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雅迪
一
家鄉(xiāng)的鑼鼓聲雖至今興盛不輟,然重溫暌違已久的鄉(xiāng)土野腔高甲戲,已是十年之后。
從漳州趕回石獅,正好遇上演出。高甲戲通常就在廟宇、祠堂或野臺之上表演,名曰酬神,實則聚集村內(nèi)男女老幼,共享數(shù)日之樂,同飽眼耳口之福也。回憶童年,戲臺子就搭在自家門外,開演之時,每以鑼鼓聚眾。站在窗邊就可聽見胡琴、單皮鼓、堂鼓、大鑼等催場的聲音,大有“萬灶貔貅戈甲散,千家綺羅管弦鳴”一般承平日久之況味。這些高亢的鑼鼓,就這樣回旋在紅磚古厝高高揚起的燕尾脊上,一路跋扈,直至消散于深夜。
小時,搬著板凳、踩著叮當響的月光就去看戲,實則是湊熱鬧的。盡管臺上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我圖的也不過是臺下的小攤販:豆腐腦、炸菜粿、水煎包、煮餛飩,小桌子一排連一排;還有賣熒光棒、撥浪鼓兒、小糖人兒的……那時,伯父常帶我買牛肉羹去:一對老夫婦推著鐵車子就來了,碗里生粉、醋和姜都放得多,另加入食鹽、少許味精、小蘇打、碎蔥花,配合著一派團團而上、生香活意的熱氣端上桌,只見透明鮮白的濃湯上是紅棕色的擠擠挨挨的牛肉,配上零星的蔥綠、碧青的蒜末以及漂浮著的“細若游絲”的姜黃色,煞是好看哩。用調(diào)羹一下一下舀著吃,只覺得湯汁稠密咸鮮,牛肉香而不膩。朗朗圓月之下,只一盞昏燈、幾粒飛蟲、一長一幼兩道影子罷了。末了,這倆身影便相偕而緩歸。伯父小時因貪玩而炸掉了食指,那牽著我的厚實溫暖的手便愈顯寬大了。如今,再回想起戲臺子下的牛肉羹時竟總能嗅出高草飛蟲、昏燈鼓聲和當時明月那遙遠而鮮活的“味道”來。
僅是幾年光景,伯父卻因故早逝,尚未明白死亡的含義,我已不眠不食地悲痛。那空了一處手指的手掌,微溫猶存,于是我只能在回憶中泥足深陷,內(nèi)心流動著說不清的惶恐。隨后幾年,家門口的戲臺也拆了。原本尚能睹物思人念物是人非,如今卻是滿目狼藉嘆無可憶了。我便一人跑到戲臺舊址前,將伯父的身影、牛肉羹的味道、戲曲鑼鼓和當時明月一一認取。霎時間,只感到浩浩時光流逝而去,恍恍惚惚間我終于與內(nèi)心恐懼素面相對:怕往事虛幻不實,怕生生死死無常。
在悲傷的裹挾下,我離鄉(xiāng)求學,常年如浮萍飄散在外,身影單薄……此番回鄉(xiāng),這個煢煢然的身影仍顯得有幾分情怯。
二
回家的這幾日,村南的新臺子一連上演了兩場戲,其一便是《武松殺嫂》。特地在開演前到場,當時正夕陽晻暖,天際瑩澈,一輪新月已掛在天邊,也等待開場似的。我正好趕上了戲班子開場前設桌祭神:一張干凈的正八仙桌,系上了一塊桌彩。桌上供有五谷、六齋和花瓶。八仙桌旁分別用兩塊琴椅放著剛宰殺的全豬、全羊、雞公等大牲。橘柚溢芬,荔枝傳香,梨園弟子和霜摘黃花、帶霜烹紫蟹,好不熱鬧。我出了神地看著這個大排場,竟感動得直欲流淚,心想,原來梨園開演前還有這樣繁縟莊重的祭祀典禮……可這典禮分明透露著令人神往的煙火人氣、凡俗生活的快活呀。
胡想間,戲便開演了,那老武將出場,和著節(jié)拍,昂然走七步,定住,轉(zhuǎn)頭,面向觀眾,眼睛一瞪,亮相。一連串動作,真干凈利落,風度逼人也!接著用手一捧胸前長白胡子,周身一震,聲如裂帛:“啊呀——”我意外地喜歡這響遏晴空的腔調(diào)!也許是命運的殘酷還未曾磨平我骨子里極原始、極狂野的那種憑將一腔熱肝臟,烈作三江沸春水的情懷吧。當天的戲服也令人難忘:那青羅袍子就在武松吟唱舞將時飄開來,露出紅里子,那玉色褲管里則露出玫瑰紫里子,踢蹬得滿臺灰塵飛揚,叫人目眩。高甲戲出身草莽而特有的一股大氣恢弘、生猛激昂的英雄氣就這樣撲面而來。這是失落已久的精神嗎?我想,那是義無反顧、石破天驚、怒發(fā)沖冠的精神。
另一場則是吸收借鑒了纏綿悱惻的梨園戲的《陳三五娘》,是男女私奔的愛情故事。那天的女主角有著無限旖旎,只見她風姿婉態(tài),面似芙蕖,兩眼蔓延的紅脂粉便是花蕊。原來這花蕊是鮮亮的蝦子紅,連周圍空氣也被洇染,真真疼煞人也!于兒女傳情之處,亦頗多蘊藉:脈脈含情目在對你傾訴衷腸,而那直掃入鬢角的眼尾卻透露出一副風情,頗有點意思,絕沒有圣女的剛烈;似蹙非蹙的眉間可憐生、似滴未滴的眼波風韻存;那纖纖素手姿勢如云,蘭花指、佛手指、觀音指、半拳指變幻,是撩撥的意思,而這撩撥又是無色的胭脂紅,似有若無,牽絲攀藤,而又無計可施的樣子;她的唱腔幽咽不盡,像婉轉(zhuǎn)的紅月亮,潮濕,帶著三月煙花的清味,仿佛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綿里藏針般極其溫婉而決絕的爭?。皇崞鸬摹按箢^”精美異常:額前貼片子、腦后綰發(fā)髻,垂下三綹長發(fā),定然要兩小綹在胸前,一大綹在身后,叫作“線尾子”,頭上戴的頭面,正中上方是“蝴蝶頂花”,“腰箍”則扣在發(fā)髻中腰,兩邊是成對的“六角花”“串蝴蝶”,下角是“泡子”,頭上流蘇就在蹀步、七步顛、臥魚等繁復身段里微微搖動,直讓人想起楊貴妃“云鬢花顏金步搖”來……眼底不禁泛起一片濕意,模糊間看見陳三和五娘乘船私奔到泉州時的光景:月光映水、畫舫凌波,鴛鴦交頸、你儂我儂。燈影紗紅透的艷跡中透露著“愛煞你哩”的一片閑情。
三
經(jīng)過兩場戲的洗禮,那個近鄉(xiāng)情更怯的身影突然發(fā)現(xiàn)梨園是有靈性的,而這瞬間的感化便使之收獲了生活的勇氣:與家鄉(xiāng)梨園——高甲戲有關(guān)的一切,臺下鬧市、臺前繁復的祭祀、臺上流光溢彩的華服、戲文里的沸騰豪情與纏綿愛意,這些歡悅的細節(jié)、飽滿的享受、熱鬧的追逐、情感的表達,實際上都是郁勃翁茂的生命熱情對虛無的生存困境發(fā)出的挑戰(zhàn)。這種反抗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因為梨園不是未發(fā)覺生命的虛無,其實,在它火熾、明朗的色彩里早已經(jīng)潛伏著“必定散場”的人生暗喻。你看那水袖分明染盡了紅塵,數(shù)聲嘆息也掩埋于衣香鬢影中,隔世經(jīng)年的夢境一再搬上舞臺,恨只恨滿座衣冠無相憶,有多繁華就有多凋敗……也正因為如此,梨園對生命的昂揚積極,就不是膚淺盲目的鴕鳥式樂觀,而是像釋迦牟尼大雄寶殿上的題字“勇猛精進”、古詩中“努力加餐飯”所說的一般,是直面虛無后的覺醒:生命不應卑微絕望地生存,要努力對抗宿命。這樣的反抗,終使我在與那個將自我生命推向終結(jié)的力量之間的角逐中,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不斷毀滅的個體生命背后生生不息、不可摧毀的生存意志,這就是一個小生命本身的偉大和驕傲吧。
于是,故鄉(xiāng)梨園就在這樣的景況中顯示出靈性!
戲散了,伯父遠去了,剩下的這個身影終于明白,生命即使孤獨脆弱,也依然能夠孑然一身地承擔起一個大宇宙。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