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價

闕玉蘭

高尚，原不叫高尚，而叫高山上。祖祖輩輩生活在高山的爺爺給他取名高山上，原有兩層含義：本意是姓高，又出生在真正的高山頂上，在那個饑荒的年代，母親上大山扯野菜就把他生在高山草甸上。取名高山上，就是讓他不要忘記兒出生時，便是母親的苦難日。至此，在他眼里大山、高山、跟母親同名，擁有同等的地位；另外一層意思，不言而喻，肯定是希望他能出人頭地、步步高升。但上初中時，老師和同學(xué)覺得“山上”兩字太直白，沒得意思。故改名高尚，音同，字不同。既取悅了老師同學(xué)，又沒有違背祖父之意。

高尚，果然不辱使命，確實讓高山寨子的高家門楣生輝、光宗耀祖。從小見什么就臨摹出像什么的他，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畫家。不但是省書畫協(xié)會的理事，還是中國書畫協(xié)會的會員。他不僅擅長臨摹古人的名畫，還擅長本民族——羌族畫的創(chuàng)作。

不管是中國的名畫家顧愷之、張大千、齊白石，還是外國的名畫家達(dá)芬奇、米開朗基羅、梵高似乎都畫不出他作品那樣的羌族風(fēng)格、羌族特色、羌族創(chuàng)意。他的作品自然成了當(dāng)下羌族地區(qū)的搶手貨，更成為了那些搞改革、搞開發(fā)、搞旅游的企事業(yè)單位的門面。

從文化館退休后，高尚回到高山寨子里，準(zhǔn)備安度晚年。潤潤筆、作作畫、讀讀書、品品茶，聊以打發(fā)退休后清閑的時光。閑暇時自娛自樂的書法繪畫，不僅可以讓人身體健康，而且還能益壽延年。然而，高尚的退休生活卻被許多單位、個人紛紛登門拜訪給打破，就連臨縣的也聞名前來。低矮的門檻，幾乎被這些人踏破。高尚對那些索畫、購畫的單位和個人差不多有求必應(yīng)，只要自己忙得過來，只要別人需要，他便會盡心盡力。他獨特的風(fēng)格和人格魅力，讓許多人為之傾倒。在他的筆下從來沒有重復(fù)的作品，所有單位和個人拿著的畫都是獨一無二的孤品。

在寨人眼里，高尚一家便是土豪的象征。他們家不僅每月有幾千塊的退休金，還有絡(luò)繹不絕的求畫之人的收入。在莊稼人眼里，那就是一筆不菲的收入，而普通莊稼人的收入主要是出在土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披星戴月、夜以繼日地耕種。天道好，風(fēng)調(diào)雨順，收入還可以，天道不好，遇見旱澇、風(fēng)雪、冰雹，有可能顆粒無收。像高尚這樣日不曬雨不淋在家悠閑自在地涂涂畫畫，就能有收入，著實讓人羨慕。一幅畫，少則幾十，多則上百、上千。這錢來得也太輕松了。因此，寨里許多急需用錢的鄉(xiāng)親都來找高尚借錢，弄得高尚與老伴兒應(yīng)接不暇。

這不，剛一起床。滿臉皺紋，愁眉苦臉的老伴兒便催著：“早飯，熟了?！眱蓚€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就只剩下老兩口兒。

“嗯，知道了。”高尚做事的風(fēng)格不緊不慢，這成就了他一絲不茍的作畫風(fēng)格。

老伴兒抱怨道：“兒子喊我們?nèi)ニ莾?，你不去，不知道這兒有啥子好的？搞得好像是我們欠人家的一樣。唉！”

高尚舍不得離開寨子，這里既是父母、祖輩的墳山，更是他創(chuàng)作的元素、源泉。他仿佛是一棵特定生長在這里的大樹，離開了這里的環(huán)境，便渾身不自在，更不能生存。見老伴抱怨，猜想肯定是又有人來借錢。“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幫一下，就幫一下?！?/p>

“幫？你還幫少了？”老伴兒舀了一碗稀飯涼在桌上。心里不平，幫？你自己屁股上都在流鮮血，卻還去給別人醫(yī)治痔瘡。幫？可以把你自己最好的一條褲子脫了給別人，哪怕你自己光著屁股。答應(yīng)了給女兒購車添補五萬，本來都快籌夠了。結(jié)果親戚、朋友東借一萬，西借五千。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弄得精光。幾千元的退休金，對于兩個人的生活來說本是綽綽有余，然而，現(xiàn)在卻要弄得緊巴巴。說都不好意思說，怕說出去別人笑話：“裝窮埋富，不肯借錢吧！”恨恨高尚道：“嘴快，人家曉得你今天要去縣城結(jié)賬。錢還沒有拿到手，已經(jīng)把生意寫了。唉！”

高尚一臉委屈地說道：“我確實沒有跟人講過，我一個人在縣城，辛辛苦苦為幾個單位畫了幾個月的壁畫?；旧蠜]有時間跟寨子里的親戚朋友們接觸，此話怎么說？”想到自己的畫，色彩，明而不艷；內(nèi)容，充而不亂；氣勢，恢宏壯觀；人物，神韻斐然。內(nèi)容、技巧、色彩都是絞盡腦汁、精心構(gòu)思而成，幅幅都是獨一無二的孤本。世界上根本尋找不到他筆下這樣富有羌族特色的壁畫，一想到這些高尚心里就感到非常高興，特別欣慰。

突然高尚好像想起了什么，慢慢說道：“那天我騎著電瓶車剛好到寨子口，就被堂哥高明叫住，哥說他在這兒等了我好半天了?！逼鋵嵳与x縣城不遠(yuǎn)，只有三里多路，打的也要不了十快錢，可是高尚愿意天天騎著電瓶車回家。他覺得電瓶車，既方便，又節(jié)約。

“等我？”高尚趕緊剎車，跳下。望著站在寬敞干凈的水泥路邊的堂哥。堂哥神情著急，但卻隱藏不住臉上的喜悅。堂哥的幺女今天吃“請期酒”，堂哥笑容可掬地說道：“等你吃酒，吃幺女的請期酒。”

羌族人的婚事一般要經(jīng)過四個步驟：第一步“開口酒”，男方請媒人到女方家提親。媒人帶上咂酒（白酒），如果女方同意，當(dāng)著媒人面開壇慶賀（在場的人都喝），說媒成功。第二步“訂婚酒”也稱小酒，女方選定日子，媒人率男方親戚以及重要成員，帶上咂酒等禮物，女方請來親戚朋友吃酒，從此，就算公開了這門親事。第三步“吃大酒”，又叫“轉(zhuǎn)轉(zhuǎn)酒”，男方帶上重要親戚，同時帶上女方需要的金銀、糧食、衣物、酒肉、面、糕點等禮物到女方家，第一天在女方家吃酒，便請來女方的所有親戚，有多少家就請多少家（男方帶的禮物女方家的親戚除金銀、衣物、糧食外各有一份）。隨后，男方的親戚依次被女方的親戚請去做客，有多少家，便會走多少家。必須吃飯喝酒，有時候，親戚太多，走不過來，一天會走五六家。天一亮就開始，一天要吃五六頓飯。男女雙方的親戚從不認(rèn)識到都成了親戚，至此該門親事就絕對不能更改了。第四步“請期酒”，該酒一般局限于最親最重要的主事人，商量最后一道程序“婚禮”上的一些事宜。這不，高明此行的目的就是特意來請高尚幫忙定奪幺女婚禮的事情。

寨子里一家人有喜事，就是大家的喜事。而高尚，是寨子里舉足輕重的人物，有文化、有知識、有能力、有魄力。有他禮數(shù)才到，有他婚禮才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因此，堂哥親自等親自請。

高尚推著電瓶車邊走邊跟高明說：“其他人到了，開席就是了。等我干啥？”

“你不到，哪里敢？去請孩子她幺媽，她幺媽又在吃齋?！?/p>

羌族，是一個多神崇拜的民族。大自然的山水火土、花草樹木，都有羌族崇拜的神靈。羌族受道教佛教的影響也很早、很深。這不，寨子里稍微上年紀(jì)的人，都喜歡上吃觀音齋，農(nóng)歷的二月、六月、九月凡是有觀音菩薩生日的月份，不沾葷腥，吃素已成一種習(xí)慣。

“日子定了沒？”

“初步商量了一下，還是要等幺爸定奪。”高明跟隨兒女稱呼著高尚。這是寨子里懂規(guī)矩、有禮貌的表現(xiàn)。

“你們定了，就可以了。”

“主要男方催得緊，你看就定在農(nóng)歷的十月里頭怎樣？”

農(nóng)歷十月，正是豐收季節(jié)，大家高興，農(nóng)歷十月初一又是羌年，單位上還有一天假：“要得，要得。干脆就羌?xì)v年算了。”

酒桌子旁，好像說過畫完了該休息一下的事情，具體說了什么高尚也忘記了。估計是酒精起了不小的作用。

“對了，堂哥昨天中午又來過，送了兩封糖。見你還沒有回來，就走了?！崩习閮簢Z叨著。心想堂哥過來，雖然嘴上沒有多說什么話，不過估計還是為借錢而來的。

幺女的婚事，是需要花很多錢的，就算有賣畫的錢那也只是杯水車薪。先墊一下還是可以的，幾個月下來，大的三幅，小的五幅。精雕細(xì)琢，一筆一畫，經(jīng)過了反復(fù)思考，反復(fù)琢磨之后才落的筆。這些畫不是僅靠白天就能完成的，而是幾百個乃至上千個日日夜夜積累而成。腦子里的腹稿也不知道修改了多少次，想起書房里堆成山的草稿，無不感嘆。別人眼里的信手拈來，一氣呵成，哪個不是多年的積累，多年的沉淀呢？幾千上萬，還是應(yīng)該有吧？按尺寸算，怎么算呢？縣文化館展出的小條幅，好像一幅給兩百。不過那是紙上的東西，小條幅，一天畫個五六幅，絕對沒得問題。唉！壁畫，又應(yīng)該怎么算呢？那些名畫家的畫，動不動就是上千上萬。雖然我也算是小有名氣的畫家，但我怎么敢跟他們相提并論呢？退一萬步，按天工算，或許應(yīng)該按修建的大工算一天300元，也該有一兩萬吧？

高尚暗自高興，能夠為堂兄解決困難，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端碗喝著稀飯道：“沒關(guān)系，賬結(jié)了，借給堂哥臨時用一下，等他把禮收了就還給我們?！备呱凶鳟嫛白砦讨獠辉诰啤?，不在錢，不在畫外的一切東西。而在他的內(nèi)心，他的精神，他的感情，他的骨髓。畫是很講究整體氣勢的，也就是整個畫的“神韻”，神韻美是一種高級的審美享受，也是中國畫追求的目標(biāo)。他的筆墨趣味、構(gòu)圖、著色、筆力等是羌族地區(qū)第一流的，除他之外，估計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造型，就更不用說了。他的畫，是典型的中國山水畫，特別講究寫意、講究氣韻生動、天人合一。他知道人們在欣賞作品的時候還會注意形式美、色彩美，甚至節(jié)奏美、旋律美。會關(guān)注畫作的結(jié)構(gòu)到底是開放的、自由的，還是博大的、充滿活力的。

每一幅畫無論大小，都是高尚十月懷胎，乃至幾十年懷胎而成的寶貝。那是他的骨血、精髓。自己精心設(shè)計、細(xì)致繪畫出的作品，能夠得到肯定，那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兒。不過在高興之余，高尚又有點忐忑、傷感，傷感的是從此要跟自己的心肝寶貝告別。如果沒有什么事情，一般情況下高尚是很少會再去看望它們的。仿佛有嫁女兒般的難分難舍，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嫁給別人的女，從此就是別人家的人。

幾公里的路程很快，都來不及考慮先去哪家？結(jié)果電瓶車鬼使神差地帶他到了作了三幅畫的農(nóng)家樂。農(nóng)家樂在縣城外，一抬眼就看見門兩旁墻壁上的《莎朗杜鵑》《咂酒百合》。壁畫中的羌族男女是取材于羌族神話史詩《木姐珠與斗安珠》，杜鵑花、百合花表現(xiàn)了農(nóng)家樂的野趣。給休閑、娛樂的客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邕M院門，一眼就看見另外一幅壁畫《雅舍蘭香》，這是取材于古詩《雅舍蘭香》的意境，雖然沒有具體突顯：“霓裳片片晚妝新，束素亭亭玉殿春；已向丹霞生淺暈，故將清露作芳塵?！钡?，借用了霓裳、丹霞元素在里面，加上羌族喜歡的色彩，卻也氣度不凡，濃淡相宜，十分清新。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小伙子，笑盈盈地從里面走出迎了上來?！案呃蠋?，快請進?！备呱胁孪胨麘?yīng)該就是這個農(nóng)家樂的老板。前些時間繪畫時聽老李嘮叨，要他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回家當(dāng)老板?？茨挲g，應(yīng)該是老李的兒子。

為農(nóng)家樂作畫是老李請的，跟這個年輕人還是第一次謀面。內(nèi)心不由得咯噔了一聲。年輕人會不會不喜歡帶有羌族特色的畫？會不會價錢上……管他的，既來之則安之。如果不如意，一定要跟他老子理論。

寬敞明亮，裝修得像皇宮一樣的客廳。碩大、養(yǎng)眼的真皮沙發(fā)，哪里是農(nóng)家樂，簡直就是一個高檔舒適的家。

小伙子指了指沙發(fā)：“高老師快請坐，馬上，馬上泡茶。您老想喝點什么？”

忐忑不安的高尚，不是特意來喝茶的，因此隨口道：“隨便”。

小伙子笑容可掬地說道：“高老師，我們這兒有鐵觀音、碧螺春、碧潭飄雪、西湖農(nóng)井、百年普洱、烏龍茶……”小伙子說了一大串。高尚害怕吃了人的嘴軟，拿了人的手短，喝了別人的好茶，便不好意思討價還價。因此只叫了一杯花茶。

小伙子繼續(xù)笑著：“高老師，不要客氣，來一碗上好的碧潭飄雪?！?/p>

高尚遲疑了一下，一個多月前，來這里作畫，當(dāng)時的主人家，也就是小伙子的父親泡的是一般的“北川特花”，根本沒得那么多名堂。今天，卻有如此多的名茶，莫非有什么陷阱？趕緊說道：“隨便喝一口就是了，我還有別的事情，不敢耽擱?！笔堑模€要進城一趟。一定要趕在別人下班之前到那個單位。因為單位不比私人。

小伙子將一個白底透明的茶碗遞到高尚手里，茶碗上還有用行書書寫的古詩，高尚此刻沒有心思認(rèn)真欣賞古詩與書法。心里想的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樂，怎么會有如此高檔的茶和茶具？

“高老師，看看碧潭飄雪要得不？我想聽聽您的意見和建議。我要開，就要開個上檔次的農(nóng)家樂，您先嘗嘗這茶，口感怎樣？”

高尚接過茶碗，沒有心情認(rèn)真仔細(xì)地端詳，他不是來喝茶的，所以根本感覺不出茶的味道。他只是一門心思想盡快拿到報酬。于是隨口說了一句：“好喝，肯定好喝。”

聰明的小伙子知道高尚的來意，但是小伙子確實希望高尚能對農(nóng)家樂的開辦有所指點。當(dāng)然他也不好死纏爛打，只好誠懇地說：“高老師，我這個農(nóng)家樂，想開成當(dāng)?shù)匾涣鞯模^無僅有的。真心希望，您能提提意見?！?/p>

“今天真的還有事情，改天有空，再來給你意見，你看怎么樣？”這是緩兵之計，也是權(quán)宜之計。

“好，好。”小伙子喜出望外。

“你爸爸，給你說過沒有？我今天過來……”結(jié)賬的話還沒有說出口。

小伙子已經(jīng)搶先道：“說了，說了。高老師，您看？”

唉！原來也沒有具體談?wù)撨^工資，農(nóng)家樂的畫，畫了二十天。在這二十天里，別人中午提供的伙食又非常好，不是山珍海味、就是雞鴨魚肉。吃人家的嘴軟，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此時此刻，真的不好開口說要多少工資。

“我不好說，是不是可以按天工計算？”畫畫，按高級技工計算，應(yīng)該合適。除去中午伙食，五千估計不成問題，高尚心想。

小伙子眉頭輕微一皺。

細(xì)微的動作，沒有逃過高尚的眼睛。一瞬間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討價還價，要說畫？那些網(wǎng)上購買的壁畫、裝飾畫，貴的上百上千，便宜的幾十塊。但那是千篇一律的復(fù)制品，怎么能夠跟一筆一畫、一點一滴勾畫出來的人工壁畫所比擬呢？

小伙子爽朗地笑了一下道：“高老師請喝茶。天工計算，是不是……”

高尚猜測，做生意的人肯定精，一定會砍價?？墒牵列量嗫嗾硕?，加上堂哥高明家急需用錢。無論如何都要一個公道的說法。沒有等小伙子把話說完，搶著說：“天工不虧你，你可以問你父親?！?/p>

小伙子點頭：“我知道，高老師辛苦了?！?/p>

“辛苦倒也不算辛苦，你爸天天陪著我。他是知道的，除了中午吃飯，一般情況下我是沒有耽擱一點兒時間的。”

小伙子趕緊搖頭：“高老師，您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曉得您辛苦了，天工不會虧你?！?/p>

眼光敏銳的高尚，此刻有點看不透小伙子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一口一個辛苦，不會虧?！澳悄阏f，工錢該咋算？”高尚得理不饒人。語氣不高，卻非常誠懇。

自信的小伙子，遲疑了一瞬間：“我，我也不清楚?！?/p>

“那我說天工，你不肯。我也沒得參照的價格?！备呱袑嵲拰嵳f。

“八千怎樣？”小伙子嘴唇一動，冒出了具體數(shù)字。拋出了一個討價還價的基數(shù)。

八千？萬萬沒有想到小伙子給八千。太出乎意料了。二十天凈掙八千，超過了在單位時的工資。此時，輪到高尚搖起了頭。

小伙子盯著高尚的臉，趕緊道：“少了？剛才您不是說給天工嗎？我在外地打工多年，我不是很清楚，我們這兒現(xiàn)在的天工是多少了？”莫非，比北京、上海、深圳的建筑工人的天工工資還高？

高尚茗了一口茶：“大工一天300，小工一天200，有的供一頓中午飯，有的不供?！?/p>

小伙子輕松地嘆了一口氣：“高老師，您的意思是？”

“高了，八千高了。”做事公道，不占便宜，不欺人不欺心的高尚，做人跟他所作的畫一樣靚麗。

小伙子趕緊上前給茶碗里續(xù)了一點水，自我解嘲地笑笑：“我還以為給低了，高老師不肯。嘿嘿，世界上的人，哪里有嫌高了的。高老師的意思，最高六千？”

高尚點頭，六千，已經(jīng)出乎意料了。算是計劃外的收獲了，如果收齊，除去堂哥家的需要，手邊還有結(jié)余?！白疃嗍樟?，六千已經(jīng)高了。不好意思，因為等著用錢。所以，所以……”

高尚將六千塊錢塞進了電瓶車的底座，快速地向他的第二個目的地駛?cè)ィ扉_得勝的他，信心十足。

這是一個事業(yè)單位。一幅壁畫，少說也有三十多平方米。標(biāo)志性的畫，不僅需要體現(xiàn)一個單位的性質(zhì)，同時還要符合領(lǐng)導(dǎo)的氣質(zhì)、品味、欣賞水平?，F(xiàn)在畫的這幅畫，不但體現(xiàn)了民族特色、單位特色，而且還富有超前意識。哪怕五十年以后也不會落伍。畫是高尚的愛好，是他辛苦耕耘收獲喜悅的來源，更是他人生價值的具體體現(xiàn)。

一到單位，主管領(lǐng)導(dǎo)就沖著他笑：“老高，來了，知道你今天要過來結(jié)賬。不過你得先去辦公室拿一個勞務(wù)合同，蓋上章，再去地稅局開發(fā)票?！?/p>

退休的高尚，知道單位的規(guī)矩。點頭道：“好，好。麻煩了，發(fā)票上，開多少勞務(wù)費呢？”只要工錢合理，及時到位，跑跑路也值。

“錢，你看呢？還有個人所得稅?！?/p>

這錢都還沒有定下來，沒有想到還要出稅。高尚內(nèi)心打著鼓。

“既然叫個人所得稅，那么一定應(yīng)該是個人給了。”這勞務(wù)費說多少呢？領(lǐng)導(dǎo)居高臨下地盯著高尚。盯得高尚有些不自在，仿佛變成了曾經(jīng)在村村寨寨乞討的乞丐一樣——婆婆爺爺，大爺大媽、叔叔嬢嬢把你們的剩菜剩飯給一點嘛。那么可憐，那么卑微。“那么大的畫，大家有目共睹，勞務(wù)費是不是多考慮一點？”

“兩千，怎么樣？給低了，你吃虧；給高了，國家吃虧?？偛辉撟寚页蕴澃?，你也是拿財政工資的人。嘿嘿?！?/p>

這怎么可以相提并論呢？勞動了付出了，不可能就給這點費用吧？為國家做貢獻？兩千是不是有點低，除去稅，只有一千多了。堂哥需要用的錢，不夠不說。發(fā)票開了，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拿到錢？

“兩千，是不是少了一點？記得你們找我的時候，不是這么說的。當(dāng)時，除了你這位領(lǐng)導(dǎo)還有另外一位領(lǐng)導(dǎo)在場，你們當(dāng)初可是承諾了，叫我先畫畫，到時候，好說，國家還會賴私人的賬嗎？”是呀，國家不會賴賬，可是人就難說了。

“兩千，差不多了。先開發(fā)票，然后將合同、身份證復(fù)印件、銀行卡復(fù)印件留給我，簽字后，再拿到縣財政支付中心去?！?/p>

“這？哪天拿得到錢？”堂哥幺女的婚事在農(nóng)歷十月初一，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九月二十六。還有四天，能不能拿下來呢？問領(lǐng)導(dǎo)，實際上是在問自己，答應(yīng)的錢，湊得齊不？

領(lǐng)導(dǎo)輕蔑地一笑：“老高呀，你又不是等米下鍋，著急什么？”

“我，我有用。能不能快一點？”他是一個把信用和面子看得比較高的人，一旦答應(yīng)別人的事情，一定竭盡全力。正如老伴兒罵的那樣“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快，十天半月，慢，就難說了。按程序辦事，又不是私人手頭拿?！?/p>

快，都要十天半月，肯定趕不上堂哥幺女的婚事了。于是抓過辦公室蓋好章的合同：“我，空了，交過來，現(xiàn)在有急事?！?/p>

告別了事業(yè)單位，電瓶車飛也似的，來到最后一個作畫單位——某某有限責(zé)任公司。該公司大，員工多，業(yè)務(wù)繁忙。在很多地方開發(fā)旅游項目，羌族地區(qū)，到處都有他們的旅游項目。高尚的畫是用羌族傳統(tǒng)手法繪畫而成的。長方形的壁畫《近羌寨，熏山風(fēng)》氣勢浩大，同時高尚還把羌族史詩《大遷徙》《羌戈大戰(zhàn)》以及羌族神話故事《莎朗姐》以故事的形式展示給游客。高尚想通過畫作讓中國人，乃至全世界的人，對羌族有個了解，對羌族文化有個更深刻的認(rèn)識。

壁畫中的人物若坐、若行、若飛、若動，同時用豐致、縹緲之筆情墨象，蘊含著情思，也體現(xiàn)著“道”，表現(xiàn)了人物性格對生命宇宙的體驗。凝結(jié)了羌民族與時代的心態(tài)，積淀著羌民族精神的文化。該藝術(shù)作品，有著厚重的心理意識，是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是高尚收集整理了許多羌族文化的集中表現(xiàn)，更是羌族文化精髓之精髓，也是高尚的得意之作。氣派的公司，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氣度不凡，這里是他們接待游客的最后一站。他們把最精彩、最醒目的節(jié)目留在最后。為的是讓游客們永遠(yuǎn)銘記在心、回味無窮。

高尚直接跨進高大明亮的辦公大樓，剛才已經(jīng)跟董事長電話聯(lián)系好了。這里曾經(jīng)來過很多次，每次都是被畢恭畢敬請來的。董事長跟董事們差不多都見過面，對他尊敬有加，一個個客客氣氣的?，F(xiàn)在約他在公司的小會議室見面，主要是商討價錢的。他記得董事長曾經(jīng)表態(tài)一定會給他一個驚喜。其實他不需要什么驚喜，只需要得到應(yīng)該得到的就可以了。不義之財一定不要，一分勞力，一分代價，才是天經(jīng)地義。不管怎么說，大公司肯定是大手筆，他的繪畫，不就是大手筆嗎？大手筆，肯定能夠贏得巨大的收獲。豐收的喜悅不由得一陣陣襲上心來，于是快步奔向喜悅，奔向豐收。

高尚距離小會議室越來越近，心情也越來越好，也越來越激動。農(nóng)家樂算小有收獲，該公司肯定有更大的豐收。堂哥幺女的婚事一定能夠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自己在寨子里的地位，也會越來越高，德高望重非他莫屬。

輕車熟路，快步奔到小會議室門口。門敞開著，一股濃烈的煙味撲面而來。多年不吸煙的他一聞著煙味，就會發(fā)嘔。趕緊“剎住車”遲疑著要不要進去。站在門口，只見會議室里煙霧繚繞，煙霧中，時隱時現(xiàn)地看見七八個董事全部低頭默默地抽著煙。董事長高高在上地坐在首席上，望望這個，看看那個。高尚站在門口側(cè)邊，只聽見董事長大聲說：“嗨，大家發(fā)個言，表個態(tài)。人家馬上就要到了，大家看給多少合適？”董事長這是在征求董事們的意見。

高尚悄悄后退了半步，躲在一旁。屏住呼吸，心跳加快，仔細(xì)聽，卻沒有一個人發(fā)言。心里多少有些不快，這個時候的高尚多么希望哪個站出來說句話。怎么沒得一個人能夠為勞動者說一句話呢？農(nóng)民工拿不到工資，估計就是沒得人能夠替他們說話吧？唉！悲從心起。替自己悲哀，更替普天下的勞動人民悲哀。不知道又有多少勞動人民付出了，得不到肯定，得不到報酬。

董事長道：“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大家說，到底給多少？大家有目共睹，那么大幅畫擺在那兒。”

是啊，一幅長二十多米，寬一米二的畫卷，明顯地擺在那兒。具體作了多少天，他都記不清了。為了趕時間，不僅白天畫，晚上也要畫，雖然晚上拿不準(zhǔn)顏色，但是可以熬更守夜勾描圖案。作畫的時候，沒見有人有不同的意見，他們不都是一個勁地贊賞：“高老師，辛苦了?！薄靶量嗔耍呃蠋??！?/p>

此時此刻，居然沒有一個人為他說話，難道就因為涉及到了錢嗎？當(dāng)今這個社會，提起錢，就不親熱。提起錢，仿佛挖心、挖肝、挖祖墳般心疼。

沉默中隱藏著巨大的火藥味兒，“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苯裉煲坏┍l(fā)將不可收拾。董事長一個人，肯定鎮(zhèn)不住場，所有的硝煙、子彈統(tǒng)統(tǒng)落在董事長一個人身上。站在門旁，高尚是進退兩難。

董事長提高了聲音：“今天怎么了？大家為什么不發(fā)言？給個價嘛，人家辛苦了，多少還是應(yīng)該給一點?！倍麻L說的是人話，勞動了，就應(yīng)該得到報酬。可是會議室仍然鴉雀無聲，仍然冒著火藥味。

高尚的火騰騰上升，再也抑制不住了，他一定要討個說法。多年的心血，全部傾注在畫作里。結(jié)果是這么一個結(jié)局。這么大的一個公司，莫非連一個私人農(nóng)家樂都不如。要少，人家偏偏給高。他怒氣沖沖地跨進了辦公室。

此時此刻，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他。并且張著嘴，久久未能合攏。除了董事長的目光外，個個都是一把把利劍，他好像成為了眾矢之的。仿佛頃刻間便會讓他支離破碎、灰飛煙滅。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看樣子今天是有來無回——“死定了”。

一旦發(fā)生爭執(zhí)，一張嘴肯定不是大家的對手。想收住腳，已經(jīng)來不及。他就那樣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家鋒利的刀刃下面，哪怕千刀萬剮，也只好任人宰割。

眾多張著的嘴，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背皮子一陣發(fā)麻，腿也有些發(fā)抖。他不是膽怯，而是氣憤。恨不得沖上去，一人一個耳光。

然而，有涵養(yǎng)、有素質(zhì)的高尚，轉(zhuǎn)念一想：不妥，不妥。嘴上卻說出了讓他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話：“各位領(lǐng)導(dǎo)，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大家，這個工錢，我不要了。我這個畫的價值不是幾百、幾千能夠換的?！?/p>

大家仍然張著嘴，盯著他的臉像不認(rèn)識似的。

“勞煩各位在座的領(lǐng)導(dǎo)，把這個畫看護好就可以了。謝謝各位領(lǐng)導(dǎo)。拜托了?！痹捯徽f完，轉(zhuǎn)身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會議室。

沉默了許久，身后突然傳來了熱烈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