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晶
一、從《桃花漁艇圖》到桃源澗
惲壽平《南田畫跋》中有《為周太史畫桃源》一則:
桃源,仙靈之窟宅也,飄渺變幻而不可知。圖桃源者,必精思入神,獨契靈異,鑿鴻蒙,破荒忽,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然后溪洞桃花,通于象外,可從尺幅間一問津矣。吾友王子石谷語余:“自昔寫桃源,都無真想,唯見趙伯駒長卷,仇實父巨幀能得此意,其辟境運毫,妙出匪夷,賦色之工,自然天然?!庇嗦勊拐Z,欣然若有會也,因研索兩家法為《桃源圖》。
據(jù)行文可知,惲壽平《桃源圖》的創(chuàng)作,汲取和融合了南宋趙伯駒、明代仇英兩家畫法;王翚的心得給予他很大的啟發(fā),戚戚焉若有所會,遂欣然操觚。惲壽平為周世臣所畫《桃源圖》流傳不詳,而王翚的《桃花漁艇圖》卻幸運得多。此畫見于惲壽平、王翚《花卉山水》合冊,為十二幀中的第七幀,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青綠設色,古雅妍麗,其畫幅雖小,但構圖與布景別出機杼,頗得開合疏密、動靜虛實之妙。一條山溪自左側(cè)上方s形斜流而下,愈下愈寬,一小小漁舟沿溪而下,漁人坐于船頭,神態(tài)怡然自得。崖巔犖確,樹石蒼翚,桃林夾岸,落英繽紛,云氣氤氳騰涌,直接天際。王翚自識:“曾見鷗波老人《桃花漁艇圖》,設色全師趙伯駒,偶在房仲書齋背臨,似與神合。”王翚由趙孟頫上窺趙伯駒,取法的重心在于趙伯駒融文人筆墨于青綠畫法的開創(chuàng)性(董其昌將其歸入“北宗”,卻也不能不承認他“精工之極又有士氣”)。惲壽平對王翚青綠山水的評論也有所印證:“青綠設色至趙吳興而一變,洗宋人刻畫之跡,運以深沉,出之妍雅,秾麗得中,靈氣洞目,所謂絢爛之極,仍歸自然,真后學無言之師也,石谷子二十年靜悟,始于秘妙處爽然心開,獨契神會?!?/p>
在另一幅江寒汀舊藏,王惲合作《桃源圖》中,王翚同樣表達了對趙伯駒以及仇英的仰止之意,款題曰:
然自古圖繪家多好為武陵桃源,以為聞其說,宛然在心目間若可游索,而惝恍變幻不可知,故往往借筆墨而問津焉。昔趙千里曾作長卷,十洲仇氏亦有臨本,皆能得惝恍變幻不可知之意。宛然如在者,可按索而游,故足傳也。余為圖時,與羽人相遇于泠風之上。圖中一闔一辟,別有世界,千里、十洲恍惝奇幻之意,庶幾得之,未敢為呼吸可通仙靈也。庚戌(1670)寓白云精舍,鳥目山人王翚畫并題。
此題識與上引惲壽平《為周太史畫桃源》一跋文意呼應,頗足相互闡發(fā)。據(jù)吳湖帆鑒考,此畫主要為王翚繪成,題語雖款署王翚,搦管者實為惲壽平,并斷言“可證當時王惲冶壚于一,無分爾我也”。
王惲合作《桃源圖》作于康熙九年庚戌(1670),早于王翚《桃花漁艇圖》約兩年。是年王翚、惲壽平分別為39歲、38歲,正值盛年,論交也幾逾二十載?!巴鯋烈眽烙谝?,無分爾我”所指,當然并非僅為創(chuàng)作中的“合璧”形式及相互之間的切劘,兩情契洽、心交神融,才是隱含其中的關鍵詞語。惲壽平與王翚的“桃源問津”,既是對古人的禮敬,也是對傳統(tǒng)的溯源,同時又隱約寄托了希世高蹈、超越塵累的向慕。他們筆下的桃花源,既不是士文化中以用指代理想邦國的象征符碼,也不是遺民情境中用來表達拒絕政治認同的生存象喻,而是一個并非實有、但又無處不在的意象世界與心靈境域。其“惝恍變幻不可知之意”,稍縱即逝不可捉摸,但又是美輪美奐、難以言說,王翚款題中的“與羽人相遇于泠風之上”倒是可以仿佛一二。唐人韓愈曾執(zhí)拗地研考桃花源的真實性,說是“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韓愈《桃源圖》詩),未免膠柱鼓瑟。對王惲二子來說,“桃源”為性靈的遠游與精神的高翥提供了象征性的皈往之所,與武陵人不同,王惲二子因了彼此的把臂同行,“吾誰與歸”不再是一個落寞的問號。
“桃源澗”則是一個真實而可居可游的所在。自王翚二十歲移家于此之后,這一個位于虞山北麓的毓秀佳勝之地就不時影現(xiàn)于惲壽平的筆端。作于康熙十一年(1672)的《九月南田草堂送石谷應櫟園周司農(nóng)之招》組詩其一云:“我在南田蔽綠筠,錯刀天畔寄愁頻。三秋叢菊花邊夢,半繞桃源澗里人?!痹趷翂燮降拿枋鲋?,桃源澗“窺庭如在山,探山山暉閟。有時風雨來,襟帶亂空翚”。此外,它又是一個超現(xiàn)實的存在:“應聞天雞鳴,或與猿鳥值。出入徑寸問,森然萬象植。云物敢秘精,造化同得意。玄黃改橐龠,陰陽無根蒂。振冠干載上,浩蕩騁靈轡。”現(xiàn)實中的桃源澗仿佛與“惝恍變幻不可知”的桃花源交融疊合,渾然一體,成為惲壽平的夢縈魂牽之所。
在康熙初年惲壽平致王翚的書信中,有這樣一番傾訴:
每閑行游,看一山一水、一樹一草、一片云、一拳石,無一不思吾石谷也,即若與石谷子相對。又觀石谷之墨痕筆精,奇理百變也。故雖與石谷形跡闊絕,無時無日不與石谷同室而聚居也,又豈在區(qū)區(qū)形跡之間哉。弟令春凡三四束裝,俱為事累所束縛。已聞北郭好事者韓氏,致書幣相招,知石谷不可卻。此間有正叔在,知石谷定能勿卻也。石谷既來矣,把臂有期矣。而正叔方苦逋糧,日與踐更胥吏為緣。望虞山若在云漢之表,非仙人御泠風,乘飛龍,斷不能至桃源澗,即弱水秦人舟至遭迴風處也。弟已久墜泥中,雖鉆皮不能出其羽。懸擬石谷來時,未知何以洗刷我,而俾我通靈,使修然霞舉乎!
“望虞山若在云漢之表,非仙人御冷風,乘飛龍,斷不能至桃源澗,即弱水秦人舟至遭迥風處也?!币痪渲械摹疤以礉尽保徽Z雙關,所指顯然不僅是現(xiàn)實中王翚居處之地。彼時惲壽平正處在疲于應付逋欠的焦灼與困頓之中,他渴望滌腸換骨,把那些熱惱與愁悶疏瀹一盡。似乎唯獨他的“桃源澗里人”擁有如此神奇的能量——“石谷既來矣,把臂有期矣”!即便無視信的前半段紆徐不迫而又細致入微的那一番告白,僅此一句,也足見惲壽平期盼王翚到來的熱切與所求如愿的歡喜,直令讀之者會心一笑。
關于王翚與惲壽平,我們已知的是,二人平生交好、嚶鳴相召,自韶齡訂交直至康熙二十八年(1689)惲壽平辭世,三十年“道誼同心”。王翚的繪畫和技藝為惲壽平極盡賞嘆,為之一題再題,絡繹不絕,“王畫惲題”堪為清代繪畫史的一隅勝景。志潔行芳的“惲高士”,其畫名遠播大江南北,也與王翚的一番導揚不無關系。那么問題是,王惲之間的交游史料并不匱乏,對二人交游行跡作追蹤、梳理者也所在多有,脈絡清晰、事實明了,似乎不存在什么遮蔽之處。然而坦白說,二人關系何以如是、何以至此,仍令人有迷離惝恍之感。據(jù)實言之,王惲之交的歷史圖像,大半是依靠惲壽平各種文體形式的撰作來構建的,或詩,或文(題語),或書信,等等?!赌咸镌娾n》本就是由惲氏散佚過半之后僥幸存世的詩作編次而成,即便如此,與王翚相關的篇什也占有相當比例。然而在王翚,甚少見到他完整的回應,即便有,也顯得平靜無波、相當克制。當然,除了王翚不能詩,缺少了一個有力的工具之外,可能還與其個人性格有關。
顧祖禹序《甌香館集》,有云:“世有獨至之人,而后有獨至之詩。夫得于天者為性情,出于身者為行誼。存之為學識,發(fā)之為文章。性情不真,行誼未篤,而學識未正,徒欲以詩文夸詡天下,天下其許我乎哉?”將“獨至”作為惲壽平的個人標識符號,是實至名歸的,不論人品還是詩格、畫格,還是交游行誼,王惲之交正堪為惲壽平的“獨至”提供最具說服力的證據(jù)。同時互為客體的王惲二子在交游中互為鏡像,又成為后人賴以識鑒的依據(jù)。
而王惲之交的這份“獨至”,似乎并沒有被充分認知。印象化的書寫一再重復,諸多細節(jié)與肌理卻在時間的磨蝕中漸漸流失了。惲壽平曾在致王翚的書信中說:“客中與二三賞音談議筆墨,必言石谷先生云何。王郎姓氏,真如芝蘭芳草,出口有香氣,人所樂得而稱道之,正不知其所以然也?!睈翂燮街谕趿毜闹褐薪K生如一日,對王翚的傾懷結(jié)想一往而深,難道也只能用“不知其所以然”來歸結(jié)嗎?本文是一次嘗試性的寫作,如果必須敲定一個學理化的動機,可以表述為:進一步的“知人論世”可以為繪畫風格以及作品鑒定等研究建立新的基礎。
二、王惲之交的情感質(zhì)地與美學氣象
比照王惲二人的年譜資料,二人自論交之后,或斟茗快談、聯(lián)床共話,或泛舟登臨、流連花月,或偕三五畫儔詩侶往來贈答,種種勝游高會、賞心樂事,即便后來的讀之者也不免色艷神飛。然而在他們的生命歷程中,聚時少而離時多,才更接近本來面目。從感覺而論,惲壽平交王翚之后,他的生命形態(tài),仿佛就定格在了不是與王翚(或偕朋輩)暢懷游處,就是在床前月下徘徊瞻望的狀態(tài)之中?!胺綇奶炫蠎洯傊?,何事春鶯出谷遲。青鳥竟違前歲約,碧云深負故人期?!痹趷翂燮降臄⑹鲋?,他對王翚的“向慕系思”,甚至并非為王翚所能全部了知。傾懷結(jié)想,念茲在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這類文字在《惲壽平全集》中俯拾即是。比如信札:
意烏目先生具在虞山楓林紅翚之間,未易即得晤言,弟又汲汲將去陽羨,竟不能再登西城草堂,快聚十日,此中恨恨,真不可堪也,不可堪也!
一日不見,念吾兄時發(fā)于夢寐。
正月初正欲遣介來相候,因水涸,道路阻塞不通,無計相聞。忽從友人寄到尊翰,喜甚!快甚!弟日夜念吾兄,知吾兄必念弟,異地同心,聲相應也。一月望后,懸榻以待,引領以望矣。
時時出階下望天色,其苦恨可知。手札來,不覺神情欲飛,問天氣暮矣,無縮地之術,恨殺。期在明早,即雨,亦當著蓑笠來叩水庭之扉,一呼石谷先生也。
惲壽平“嗟我懷人,有如饑渴”的自我塑造,未有比如下一則更能刻畫入微:
自兄來此,弟素狂不怯人,今乃不能著一筆,間持筆,輒念石谷,念石谷百遍,稍稍得一兩筆,得一兩筆后,輒又慮吾石谷他時或見之也,復為躊躕久之。弟與兄庶幾稱肺腑矣,而忍視我坐顛倒想中過五十小劫耶!
正所謂“愛而不見,搔首踟躕”,“每閑行游,看一山一水、一樹一草、一片云、一拳石,無一不思吾石谷也,即若與石谷子相對”,“弟日夜念吾兄,知吾兄必念弟,異地同心,聲相應也”。這種確信源于靈犀的感通,原非邏輯分析所能把捉??滴跏辏?673)秋,客居杭州的惲壽平熱切盼望王翚亦來同聚,當?shù)弥趿氁淹鶕P州,愿景成空,遂以書致之,水遠山長之慨盡托于辭:
人生聚散有定數(shù),江山勝賞,良友盤桓,人間樂事,無有過此。然必有造物妒之,定不易得。焦巖銷夏,前期如夢,二十四橋明月,王郎獨夜聞簫,知此際定難為懷耳。長兄在廣陵,必時時念我,弟亦同此一日三秋。正所謂人非形影,安能動而輒俱?一室嗒然,不能不隱幾坐馳,佇想天末。
所思“王郎”獨立二十四橋明月之下,瞻望弗及,徙倚何依?惲壽平以“玉人”隱喻王翚,渾然天成。所謂“隱幾坐馳,佇想天末”,“坐馳”意即向往、神往,“天末”按字面理解,是天際、天邊之意,另一方面,又不能不讓人想起杜甫那首著名的《天末懷李白》:“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惲壽平高自標置、又復深情繾綣之意,尤堪揣想。最為洞徹肺腑的傾吐,當推此則:
不佞弟與石谷以縞絲之雅,兼之翰墨相慕悅,知人所不及知,而賞所不能賞。而稱相知,較他相知不啻什倍,宜乎形跡密邇無間隔之恨。而間隔形跡落落,較他相知亦且什倍。若此則相知之心蓋已疏矣,而此心則愈密。每閑行游,看一山一水、一樹一草、一片云、一拳石,無一不思吾石谷也,即若與石谷子相對。又觀石谷之墨痕筆精,奇理百變也。故雖與石谷形跡闊絕,無時無日不與石谷同室而聚居也,又豈在區(qū)區(qū)形跡之間哉!
他嘆息的是:“你我的相知,比其他的相知勝過十倍,本應形影相即,相反卻不時暌隔,相比其他的相知也不啻十倍。”惲壽平感慨彼此相知之深,更感慨二人形跡的闊略,在無奈中又轉(zhuǎn)而為心靈的不隔而感到釋懷——這應當是一個有效的慰藉。“知人所不及知,而賞所不能賞”,試想,還有什么比此句更能概括王惲之交的質(zhì)地呢?“縞纻之雅”無須解釋,所謂“授縞芝以托心,示茲誠之不謬”;至于“以翰墨相慕悅”,不可否認藝術是二人相互“慕悅”的直接因素,此種“同調(diào)結(jié)契”尤其為惲壽平得意愜懷。最現(xiàn)成的依據(jù),應當是他“先生之珍圖不可無南田生之題跋,敢云合則雙美,庶非糠枇播揚耳”的自白,表現(xiàn)出的自信與當仁不讓的確讓人印象深刻。此外,還有惲壽平自許知音極致化的表達:“所經(jīng)營絹素,當更得奇宕險怪之想。然南田不在,即得意,有誰能稱快絕者。即有之,想吾兄亦何屑聽其妄為評論,使蒼蠅聲之入耳也?!边@是何等的一份自負!與此相類,惲壽平《贈烏目王山人》組詩其四云:“畫苑誰稱絕代工?興來搖筆撼崆峒。何知我輩千秋業(yè),萬國鶯花閉戶中。”詩意表明,惲壽平對友情的珍視與對自我的珍攝是互為表里的,統(tǒng)一于對藝術理想(“千秋業(yè)”)的求索之上。再如下則:
今之操觚者,昧昧然索之丹粉,索于穎墨,剽竊唾剩,假借畦徑,以涂人耳目,激倡時風,其于古人筆精,相去已不啻千里萬里。而況欲出入化機,抉天地之秘奧,而畫象之哉?昔顧駿之構層樓為畫所,登樓去梯,家人罕見其面,其高致何如也。吾與足下,正以千古自命,亦何肯讓之。
大有元好問式的“誰是詩中疏鑿手,管教涇渭各清渾”的氣勢。王惲二子彼此惺惺相惜、睥睨時流,“何知我輩千秋業(yè)”,也正是“吾與足下,正以千古自命”者。惲壽平贊嘆王翚“洗盡時人畦徑”,王翚稱許惲壽平“隨筆寫胸中逸氣,而一種幽深淡遠之趣,近世畫史所不能夢見也”。惲壽平說:“不落畦徑謂之士氣,不入時趨謂之逸格。”王翚則認為:“凡畫唯在閑適時深參造化,乃得一種意外之趣,而后能合古人。若以刻畫求工,遂為時俗謬習,終成下格?!彼撹豕南鄳?,正蘊含了這份共同的期許之意。
然而,這一點可以佐證王惲之交的所以“獨至”,卻并不能充分解釋惲壽平對王翚的“向慕系思”之深。清晰的因果邏輯有利于保證結(jié)構的完整,卻常常是以濾除細節(jié)和肌理為代價的。惲壽平的“向慕系思”,或許更宜歸因于“向慕系思”本身,它不需要理由,也不關乎目的,出于本心,復歸自性。他對自己與王翚這份行誼的超乎尋常有著充分的自覺,其七言古體《送王郎還琴川詩》題下自注:“猶記予從南村走東郭,時已就瞑,不得復見,宵分徒倚庭隅,索句既成,明日書扇,舟次誦詩唱別,同人見予與石谷交誼如此,近世所無,莫不嘆息?!逼湓娫疲?/p>
海云沉山云不飛,吳川落月霜滿衣。
折殘桂枝怨秋冷,葛屨山人歸未歸。
錦衾宵寒崇蘭濕,茭蘆雪浦飛鴻人。
芙蓉渡口飲君酒,鯉魚風起秋濤急。
吳娥坐鼓蘋花楫,滿船都載丹楓葉。
此詩意象迷離要眇,色境渾融,將李賀“化質(zhì)實為空靈”的表現(xiàn)手法與李商隱哀感頑艷的抒情特點熔為一爐,不言一別字而離情別緒盎然紙墨問,表現(xiàn)力與感染力讓人過目難忘。
《送王郎還琴川詩》中的超現(xiàn)實意蘊在古體長詩《夢與石谷畫游魚既寤詠詩為圖寄之》中的體現(xiàn)有過之而無不及?!奥浠ㄓ昔~”是惲壽平喜愛的題材,除了“濠梁之趣”這一常規(guī)解讀,還可以形象地指代精神的自由以及一種空幻靈動的美感。他的詩句,是那么意象紛繁、辭藻典麗;他的夢境,是那么瑰麗奇幻,不可方物;夢中王翚的出現(xiàn),讓他感到無比怡悅和安寧。“若有王郎倚繡茵,墨花暗染蘋花趣。芙蓉雨,蒲塘路,荇帶青可憐,修魚影相聚。蓮葉田田不可數(shù),錦石云漪渺難渡?!眽籼钛a了現(xiàn)實的縫隙,撫慰了他的孤懷與愁思,也激活了他的想象和靈感。
王翚入夢索詩,這一情景在惲壽平的記述中不止一次?!都鬃忧飳⒂位⒘肿鞔撕喖呐c石谷先生》組詩就是其中之一??滴醵辏?684),52歲的惲壽平愛子痘殤,沉浸在悲傷之中無計自遣,遂離家作西湖之游。道經(jīng)無錫,夜宿客館,夢中王翚來索近詩。夢醒之后賦七絕五首,附書寄之。題下注云:“相別一載矣,去虞山百余里,音問懸隔。嗟我懷人有如饑渴,秋窗夢寐,惝恍晤言,覓句奉寄?!逼湟辉疲?/p>
東望停云結(jié)暮愁,千林黃葉劍門秋。
最憐霜月懷人夜,鴻雁聲中獨倚樓。
同寫虞山劍門,惲壽平早年曾有詩曰:“年年芳草怨離群,有夢如何隔斷云。此夜若隨明月去,劍門巖畔定逢君?!毕啾戎拢囊髦幉辉倌敲匆鈿怙L發(fā),而變得頓挫和沉郁。再看第二首:
秋風蕭瑟賦愁予,久斷琴川別后書。
白首兄弟相見少,莫因淪落棄前魚。
第一句擷取《楚辭》中《九歌·湘夫人》意象:“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北娝苤?,《楚辭》中思公子、懷美人的比興傳統(tǒng)在屈原之后就獲得了文學與美學的某種象喻資格。顧祖禹《西田獨賞序》云:“先生(王時敏)于石谷,如騷人之懷美人、思公子,得見則喜,不得見則離憂,倚徙欲暫解于中而不能。嗚呼!石谷何以得此于先生哉?”實際上,這句話若用于惲壽平之于王翚,比王時敏來得更貼切?!帮L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南田詩本就深得《楚辭》之風神,“南田五言古體,上裔《離騷》,中參蘇、李,下括建安七子,猶路鼗出于土鼓,篆籀生于鳥跡;七言古體追逐青蓮,又復酷肖奉禮。五律專師浣花,絕句脫然畦封,直與龍標諸賢白戰(zhàn)于變風境上”。朱良志先生說《楚辭》具有寂寞無可奈何的美學精神,惲壽平就深有會心于此。盡管其悲涼哀颯、懷抱激楚之作亦復不少,但整體說來,他的詩風俊逸澹宕而又迷離杳遠,風姿綽約而又渺然難尋,更有一種淡淡的哀愁縈回不去,在幽思中自憐,在自憐中完成自我的珍攝。這是惲壽平詩歌的基本格調(diào)與氣象,也形成了王惲之間的情感節(jié)奏。其四云:
山水空留太古琴,一生能得幾知音。
半園已去西廬杳,剩得南田是素心。
為王翚夢中索詩而創(chuàng)作這一組七絕詩時,惲壽平的生命只余短短六年。此時老境侵尋、知交零落,清定鼎已久,眼看復明已成泡影。綺夢既闌,壯心已已,又復感慨身世、俯仰今昔,對王惲來說,還有什么比擁有對方這樣一個平生知己更能感到慰藉呢?他在隨詩信札中說:“舉家哀傷,觸目慟心,無人生之樂。胸中無限心事,非吾至知,無可告語者。弟命薄如此,將焚筆硯作方外游,不忍者,唯吾石谷長兄先生?!?/p>
惲壽平以王翚為客體的吟詠與諷誦,一唱三嘆,回環(huán)往復,本身就具有一種特殊的美學意味。讀其文字,不由感嘆他那春蠶吐絲般的綿渺深情,熔鑄了熱烈與高寒、澹宕與沉郁的氣格聲調(diào),的確有常人不能效仿者。然而如其所言:“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著筆。所謂天際真人,非鹿鹿(碌碌)塵埃泥滓中人,所可與言也。”
真可謂“求仁得仁”,惲壽平又何怨乎?
惲壽平的離世過于匆遽,仿佛朱弦玉磬,戛然而止,遂有余音裊裊,不絕如縷。如其之于王翚,若“弟日夜念吾兄,知吾兄必念弟”者,由不勝思念而設身處地轉(zhuǎn)換角色,想象對方于自己的思念,當以杜甫《春日憶李白》最為人稱許:“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仇兆鰲注:“公居渭北,白在江東,春樹暮云,即景遇情,不言懷而懷在其中。”在此之后,“暮云春樹”或“春樹暮云”成為借以表達離情別緒的經(jīng)典使事語碼。元人宋襞《燕石集》有《送章生還江陵》絕句,詩云:“南國相知音信疏,暮云春樹渺愁予。東風解辦含情句,代作長江雙鯉魚?!苯枰詾轭},庶幾可得南田之心哉?
三、作為鏡像的王翚
王惲身后,論之者往往并置其人,言下也多有軒輊之語,紛紜絡繹,難以盡述。然而,認為他們之間的友道超越當時,將其與“古人”比類,如吳修“論交真與古人同”的說法,成為普遍襲用的修辭。實際上,也就是象征性地表達一種稀有難得、可堪向慕的價值態(tài)度。
范璣《過云廬畫論》云:“若南田高自位置,其低首在同時之石谷者,實未可企及矣。人謂:南田力量不如石谷,特高逸過之,故工細之作,往往不脫石谷之法。但取境之超,安知石谷非亦得南田之益多也耶?”并且引據(jù)閻立本與張僧繇、黃筌與徐熙之間的嫌隙,來反襯王惲之間友誼的可貴:“所謂服之真,知之真;妒之深,亦知之深也。嗚呼!豈獨繪事為然哉?然如王惲之氣誼,已駕古人之上,況其他乎?令人思而顏汗?!狈董^明確提到了王翚與惲壽平在繪畫技法與取境上的相互借鑒,但他也注意到了惲壽平在王翚面前的刻意低首。贊美他們的氣誼的同時,實際上對王惲二子仍有不同的評判。范璣的態(tài)度代表了其時一個較為普遍的傾向,整體來講,去當時愈遠,則愈以南田格調(diào)高于石谷,石谷不能及為主流。沈德潛的看法尤其值得注意:“南田山水神品逸品兼善,后恐掩石谷名,故專為花卉,以遜讓友朋,此種心胸,近人不易有也?!贝朔N判斷似乎純粹出諸感覺,與其《清詩別裁集》將惲壽平“比之天仙化人”一樣,未知何據(jù),卻仿佛有無可置辯者。
當然這不影響問題的實質(zhì)。不論對他們的藝術水準與品格高下持何種判斷,都沒有人對他們的友情表示懷疑。如戴熙就曾公然表示其追慕之意:“以南田之空靈,積成石谷之深厚,雖山樵、大癡不足慕,徒抱鉅愿,愧不克償知己,何以導我?!边@一前提下,通過他們的交游及彼此映像,或許能獲得對王惲二子更好的認知,尤其是相對來說面目不那么清晰的王翚。張庚以為:“正叔與石谷為莫逆交,討究必極其微,石谷畫得正叔跋,則運筆設色之源流,構思匠心之微妙,畢顯無疑?!边@里的“必顯”是就王翚的繪畫創(chuàng)作與畫學思想而言,相形之下,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主體的“人”仍模糊得多。
惲壽平的藝術史形象,歷來是十分確定的?!扒迦缢?,潔如霜露。輕賤世俗,獨立高步。”雖論畫品,完全可以視作他的自我寫照。相比來說,王翚則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直至今天,有關王翚人品的看法仍然大相徑庭。就個人而言,我的確傾向于相信王翚汲汲于榮利的表現(xiàn)與其篤于孝友、敦倫砥行的傳狀形象不相抵牾。但直覺與靈感并不能作為一種結(jié)論,行跡可見,心跡又復誰人能見?當王翚將畫作呈與錢謙益或王士稹時,他是單純地冀望知遇,還是希望獲得更廣泛的聲譽?無論傾向哪一個,都不能僅憑材料支持論定,所謂辨析、剝理,多少系于個人經(jīng)驗乃至趣味,有時候,“知人論世”很容易與“推己及人”混為一談。當然那又是另外一個問題,背后隱藏了識力與格局之類看不見的力量。但無論如何,惲壽平心目中的王翚,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荀家鳴鶴又南飛,天下王郎見應稀”——這是多么耐人尋味的一種確信與不疑。
但有些事的確讓人感到費解。惲壽平不斷向王翚索畫,又持續(xù)落空,就是其中之一。康熙九年(1670)圍繞王翚《溪山紅樹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記敘是通過惲壽平的兩次題跋展開的。被他贊為“滌蕩陳趨,發(fā)揮新意,徊翔放肆,而山樵始無余蘊”的這幅畫作,先是被王時敏激賞,后為惲壽平愛不釋手,卻不過是“摩娑十余日,題數(shù)語歸之”,最終以歸于一位潘姓鹽商了局。當惲壽平在買家那里與這張被王翚宣稱“十五城不易”的《溪山紅樹圖》重逢時,他表示“既怪嘆,且妒甚!”又說:“不對賞音,牙徵不發(fā),豈西廬、南田之矜賞尚不及潘子哉?米癲據(jù)舷而呼,洵是可人韻事,真足效也。但未知王山人他日見西廬、南田,何以解嘲?”惲壽平驅(qū)遣《石林燕語》所載米芾以非常規(guī)手法獲取王羲之《王略帖》的事典,表述饒有趣味。那么問題來了,王翚果然是如王時敏所說,“此君藝固獨絕,利上最重”嗎?若果如是,又怎么定義這位讓惲壽平平生“低首”者的品格?合乎邏輯的解釋是,王翚畢竟是一位職業(yè)畫家,鬻畫維生是他的本色,原本無可厚非。張庚說:“(王翚)性孝友……石谷家本寒唆。以藝享盛名,受知圣主,取潤筆致裕,而其根本固如是,此所以為石谷歟!”這是忠厚者之論。顧祖禹在《甌香館集》序中說:“叔子少棄舉子業(yè),無所事。又傷其家之貧,無以致甘旨于其親也。閑繪山水以給旦夕,識者爭欲致之,一幀可易數(shù)十緡。”“事親至孝”的惲壽平,為了能讓父親享用“甘旨”而出售畫作,不會不理解“性孝友”的王翚為家計而奔走經(jīng)營。更何況,還有“賴石谷周其空乏”這一說!再者,惲壽平的題語也未必沒有小藏狡獪。說他有為王翚鼓吹的嫌疑,恐怕也難以辯駁。不過惲壽平希望擁有王翚的畫作,倒是真實無偽的。他曾對彼此交二十年卻“篋中未嘗蓄盈尺小幅,而尋常面交,長綃巨幀累累”的狀況表示不滿,并提起自己以藏墨換取王翚畫扇的話頭,讓北宋王詵與蘇軾上場,用他們的故事來提醒和叩擊王翚早日兌現(xiàn)承諾?!胺蛲鯐x卿因東坡遭貶謫,其交深矣,然愛其書不可得,猶以縑素易之。因知筆墨贈貽不能獨厚知己,在昔已然,非自今也?!痹苟汇?、似怨而慕,這般自我紓解足以令人生起敬意,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關于友道“忠恕”的諸多話題。
此外,費解的還有關于“直諒”的話題。吳修《青霞館論畫絕句》:“愛才若不遇婁東,那得名成一代中。更有南田能責善,論交真與古人同?!弊宰ⅲ骸澳咸飿O推重之,而與王翚手書,屢勸其勤學,每見畫問題語未善,則反覆講論或至呵斥,務令其自愛其畫,勿為題識所污?!边@段話措辭嚴厲,如果真如吳修所言,那么,接受這樣的批評的確需要一定的氣度。但在王翚一方,沒有留下有關于此的雪泥鴻爪,是否存在有意識的取舍?惲壽平出身世家,學識淹博,這一點遠非王翚可與伯仲。既為摯友,適當?shù)奶岫抟苍诔G橹畠?nèi)。王翚以佳圖授之,使題識殆遍,足以說明對他對這位友人的同等信任和服膺。其實惲壽平的“責善”之舉,并不限于藝事。比如他曾在書信中表示某種憂慮:“此中人見石谷之畫,無有不灑然變色者。與其候候于齷齪富貴之場,孰若曳裾王門為上客,而乘車躡珠為快意乎?此足下所當留意者也?!边@封信天然注定了不能編入《清暉堂同人尺牘匯存》命運,不論王翚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惲壽平的勸勉。
由此也可以攝取關于王翚性情的某些印象,可能是沉穩(wěn)、老成,或許心思縝密,與惲壽平的天然率真相比,可能還有一點世故。然而所謂“了解之同情”,其可貴就在于其發(fā)生在不同的時空或境遇。王惲二人的家世、經(jīng)歷、出處,乃至后來的生活狀況都大為不同。惲壽平少年經(jīng)歷喪亂,論者以為“艱危奇變”,所交多遺逸、奇士,后隱于鄉(xiāng)里,蓬蒿沒身,又一度積極籌謀奔忙于秘密反清活動。王翚是一個對政治沒有太多興趣的人,也說不上有什么用世之心,但是他理解惲壽平的志向,也同情他的遭際??滴跏哪辏?675),抗清志士吳鉏至武進聯(lián)絡謀劃舉義事,寓于惲家,王翚也來同聚,并于其間作《砥柱圖》以贈吳鉏。尤其罕見的是,不工詩的王翚竟然一反常態(tài),以六首絕句題畫。二十年后王翚重見昔日墨跡,為之慨然不已,有云:“思當時攬轡澄清之志雖未遂而已不朽,因作《砥柱圖》并題短句以贈于東山人,志感也,抑以猶冀也?!薄八籍敃r攬轡澄清之志”云云顯然是南田聲氣,但卻也足以窺見,王翚對惲壽平的理解與同情,是何等的傾其全力。但這又難免令人想象,王翚一生三度北上,第三次入京是在惲壽平辭世的當年(1690),就是這第三次入京,令王翚“布衣之榮,至斯極矣”。似乎不太容易設想如果惲壽平仍舊在世,會給予他何種建議,王翚又是否會做出不同的選擇?與此相似的思路還有關于畫風的。馮超然題王翚《仿古山水圖》冊(1680,南京博物院藏)云:“南田翁為耕煙交契最深,中歲之作,往往神氣相通,故耕煙視為畏友。倘南田同享遐齡,而耕煙畫格或為之一變也?!币惨粯邮菦]有答案的問題。
最不忍想象的,是假如石谷先南田而歿,惲壽平又會怎樣以全部的心靈來哀慟與懷想呢?那樣的歌哭,只怕是不忍卒讀的。與惲壽平相比,王翚在其生前很少公開評論他們的行誼,題跋惲子畫作也不太多,盡管評價很高,比如“南田子擬議神明,真得造化之意,近世無與敵者”。在跋語中他稱惲壽平為“筆墨交”。這種內(nèi)斂的表達在惲壽平卒后有所變化。惲壽平辭世之際家貧子幼,身后事無人主持,王翚贈以厚賻,并委托董珙(惲壽平友人、同里)等為之營理殯葬。董珙顯然深為感動,他在致王翚書札中說:“要以南田良友如先生,亦足見南田之生平大概,而南田于是乎不死矣”,“古人云,一死一生,交情乃真。不謂當今世而猶得見古君子之大義高風,卓絕尋常萬倍如先生其人者也”,不勝唏噓之感。以“生死”來印可一份友情,這樣的情境太過悲涼。而王翚復信中的敘述則平靜得多,他說:“弟與惲先生真性命交,一旦長逝,遂令風雅頓墜,人琴傷感,理所應爾。”所謂“性命交”,應當是撇開了諸多雜染與分別的概念,帶有超越性。王翚的義舉為當時艷稱,但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因為這符合他們的情感質(zhì)地與內(nèi)在邏輯。趙園論亂世友道,以為:“但也應當說,發(fā)生在人間世更為常見的,既非‘刎頸之交亦非反目為仇的故事。至于友情在時間中的銷磨,以及因了思想歧異而致的磨損,更是人生中尋常一景。人生的缺憾之感,不也系于此種場合?”就此角度而言,盡管有充足的理由認為王翚的義舉最終為王惲之交作了堪稱完美的注腳,但更為可貴的“獨至”之處的確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