他,先是眼神,然后是那條長長的疤,還有他一臉的笑,囁起的嘴唇。她的心立即就加速了,像要從嗓子眼跳出來撲向他,把他壓倒,質(zhì)問他,這些日子去哪兒了,為什么一直不來看她?他不是說要一直陪著她,要幫她嗎?

      他說回了一趟老家,叫了幾個人,準備做裝修,城里新建了一個小區(qū),他們在那兒接了個活。

      她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了他,仿佛失蹤已久的親人,還略略地抽泣,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他也抱住了她,遲疑地,不安地,問她怎么了?捋著她的發(fā),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她使勁地搖頭,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整個身體像散了架一樣,虛空、無力、癱軟,沒有了靈魂,只剩下這無助的軀殼,出賣她、榨取她。

      她帶他回家。兒子定定地看著他。他友好地摸了摸兒子的頭,問:你好啊,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兒子有力地甩開了頭,恨恨地說了一句:別碰我!

      說著,站在她身旁,摟住她的肩膀,看著他。他拿出一件很大的遙控飛機,晃了晃,問兒子:喜歡嗎?給你買的。

      兒子只是看著,并沒有露出半點的好奇或羨慕,他指著上面的說明說:可以飛得很高的,比這幢樓高,你可以拿到樓下去試試。他把飛機往兒子手里送,兒子沒有接,往后退了一步,把她也拉后了一步,轉(zhuǎn)過頭說:媽媽,他不是好人,我不想看見他!

      他是壞人,但她想看見他,想要跟他在一起。這種愿望如此強烈,讓她不顧一切,感情上曾經(jīng)受過的傷害、物質(zhì)上曾經(jīng)蒙受的巨大損失,此時此刻都風(fēng)輕云淡,她只想抓住現(xiàn)在,過去、以后都無所謂了。她說:新新,別這么沒禮貌,叫叔叔,問叔叔好!

      兒子不叫,只是摟緊了她,對他說:你出去,我們家不歡迎你,以后也不要來!

      他并不以為意,還炫耀手里的飛機,說起了賣飛機的營業(yè)員不知道怎么組裝,被經(jīng)理罵了一通,他很不好意思。他像是在給兒子解釋,又像在為自己開脫。她也在解釋,說孩子小不懂事,他的話你別放心上等等,他再說回來,他倆一來一回,說著笑著,像失散多年的親人,說不完的思念、訴不清的深情,完全忽略了身邊的兒子。

      兒子的手從她肩膀上滑開了,轉(zhuǎn)身拉開門出去了,哐地一聲,他們的對話被打斷了。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兀自還在顫動的門框,他說:兒子出去了?

      她笑笑,不以為意:沒事,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好,你坐,我給你倒水。

      他說不用,伸出去的手碰到了她的胳膊,她轉(zhuǎn)過頭笑了一下。他的手拉住了她,擁入了懷中。她沒有動,抬起頭來看他,好像在等待。他吻她,她回應(yīng)他,熱烈而又絕望,好像在干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但是又充滿飛一樣的快樂,也許快樂本身就透著傻,傻本身就是一件快樂的事。

      他在每個房子里都轉(zhuǎn)了一圈,不住地點頭,這房子挺不錯的,別看小,位置好,上學(xué)上班都方便。

      好有什么用?破得跟什么似的,又沒錢裝修。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說:你真傻,捧著金飯碗哭窮,光這么一套房子,至少三十萬呢,在新開發(fā)的小區(qū)里至少可以買兩套,而且也是這么大。

      新開發(fā)的小區(qū)在哪兒,怎么那么便宜?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道,她開始擔(dān)心兒子,去哪兒了?天都黑了,怎么還不回來?她要去上班了。他還在說房子,怎么怎么好,新樓盤是由全國連鎖的開發(fā)商做的,小區(qū)環(huán)境比這兒好,像花園一樣,他們在那干裝修,什么時候帶她去看看,可漂亮了!

      他善于化腐朽為神奇,把一件普通人看來根本不可能的事卻說得輕而易舉,讓人心生向往,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就飄到了新樓盤的樣子,嶄新的外觀、樓梯,里面裝飾一新,新床、新沙發(fā),但要很多錢。一想到錢,那些想像就像肥皂泡一樣,噗地一下就破了,她重又想起兒子,她該去上班了。

      他們一起出來,兒子不在院子,也不在周圍的街上。兒子仿佛在跟他們捉迷藏,故意躲在一個隱蔽的地方,在暗中觀察著他倆的一舉一動。她想叫一聲,但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流滾滾,再大的聲音也只是像空氣的輕微顫動,兒子即使聽見了,也不會理她。

      悔意滾滾而來,他的出現(xiàn)像是一把銳利的剪刀,一點點撕裂她和兒子之間的親密,和她目前看起來已經(jīng)平靜了的生活。今天的行為像是對自己的懲罰,更像是狠狠的報復(fù),快樂像肥皂泡一樣,只是她虛幻的想像,她再一次踏上自己的過去。

      她低頭看著腳下,還是習(xí)慣的街道,條帚、簸箕、垃圾車,她固定的生活資料、固定的線路,還有固定的姿勢和動作,此時此刻,它們于她如此親切,像親人一樣,她產(chǎn)生了擁抱它們的沖動,好像是最后一面。她不相信它們是真的,用條帚的竹尖故意戳手指,一下又一下,手指上好幾個洞,滲出細細的血,她吸吮著,感受到一絲絲甜和踏實。

      他問她:你怎么了?要幫她包扎傷口。

      你別管!她惡狠狠的,全然沒有了床上的溫存和體貼。他愣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可她知道,他是裝的,全是裝的,他總是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動搖她。她恨不得殺了他,用那只鐵鍬把。

      他怯了,往后退了幾步,說: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擔(dān)心兒子?要不,我去找他?

      她想:你不配!但她已經(jīng)不想和他說任何話了,只想安安靜靜地把這段掃完,回家,看兒子回來了沒有。

      路的盡頭,她看到了自己的自行車,兒子正騎在車上向她招手,自信滿滿地說:媽,你上來,我?guī)悖?/p>

      那一刻,她的心立即輕快地飛起來了,真的,整個身體都輕盈了,仿佛充了氣的氣球,冉冉地升上天空。坐在車子的后座上,她不安地問:你力氣小,要不,我來帶你吧?

      兒子不理她,帶著她橫沖直撞。夜晚的街道上車很少,人也很少,兒子一邊亂騎,一邊說:媽,你坐穩(wěn)了,坐穩(wěn)了??!

      她緊緊地抓住車座,兩腳粘住后輪的橫梁,不停地哎呀哎呀地叫著,然后又哈哈大笑。兒子也笑,一邊笑一邊加快車速,車子快要飛起來了,真的有種飛翔的感覺,真好!

      她說:你慢點,再這樣,我就甩出去了。

      兒子滿不在乎地說:不會,有我呢。

      其實,她的心里是踏實的,即使甩出去她也不怕,就是摔破了流血了又算得了什么呢!車子一直沒有倒,也沒有撞上任何障礙物,他們安全到家了。

      回到家,她對兒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向你保證,以后再也不帶那個人回家了!

      兒子不看她,說:沒事,只要你高興。

      她扳過兒子來,讓他看著她,說: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高興。

      你撒謊!兒子掙脫了她,指著自己的房間說:只是,他不能進我的房間,我要換鎖換鑰匙!

      她的心再次受到重擊,有傷口的手指使勁地擦在了桌子角上,一種銳利的痛迅速襲遍全身,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并緊緊地縮在了一起,嘴角露出了一抹狠狠的笑意。

      她撥打了文隊長留下的那個號碼,文隊長不在,一個年輕的充滿朝氣的聲音問她要報案嗎?告訴他就行。她慢慢地說出了張余的名字,還說出了那個小區(qū),張余可能在那里干活。

      張姐給她介紹的對象,是一個工廠倒班的工人,個子不高,但很墩實,皮膚黑亮,站在那里有些靦腆,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一如她當(dāng)年的模樣,相親時,總是這么拘束,總擔(dān)心別人嫌她胖。

      張姐說大非孝順、體貼、技術(shù)好,是個焊工,挺不錯的,老婆死了,就想找個知冷知熱的人,一起踏踏實實過日子。

      大非開口了,像倒豆子一樣嘩啦啦的:我有一個丫頭,我媽帶,今年十五歲了,正在青春期,性子有些擰。你放心,等我們結(jié)婚,她還是跟我媽,不會讓你為難的。

      孩子、老人,一大家子,聽起來挺熱鬧的,像是一種回歸,她的心底生出一絲渴望。跟著大非一起上他家看望老人和他的女兒,老人胖胖的、笑瞇瞇的,打量她的眼神里滿是歡喜,一個勁地說著:好,挺好,挺好,長得挺好看的。她瘦了很多,原有的清麗模樣,也已經(jīng)老了、有皺紋了,皮膚也暗了。而大非的女兒挺拔、高挑、美麗,正是青春最靚麗的時候,她羨慕她。兩人站在那兒對望著,她笑了一下。大非讓女兒叫阿姨,女兒尖銳地說了一句:聽說你是掃大街的?

      嗯,她用力地點了點頭,比起她的過去,這實在不算什么。

      女兒重重地哼了一下,說:我才不要掃大街的當(dāng)我阿姨!

      大非緊緊地拉住了她,呵斥女兒:陽陽,說什么呢?沒大沒小的,叫阿姨!陽陽沒有叫,而是瞪了大非一眼走了,說是去同學(xué)家。

      大非和母親留她一起吃飯,是臊子面,細長、筋道,湯調(diào)得十分均勻,每一粒肉或菜都與湯融為了一體,所謂的化境。她還是第一次吃到這樣的臊子湯,一連喝了兩碗,讓她驀地想起了沒坐牢前的日子,無休無止地吃,快樂而自由。原來,她一直期待著這樣一種家庭氛圍,可是她錯過了?,F(xiàn)在也像夢一樣,透著某種不真實,像是生活給予她痛苦的一絲緩解,過后,一切將恢復(fù)原狀。

      眼睛濕濕的,和著湯一起喝得干干凈凈的,甚至她還吸溜了兩聲,然后放下碗,說:真好吃。她燦爛地對老人和大非笑著,大非也笑了,說:那當(dāng)然,我媽調(diào)的臊子湯是一絕,廠里誰家過事,都要叫我媽去調(diào)頭舀湯。

      母親只是淡淡地笑著,并沒有露出一絲像兒子一般的得意或驕傲,她注意到了英子的強顏歡笑,還關(guān)切地問了一句:你怎么了,不舒服嗎,是不是湯不合口味?

      沒有,特別好喝!英子再次強調(diào)臊子湯的美味,老人放下心來,說兒媳婦都去世好幾年了,兒子一直當(dāng)?shù)之?dāng)媽,把姑娘拉扯這么大,挺不容易的。你們倆要是真成啊,那敢情好,互相有個照應(yīng)。英子和大非互相看看,都笑了。大非大咧咧地說:肯定能成,媽。老人看她,她點了點頭,說:大非人挺好的,您也這么好。老人樂得呵呵地笑了起來。

      大非來看她,坐在櫥窗臺上,拿著一杯冰淇淋,靜靜地等待著。她走過來,一起坐在窗臺上吃冰淇淋,她喜歡奶油的味道,從少女時代起,就嗜吃如命,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會花在吃上,其中就有這美味的冰淇淋。大非說要裝修房子,買新家具,約她哪天有時間一起去看。還說要見她的哥哥,問她備什么樣的見面禮好。

      冰淇淋在嘴里慢慢地融化,滑落進胃里,幾分冰涼從心底升起,在喉嚨口盤桓,牙齒格吱吱地響。她說:這冰淇淋挺冰的,老了,怕涼,下次別買了!

      大非下意識地嗯了一聲,繼續(xù)說著冰箱和彩電、沙發(fā)和床,他執(zhí)著于那些實物的式樣和顏色,還有功能,像是一個實用主義者,也像是一個實物,具有木頭和金屬的混合質(zhì)感。她想,她想要試著和一個物質(zhì)產(chǎn)生碰撞和溫暖,還有愛情。最后兩個字總是讓她覺得酸澀,似乎是一個本末倒置的詞語,像空氣,像風(fēng)像雨,與她應(yīng)該沒什么關(guān)系,卻顛倒了她的人生。

      張余站在那兒,似乎略略有些驚訝,隨即又釋然,向大非伸出手,愉快地自我介紹:我是英子的男朋友,您怎么稱呼?

      愛情像是一場地震、海嘯,頃刻之間就將一切化為烏有,所有的物質(zhì)都隨之毀滅。張余的幾句話就擊倒了大非,他站了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張余:你,你是誰,誰?

      張余再次強調(diào)了身份,是英子的男朋友。

      大非把臉轉(zhuǎn)向英子,再次重復(fù)剛才的問題,只不過轉(zhuǎn)換了人稱:他是誰?英子,他到底是誰?

      英子看了看街頭,人來人往,車來車去,很正常,沒有警車,也沒有警察,此時是傍晚,警察下班了,文隊長并沒有接到她的訊息,那個小警察對她沒頭沒腦的報案也肯定沒當(dāng)回事?;蛘撸麄兏緵]有證據(jù),沒法起訴張余,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夠表明他與當(dāng)年的那件案子有關(guān)。除非她親自把他領(lǐng)到警察局,確確實實地告訴文隊長:這就是張余,當(dāng)年騙我十萬元的那個人。但此時此刻,她不會,她不想把這件事擴大,不想讓大非知道得更多。

      于是,她淡淡地搖了搖頭說:只是一個路人,有一次受傷躺在地上快死了,被我發(fā)現(xiàn)了,裝在垃圾車上送到了醫(yī)院里,他撿了一條命。

      大非更加懷疑:你救了他,你是他的救命恩人?這背后似乎隱匿著無數(shù)的可能性,大非遲疑地看看張余,然后質(zhì)問英子:那你還找我?他并不像外表那么憨厚,他什么都懂。

      英子堅持道:大非,你誤會了,我和他真的沒有關(guān)系,就是在大街上碰著他了,送他去醫(yī)院了,我們沒有關(guān)系!她語氣很堅定,當(dāng)時,她確實是這么想的,現(xiàn)在也沒有改變。

      大非盯著她看,不相信地問道:沒有嗎?

      她堅定地搖了搖頭,大非又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張余,說:你聽見了,我媳婦跟你沒關(guān)系,以后別再胡說八道,聽見沒?他向張余揮了揮手中的拳頭。

      張余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過頭看著英子,說:怎么了,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英子也看著他,目光毫不躲閃,帶著某種挑釁,一字一句地說:張余,你不要胡說八道!我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現(xiàn)在沒有,以后沒有,過去也沒有,我們從來就不認識!我只是救了你,你不用為此過意不去,那天就是一頭豬我也會救的!

      她忽地從包里拿出一把瑞士軍刀,原本是用來走夜路防身的,她將刀尖對著自己的胸膛說:你走吧,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你要再來,我就殺了我自己!

      張余一把搶過了英子手中的刀說:你干什么,從哪搞的這玩意?像真的一樣!

      他摸了摸刀鋒:這么利,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以后可不要隨便拿在手里,一不小心就把你自個劃傷了。他的話充滿關(guān)切和溫暖,而且發(fā)自內(nèi)心,根本沒把英子的決絕放到心里去,好像英子在演戲,而且演得還挺像那么回事。觀眾是大非。

      大非站了幾秒鐘,默默走開了,他的腳步很慢,好像有些遲疑。英子叫了一聲:大非!他停了一下,但沒轉(zhuǎn)過身來。英子又叫了一聲,就被張余捂住了嘴,聽起來還像抱住了似的,大非就加快了腳步。

      英子使勁推了一把張余,大叫道:你滾,你就是一個混蛋!你毀了我的生活,我討厭你,我恨你,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見到你!

      張余打了一個踉蹌?wù)咀×?,問她:我就不明白了,女人干嗎老是這么口是心非?我們倆都那樣了,你為什么還要跟別人相親?你應(yīng)該嫁的人是我、是我,懂嗎?

      不可能,不可能,她使勁地搖著頭,她不可能嫁給他,永遠都不可能。她要把他送進監(jiān)獄,告訴文隊長一切,他就是那個當(dāng)年卷了十萬元消失了的人。

      張余看她不說話,以為她動心了,靠近她輕聲說:晚上,我去你那兒。說完,兩眼亮晶晶地看著她,

      她盯著他,冷冷地問:去我那兒干什么?

      他看著她的表情,有點訕訕的,搔了搔頭,笑著反問:你說干什么?

      她一下子就崩潰了,好像剛才的決絕和剛烈真真確確的是一場表演,觀眾走了,她的表演再也進行不下去了。她把頭使勁地往旁邊的柱子上撞,那個大水泥柱子很結(jié)實,一下就撞出了血。他忙把她拉住了,著急地說:我馬上送你去醫(yī)院,別擔(dān)心,一切都會好的!

      她頭上纏了條繃帶,十分羞愧,幾乎不敢抬頭看任何人。他送她回家,門一開,兒子懷疑地看著他們。她強忍著痛,對他說:你回去吧!

      他不放心,要跟她進去,她堅決地說:不用了,兒子會照顧我的。但就在這時,兒子竟然滿面含笑地說了句:叔叔,您進來坐會。她一時驚訝地張開了嘴,他乘機而入,看到桌上的兩盤菜和米飯,就贊許兒子:真能干,像個小大人一樣!

      兒子一點也沒表示出反感,還主動說:叔叔,您也吃,我去拿筷子和碗。

      他們像是一家人一樣坐在一起吃飯、聊天,她甚至恍然以為,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正式辦過結(jié)婚手續(xù)了,像所有合法婚姻那樣,他們是正式的一家人。

      但很快,這種假象就被打破了,兒子說一會兒要去同學(xué)家拿習(xí)題集,可能要晚點回來,讓媽媽別等他。說完真的拿了一本書走了,門哐地一聲,英子的心震了一下,恐懼、羞恥、擔(dān)心各種情緒倏忽而至,空曠的屋子里又剩下她和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后者正漸漸靠近她,那種強大的男人氣息籠罩住她,讓她恍惚以為這是愛情,理智告訴她這是陷阱。漸漸開始分裂的她變成兩個人,互相指責(zé)、爭斗,甚至動起了手,而她站在一旁,冷靜地看著這一切。男人的手臂漸漸爬上她的臉,像螞蟻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噬她。

      夜已經(jīng)深了,兒子還沒有回來。她要去同學(xué)家找兒子,他說:你知道是哪個同學(xué)家嗎?當(dāng)然不知道,她根本就不知道兒子去哪兒了,他平常跟哪些孩子來往、跟誰關(guān)系好,她從來都不知道。

      他們一起來到大街上,等車的時候,她無意中轉(zhuǎn)過頭,看到銀行取款機的房間燈很亮,里面有一個乞丐,還有她的兒子,他們都低著頭睡著了,下意識地,頭靠在了一起。

      她轉(zhuǎn)過頭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團羞恥,緊緊地貼著自己,溫?zé)岬臍庀⒁魂囮囈u來,她感到灼熱、羞愧,還想要躲避。她漸漸走向銀行,身后,他亦步亦趨,像是她的一個影子,大大地籠罩住她。她的身影萎縮成一小團,額外地綴在一邊,像是一個已到晚期的惡性腫瘤,等待一把手術(shù)刀的割離。那個潛意識的自己再次跳出來,手里拿著一把理想中的刀,低下頭彎下身子,一點一點地割那個光明中的一抹暗影,一次又一次,暗影去了又來了。潛意識的自己懷里抱滿了陰影,有的開始掉落,砸在原有的陰影上,無數(shù)的影子蜂擁而來,緊緊地包圍住她,她快要窒息。

      她打開銀行門,用手遮住刺亮的白光,低下頭彎下身子,試著抱起兒子。比她還要高的兒子很瘦,但很重,她怎么努力都抱不起來。他要幫她,她不讓。她搖動著兒子,叫道:新新,走,咱們回家去睡!

      乞丐睜開眼睛,驚慌地看著他們,問:你們要干什么,搶孩子嗎?

      她萬分羞愧,連說對不起,解釋說:這是我兒子,我一直在找他,真不好意思!

      乞丐懷疑地問道:你有什么證據(jù),能證明你們是母子關(guān)系?

      證據(jù)?她從來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問題,眼前睡得正香、腦袋親密地搭在乞丐肩上的孩子真真切切是她的兒子,她從來沒想過要證明這一點,周圍的人也自然而然地認為這是事實。可現(xiàn)在,眼前的陌生人要她拿出證據(jù)來,她忽然感到十分無助,還有一種羞恥到死的毀滅感。

      她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我是他媽媽,我本來就是他媽媽,我真的是他媽媽。

      乞丐不信,望望她,又望望她身旁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搖搖頭說:你們一點都不像好人,看看,一個纏著繃帶,一個留著疤,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吧?得罪誰了,下手這么狠?

      他手一揮,不耐煩地說:你這老頭,怎么說話呢?這就是我們家兒子,查戶口怎么著?讓開!說著,他低下身子要去抱兒子。

      滾開!英子忽然怒不可遏,發(fā)出了咆哮般的嚎叫,嚇了屋子里所有的人,他們都驚愕地看著她,連兒子新新也在朦朧中哼了一聲。英子惡狠狠地瞪了張余一眼說,這是我的兒子,是我一個人的,與任何人都沒有關(guān)系!

      張余有點羞愧不安,搔著頭喃喃地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沒人搶你的兒子。

      她不再理他,低下身子叫兒子:新新,新新,你醒醒!

      兒子換了個姿勢,嘴里喃喃地說:再睡會,再睡會,天還沒亮呢。她努力地抹開兒子的眼睛,說:看看,都這么亮了,咱回家去睡,媽給你把床鋪好了。

      兒子一下子醒了,坐端正了,急切地問道:誰讓你進我房間了,你哪來的鑰匙?

      她一愣,剛才的話只是隨口而說,她并沒有進兒子的房間,自從換鎖換鑰匙,那個房間的大門就對她永遠地關(guān)閉了,她曾經(jīng)試著想要一把鑰匙,但兒子始終不松口,她為此一直很失落,覺得兒子不信任她,可又覺得自己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兒子。她懦懦地說:我沒有,沒有鑰匙啊,你沒給我鑰匙啊!

      那你怎么給我鋪床?兒子步步緊逼。

      她后退了,怕了,她說謊了,隨口的一句話竟然是一句謊言,當(dāng)著兒子的面被拆穿了,還有兩個見證人,一個陌生人,一個是他。她打了自己一耳光,說:對不起,新新,我說錯了,我沒有鋪床,我只是想讓你回去,咱們回家睡覺,好嗎?語氣近于哀求。

      兒子站了起來,說:好吧,走,回家!說完,往外走去,她忙跟了過去。

      張余也亦步亦趨,好像她的影子。她有些惱恨,轉(zhuǎn)過頭惡狠狠地說:別跟著我!張余就站住了,在路燈的陰影里。走出好遠,她回過頭去,他還站在那里。她在想,如果我現(xiàn)在給文隊長打電話,應(yīng)該還來得及。

      家屬院門口的對面就有一個電話亭,她對兒子說:你先上樓,我去打個電話!說著疾步走到了對面,站在電話亭里,她看到張余已經(jīng)走了,走得很慢,像是搞不清往哪邊走。電話通了,是文隊長,問是哪兒,找誰?

      英子一字一頓地說:我是陳蘭,我看見張余了。她說出了具體位置,還說張余正在路上走著,文隊長摞下了電話。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了遠處的警笛聲,她想像警車發(fā)現(xiàn)了張余,把他拉上了車,送到了警局,警察問他姓名、年齡、職業(yè)、居住地,還問他犯過什么事?她仿佛看到張余慢慢抬起頭,看著警察茫然地說:沒有。文隊長一定會找英子去警局指認張余,她想她一定要去,為了兒子。

      回到屋里,兒子還沒有睡,從里屋走出來,問她剛才給誰打電話?目光凜然。什么時候起,兒子開始變得陌生,看她的眼神總是透著懷疑和不安,仿佛知道她內(nèi)心想些什么。一邊跟張余上床一邊打電話叫警察抓他。她感覺自己的矛盾和不齒,她不相信,只有十二歲的兒子能看出她的糾結(jié)和恐懼。更不會想到,那個令她和兒子感情產(chǎn)生裂縫的陌生男人會是他的父親。父親,這兩個字讓她感到罪惡,他于這個家、于兒子是一種可恥的存在,從來就沒有,以后、現(xiàn)在也不應(yīng)該有。她開始想,文隊長到底抓沒抓到張余?如果沒抓到,張余還會不會再來找她?如果找她,她要如何干脆利落地報警,將張余真正地繩之以法?

      她走近兒子,摸著他的頭說: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課呢。

      兒子堅持要知道她給誰打電話,為什么這么晚?她隨口說:給同事張姐,明天有點事,想讓張姐替我一下。她說得那么自然,借口從嘴里跑出來的時候,一點都沒有經(jīng)過大腦,所以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謊言原來是會自然生成的。

      這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兒子似乎信了,去刷牙洗臉了。她坐在沙發(fā)上,努力傾聽外面的警笛,但卻一直沒有響,似乎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有一種極度的疲乏和困倦,不知不覺竟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兒子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拿了一床被子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大非在樓下的院子里焊一只很大的狗籠子,他買了一只金毛,毛色油黑發(fā)亮,兩只眼睛掩映在濃密的長毛里,閉著的時候看上去很懶散,只要睜開一條縫就透出銳利的眼神,好像隨時要撲上來。英子想起了從前院子里的那只流浪狗,這么多年過去了,應(yīng)該死了吧?她慢慢走近它,蹲下身子,摸它的脖子,它懶懶地看了她一眼,舒服地閉上了眼睛。有一條很粗的鋼鏈條將金毛拴在院子里的水泥柱子上,她摸了摸那鏈索,沉甸甸的,真是好鋼。她問大非籠子焊了放哪兒?這么大一個東西,屋子里肯定放不下。

      大非悶聲悶氣地說:給一個哥們焊的,人家正在做狗的生意,在青海那邊搞了一個藏獒基地,現(xiàn)在藏獒挺值錢的,那哥們發(fā)了,什么時候帶你去參觀一下。

      大非好像忘記了那天的事,還把鑰匙給她讓她上樓去喝水。她說不用,就坐在這兒陪著大非,還可以說說話。她問他母親呢?大非說母親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去五泉山上香,這會應(yīng)該在山上。說中午飯呆會出去吃。

      他們吃完飯,大非送她去上班。兩人間氣氛一直很好,大非沒有再提與結(jié)婚有關(guān)的事情,她也沒有說張余,更沒有說過去,心想,以后找機會再說吧。不知為什么,她內(nèi)心里對報警抓張余這件事還是沒有下定決心,甚至想就這樣放過他,就當(dāng)從來不認識他。

      但大非提起了張余,他說:我看見了那人。

      她一愣:誰,你看見了誰?她本能地認為是張余,還沒來由地慌張。

      大非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就那天找你的那個人,前幾天在廟灘子那兒等車的時候,我看見他從一個院子里出來,那是農(nóng)民房,還有條大狼狗在門口臥著。

      張余怎么會跑到廟灘子,還住在農(nóng)民房?英子恍然記起對張余居然一無所知,過去短暫而又熱烈,卻并不真實?,F(xiàn)在,他還是一個影子,她只是見到他本人,聽到他說這說那,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從他嘴里跑出來的,但從沒有見過。她忽然產(chǎn)生了好奇,想去看一看張余到底住在哪里,真實的一面是怎樣的?

      大非接著說道:他好像在那里住,當(dāng)時端了一盆水往外潑,那是下午,正是上班的時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大非轉(zhuǎn)過頭問英子。

      我也不知道。英子搖搖頭說:好像是開了一個什么公司,做廣告。她想起公交站牌上的洗發(fā)水廣告,那個明星她很喜歡,一頭像瀑布一般美麗的長發(fā)。也可能他是個騙子,就是那么隨便一說,那廣告根本就與他沒什么關(guān)系。

      她讓大非領(lǐng)她去那個地方看一下,他們?nèi)チ?,她看見了那條狼狗,懶懶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她進大門的時候只是微微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房主站在一旁,是一個中年男人。這是二層樓,二十個房間,每個房間二十平米,專門出租給外地人。男人姓劉,人們都叫他老劉。他說張余不在,上工地了。說著指了指遠處一個新開發(fā)的小區(qū),說:你們?nèi)ツ莾赫宜伞?/p>

      小區(qū)綠化得挺漂亮,像深圳一樣。雖然英子從來沒去過深圳,但她記得張余這么比喻過,也許張余嘴里的小區(qū)正是這個地方。區(qū)里區(qū)外,綠樹成陰,鮮花盛開,幽靜的小路,開闊的街道,那些并不高大的建筑是土黃色的,綠色玻璃,樓頂套了一圈藍色,像是小時候看的外國童話故事。

      真漂亮,住在這兒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英子感嘆著。

      有錢人唄。大非打量著這里的一切,眼里雖然也露出欣賞和熱切,但并不強烈,而且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地理位置太偏,離市中心太遠,誰住這?。?/p>

      他們對于開發(fā)商把房子建在這么偏的地方有點不可思議,可又羨慕不已,這么好的房子,真可惜了!大非說:要是退休了,在這兒買一套房挺好的,每天在院子里鍛煉鍛煉身體,空氣也新鮮。他長相憨憨的,說話翁聲翁氣的,而且一本正經(jīng)的,把英子惹笑了。說:人家開發(fā)商花那么多錢,就賣給老頭老太太?那能掙上錢嗎?

      銷售處冷冷清清的,一個小伙子走過來問他們要買房子嗎?他們隨口說想看看房子的結(jié)構(gòu)、價格,還問都有什么人買房子?這兒公交車都沒有,上班挺不方便的!

      銷售處拿出一個完整的規(guī)劃圖,告訴他們公交公司已經(jīng)在他們這里開辟了線路,馬上就要通車,還說了中小學(xué)的規(guī)劃位置,超市、商場,甚至還有一個省級醫(yī)院的分院位置布局圖,并指著遠處的幾塊空地,說那里要建學(xué)校,那里要建醫(yī)院,等等,都已經(jīng)開工了,最遲后年。還問他們準備買個多大的,多少錢的,在哪上班?像他們這種情況,可以貸款,首期只需付房款的百分之三十,手續(xù)由他們來辦。第一期房子已經(jīng)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套了,是復(fù)式的,問他們想不想看一下?有樣板房。

      兩個人跟著那個銷售員去看了樣板房,豪華大氣。又看房間布局,二層,帶天臺,像過去有錢人家的洋房,一問價格,只要四十來萬。英子飛快地算了一下,首付需要十二萬,她的存款遠遠不夠。銷售員激情四溢地說:這個價格特別合算,天臺是贈送的,等于是買一層送一層。

      樣板房的天臺被蓬起來了,墻上貼了裝飾畫、打了壁櫥,柜子里有酒和酒杯,樹根造型的桌椅古樸稚拙,旁邊是一個小花園,里面甚至還種上了一棵花椒樹,當(dāng)然都是假的。但英子特別喜歡這個天臺,如果自己能擁有這么一個天臺,坐在桌子旁看看書,喝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生活中所有的苦難都無所謂了。

      銷售員說,你們可以自己規(guī)劃,按照你們的想法,可能會比這更好,更符合你們的要求。英子的腦海里馬上浮現(xiàn)出各種電視上見過的最豪華的裝修,家具店里見到過的最漂亮的家具,還有個性化的一些小玩藝兒,比如一只藍色的風(fēng)鈴,掛在進門的墻上。

      就在這時,他們看到了張余,戴著一只報紙折成的簡易帽子,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工作服,衣服和帽子上都沾滿了白灰,手里拿著一只板刷提著一只油漆桶,從樓的那頭走過來,與他們打了個照面,幾個人都愣住了。

      還是張余反應(yīng)最快,下意識地叫了一聲英子,說:你們怎么在這里?看了看大非,又看了看英子。英子想也沒想說:大非想買房,讓我陪他來看看,這兒環(huán)境還挺不錯的。轉(zhuǎn)過頭看大非,大非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英子接著問張余:你在這里干什么呢,你怎么穿得跟小工似的?

      張余有點尷尬地笑了,說:這不,我們在這兒接了個活,人手少,我只好自己上了。還說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做了好幾家了,并問英子看沒看里面,更漂亮呢!

      英子指了指旁邊的銷售人員,剛看過,確實挺漂亮的!

      哦,張余似乎有些失望,看看大非,又看看銷售人員。銷售人員馬上說:既然你們認識,那你就帶他們?nèi)マD(zhuǎn)轉(zhuǎn)。還對英子說:您再考慮考慮,這個價格確實特別實惠。并給了她一張名片,讓她想好了打電話,說完就回去了。

      大非也想回去,英子就要跟著走,張余拉住了她,說:你不是來看我的嗎,干嗎要跟著他去?

      大非就走了,沒再回頭。英子哎了一聲,大非沿著樓梯下去了,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傳得很遠,一下一下,敲打著英子。

      她一時茫然,看著張余。張余說:你這樣做是傷害他,知不知道?明知沒有希望,你還要糾纏他,明擺著是利用他,你以為他是傻子呀?

      她被戳穿了心事,腳底下就有點飄,但嘴還硬:不要你管,我的事你少管!說著掙脫張余跑了出去。

      她攆上大非,兩人走在了一起,但誰也不說話,一直走到公交車站,車很少,人也很少,他們站在那兒一直等著。隔著半米遠的距離,大非在抽煙,她望著遠處,時而回過頭去看小區(qū)里的樓。天藍色的邊,尖尖的拱頂,像童話中的城堡,又像夢幻中的仙境。

      大非也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那樓,說:你回去找他吧,我先走了。

      車來了,大非上了車。她想跟上去,可又覺得毫無理由,就站在那兒發(fā)愣。車開走了,卷起一層塵土,很快又飄散了。

      她將身子靠在一棵柳樹上,樹皮粗糙,疤節(jié)很多,但結(jié)實、寬大,靠上去很溫暖,比人可靠。

      再來一趟公交車還要很長時間,她不想等了,慢慢往前走去。街道很寬,但人很少,車也很少,她往回追溯,自己究竟是怎么來到這兒的,為什么?現(xiàn)在怎么會一個人?一天就這么過去了,什么也沒干,也沒有陪兒子。她本來想干什么來著,她明明記得早上出門時興致勃勃的,信心十足,好像要干一件大事來著。但究竟要干什么,現(xiàn)在她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不知不覺的,她走到了張余住的出租屋。那個房東的房門開著,房東正在看電視,電視機旁邊放著一只電話機。

      她出現(xiàn)在門口,房東看了她一眼,問她找著了嗎?這問題毫無頭腦,她想不起來要找什么。

      你不是找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嗎,叫什么余的?

      哦,她想起來了,是的,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他原來沒疤的,很英俊呢,說話也溫文爾雅、很有魅力的,但現(xiàn)在可憐見的,住在這種荒僻的農(nóng)民房里,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拿著板刷,在烈日下刷墻、刷天頂,掙著辛苦錢。

      那些錢都去哪兒了,十萬呢,在80年代,這是一個不可想象的數(shù)字,對一個家庭尤其如此。他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錢,都用到哪兒去了,為什么現(xiàn)在如此落魄?

      她走進屋里,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茶幾上放著煙和打火機,她點了一根熟練地抽起來。就是在那十萬元消失以后,她開始用這種煙熏火燎的方法麻痹自己,直到進監(jiān)獄。

      老劉看著電視,也不說話,他們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各干各的事,想著各自的心事。時而有進出的人,有的和老劉聊一兩句,眼神斜睨著她,她視而不見。好奇的人直接問老劉:誰呀?

      老劉也看一眼她,好像在征詢她的意思。她兀自抽著煙,仿佛沒聽見他們的對話,也沒意識到陌生人對她的好奇。老劉就對那人說:該干嗎干嗎去!

      屋子里一時又安靜了下來。電視節(jié)目演完了,換了一個臺,又換了一個,她的煙早抽完了,目光一直無意識地停在熒屏上。不知什么時候老劉已經(jīng)出去了,院子里飄起了飯菜的香氣,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都回來了,三三兩兩地往對面的房子捅去,香氣正是從那里來的。院子里開始散落著吃飯的人,蹲著的站著的坐著的。有男的有女的,穿著上一律都顯得陳舊、臟污,看不出原有的顏色。飯盆也是各種各樣的,鋁的塑料的不銹鋼的。

      她想像張余每天也這樣站著吃飯,穿著這樣的衣服,去找她時卻換上一套干凈體面的衣服,像個公子哥兒或者老板,他挺不容易的。

      她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撥打文隊長的電話,文隊長并沒有初次見面時的激動,淡淡地說一句我知道了,就摞了電話。她一時愣住了,文隊長怎么了,不想抓張余了嗎?抑或是覺得她根本靠不住,對她提供的任何信息都不再理會,就讓她自生自滅,還有很多的大案要案等著他們呢。

      門口的墻上有一面橢圓形的鏡子,剛好映出她尖削的臉,眼神里透出明顯的憎惡,還有仇恨。如果手里有把刀的話,也許她會把鏡子劈碎。

      張余回來了,還穿著那件做小工的衣服,紙糊的帽子倒是去掉了,臉也洗干凈了,就露出了原有的清秀模樣。他進大門直接往對面去了,跟人們打招呼、調(diào)笑。老劉給他打完飯,向這邊努了一下嘴:等你一下午了。

      張余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她。她站在門口,好像在迎接他,臉上有一層微微的笑意,笑意下面有寒霜,她感到陣陣寒意。于是,笑溢開了,盡量顯得十分開心,但笑的尾巴梢上有點苦,好像要哭。

      張余走了進來,晃著手里的飯盒,問她:沒跟那個大非走呀?眼里滿是調(diào)笑,還有幾分得意,似乎早就知道了這個結(jié)果。

      她也笑了,說:我餓了。

      張余把飯盒遞過來,說:你肯定吃不慣,要不出去吃?

      她看了一眼那飯,蓮花菜米飯,有幾粒白生生的肥肉,白得讓她直起生理反應(yīng),她強忍住了,說:這附近沒有飯館呀!

      張余指了指院子里的那輛摩托車,破舊不堪,她其實早就看見了,但以為是壞的。張余就發(fā)動車子,讓她坐在后座上。院子里的人吹起了口哨,還有嘩聲,張余哈哈地笑著,她也笑,這次是真的,還有種很特別的感覺,好像第一次坐在男人的車子后座上,可以靠在前面的那只背上,很踏實。但一路上,她一直沒有靠過去,甚至都沒有碰一下張余的身體,兩只手一直緊緊地抓住后座的兩根粗鋼管,生怕被甩出去。車雖破,但車速很快。

      他們來到一家看上去還不錯的飯館,等菜時,張余說起在這個小區(qū)做的工程,總共有四家,同時開工,但大小不同,材料不同,其中有一家快完工了。等把這幾家做完,他賺了錢,也要在這個小區(qū)買套房子安頓下來。

      她一直不怎么說話,只是做一個最好的聽眾和觀眾。他看上去一點不像個騙子,說的每一句話都透著認真和實在,沒有虛幻的成分,沒有高大上的理論,簡潔明快,像嘮家常一樣,還透著某種親切和信任。菜上齊了,熱氣騰騰的,略略地使張余的樣子透出了幾分不真實,好像起霧的樣子,霧一散他也會消失。

      她吃了很少的一點。張余說:你那么瘦,應(yīng)該多吃點。她說吃不下,進監(jiān)獄后人就開始迅速地瘦,以前是怕胖,瘦的時候也開始害怕,怕自己最后變成一把骨頭,還沒挨槍子呢,就自己先沒了聲氣,沒想到還活過來了。不由自主地又說到監(jiān)獄的事,張余的表情就有點僵了,好像她是故意的,要破壞美好的氣氛,要不斷地撕裂傷口,一遍遍給他看,還要說傷口如何如何痛,可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大概他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一個正常的人都不會有這種經(jīng)驗,更不會體諒其中的痛,之前之中之后的精神蛻變,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知道。

      張余埋著頭狼吞虎咽,仿佛餓了好幾天,終于有一頓好飯,實在不能浪費了。但即使這樣,他吃飯的樣子看上去還是優(yōu)雅的,從來不大張著嘴咀嚼,更不會塞滿了飯接她的話荏,他只是速度很快地進食,后面好像有什么在趕著他。

      她無意中抬起頭,看到馬路對面停著一輛警車,心里一瞬間掠過猜疑:可能是文隊長,可又想不可能,他剛才的態(tài)度那么冷淡。張余問她在看什么,順著她的目光探過去,哦了一聲:大概是巡邏車吧,這一帶不大太平,經(jīng)常發(fā)生各種案子,還有過命案呢,我有一天親眼看見地上躺著一男兩女,全身都是血,一直流到那兒。他指著警車前面的一棵大樹。

      警車門打開了,下來兩個警察,其中一個就是文隊長,他也正在看她。她愣了一下,低聲喝了一句:快跑!

      張余并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也沒有動,只是平靜地看著她,然后轉(zhuǎn)向警察,文隊長走了進來。張余夾了一筷子紅燒肉放進了嘴里,仔細地嚼著。文隊長走過來,說:張余,跟我們走一趟吧!

      張余站起來,嘴還在蠕動著嚼那塊肉,咽下去才問道:我犯什么罪了?

      文隊長沒有解釋,向身邊的小警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小警察馬上拿出手銬,銬住了張余的手說:你涉嫌一起重大的詐騙案,請到警局協(xié)助我們調(diào)查!還對她說,麻煩你也去作個證!

      張余看著她,目光在探詢。她說:我叫陳蘭,耳東陳,蘭州的蘭。

      張余不明所以,搖了搖頭,很無辜。陳蘭拿出錢包,里面有一張她二十八歲時的照片,那是認識張余后她特意去相館里照的,里面的她很胖,眼睛、鼻子、嘴巴擠到了一起,但很開心燦爛地笑著。那個小警察湊過來看了一眼,問這是誰?

      沒有人理他。

      晚上十二點她才回到家,遠遠的,她看到兒子站在樓門口,穿著一件薄毛衣,整個身體都縮在一起,嘴唇已經(jīng)哆嗦得說不出話來了。她急忙脫下外套,搭在兒子身上,緊緊摟住他,往家里走去。

      她問兒子站在這里多久了?兒子沒精打采地說:沒多久,做完作業(yè)我就站這兒等你,我想你肯定會回來的。兒子已經(jīng)凍透了,一直打著顫,說出的話也是哆哆嗦嗦的。他還說,媽媽,我馬上就要小學(xué)畢業(yè)了,等我考上師大附中我就住校,再也不妨礙你了。

      她的心一震,不知道說什么好,想摟緊兒子,又覺得自己不配,反而松開了手。兒子卻往她身邊使勁靠了靠,似乎想要一絲溫暖,她就摟住了他。兒子的身體越來越軟,上樓時幾乎完全靠在她身上。她返身抱住了兒子,問他:你怎么了?手碰到兒子的臉和頭,巨燙。

      兒子住院了,發(fā)高燒,嘴里一直說著胡話,一會說有白馬來接他,的的的,馱著他去了一個很美的地方,有媽媽、外公、外婆,外婆做的飯可好吃了,他吃了很多很多;一會又說看見爸爸了,給他買了一個遙控飛機,他們在一起玩,飛機飛得很高,后來就不見了,爸爸也不見了。過了一天一夜后,才慢慢安靜下來,又足足地睡了一天一夜。第三天,兒子睜開眼睛時,她正好去了廁所,剛一出來,就看著兒子穿著睡衣睡褲站在廁所門口,看見她虛弱地叫了一聲:媽媽,我想喝小米粥!

      小米粥里放了糯米和瘦肉丁,兒子小時候她母親經(jīng)常給他做,還給他搟小面條,放胡蘿卜丁和雞蛋。兒子喜歡吃的許多東西都是她母親做的,而她什么都不會。以前是母親做,母親走了以后,兒子幫她做。迄今為止,她做過的飯屈指可數(shù)。

      兒子很喜歡吃,還一個勁夸她做得好,比外婆做得好。兒子是第一次這樣說,以前他總說她笨,什么都不會,還沒他做得好。兒子開始夸獎她了,透著一種生分,從前的無所顧忌、親密無間一下子被扯開了。她想向兒子保證些什么,又覺得說什么都是謊言,兒子已經(jīng)不相信她了,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心在,她不在,說什么都是多余。

      兒子的病時好時壞。醫(yī)生說可以出院了,兒子就開始不舒服了,不是頭疼就是渾身沒勁,還讓她把書本拿來,就在病房里看書做題,還說,反正沒幾個月了,他可以不用去學(xué)校了,自學(xué),然后參加畢業(yè)考試。

      她請了一個星期假,又續(xù)了一個星期。單位的同事來醫(yī)院看兒子,問她什么時候上班,人都排不開了,這段時間大家都忙得很。

      她還沒說什么,兒子已經(jīng)開始頭疼,還說眼睛疼、嗓子疼,渾身沒勁,讓叫醫(yī)生來,他要輸液。同事們面面相覷,只好說走,兒子馬上說:阿姨,再見。還催促她趕緊去叫醫(yī)生,他疼得受不了了。

      她去送同事,他們站在樓道里,同事問她:兒子到底啥病啊,看著好好的,怎么老是不舒服?你要好好檢查一下,千萬別留下什么病根。她連連點頭,又滿心歉意,既為給他們添麻煩了,又為兒子剛才的態(tài)度。同事倒不介意,還讓她安安心心的,孩子最重要。

      大非來了,帶了很多吃的。以前兒子不愿意見到張余,但現(xiàn)在對大非則更是警惕,對他的食物看都不看,眼神里充滿“野草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憤怒和絕望。他甚至當(dāng)著大非的面問:張叔叔去哪兒了?我想他了,他上次給我買的遙控飛機可好玩了,你下次給我拿過來,我要在這兒玩。那只飛機連包裝都沒拆過,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陽臺上的那只玩具箱里。

      大非問兒子:張叔叔經(jīng)常去你家嗎?

      是啊,他幾乎每天都去,還住在我們家,像我爸爸一樣,給我買遙控飛機和文具??矗@本書也是他買的。一本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是英子買給他在醫(yī)院解悶的,可他說起謊來像真的一樣,大非一下就相信了。英子想解釋,估計沒有絲毫勝算,就沒有吭聲。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兒子撒謊的本領(lǐng),而且當(dāng)著她的面。如果是在家里,或在平時他健康的時候,英子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或者會嚴厲地斥責(zé)。但現(xiàn)在,謊言與她有關(guān),而且是在醫(yī)院,當(dāng)著一個本來是她拉來當(dāng)替身的大非,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大非也不需要聽她說什么,此時此刻,他認為童言無忌,真相已經(jīng)被兒子揭開,她再說什么都是欲蓋彌彰。她低著頭忙著給兒子和大非剝核桃吃,先是用夾子夾開,然后仔細地把上面的黑皮撕掉,遞給大非,不接大非的目光。大非接過去放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來,還笑著跟兒子說話。她飛快地瞭了一眼大非,他的表情看起來比哭強不到哪里去。她的心里就充滿歉意。大非是這么多年來唯一真心待她的一個人,但她沒有福氣,從今天起,他們將永遠地錯過了。

      她送大非從醫(yī)院出來,大非怏怏的,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走到路口時,大非才說了一句:我下個星期要去青海送狗籠子,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藏獒?

      她的心一下被點燃了:可以嗎?她以為以后都沒有機會再見到大非了。

      大非很肯定地點頭:當(dāng)然,那是我朋友,他養(yǎng)了很多藏獒,各個品種都有。

      英子想帶兒子一起去,剛好散散心,他也就再沒有理由賴在醫(yī)院了。兒子顯然動心了,興致勃勃地問了好多狗的事情,還問坐火車還是卡車,他喜歡大卡車,座位很高,有一種俯視眾生的感覺。

      坐在大非的大卡車里,兒子左看右摸,問東問西,只是不直接問大非,每次都由英子轉(zhuǎn)話。大非也知道他在問自己,每次不等英子轉(zhuǎn)過來就直接回答。兒子慢慢地就撇開了英子,和大非親呢起來。

      基地離青海湖很近,不時有游人被帶進來參觀。藏獒們都被用粗大的鐵鏈子拴著,一個個懶洋洋的或躺或臥在地上,閉著眼睛,似乎在睡覺。除了長相兇悍外,與別的狗沒什么區(qū)別。但因此而擊退了大批游人,他們只是遠遠地看著,指手畫腳,卻一步也不敢靠近。

      英子的手緊緊拉住兒子,兒子卻總是躍躍欲試,非要走到近前摸一摸,被大非的朋友老張攔住了。那是個長相粗獷的男人,可能是長期在高原生活的原因,面頰黑紅,穿著打扮也像個藏人。他本來是大非的同事,到青海養(yǎng)狗也是近五年的事。

      英子問他有沒有像毛毛那樣長相的狗?她極力地描述著樣子,老張笑了,說那種土狗賣不上價錢,但小孩養(yǎng)倒合適,他可以幫小朋友找一只。他是對著兒子說的,兒子繃不住開心地笑了,指著一只小小的黑色藏獒,說:我想要這只。小家伙毛色光亮,眼睛漆黑,萌萌地看著他們,好像知道他們在說什么,還配合地立起身子,躬起腰,做了個漂亮的跳躍動作。但老張說這不行,別看小,這是個大狗,將來能長這么高!他比畫著,到他的胸口那兒。

      兒子更想要了,眼睛一直盯著小狗,還走到它跟前,摸它的毛。狗很舒服的樣子,兩個小家伙看起來像親兄弟,你來我往,十分親密。大非就說老張,你給他養(yǎng)幾天吧,這孩子多喜歡!

      老張說行啊,一只狗而已,但事先聲明,藏獒這東西一離了高原就不容易活,很難養(yǎng)呢!他說了一些注意事項。大非問兒子聽懂了沒,養(yǎng)狗很麻煩的,會生病,還要吃好的,就像照顧一個小孩子一樣。兒子抱著小狗,一個勁逗著它玩,嘴里只是嗯嗯的,不斷地點頭,臨了說:謝謝叔叔!

      周末,英子和兒子去餐廳吃飯,看見了房東老劉,心里騰地一熱,好像張余的影子。老劉也看見了她,眼神奇怪地挑了一下。結(jié)完賬,他特意走到他們這一桌來,說:張余被抓了,你知道嗎?

      她知道,是她給警察打的電話,并前去作證。但張余并沒承認,他對十三年前的詐騙案一無所知,還說那時他在陜西老家待業(yè),從來沒出過遠門。所謂的廣告公司是后來的事了,雖然他不是老板,但的確在那里干過,老板是他的一個舅舅,舅舅跑了,他代人受過。后來的事她就不知道了,一個多月了,不知道文隊長他們查到證據(jù)了沒有。

      老劉說:聽說,他在老家殺了人,他老婆跟人做那事被他撞見了,那人從窗戶里逃走了,他把老婆殺了,然后逃到了這里,用的是化名,他真名叫李魚,釣魚的魚。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他殺人?

      半年多了,他老婆的弟弟還追到北城來差點把他砍死,要不是被一個清潔工發(fā)現(xiàn),他這會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頓了頓,老劉說:我那兒還有一些他的東西,你要不要去拿一下?

      她轉(zhuǎn)過頭看了看兒子,兒子正夾起一塊紅燒肉給小狗喂,一個多月的工夫,小狗已經(jīng)長高了不少,有原來的毛毛那么大了,毛色更加黑亮,兩只眼睛亮晶晶的,非?;顫?,它沒有毛毛的那股子討好氣,看見老劉低低地吼著。兒子沒有理會,只是夾著紅燒肉,開心地說:吃呀,吃呀!

      她點了點頭,說:改天吧,去之前我給你打電話。

      兒子問她:那個人要死了嗎?

      她嗯了一聲:應(yīng)該會吧,他殺了人,殺人是要償命的。

      兒子看著她:你和一個殺人犯在一起?差點讓他做我的繼父!

      她愣了愣,然后笑了。是啊,她不是跟騙子,就是跟殺人犯,眼前的兒子就是證據(jù),是抹不掉的過去。兒子曾經(jīng)問過她,父親是誰?她不看他,說他沒有父親,他是個試管嬰兒,就是一個精子和一個卵子放在試驗管里結(jié)合而成的,與人沒有關(guān)系。兒子不理解,說:那豈不是怪胎,像外星人那樣?這比之前堂兄弟們說他是騙子的兒子更可恥。兒子很不能接受,從此不再問她這個問題,

      她慢慢地說:是啊,幸虧被警察抓走了,太可怕了!

      獄警喊張余:你的未婚妻來看你了!張余疑惑地走出來,看到英子,眼睛亮了,疾步走過來,站在那兒問她怎么過來了。英子指指電話,他拿起來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一遍。英子笑笑,說:你不恨我?是我告發(fā)的你。

      張余搖頭,說:你也很不容易,騙你的那個人應(yīng)該下地獄!

      英子一時恍惚,自己真的認錯人了?他不是十三年前的那個張余,而是李魚,一個逃亡的殺人犯。這更可怕,以前騙的是錢,害的是心,現(xiàn)在則有性命之憂。這個世界一直像一只網(wǎng),緊緊地扣住她,讓她幾乎窒息。更要命的是,兒子身份不詳。她看了看張余,心里甚至有一絲希望,他就是那個騙子——孩子的父親,這樣,自己八年的牢獄生涯好歹有一個去處。而現(xiàn)在,他只是一個與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殺人犯。曾經(jīng)有過的憧憬、熱烈仿佛是幻覺,只是在她的心靈上游弋,并未在她的身體上留下過什么烙印,她緊緊地抱住了雙臂。

      張余似乎有些悔恨:本來,我想要娶你的,我在那個小區(qū)買了套房子,寫的是你的名字,年底我們就可以結(jié)婚。

      跟一個殺人犯結(jié)婚?她譏諷地笑了,仿佛在聽一個笑話。自己已然是一個笑話,前半輩子被騙,后半輩子又滾在了刀尖上,這是什么樣的人生?她冷笑了一聲。

      張余并不以為意,自顧自地說下去:那個房子十月份交工,到時你可以拿著合同去取鑰匙。

      她說:我有房子,干嗎要你的房子?

      張余愣了一下,笑了:要不你就賣了,給我當(dāng)紙錢燒,反正我也沒什么親人了,要錢也沒用。還說,合同就在他的包袱里,在老劉的農(nóng)民房里,讓她有時間去取一下,他給老劉囑咐過的。

      文隊長過來送犯人,兩人在看守所門口遇上了,英子問他張余的案子有什么進展,文隊長搖搖頭說:他可能真的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英子笑了:不是也好,真他媽沒勁!她說了句臟話,從知道被騙的那天起,臟話就種在了心里,各種刻毒、詛咒的言詞不時冒出,好像就此懲罰了那個壞人,抑或減輕了自己的罪。但一直卡在喉嚨里,一次也沒有沖出來過,今天是第一次。她非常意外,卻異樣地痛快,好像一直陰霾的天空忽然晴了,太陽出來了,她就笑了,笑得很放肆。

      文隊長看看她,不再理她,直接押著犯人去看守所了。

      責(zé)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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