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小的時候,陀螺是我最愛玩的游戲工具。它可以是木頭的、竹子的、塑膠的、金屬的,但底端都鑲嵌有一顆鋼珠。用繩子仔細地一圈圈地纏上,展臂一放,陀螺便顫顫巍巍地轉(zhuǎn)動起來。而想要它旋轉(zhuǎn)得更快,更穩(wěn)定,看上去更具美感,則只有用手里的繩子,一鞭鞭地抽打它。
在孩子的眼里,陀螺只是個簡單的玩具,但用大人的眼光看,陀螺便有了諸多的象征與隱喻色彩。詩人北島在他的回憶文章里寫童年時玩陀螺,開始還是愉悅的語氣,結(jié)束時就有了警世的味道,“抽得越狠越順從,不抽就東搖西晃得意忘形?!?/p>
諾蘭電影《盜夢空間》的片尾,那枚旋轉(zhuǎn)的陀螺究竟有沒有停下來,成為令影迷們撓頭的懸念。從諾蘭對陀螺這個元素的使用手法看,他也是覺得,陀螺是個充滿了哲學意味的符號。的確,有什么玩具能比陀螺更具命運感和悲劇氛圍呢?
不用為《盜夢空間》的結(jié)尾操心,只要是陀螺,就一定會有停下來的那一刻。比起停不停得下來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去問詢它在旋轉(zhuǎn)著的時候,或者被抽打著的時候,有沒有時間思考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為何而旋轉(zhuǎn)?就像問一個漂泊許久的人,在年輕的時候,離開故鄉(xiāng)與母親,有沒有覺得自己像一枚被鞭子奮力甩打出去的陀螺?在借著慣力慢慢地滑遠的過程里,有沒有花點心思琢磨,為何自己生來像一枚陀螺,活得也像一枚陀螺?是否真的像北島說的那樣,被抽得越狠而變得越順從了嗎?
陀螺和風箏一樣,都是很容易失去家鄉(xiāng)的。這兩者有諸多相似之處。如果風箏的旅途是天空,那么陀螺的行程便是大地。如果風箏惦記的是一條細細的線,那么陀螺牽掛的便是一根長長的鞭子……如果風箏的歸宿是在大風中被撕碎散落四方,那么陀螺又豈能順著早年留下的淡淡印痕找回出發(fā)的原點?
記得有次站在某個城市的天橋上,看著人行道,忽然覺得,行人們是如此匆忙與孤獨,腦海里便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他們在早晨旋轉(zhuǎn)著走出家門,坐在公交車上的時候,靜靜地保持著體力,邁向城市中心地帶的時候,又不禁加快腳步,他們的肩膀偶爾會產(chǎn)生一次碰撞,但顧不及有什么語言或肢體上的交流,便又匆匆旋向各自的目的地……這個畫面讓我有些惆悵,也有點想要微笑,生活無非是這樣,很多時間并不用借用任何外力,你都要努力地加入到人潮當中。
有沒有漫畫家愿意以陀螺為原型,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表現(xiàn)都市人生活的漫畫作品?要是有的話,那該是多么形象:它有著重重的腦殼、肥碩的身體,但全部的重量,都由一只細而尖的腳支撐。它全部的責任與理想,就是保持身體的平衡,不要跌倒,因為只要跌倒一次,就有可能沒法再站起來了。在這組假想中的漫畫作品里,也會有驕傲的、謙卑的、亮閃閃的、灰頭土臉的、從容淡定的、焦頭爛額的各種形象吧。
民謠歌手萬曉利在2006年的時候,為那些旋轉(zhuǎn)著的、舞蹈著的、匍匐行進著的陀螺們寫了一首主題曲,歌的名字就叫《陀螺》,“在田野上轉(zhuǎn),在清風里轉(zhuǎn),在飄著香的鮮花上轉(zhuǎn)。在沉默里轉(zhuǎn),在孤獨里轉(zhuǎn),在結(jié)著冰的湖面上轉(zhuǎn)。在歡笑里轉(zhuǎn),在淚水里轉(zhuǎn),在燃燒著的生命里轉(zhuǎn)……”每當我寫到往事時,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這首歌的旋律,這旋律并不悲傷,反而有些淡淡的溫暖與美好。這是時間的緣故,原先的那些尖銳、疼痛、寒冷、掙扎,很神奇地消失了。一枚陀螺的勇氣,源自它所經(jīng)歷的疼痛。同樣,它的釋然,也來自對過往深切的理解和深情的擁抱。
世間每一枚小小的陀螺,都還在倔強地轉(zhuǎn),都還在懷抱希望幸福地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