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青春
午餐時間,我拎著飯盒走出辦公室,一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談笑聲簡單粗暴直接把我耳朵給炸開了鍋,她又不請自到,這都數(shù)不清多少回了。
果不其然,她穿著一件花里胡哨的毛衫、米白色八分褲、斜跨一只紅色流蘇包,正眉飛色舞地跟前臺幾個小姑娘大聊特聊明星八卦新聞呢!小姑娘們的嘴巴都抹了蜜糖:“阿姨,我看您哪兒有六十出頭啊,至多奔五張,太逆生長了,太勵志了!”“就是,叫您阿姨都不好意思出口,您跟楊珺簡直就是一對姐妹花!”她得意洋洋:“那是,我跟我們家楊珺出門,人家有猜我是她小姨的,同事的,還有猜是她閨蜜的……”
我的臉皮比三十八度半的室外溫度還滾燙,拉起她就往馬路對面的小菜館里鉆。等上飯菜的功夫,我問了她十萬個問什么——為什么不打招呼就跑來我公司?當媽就得有個當媽的樣兒,你穿成這樣我的臉往哪兒放?你一老太太跟那幫小姑娘八卦什么?你找我到底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她只回答最后一個問題,“我是來找你借錢的,十萬塊,三天內(nèi)必須湊齊!”什么?十萬塊?我知道她并不缺錢用,我是家中獨女,嫁出門兩年有余,她和老爸拿著足額退休工資,身體健康,沒有其他負擔和副業(yè),一張嘴就借十萬塊,還必須三天內(nèi),我無力招架。
我只得跟她攤牌:“我的親媽唉,您好歹跟我說明白借這錢干嘛使?”她老人家壓低嗓門道出原委,她一老姐妹的兒子是個房地產(chǎn)商,手里捂著幾套成本價房,她跟老姐妹軟磨硬泡得來一個內(nèi)部購房優(yōu)惠指標,十萬塊是購房定金!
我一聽就搖頭,什么成本價?什么內(nèi)部購房優(yōu)惠指標?眼前閃現(xiàn)出《今日說法》欄目里播放過的各種誘騙老年人的騙子伎倆,反問她:“這家公司在房產(chǎn)局有備案么?有購房合同么?有六證一卡么?”她連連搖頭。說實話,我手里是有十來萬的積蓄,可那是我跟老公關(guān)智文準備投資他一哥們礦石廠的入股金,她此舉不僅添亂還斷我財路!
見我不肯借錢,老媽不慌也不惱:“那好,我正想找關(guān)智文聊聊天解解悶,我得跟他嘮嘮,你們結(jié)婚時你給他買的西裝是一千塊出頭的清倉處理貨,給自己買的婚紗是兩萬塊的進口貨;剛出蜜月你就拿著五萬塊私房錢偷偷入市炒股,結(jié)果炒得‘割肉清倉只剩下三千五!還有去年,你謊稱因公出差,結(jié)果卻跟著徐豆豆、金寶兒三個瘋丫頭跑去鼓浪嶼度假……”
我又驚又恨,驚的是老媽翻臉比翻書都快,恨的是都怪自己平時嘴巴沒個把門兒的,把“心機”老媽當成了吐槽對象,盡情吐露私密心事翻曬小得意,這下報應來了!
思忖五分鐘后,我應允了“心機”老媽的強硬借錢要求,對付關(guān)智文總比對付隨時要告密的老媽容易吧!
可事實證明,老公比老媽更難對付。
送走老媽,我直奔關(guān)智文公司,打算如實相告之后,再撒個嬌負荊請罪。公司門口,隔著一條馬路,關(guān)智文有說有笑、親密無間地挽著一風姿綽約的女人走了出來,那女人正是他的前女友王雨彤!我下意識掏出手機,點開照相功能,左拍,右拍,特寫,合影,一個都不能少。
晚上10點多,關(guān)智文進家門。我當然是演技派的“大女主”上身:“老公,今天忙不忙,都見了哪些老朋友、老客戶???”“老朋友”這三個字都快被我給咬碎成渣了。
關(guān)智文裝傻小子:“今天開了一整天的大會小會,一個客戶都沒見?!薄罢娴??”“可不嘛!對了,今天下午我那開礦的哥們路過我們公司,他建議咱們提早把入股金打過去,以免錯失良機?!蔽乙尚牟凰览^續(xù)試探:“你這哥們叫啥名字?你倆關(guān)系咋樣,靠譜不?”關(guān)智文繼續(xù)裝傻:“你認識的,大劉嘛,我的鐵桿哥們,大學下鋪室友,人靠譜到姥姥家了!”
我抄起抱枕丟向關(guān)智文:“大劉的別名叫王雨彤吧,大學?;@球隊里你是前鋒她是拉拉隊隊長!你拿著咱家的十萬塊錢送給前女友,是打算借花獻佛還是再續(xù)前緣?”我亮出手機里的照片,他狗急跳墻:“楊珺啊楊珺,你跟蹤我?”關(guān)智文辯解,王雨彤穿著“恨天高”高跟鞋下臺階時崴了腳,所以他才攙扶著她送到大門外的。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有事,信他才怪!
一番唇槍舌劍,滿屋雞飛狗跳,直到我第十八次把“這日子沒法過了,咱們離婚吧”吼出口,關(guān)智文摔門而去。我在朋友圈發(fā)微信泄憤: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一個鮮有互動的陌生微友“夏夜檸檬”第一時間評論:你越成熟,男人越靠得?。∥覒械没貜退?。
我動手收拾關(guān)智文的日常行李,準備把他掃地出門。門鈴響,我的貼心閨蜜金寶兒拎著麻辣小龍蝦和冰鎮(zhèn)啤酒駕到。小龍蝦和冰鎮(zhèn)啤酒撲滅了我心頭的怒火,她問清楚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分析了關(guān)智文多年來積攢下的好人品、嚴謹行事,給出閨蜜團鑒定結(jié)果:“這次九成九事出有因,被告還有個不服可以申訴的機會,何況他是你老公!”
金寶兒撥通關(guān)智文電話,按下免提鍵,關(guān)智文激昂申訴:他承認自己有錯,錯在不該把前女友偷桃換李成好哥們,他就是擔心我一貫行事急躁、不成熟,怕影響家庭和諧,又不想錯過這個發(fā)財?shù)暮脵C會,這才瞞天過海,他保證跟王雨彤現(xiàn)在是一清二白的普通朋友關(guān)系,如有絲毫隱瞞,他出門就被車撞!天打五雷轟!
我沖手機吼:“呸呸呸,閉上你的烏鴉嘴,趕緊給我吐口唾沫重新說!”關(guān)智文如釋重負:“就知道這世上最疼我的還是我媳婦,我錯了,下次再不敢了!”
我送金寶兒出門,感慨女人就是結(jié)了婚、生了娃、有了一盤事業(yè),也還是要有貼心交心的閨蜜才算圓滿。金寶兒欲言又止:“其實,你最好的閨蜜不是我!”
透過飄窗玻璃,我看到金寶兒和一個身影走出樓道,那身影穿著鮮亮,身形苗條,只是不再挺拔矯健。
經(jīng)過這場內(nèi)戰(zhàn),我跟關(guān)智文達成共識,以后雙方必須坦誠相待。我主動向關(guān)智文坦白交代了所有秘密,包括“天價”婚紗,炒股賠掉的私房錢,跟閨蜜們?nèi)ザ燃?,還有老媽借走的十萬塊錢,約定以后誰先提離婚就罰誰承包半年家務活!
關(guān)智文想起內(nèi)戰(zhàn)當晚老媽曾給他打過電話:“珺珺就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子脾性,急躁任性,但她單純、心善、耳根子軟,她就是想聽你一句實話,想你先低個頭,其實她比你知道的更在乎你更緊張你們那個家!”我只剩一個秘密沒告訴關(guān)智文,事后我回過娘家,悄悄翻過老媽手機,她正是我朋友圈里的“夏夜檸檬”,我微博里的鐵桿忠粉,派遣金寶兒拎著小龍蝦和啤酒來撲滅我怒火的“及時雨”,她才是一個知曉我所有秘密、隨時關(guān)注我喜怒哀樂、被我忽略已久的貼心金牌閨蜜!
手機響,老爸來電,一些鄰居在小區(qū)廣場抗議跳廣場舞的大媽們,領(lǐng)舞的老媽不肯解散舞隊回家,我這頭號天兵必須趕去救場。我匆忙趕去,小區(qū)廣場上聚集了不少人,反對派鄰居投訴大媽們的廣場舞影響了他們的正常作息,大媽們稱廣場是供小區(qū)所有居民使用的,他們的舞蹈時間嚴格控制在早七點以后、晚九點以前,擾民一說太牽強。雙方氣氛箭弩拔張,老爸怕老媽吃眼前虧,拉扯她往外走。正欲沖上前的我突然停住腳步,不知道該幫誰勸誰。眼瞅著老媽被老爸拉扯到廣場邊緣,老媽奮力掙脫老爸臂彎:“我就是要唱要跳,我就是要跳得健健康康的,要活得漂漂亮亮的,楊珺壓根就是一個沒長大的不懂事毛丫頭,事事不讓人省心,她不長大,我不敢老!”
這番比辣椒油還辛辣刺激的話嗆出了我眼底的淚花,記不清有多少次了,我氣急敗壞批評過她的老來俏,嫌棄過她瞎折騰、愛臭美總給我丟臉抹黑,每每我倆意見不合、話不投機時,我就沒良心地認定她是一個處處讓我煩心、事事給我添堵、害我著急上火的“作妖”老媽!可我從未將心比心站到她的位置上去看待問題,更不曾理解她體諒她,子女與父母之間的付出與得到,永遠是這么令人揪心的不對等、天差地別!
廣場舞紛爭平息于居委會的調(diào)解?;氐郊遥蠇尳唤o我一個存折,十萬塊。她從金寶兒那里得知我跟關(guān)智文想入股礦石廠,她咨詢了所有能咨詢的人,跟老爸一合計,覺得風險太高,而我又是個越攔越勇往直前的主兒,她才想出借錢一招。我鼻子一酸:“您就是‘夏夜檸檬吧,我曾經(jīng)教過你多少次上網(wǎng)你都沒學會,這微博、微信你是怎么玩轉(zhuǎn)的?”
老爸拿出一個筆記本:“瞧瞧吧,自從你嫁出去以后,你媽老覺得你不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指不定哪天就戳出來個天大窟窿,她不放心,央求了對門鄰居家的大孫子拜師學藝,一頁一頁認真記上網(wǎng)步驟筆記,手把手跟人家孩子學玩微博、微信,這才天天追蹤到你在微博、微信上發(fā)圖發(fā)文的流水賬,她常說,知女莫若母,你什么時候長大懂事了,能把日子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抗風擋雨,她這個特殊閨蜜就徹底撒手,光榮‘下崗!”
你不長大,我不敢老。世上還有比這更深遠的牽掛,更無私無畏的母愛么?我為自己從前那些自以為是、任性自私的所作所為羞愧難當,是父母的遮風擋雨、負重前行,才讓我有了狂妄任性的歲月靜好。就在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是時候該讓父母放心、舒心了,是時候該由我接過這份責任感、接過這份擔當去照顧守護他們,讓他們從容安享晚年生活。能讓父母從容變老,安享晚年,我才算是真正長大了,這應該是我愛他們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