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繼紅
摘 要:清代上海地處文教昌盛的吳越文化圈,女性文學蔚為大觀。以嘉定侯氏為例,族中女性均知書達理、能詩善文,且在明清鼎革之變中,堅強面對國破家亡的巨大打擊,吟唱出沉郁蒼涼的時代悲歌。
關鍵詞:明清鼎革 嘉定侯氏 閨秀文學
上海自古屬于吳越文化圈,物產(chǎn)豐富,文教昌盛,“土腴物阜,田疇綺錯”{1}“民物殷闐,風俗茂美,人文蔚起”{2}。自晉唐以來,人才輩出,“弦歌詩誦之聲,郁郁,溢乎遐邇”{3}。明清兩代更是文化重鎮(zhèn),朝廷重臣、文壇宿儒多出其里,亦盛產(chǎn)博通經(jīng)史、能詩善文兼擅書畫、琴棋博弈的才女。如閔行李,“有異稟,讀書過目成誦,詩才高逸似郊、島,有《猶得住樓詩稿》”{4};吳善畫山水、花鳥;李懷亦能詩善畫,亦能創(chuàng)作戲曲;曹鑒冰“能書善繪,造請者咸稱韋堅先生”{5};侯承恩“兼工小令,善弈通琴理”{6};廖云錦自幼從父廖古檀吟詩作畫,“數(shù)歲即喜畫花卉翎毛”{7}。女性文學繁花似錦、彬彬大盛,如華亭董如蘭的《秋園集》、青浦倪小的《斯堂吟》、奉賢徐莊燾的《剪水山房集》、松江張介的《環(huán)翠閣詩詞》、南匯馮蘭因的《蛟珠詞》、嘉定侯承恩《松綺小草》等。
上海之所以出現(xiàn)如此眾多的才女,與地域文化、家庭教育和社會風氣密不可分。才女文化在江南地區(qū)被社會主流廣泛接受,受文人結(jié)社風氣的影響,她們亦結(jié)社為團,如徐莊熹、廖云錦、張玉珍、張介、金翠峰、張屯,常于戶外乘興雅集,分題拈韻,張玉珍在《齊天樂·消寒分詠得煮雪》一詞中描述了她們雪天相聚時的情景:
一天寒意云邊重,菲菲六花飄到。細壓梅梢,勻鋪草腳,片霎裝成瑤島。隨風飛繞。正喚起陶家,幽情多少。待浣冰心,幾回頻帶落英掃。紅壚圍坐小院,看銅鐺滿貯,珠露般皎。點入龍團,剪過蟹眼,沸處松聲并鬧。傾甌味好。勝仙液瓊漿,渴消應早。莫管豪門,暗中偷歡笑。
她們甚至可以參與文人雅會,與文人士子酬唱往來,借此獲得獎掖和鼓勵。如朝廷重臣、著名學者,青浦人王昶于三月上巳日集結(jié)文人雅士游歷辰山、舍山,置酒檀園,并以蘭亭序字限韻,分體賦詩,張玉珍、廖云錦等女詩人亦在列中。這次“祓之會”上,廖云錦現(xiàn)場所繪墨蘭獲得王昶贊嘆,并為之賦題畫詩一首:“檀心碧葉香風遠,恁丹青全浣。水墨一痕寒,描取湘花,補入離騷傳。彝齋遺派無人管,剩冰弦彈怨。只付與幽閨,淡影微勻,略似春螺淺?!焙笤棋\詩集刊刻之時,王昶為之作序,稱其“不欲以才藝名,而其詩瀏然以清,粹然以潔,多見道自得語,時人獲其片詞為秘寶”{8}。
男性文人的提倡及獎掖,也是上海地區(qū)女性文學繁榮的重要推手。明清時期江南地區(qū)拜師學文為一時風尚,女子紛起效仿,如廖云錦、張玉珍和徐莊燾,紛列袁枚門墻,而袁枚對其鼓勵不遺余力,除詩詞雅集之外,還于嘉慶丙辰年(1796)夏五月,親攜《隨園女弟子詩選》前往蘇州付梓,使麾下女弟子作品得以傳世。
家族濃郁的文化氛圍對才女的成長極為有利。上海望族亦有江南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重視教育,家學淵源,而且有著更加開明的女性觀,閨秀寫詩習文往往在家族中受到關注和鼓勵,如奉賢才女徐莊燾《剪水山房集》自序云:“方七齡時戲題畫二十字,先君子見頗許可,嗣后凡遇可賦之題,輒命作詩?!眥9}侯承恩在其《松筠小草》自序中亦云:“庚午小春,家君周甲,諸同社以詩介壽,家君亦有自壽之作,余隨和一律,方書畢,家君見之喜,謂母氏曰:此兒幾時讀書,乃能作詩寫字?”{10}文化家族因此才女輩出,如華亭章氏家族的章有淑、章有湘、章有渭、章有閑、章有澄、章有弘六女皆能詩詞,多有唱和,集有《章氏六才女詩集》;華亭曹氏三代皆有才女,曹餛室吳,其媳李玉燕,孫女曹鑒冰,三人均能詩善畫,有合編《三秀集》。
由此可見,社會風尚的浸染及家族的提倡,成為上海地區(qū)才女成長的最佳土壤,以嘉定侯氏為例。侯氏家族源遠流長,原籍山西上谷,宋室南渡后,輾轉(zhuǎn)江南,明初始興,后家聲漸隆。侯氏家風嚴謹、耿直忠孝、剛正不阿,在嘉定堪稱望族。明清鼎革之際,社會板蕩,一直寧靜安逸生活著的侯氏家族也被卷入國破家亡的慘劇之中。
清兵占領南京后,被譽為“侯氏六俊”和“江左六龍”的侯氏子弟玄演、玄潔、玄、玄洵、玄、玄泓退歸嘉定避難。順治二年,清兵下蘇州,攻嘉定,嘉定爆發(fā)十余萬人參加的反剃發(fā)抗清起義,侯峒曾、侯玄演、侯玄潔父子被推為首領,慷慨捐資,與眾同甘苦。雖經(jīng)奮力抵抗,終寡不敵眾,城破,為清兵俘殺。其女輔義、孫女異來等為免遭侮辱,自盡而死;仆人楊恕、龔元等人也慷慨赴死。侯氏家族在國難之際挺身而出,慷慨就義,可謂一門忠烈,浩氣長存。而嘉定民眾在其帶領之下,亦誓死抵抗,雖遭到清兵殘酷鎮(zhèn)壓,三次屠城,死亡者達二萬余人,但嘉定城內(nèi)民眾無一降者,在山溫水軟、儒雅平和的江南,譜寫了一曲慷慨悲涼的壯歌。嘉定三屠后,侯姓家族多改姓楊或徐,以避劫難。他們誓不仕清,或務農(nóng)力耕,或設教賣畫,或治撰史志,相約以布衣終老。
侯氏為科舉望族,故多博學多才,著作甚豐,如侯峒曾的《都下紀聞》《江西學政全書》《侯納言集》、侯岐曾的《雍瞻詩文書稿》《城救時急務》《日記》、侯玄《枕中集》《西園詩草》《客滬集》《槐榮堂次社》《明月詩簡》《潛確先生集》《學古十函》《月蟬筆露》《昔病記》《學易折衷》等。
文化望族的標志不僅是族中男性博學多才,女性亦多才女,如侯岐曾的女兒侯蓁宜(著有《宜春集》)、侯旭的女兒侯成恩,都是嘉定名噪一時的閨閣詩人。如同江南其他士紳,侯氏聯(lián)姻亦選擇門當戶對的夏、顧、侯這樣的名門望族,家族中女性往往知書達理、能詩善文,這樣的姻親關系不但能密切各大家族中志同道合的成員關系,且能通過才女的母教作用促進門祚興旺。嫁入侯氏的幾位才女,相處融洽,均工于詩,女紅家務之外,時以詩詞贈答,并各有詩集存世。
夏淑吉,明末反清義士夏允彝之女,夏完淳同父異母姊,侯玄洵之妻,善琴工弈,勵志操,善詞賦。侯玄洵自幼體弱,婚后一年許病故,夏淑吉年僅二十一歲。此時正逢戰(zhàn)亂,家門罹難,其父夏允彝沉水自盡,弟夏完淳被殺,公公侯岐曾因藏匿抗清領袖陳子龍被捕自盡,侯岐曾母劉氏自殺,侯峒曾及其二子自沉未死被戮,侯峒曾二孫女亦自盡……侯氏一族被死亡的陰影籠罩,連夏淑吉被譽為神童的獨子侯擎在十七歲時也病亡。面對國破家亡的血海深仇,不堪重負的夏淑吉選擇遁入空門,法號神一,企圖在青燈古卷中淡忘人生的殘酷,正如她自己所言:“吾數(shù)年來,三百六十骨節(jié),交付太虛,更無系戀矣?!睋?jù)《甲申國變遁跡空門僧史略》載,淑吉“筑歲寒亭于曹溪、龍江間,夙具慧根,戒行不玷,禪誦勤苦,清修以終”,著有《龍隱齋詩集》《龍隱遺集》《杜關語錄》《升略問答》。
章氏六才女之一章有渭歸嫁侯玄涵,在嘉定之亂中,夫婦二人恰好不在城中,但玄涵伯父侯峒曾及其二子均遇難,其三子侯玄亦被清廷搜捕,玄涵攜玄以逃,清兵追至,玄涵書堂兄之名衣上,欲投水代死,以保存伯父一支僅存的血脈,幸為義士所救,與玄一起剃度,避難于揚州天寧寺。章有渭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寫下了大量寄托懷抱的詩歌,“才大力膽,是一作手,其詩高曠神遠”{11},集為《淑清遺草》《淇園集》,最終在驚悸中病故。
嫁入侯氏的另一才女寧若生,字璀如,明大理寺評事繩武孫女,玄之妻,侯家敗亡后,與夏淑吉一同削發(fā)為尼。在侯氏家族的諸媳之中,若論討論經(jīng)史,璀如當推第一,著有《春暉室詩草》。
但在明朝尚未顛覆之前,侯氏望族一門風雅,過著衣食無憂、詩書唱酬的詩意生活,族中女性亦流連于私家園林的小橋流水和亭臺樓閣之間,欣賞秀媚宜人的自然景色,在章有渭的《行園》中可略見一斑:
爛漫花如繡,閑行碧沼邊。
浴鳧還泛泛,無蝶自躚躚。
羅袂香風襲,紗窗翠連。
徘徊看落日,彩霧絢青天。
家中文化氛圍十分濃郁,妯娌與小姑們常聚集一堂,日課詩文,討論經(jīng)史,分題拈韻,賦詩填詞,揮毫潑墨。假如不曾遭如此巨大的人生變故,侯氏家族中志同道合的才女們在優(yōu)渥的生活狀態(tài)中會一直吟唱著明媚清麗的詩篇。然而國破家亡的雙重痛苦,使得她們成了啼血杜鵑;“有恨無可申,有語向誰陳”的巨大悲哀,使得詩成了她們”長嗟薄命身”的泄洪口,而悼亡則成了她們詩文的主題。章有渭去世之后,寧若生在她的房間里徘徊,睹物思人,聯(lián)想近年家中變故,不禁悲從中來,寫下了《同荊影集玉璜閨中次韻感懷》:
十年往事不堪論,憑仗清樽減淚痕。
獨有云和樓上月,天涯還照幾人存?
夏淑吉在思念家中故去諸親時亦垂淚揮筆:
蕭蕭鑒玄夜,幽室生微涼。
眷言念君子,沈痛迫中腸。
音徽日以杳,翰墨猶芬芳。
——《悼亡》
侯氏宗族的男性紛紛罹難之后,柔弱的女性擔當起了奉養(yǎng)高堂、撫養(yǎng)弱孤的重任。夏淑吉在父親夏允彝殉國和丈夫侯玄洵病故后,攜子遷居曹溪,之后侯氏家族女性陸續(xù)遷來。侯玄簡亡命途中去世,其聘妻盛蘊貞立志守節(jié),前來投奔。盛氏亦多才,著有《寄笠零稿》;夏完淳被戮后,其妻錢蓁篆亦前來。曹溪成為侯氏女性在嚴冷人生中相互慰藉,唯一溫暖的歸宿之地。夏淑吉在《先考功忌日三首》中哭道:
輕生一訣答君恩,伯道無兒總莫論。
不忍回腸思昨歲,楞嚴朗誦亦招魂。
翻疑愛重謫人天,子女緣微各可憐。
拜慰九京無一語,花香解脫已經(jīng)年。
望系安危一代尊,天涯多士昔迎門。
丘山零落無人過,夜月烏啼自斷魂。
遁入空門的侯家女性,從姑嫂和妯娌轉(zhuǎn)為佛門姐妹,她們相互攙扶著在青燈古卷、談禪論佛中洗滌苦難,淡忘悲傷,渴望獲得心靈的寧靜:
人生聚散本浮漚,回首蒼茫感昔游。
曉露未花力重,午陰欲定鳥聲幽。
聞香小坐忘塵世,步月清言掃舊愁。
梅影橫斜應似畫,殘英滿地有誰收。
但是,嘉定侯家那個幽雅寧靜、花草蔥郁、鳥聲婉轉(zhuǎn)、小橋流水、亭臺樓閣的江南院落將注定成為她們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牽掛和思念:
尺素頻傳慰草萊,榭庭非復舊池臺。
彤云未許蛟龍奮,琪樹寧辭鸞鶴來。
黃竹歌聲遙仿佛,玉壺風色好徘徊。
落梅深處無人到,脈脈心期更幾回。
——夏淑吉《即事感懷》
嘉定侯氏婦孺以她們?nèi)崛醯募绨颍瑘詮姷孛鎸覈兊木薮蟠驌?,擔負著家族復興的大任,苦難中的她們,用筆記錄下了她們在特殊時代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和人生感受,亦為上海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和文學遺產(chǎn)。
{1}{2}{3}{11} 《補松江府續(xù)志》序,清光緒十年刻本。
{4} 《上海續(xù)志》,見《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卷十,王英志主編:《清代閨秀詩話叢刊》卷三,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177頁。
{5} 徐乃昌編:《閨秀詞鈔》卷三,小檀欒室本匯刻。
{6} 徐乃昌編:《閨秀詞鈔》卷八,小檀欒室本匯刻。
{7} 徐乃昌編:《閨秀詞鈔》卷十,小檀欒室本匯刻。
{8} 凌耕:《王昶傳》,學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208頁。
{9} 〔清〕徐莊燾:《剪水山房詩鈔初編》,清乾隆乙巳(1785)刻本。
{10} 侯承恩:《松筠小草》,康熙六十一年(1722)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