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意性社會運動：概念、內(nèi)涵及本土化闡釋

郭小安 龔莉

摘 要：共意性社會運動充當?shù)慕巧皇侵贫鹊淖兏镎吆涂棺h者，而是政府職能的一種延伸和補充。比較而言，“共識性社會運動”的譯法較“共意性社會運動”更為恰當，因為“共識”既表達了價值認知的內(nèi)涵，又彰顯了其制度性支持的特征，而“共意”有可能是帶有偏見、解構甚至對抗的體制外力量匯聚體。在中國語境下，由于中央與地方政府存在信任度差異，共意性社會運動中的核心指標如輿論共識度、媒體支持度和官方支持度均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景象。總之，對于共意性社會運動，只有結合特定語境，考察背景的差異性和概念的適應性，才能進一步規(guī)范研究，拓展想象空間。

關鍵詞：共意性社會運動；共意動員；概念辨析；本土化闡釋

中圖分類號：G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07-0160-06

一、共意性社會運動：概念及內(nèi)涵

“共意性社會運動”（consensus movement）最早出現(xiàn)于20世紀70年代麥卡錫和左爾德的論文“The Trend of Social Movements in America：Professionalization and Resource Mobilization”中①，他們把共意性社會運動看作是“對社會不滿的科層化處理”和“專業(yè)化社會運動的興起”的副產(chǎn)品②，并在后續(xù)研究中對共意性社會運動的概念作出了一系列闡釋。1987年，麥卡錫等人在對美國城市反酒駕運動進行深入研究后，發(fā)表了題為“Chapter Survey Report：Project on the Citizens′ Movement against Drunk Driving”的調(diào)查報告③。1988年，麥卡錫和沃爾夫森在“Exploring Sources of Rapid Social Movement Growth”一文中，明確了共意性社會運動的概念、性質(zhì)及內(nèi)涵，他們把社會運動劃分為兩種基本類型：沖突性社會運動（conflict movements）和共意性社會運動④。沖突性社會運動指那些在試圖改變社會結構、更改通行的基本政策或打破群體之間權力平衡的過程中，遭到有組織反抗的集體行動，往往具有明確的利益指向，要求參與運動的成員提供財政等資源的支持，并承諾愿意為了運動采取行動。而共意性社會運動的訴求具有公益性、道德性、正義性的特點，情感認同或價值認同度較高，一般受到某個地理社區(qū)內(nèi)全體人口（80%以上）的廣泛支持，而較少受到有組織的持續(xù)反對，有時還能獲得體制內(nèi)的支持⑤。

與沖突性社會運動相比，共意性社會運動幾乎都是“非政治性的”“教育性的”“非黨派的”或者“人道主義的”，試圖引起“知覺上或意識上的巨大變遷”⑥。由于議題主要集中在環(huán)境抗爭、權益保護、民族主義運動等方面，共意性社會運動比較容易從現(xiàn)有的機構和制度中吸取資源，不需要成員的大量貢獻和付出，因此被視為一種理想的動員方式。此外，共意性社會運動還具有亞社會性質(zhì)（subsocietal）或地方性（subnational），除民族主義運動外，很少達到全國性水平。但是，共意性社會運動常以不穩(wěn)定的形式出現(xiàn)，并且有可能會轉(zhuǎn)化為沖突性社會運動⑦。洛夫蘭德則認為：“共意性運動和沖突性運動的差異，取決于認識客觀社會利益并針對其采取行動的程度，以及試圖改變社會制度的程度?！雹?/p>

與沖突性社會運動的政策糾偏導向不同，共意性社會運動旨在彌補官僚制度的不足，力圖通過社會力量完成一些本應由政府承擔的職能。但是，由于公共事務的責任分擔和利益共享的模糊性，共意性社會運動容易遭遇“搭便車”困境，它難以調(diào)動成員參與運動的熱情，難以將態(tài)度上的支持轉(zhuǎn)化為具體的實際行動，因而難以獲得持續(xù)的動力⑨。此外，共意性社會運動還會導致官僚制的弊病，一旦失去制度性支持，共意性運動的進程將會因組織缺乏民主化而被迫中止⑩。所以，共意性運動的結構性制約因素較多，它充當?shù)慕巧嗍钦仓卫碡熑蔚囊环N補充或延伸，而無法充當社會變遷的工具B11。洛夫蘭德甚至將共意性社會運動界定為“膽怯的暴亂”“偽裝的政治”和“出軌的不滿”B12，克拉倫斯·羅則稱其是“過分樂觀者”的運動B13。

二、從共意性社會運動到共意動員：概念的延伸及本土化闡釋

20世紀80年代以來，共意性社會運動引起了理論界的重視，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共意性社會運動的舉措在傳統(tǒng)的制度意義上是“非政治性的”，但在實際中，它們?nèi)匀煌ㄟ^自助活動而不僅僅是直接面對政治機構尋求變革B14。美籍華人學者吳應銧采用麥卡錫和沃爾夫森提出的共意性社會運動分析框架，研究了1937至1938年間河南商城縣青年學生的民族主義共意運動及其短暫結束的原因，發(fā)現(xiàn)這一青年運動通過貼海報、演講、頌歌、舞臺劇等形式動員群眾加入“抗日救皖運動”B15。麥克爾森以肯尼亞綠帶運動（Green Belt Movement）為例，認為很多此類運動無須被視為與政府沖突，可以獲得較好的政治機會結構B16。納格爾在關注環(huán)境正義與婦女權利時，認為共意性社會運動在植樹造林的活動發(fā)展、意識提高和政治賦權方面，有效地動員了城鄉(xiāng)婦女，其組織動員策略可作為未來研究的樣本B17。扎姆科沃斯卡闡釋了20世紀80年代共意性社會運動在克服美國教育制度中宗教爭議的作用B18。

21世紀以來，隨著群體性事件研究的興起，有學者開始嘗試借用“共意性社會運動”概念來闡釋中國現(xiàn)實。但實際上，國內(nèi)學者在概念的使用方面，交叉運用了共意性運動和共意動員兩個概念。易前良、孫淑萍以南京梧桐樹事件為例，探討了大眾媒體在共意性運動中的動員功能B19。在另一篇文章中，易前良、程婕則指出共意性運動是建制性媒體和替代性媒體互激互滲的結果，前者通過“合理化”扮演理性動員的角色，后者通過“建構認同”進行情感動員B20。此外，有學者研究了中國環(huán)境抗爭事件的共意動員過程，分析了“鄰避效應”的影響B(tài)21。還有學者分析了公共事件中的共意動員機制，如高恩新分析了網(wǎng)絡公共事件中的社會動員機制B22，郭小安、楊紹婷研究了網(wǎng)絡民族主義中米姆式傳播所起到的共意動員效果B23。

總體上看，國內(nèi)學術界對社會運動的研究仍以沖突性社會運動如社會抗爭、群體性事件為主，共意性社會運動的研究沒有引起足夠重視。在現(xiàn)有的研究中，概念的邊界和本土化闡釋出現(xiàn)了較大爭議，其主要表現(xiàn)如下。

1.譯名之爭

國內(nèi)學者對于“consensus movements”中的“consensus”有兩種不同譯法：“共識”和“共意”，如共意性運動（consensus movements）、共識動員（consensus mobilization）。在中國知網(wǎng)進行文獻檢索發(fā)現(xiàn)，文章標題中出現(xiàn)“共識動員”的文獻僅有3篇，研究皆集中在新聞傳播史領域，對“共識動員”的解讀是“在這種資源動員的過程中，社會運動的組織者需要利用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壓抑或不滿情緒，制造‘焦點，促使一些特定的問題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晒﹦訂T的資源有人力資源、權利資源、關系網(wǎng)絡資源、利益資源、輿論資源等，其中‘輿論資源動員中的‘國民合意動員，又被稱之為‘共識動員”B24。標題中出現(xiàn)“共意動員”“共意運動”或“共意建構”的期刊文獻共有12篇（時間跨度為2009至2017年），內(nèi)容多涉及網(wǎng)絡公共事件、媒介動員、公益?zhèn)鞑サ?，這些文獻對共意性社會運動的定義多采用麥卡錫和沃爾夫森的觀點，即“訴求具有公益性、道德性、正義性等特點，具有高度的情感認同，較少遭到組織化的和持續(xù)的反對，有時還能獲得體制內(nèi)的支持，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勸服性溝通實踐”B25。

在學術著作方面，也存在對“consensus”一詞翻譯的兩種差異。由劉能翻譯的《社會運動理論的前沿領域》一書中，“consensus movements”被譯作“共意性運動”B26。而馮仕政撰寫的《西方社會運動理論研究》一書則將“consensus mobilization”譯作“共識動員”，如“社會運動參與需兩個動員過程：共識動員（consensus mobilization）和行動動員（action mobilization）”B27。

《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除作姓氏外，“意”有三層含義，即“意思”“心愿、愿望”“意料、料想”。而“識”有兩層含義，即“認識”“見識、知識”。所以單從字面意思理解，“共意”指意思達成一致，傾向于共同愿望、訴求的表達，側重內(nèi)心未表露的情感，不成體系的、暫時的動機；“共識”即共同的認識，指一個社會不同階層、不同利益的人所尋求的共同認知、價值和理想。雖然從字面上來看，二者都包含追求公共價值的意味，但是，前者更側重情感，后者則把情感、價值、制度等有機融合起來。同時，“共識”一詞更具目標性，由于共意性社會運動大多基于穩(wěn)定的社會團體資源發(fā)展而來，比如宗教團體和工會等，這些公民團體一旦加入社會運動，將增強行動的目標性與穩(wěn)定性，而“共意”一詞無法很好地體現(xiàn)這一層意涵。如此看來，“共識運動”的譯法更貼近西方概念的本意。因為“共識”一詞既表達了共意性社會運動基于主流價值認同的驅(qū)動，又同時彰顯了其制度性支持的特征。

2.內(nèi)涵和外延之界定

與西方學者不同，中國學者在使用共意性社會運動概念時，容易將一些具有沖突性質(zhì)的事件也納入進來，某種程度上導致了認識上的模糊。如易前良將廈門、北京、廣州、南京的PX事件，六里屯垃圾焚燒廠反建事件，以及番禺垃圾場焚燒反建事件通通納入共意性社會運動范疇，理由是這些抗爭較為溫和，參與者眾，且訴求達到較大范圍的共意性質(zhì)B28。另一方面，歐博文和李連江卻將諸如反乙肝歧視、環(huán)境保護等接近共意性質(zhì)的社會運動稱作新公民行動，其中，將遭到邊緣化或歧視的社會群體如民工、同性戀、乙肝病毒攜帶者、宗教信仰者等在網(wǎng)上展開的抗爭行為稱為網(wǎng)絡認同運動B29。基于此，本文從價值訴求、官方支持度、民意支持度三個維度對共意性社會運動的內(nèi)涵和外延界定如下。

第一，按照價值訴求，共意性社會運動可劃分為三類，即基于公共利益、基于主流價值和基于民族認同的共意行動?；诠怖娴墓惨庑陨鐣\動的議題集中在環(huán)保、公共衛(wèi)生、社會公益、文化保護等政治邊界模糊的領域，典型的事件如廈門PX項目、反乙肝歧視運動、ASL冰桶挑戰(zhàn)等?；谥髁鲀r值的社會運動包括各種維權運動，如消費者權益保護、女性權益保護、動物權益保護、反性騷擾的“Me Too”運動、保護古城記憶（如南京梧桐樹保護）等?；诿褡逭J同的社會運動屬于民族主義運動范疇，如抵制韓國樂天事件、帝吧出征Facebook等，此類運動比較容易得到廣泛的輿論支持。

第二，按照政府的支持程度和方式，共意性社會運動可分為政策支持型、政策默許型和社會組織推動型。政策支持型由政府倡導某種價值，借由社會組織來推進，如“關燈一小時環(huán)保行動”等。政策默許型由民間和社會組織共同發(fā)起，由于其倡導的理念并不違背主流價值和相關政策，因此不會遭遇體制性阻力，甚至還能獲得一定的官方支持，例如不同顏色的“絲帶”運動：倡導全球乳腺癌防治的粉紅絲帶運動、呼吁男性結束對婦女施暴的白絲帶運動、反對網(wǎng)絡欺凌的藍黃絲帶運動等。社會組織推動型以社會組織為先導，履行了一些本應該由政府承擔的公共職能，最終獲得了制度吸納或者政策支持，如鄧飛發(fā)起的“免費午餐計劃”。2011年4月，由鄧飛聯(lián)合500名記者、國內(nèi)數(shù)十家主流媒體和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發(fā)起的免費午餐基金公募計劃，倡議每天捐贈3元，為貧困學童提供免費午餐。2011年10月26日，國務院決定啟動實施農(nóng)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yǎng)改善計劃，中央每年撥款160多億元，按照每生每天3元的標準為農(nóng)村義務教育階段學生提供營養(yǎng)膳食補助，普惠680個縣市、約2600萬在校學生B30?！懊赓M午餐”項目通過媒體動員，成功將社會議題轉(zhuǎn)化成政策議題，最終得到社會各界的熱烈響應和政府的“接力”，該案例也成為共意性社會運動研究的典范。

第三，按照民意支持的空間形態(tài)，共意性社會運動可分為地理社區(qū)型和網(wǎng)絡社區(qū)型。傳統(tǒng)的共意性社會運動局限于某個地理空間之內(nèi)，且一般具有亞社會性質(zhì)（subsocietal）或地方性（subnational）。地理社區(qū)型共意運動即由線下社區(qū)發(fā)起的運動，典型案例如業(yè)主維權、環(huán)境保護等。網(wǎng)絡共意運動則是由線上社區(qū)發(fā)起的集體行動，如網(wǎng)絡簽名、網(wǎng)絡悼念、網(wǎng)絡愛國等，典型案例如2016年的帝吧出征Facebook運動。2016年1月20日，百度第一人氣貼吧“帝吧”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遠征Facebook運動。與過去民族主義運動相比，這場運動通過組織分工的方式完成表情包的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將情感表達隱藏在戲謔化的符號中，利用“強勢米姆”等手段實現(xiàn)“注意力占領”，達到視覺上的示威效應，同時還使用了“交際導向型米姆”實現(xiàn)情感溝通和共意動員B31。1月21日、22日、24日，@共青團中央分別發(fā)表了《#青年說#：你有你的幻滅，我有我的信仰》《#帝吧fb出征#90后，相信你們！》《因為他們說：我深深的愛著這個國家》長微博?！斑@些自發(fā)組織的以90后為主的一群人（甚至包括一些00后），竟然有詳細的分工、嚴明的紀律，在Facebook上只打臺獨而不傷臺胞感情。可以看出，中國新一代90后的青少年們已經(jīng)開始登上歷史舞臺了，他們自信地邁著闊步，天馬行空地自由揮灑，他們充滿陽光和自信的表現(xiàn)，讓人眼前一亮?！盉32《中國時報》發(fā)表評論：“大陸網(wǎng)友制作了有意思的表情圖案，臺灣網(wǎng)友也紛紛下載，可見兩岸民間還是有相同愛好。過程中許多對話也讓人忍俊不禁，與其說這是大陸民族主義的狂歡，不如說是大陸網(wǎng)絡幽默搞笑風氣的集體展示?！盉33《環(huán)球時報》《新京報》等媒體紛紛刊登文章評論“帝吧出征”運動。1月27日，在國務院臺灣辦公室舉行的例行新聞發(fā)布會上，新聞發(fā)言人馬曉光回答了記者關于兩岸“表情包”大戰(zhàn)的看法：“我認為，兩岸青年人應該加強交流，在交流中增加彼此的溝通和理解，來不斷深化對兩岸關系的正確認知，不斷融洽兩岸同胞的民族感情。”B34可見，“帝吧出征”運動獲得了主流媒體和有關部門的高度肯定，被認為是網(wǎng)絡民族主義運動新的動員模式，是一次典型的共意性社會運動。

三、新媒體場域下共意性社會運動的爭議及反思

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給社會、政治、文化、經(jīng)濟帶來了深刻的影響，并由此被視為技術賦權、實現(xiàn)網(wǎng)絡民主的工具，尤其在中國社會生態(tài)下，互聯(lián)網(wǎng)被認為是激活公眾參與熱情、擴大協(xié)商對話的“公共領域”?；ヂ?lián)網(wǎng)同樣為共意性社會運動的發(fā)展提供了媒介支持，與傳統(tǒng)媒體相比，網(wǎng)絡媒體具有很強的互動性和便捷性，容易形成病毒式信息傳播，為特定議題的認同感建構起到促進作用，從而形成公共輿論，促使運動目標的實現(xiàn)B35。

但在中國特定的社會生態(tài)下，網(wǎng)絡空間的共意性社會運動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形式又出現(xiàn)了一些新變化：一方面，網(wǎng)絡的匿名、離散、碎片、便捷特性容易與非理性聯(lián)系起來，尤其是中國網(wǎng)民結構呈現(xiàn)的“三多”特點——學生多、年輕人多、底層人群多，容易使得網(wǎng)絡空間的輿論充斥著解構、惡搞與怨恨B36。另一方面，中國正處于轉(zhuǎn)型期，許多現(xiàn)實社會問題和矛盾的激發(fā)容易造成公眾的刻板意見和集體記憶，導致在公共事件中，公眾的參與動機中夾雜著強烈的怨懟情緒，參與者并不在意具體的利益得失，而是在乎身份的歸屬與情感的共鳴，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非直接利益”特征，尤其涉及敏感身份人員如官員、富人、警察、明星等時，更是如此。正因如此，上述情景下產(chǎn)生的網(wǎng)絡共識或者公共輿論并不是“團結社會、凝聚共識”的力量，而是批評和對抗政府的一股體制外力量B37。此類網(wǎng)絡行動能否劃入共意性運動的范疇，值得進一步推敲。綜上所述，本文嘗試從共意性社會運動原初的三個衡量指標入手，重新思考互聯(lián)網(wǎng)環(huán)境下概念的界定及適用范圍。

1.關于虛擬空間支持度的量化標準

麥卡錫等人對共意性社會運動的定義是在物理空間上的“具有高度的情感認同，一般受到某個地理社區(qū)內(nèi)全體人口（80%以上）的廣泛支持”。而這一量化指標在網(wǎng)絡空間不再適用，因為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集體行動的發(fā)生場域由地理社區(qū)轉(zhuǎn)移到虛擬空間，其動員方式以自媒體手段為主，共識度主要通過網(wǎng)絡輿論來體現(xiàn)。因此，網(wǎng)絡時代輿論共識的測量方法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意義上特定物理空間的民意調(diào)查，而是通過技術手段對網(wǎng)絡文本進行數(shù)據(jù)挖掘和情感分析，以量化網(wǎng)民、媒體及官方的態(tài)度傾向。

具體而言，網(wǎng)民的共識度測量樣本可以選取當事人、普通網(wǎng)民、意見領袖三類。當事人主要包括共意運動的組織者、參與者；普通網(wǎng)民的測量以互聯(lián)網(wǎng)自媒體（微信、微博、論壇、博客等）中的網(wǎng)友言論為主，包括對相關事件的點擊率、支持度、反對數(shù)、回復數(shù)和轉(zhuǎn)載引用數(shù)量等，其中自媒體的取樣可以通過專門的輿情監(jiān)測分析軟件進行智能監(jiān)測和抓取；對于網(wǎng)絡意見領袖，其媒體支持度和官方支持度的測量可選取官方媒體、官方新聞網(wǎng)站、官方微博、微信以及新聞發(fā)布會的文本進行數(shù)據(jù)挖掘或框架分析，測量其情感傾向。

2.關于網(wǎng)絡輿論共識度的差異與偏向問題

如上所述，互聯(lián)網(wǎng)匿名、離散、碎片、便捷性的特點以及網(wǎng)民的特殊結構，容易造就網(wǎng)絡空間的民粹化現(xiàn)象，尤其涉及敏感議題時更是如此，輿論往往呈現(xiàn)“一邊倒”的現(xiàn)象。加之“沉默的螺旋”效應，意見氣候在公眾的集體記憶、情感結構以及刻板印象的共同作用下，更容易形成強大的輿論場，溫和與理性的觀點要么被淹沒在口水中，要么在群體激昂的公眾謾罵和攻擊中銷聲匿跡B38。這種情感動員起來的極化共識能否納入共意動員或者共意性社會運動中，仍有較大的爭議。在西方語境中，共意性社會運動較少受到組織化的、持續(xù)的反對，有時還能獲得體制內(nèi)的支持，它充當?shù)氖钦姓嗔Φ囊环N延伸和補充的角色，而不是變革者和反對者。但在我國現(xiàn)實語境中，雖然大眾媒體的身份屬于黨和政府的喉舌，但是部分媒體會在新聞專業(yè)主義的驅(qū)動下，設法獲得一定的監(jiān)督性、批判性或自主性話語空間，尤其是在中央與地方關系存在信任度差異的現(xiàn)實下，大眾媒體可以借助“主流價值的宣傳者和監(jiān)督者”的身份對地方尤其是基層政府進行輿論監(jiān)督，這導致了一些公眾維權運動雖然遭到地方基層政府反對，但是由于符合主流價值或者法律規(guī)范而獲得大眾媒體的支持，并通過事件的曝光動員引發(fā)公共輿論關注，最終使得地方基層政府的行為得到糾正。這種類型的群體運動雖然不完全符合西方語境下共意性社會運動的特點，但在中國語境下應該被納入共意運動的范疇。

此外，虛擬空間的共意運動有時是通過公眾輿論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有時是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的組織化行動加以表現(xiàn)，有時則是虛擬與現(xiàn)實行動的相互交織，這給共意性運動的內(nèi)涵帶來了一些新的變化。比如有些集體行動在網(wǎng)絡空間表現(xiàn)出輿論的高度共識，行為方式比較理性，但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行動時卻帶來了暴力沖突，并遭到政策管制，這類事件是否應該納入共意性社會運動范疇，值得進一步思考。

3.關于中央與地方的信任度差異及網(wǎng)絡賦權問題

我國現(xiàn)實中存在中央與地方的信任度水平差異，造成了“官方支持度”這一衡量指標的復雜性。在我國單一制集權管理模式下，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雖然是領導者與被領導者的從屬關系，但實際上，各個政府層級之間在利益或認知方面存在差異，使得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在規(guī)制要求上出現(xiàn)不協(xié)調(diào)甚至沖突B39。就宏觀而言，中央政府產(chǎn)生的決策績效與地方政府的執(zhí)行績效在時空上發(fā)生了分離，加之政策執(zhí)行過程中存在阻滯機制，這種分離很容易使公眾心理產(chǎn)生一些微妙的反應，“中央的好政策到了地方就變了味”“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現(xiàn)象極為常見B40。美國政治學者唐文方的研究表明，無論調(diào)查者從哪個角度提問，中國民眾對包括“對中央政府的支持”“對執(zhí)政黨的信任”“對中央領導人的信任”“對核心政治機構的信心”“對中國政治體制的擁護”“對中央政府績效的滿意度”以及“對中國人身份的認同感”等，具有很高的政治支持度。雖然發(fā)生在中國基層的社會抗爭事件較多，但是民眾多是具體利益訴求，較少有價值和政策方面訴求，背后暗含了民眾不信任基層政府而信任中央政府的事實，唐文方把此現(xiàn)象稱為中國的政體韌性，這揭示了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信任中央政府的民眾更愿意采取抗爭，基層的民眾抗爭只會導致民眾對政府更加信任，而不是對“民主”的訴求B41。

與此同時，大眾媒體也會在新聞專業(yè)主義理念的驅(qū)動下，借助現(xiàn)有的制度性和非制度性話語權力，以基層政府不當行為監(jiān)督者和矯正者的角色出現(xiàn)。這種情形下，一些具有共意性質(zhì)的議題（如環(huán)境保護、權益保護）在遭到基層政府反對后，卻可能通過媒介動員的方式引發(fā)輿論關注，最終獲得上級政府的支持，問題得到妥善解決，此類運動也應該納入共意性社會運動的范疇。

總之，互聯(lián)網(wǎng)激活了公眾的參與熱情，為輿論聚焦和共識達成提供了技術支持。但由于我國正處在社會轉(zhuǎn)型期，制度化表達渠道和政治參與渠道還不夠暢通，互聯(lián)網(wǎng)雖然極大地激活了公眾的參與熱情，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技術賦權，但是網(wǎng)絡輿論呈現(xiàn)出一定的民粹化、負面化和情緒化特征，這種群體共識是一股解構、對抗和嘲諷的體制外力量。此外，在我國現(xiàn)實語境中，由于中央與地方政府還存在信任度的水平差異，國家、媒體和市場之間尚有一些關系張力，這將導致共意性社會運動中的共識度、媒體動員與官方支持度的衡量均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情景。只有結合不同語境，深入考察概念的差異性和適應性，才能進一步規(guī)范概念，拓展我們的想象空間。

注釋

①John D. McCarthy， Mayer N. Zald. The Trend of Social Movements in America：Professionalization and Resource Mobilization. Morristown. N. J： General Leaning Press， 1973.

②John D. McCarthy， Mayer N. Zald. Resource Mobilization and Social Movements： A Partial Theory.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77， Vol.82， No.12， pp.12-41.

③John D. McCarthy， Mark Wolfson， Debra Harvey. Chapter Survey Report： Project on the Citizens′ Movement against Drunk Driving. Washington， D.C：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Youth Development，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1987.

④John D. McCarthy， Mark Wolfson. Exploring Sources of Rapid Social Movement Growth：The Role of Organizational Form，Consensus Support，and Elements of the American State. Paper presented at the workshop on Frontiers in Social Movement Theory， Ann Arbor， June 8-10， 1988.

⑤John D. McCarthy， David W. Britt， Mark Wolfson. The institutional channeling of social movements by the state in the United States. Research in Social Movements：Conflict and Change， 1991， Vol.13， pp.45-76.

⑥⑧B12J. Lofland. Consensus Movements： City Twinning and Derailed Dissent in the American Eighties. Research in Social Movements： Conflict and Change， Vol.11， Greenwich，Conn.： JAI Press，1989.

⑦B11[美]麥卡錫、沃爾夫森：《共意性運動、沖突性運動及其對基礎設施的占用》，參見[美]莫里斯、繆勒主編：《社會運動理論的前沿領域》，劉能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15—317、318頁。

⑨⑩[美]邁克爾·史華茲、蘇瓦·保羅：《資源動員與成員動員：為什么共意性運動不能充當社會變遷的工具》，參見[美]莫里斯、繆勒主編：《社會運動理論的前沿領域》，劉能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35—238、241—252頁。

B13Clarence Lo. Remarks. Workshop on Frontiers in Social Movement Theory， University of Michigan， Ann Arbor， June 8-11， 1988.

B14B16Marc Michaelson. Wangari Maathai and Kenya′s Green Belt Movement： Exploring the Evolution and Potentialities of Consensus Movement Mobilization. Social Problems， Published b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n behalf of the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Social Problems， 1994， Vol.41， No.4， pp.540-561.

B15Odoric Y. K. Wou. Mechanism of Communist Cooptation： The Nationalist Consensus Movement in Shangcheng County， Hena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1999， Vol.25， pp.71-112.

B17Mechthild Nagel. Environmental Justice and Women′s Rights： A Tribute to Wangari Maathai. Wagadu A Journal of Transnational Womens & Gender Studies， 2005， Vol.2（Summer）.

B18Iwona Zamkowska. The New Consensus Movement and Its Role in Overcoming the Controversy and Conflict over the Place of Religion in the U.S. Educational System. Lublin Studies Inmoder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2014， Vol.38， No.1.

B19B28易前良、孫淑萍：《共意性運動中的媒介動員：以“南京梧桐樹事件”為例》，《新聞與傳播研究》2013年第5期。

B20易前良、程婕：《轉(zhuǎn)型中國共意性運動中的媒介動員》，《新聞與傳播研究》2014年第1期。

B21參見趙小燕：《鄰避沖突參與動機及其治理：基于三種人性假設的視角》，《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劉小魏、姚德超：《新公民參與運動背景下地方政府公共決策的困境與挑戰(zhàn)——兼論“鄰避”情緒及其治理》，《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劉德海：《環(huán)境污染群體性突發(fā)事件的協(xié)同演化機制——基于信息傳播和權利博弈的視角》，《公共管理學報》2013年第4期；黃煜、曾繁旭：《從以鄰為壑到政策倡導：中國媒體與社會抗爭的互激模式》，《新聞學研究》（臺灣）第109期，2011年秋出版。

B22B25B35高恩新：《互聯(lián)網(wǎng)公共事件的議題建構與共意動員》，《公共管理學報》2009年第4期。

B23B31郭小安、楊紹婷：《網(wǎng)絡民族主義運動中的米姆式傳播與共意動員》，《國際新聞界》2016年第11期。

B24林曉光：《日本對華戰(zhàn)略文化形成的社會輿論機制——“普通國家”的身份建構與媒體的“共識動員”》，《新聞與傳播研究》2008年第2期。

B26參見[美]莫里斯、繆勒主編：《社會運動理論的前沿領域》，劉能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14頁。

B27馮仕政：《西方社會運動理論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17頁。

B29楊國斌：《連線力：中國網(wǎng)民在行動》，鄧燕華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頁。

B30參見《中央每年撥款160多億元實施農(nóng)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yǎng)改善計劃》，《人民日報》2011年11月18日。

B32《帝吧出征FB，友邦有話要說》，《人民日報》微信公眾號2016年1月22日發(fā)布。

B33《兩岸網(wǎng)軍的EQ》，《中國時報》2016年1月24日。

B34參見《國臺辦回應兩岸網(wǎng)友“表情包大戰(zhàn)”》，鳳凰網(wǎng)，http：//news.ifeng.com/a/20160127/47253378_0.shtml，2016年1月27日。

B36胡泳：《網(wǎng)絡開展政治慎議的障礙因素》，《國際新聞界》2008年第5期，第66—71頁。

B37郭小安：《輿論的寡頭化鐵律：“沉默的螺旋”理論適用邊界的再思考》，《國際新聞界》2015年第5期。

B38郭小安：《網(wǎng)絡輿情聯(lián)想疊加的基本模式及反思——基于相關案例的綜合分析》，《現(xiàn)代傳播》2015年第3期。

B39李玉剛、張騰、施銀潔：《兩級政府約束下的企業(yè)合法性管理策略》，《技術經(jīng)濟與管理研究》2012年第11期。

B40劉暉：《政府績效對合法性水平層級差異的作用機制——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的比較》，《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

B41Wenfang Tang. The "Surprise" of Authoritarian Resilience in China. American Affairs， 2018， Vol.2， No.1， pp.101-117.

責任編輯：沐 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