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尋
盛夏,天色漸晚,風緊云密,轟隆幾聲,天空扯著黑色大被把村莊捂在里面。一場雨下得洋洋灑灑,好生快活,仿佛這世上也沒有過憂愁。
清晨,陽光扯著白云出來吊嗓子,露臉子,喜鵲替他們傳聲,告訴人們今天是個好天兒。
村東頭住著二百家,緊挨著松林家,然后是慶生兩口子的房子。這樣的格局住了好多年一直沒有變過,老輩的村里人都戀舊愛老窩,蓋新房也是在原址,經(jīng)營了一輩子的地方不愛動彈,畫地為家,粘也粘在那。
清晨五點,雞鴨鵝叫,提前掀開新的一天。慶生媳婦推開門,把灶灰倒到道南的壕溝里,有點嗆頭風,一刮,灰兒隨風走,揚扯翻天弄了慶生媳婦一身。嘴里打著呸呸,娘的,晦氣。
出門倒尿桶的二百一見她,險些把尿倒腳上。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這個女人出洋相自己會有快感。也許是恨吧,恨多了,就愿意看人笑話。可是為什么恨?自己也說不清,當年她嫩白的身子在自己懷里,自己想過生生世世都稀罕她愛她的,可是什么時候起,這樣的感情越來越惱,越來越燒人心,直到把心燒爛了,人也就不盼了,反倒這心硬成的很,響當當?shù)模釉诘厣隙加新曧?,那就是恨?/p>
鐵一樣的恨,石一樣的恨。
慶生媳婦看見二百,并沒有剛才那樣覺得倒霉喪氣。反倒捋了頭發(fā),抻了褂子,一臉滴粉搓胸的媚笑,一斜拉衣襟,蒜么疙瘩扣子咧嘴,白白的半個胸脯跳出來。像是誘惑,又像是挑戰(zhàn),對,是挑戰(zhàn)。就像是說,二百,你來啊,你知道他是什么滋味的,這滋味有多好啊。
果真她了解他,知道用什么戰(zhàn)術(shù)能戰(zhàn)勝他。二百痛苦的表情,眼神里有掐死她的沖動。慶生媳婦仰脖子笑得夸張,大清早無人的街頭,她眼淚快笑出來了。
狠。這招數(shù)。
什么都沒說,就讓這個男人自己敗了下來。
天知道男人是一個多么復(fù)雜的東西,你要哄要解釋,永遠不如沉默來得有用。你要爭辯,你要抗訴,卻不如你就往他傾向的方向傾斜,正中他下懷,他反而不愿意了。
二百不愿意他曾經(jīng)用身體稀罕到不行的女人真的如自己想得那般。不愿意。
二百轉(zhuǎn)身回屋子里去,天還老早,迷楞上一個回籠覺,卻腦子里怎么也清凈不下來。這個女人的存在,三五天這樣的一碰面,心里就碰出一汪水,一池恨,一攤子羅亂的東西揪扯著,亂遭著。
他真想這東西是個屁,一使勁,就放出去了,好過現(xiàn)在這樣沒轍。
二百媳婦起身了,稀里嘩啦在廚房鼓搗著早飯,外面的雞鴨鵝撒歡地撿吃昨晚上水銀燈照的小蟲子,地上密密麻麻一層,二百媳婦翠星往外潑了洗菜水,雞鴨鵝呼啦一下被閃出去很遠,又馬上聚攏。
吃吃吃,就知道吃,沒進臟的東西。跟男人一個樣,吃著鍋里,想著盆里,咋不撐死你。
狗食盆子在腳下咣啷一聲踢出去好遠。
二百在老婆罵罵咧咧中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真的迷糊了,腦子里閃現(xiàn)出最后一次和樂娟的見面。
樂娟就是現(xiàn)在的慶生媳婦。
你說你當時是不是特中意我?
樂娟摸著二百渾厚的胸膛,跑馬場一樣寬闊,大克馬般雄壯。笑吟吟的問他。
是你當時中意我吧?二百勾起好看的嘴角反問。
幽暗的光線里,流瀉艷色。明昧不定的風來風往,徒添一絲趣味。
二百側(cè)躺,以便能側(cè)摟住懷里的可人兒。胳膊支楞著腦袋,唇邊似有又無的笑意里住著的都是溫柔。
噯,我當時看你眼睛,心里打了一個激靈,這眼睛里有火,要把人燒死,你說我還有啥心思相親?
可是,你還不是同意了和我表姐定親。
樂娟話里有了失落,佝僂在二百懷里的身子扭動了一下,捋著發(fā)梢繞指。
這亂了的發(fā)絲像他和她,剪不斷,理還亂。
我不同意定親,我娘能拗過?拗不過。娘就我一個兒子,守了一輩子寡。再說,我不同意,怎么再能見到你?一拍兩散。定親至少能多看你幾次,即便撈不著,看幾次心也就解了。
看幾次就解了?那你還這?
樂娟用小手指往二百嘴唇上一撥楞。
二百一把抓住樂娟嘴邊挑逗的手,這指,節(jié)節(jié)如嫩竹一般,放在嘴里吮著,仿佛是唆著蜜棍。
娟兒,這是命,命里該你遇見我,我們倆該有點啥事??匆娔阊劾锬菆F火,身體里的閘門轟的一聲就倒了。越壓制越邪乎。
二百,樂娟有了嬌聲。
我們,真的不能有陽光下的日子嗎?只能這樣偷偷摸摸的?
等條件成熟了,我們就私奔,現(xiàn)在不行,我娘病著,我看她的身體熬不過這一兩年,親定著,我就不和你表姐結(jié)婚,拖。
樂娟往二百懷里委了委,破門里射進來的光線中有塵埃在舞蹈,灰蒙蒙的好看。
這處水田里的廢置水房子成了他們幽會的地方。這房子里有靡靡春光,艷色昭彰。外面繁花似錦,綠意漫坡,艷得沒有章法,可是哪有這兩具熟透的男女胴體奢艷呢,那是世間最艷的艷麗,最好看的東西。帶著甜、軟、溫、香和毒。
當初樂娟陪著表姐去相對象,她一眼就看上了內(nèi)斂沉穩(wěn)的二百,那是怎樣一個漢子,一句話沒有,可是身體每個動作都是語言。就像他拿起撣子插在瓶膽里,樂娟就想啊,這人是個有規(guī)矩的人,啥放啥地方,心里有準。二百側(cè)過臉去點燃了一支煙,吐出煙圈,裊裊的霧畫里朦朧的出現(xiàn)沉毅的臉。樂娟就覺得這是個男人,不是個男孩,臉上的成熟是世事,是他爹的煙袋他娘的上鞋繩,里面都是故事。
二百說,我家窮,姑娘考慮好。
可是眼睛在樂娟臉上走了一個來回,毫不避諱,就那么直騰騰的,看得人發(fā)慌。
樂娟就在想,這男人,沒說啥話,怎么樣樣都逼到心上。再說了,看我干嘛?我又不是表姐她娘。別看了,這心快要被看化了。
彼時,命運在翻牌洗牌中,占卦出三個字,逃不掉。
果真沒逃掉。
剛吃完早飯,慶生丈母娘夾著小包,拐楞著小腳就來了,灰色的褂子直延膝蓋,剩下小小的一截腿,三寸金蓮的小腳點地如蓮花,不過是凋謝的蓮花。人有些噓噓,喘得厲害,看著背影就有些晃。
到了年紀,一口氣都能把人弄晃了。
娘,這是干啥,啥急事,起個大早來,捎個信,我回去不就得。樂娟接過包袱。
莫有啥要緊事,清早涼快,趕路風涼,鋪了幾雙鞋幫子,尋思讓你給開個剪,給你嫂子家二槐做雙鞋,那崽子要去當兵,我這不急嘛。
急急急,一輩子就見你個急,沒你不活?咸吃蘿卜淡操心,人家有父有母有爹有娘的,怎就輪到事事你操心了?
樂娟一邊說著,一邊拿起肩膀上的毛巾,抽打著母親身上的灰塵,老太太轉(zhuǎn)著圈的配合閨女。這么多年她清楚自己個閨女啥樣,這刀子嘴,何時容過人?容不容的是一回事,閨女心好她知道,否則也不能委屈這么些年。
老太太圈轉(zhuǎn)得迷糊了。
好了,娟兒,敗敲打了,一會兒把娘整撒架子了,娘現(xiàn)在是紙糊的,面捏的,一桿兒大風都能把娘捎去見你爹。
樂娟停下手里抽打的毛巾。娘,你是不是存心給我添堵,大清早就來說這?說這回去,不愛聽。
樂娟啪嗒把毛巾扔在幛子上,撲棱幾下自己的褲子,不去瞅老太太。
你瞅瞅你這毛驢子脾氣,這又是一早上跟誰不順心,跟娘驢,娘欠你?
老太太聲音帶著疼愛的問質(zhì),忽然拐到最后一句話上,有了所思,明顯的萎靡了下去。
呃,娘欠你。
樂娟一聽老太太話有意味,也不愿往下說去,免得邊了角了撞到傷心的東西。
樂娟手腳麻利地給老太太沖了一碗油茶面,把煙笸籮放跟前,委身上炕,打開針線包,拿起鞋樣子,三兩針大線粗針的縫上,然后沿著邊線開始鉸起來。
老太太滋溜滋溜地喝著油茶面,小腿一盤,煙笸籮又伺候上了。
娟兒,我進村時,看見二百了,娘問句不該問的,他還因為當年的事記恨你?你也別拉乎,逮個空說開,別別愣愣的那出,容易讓外人看出來。
老太太警覺的往外看看。
慶生沒在吧?
不用你管,他恨他的,他不恨能咋?
娘不管,怪娘,怪娘,哎,娘知道你心里怪娘,這么些年心里恨著呢。
樂娟咣當一下把剪子放下,呆不呆?
老太太撇撇嘴嘟囔,叼著煙袋的雙腮癟塌下去,聲音也是癟癟的。也不知道你是娘,還是我是娘。
老太太轉(zhuǎn)過去身,望著窗外,看見春山如水,在陽光炙曬下發(fā)出熱浪。打開話匣子。
這后生,和咱家沒緣。當年去咱家鬧,找你,多沉穩(wěn)的一個孩子,急成內(nèi)樣,咕咚跪在地上,腦杵地上不哭出聲來??删陜喊。餂]轍啊,你大姨早年守寡,跟二百她娘過命的關(guān)系,自小就定下兒女親家。翠星從小就知道要給二百當媳婦,早就認定了一門。你大姨知道你們的事后,一哭二鬧三上吊,罵咱們家不得好死,搶自己姐妹的男人,又跟我翻舊賬,怎么沒了你外婆她一個人又當?shù)之斈锇盐依洞?。還說翠星跟二百睡了,肚里下了崽,這樣不是逼死她嗎?所以娘和你爹才出此下策用藥把你灌暈了送外地你姑家。二百來時,娘也后悔了,可是你大姨就在南柴禾垛后邊,拿著農(nóng)藥瓶子看著我,我要一吐口,她就往下灌啊。娟誒,到你到了娘的歲數(shù),你就知道了。
樂娟一邊鉸鞋樣子,一邊覺得娘這么故意,說這個,她心里難受。娘的日子不會太多了,以前問死她都不說。當初自己跑回來,知道翠星和二百結(jié)婚,摔了家里的東西,把墻上的年畫撕了個稀巴爛,拿剪子把頭發(fā)剪成豁牙漏齒,瘋了一樣遭禁,遭禁自己,遭禁家里,遭禁娘的心。大哥拿著雞毛撣子要揍她,娘硬是把大哥趕出去,自己個坐在那,望著窗戶抽著煙袋不出聲。待自己披頭散發(fā)作夠了,佝僂倒在炕上,心里就恨,娘的心是石頭嗎,這一切都是為了啥啊。
樂娟大姨就一個女兒——翠星。也就樂娟娘這一個妹子,妹子自然是她撫養(yǎng)大的,所以這個姐姐的命令,同樣等同于一個母親的發(fā)號施令。這會兒樂娟是知道這層的。
你就不想問問啥?兒啊。
老太太只有跟樂娟關(guān)系特別好,又有點撒嬌的時候才叫她“兒”。樂娟喜歡聽娘這么叫,只有小時候娘這樣喊自己。
我大姨為啥非得把翠星表姐嫁給二百?她明知道二百不喜歡翠星,要退婚。
我就知道你心里結(jié)了多年的疙瘩,快要成死結(jié)了。二百媽死了,你大姨也去了,沒人知道這層關(guān)系,你只有娘這能知道為什么,也只有娘能告訴你。
想說就說,不想說就拉倒,就是知道為啥,還能有啥改變?都不重要了。
樂娟說完這句話,有了低低的聲音和氣味。頭也垂下去,把眼睛藏在散落的頭發(fā)中間。
老太太的褂子前身抻得展展的,像一片灰色的云,繡在人身上。
話還沒起音,外面風風的來了一陣腳步聲,聲音隨著就飄到屋子里。
老姨,你來了也不去我那坐坐,真是,外甥女不是閨女?我可是挑理了,不是我家二百看見你了回去說一聲,我還不知道呢。
星啊,我這也是剛到屋,剛到,讓你妹子給我鉸鞋面子,尋思完事就去呢。
閃進屋子里的人正是翠星,樂娟遞過去個棉墊,翠星接過來墊在炕沿上。
嘖嘖嘖,要說我妹子手就是巧,這十里八村就慶生有這福氣,地印村有這福氣,一只鳳凰落在我們這了,還和姐作伴做鄰居,分享這好地方好風水。老姨啊,要我說,你家是不是看著我嫁到這,特意把妹子也嫁到這的啊,你們真是想得周到,看我媽沒了,我們家沒人了,給我弄這?
翠星的陰陽怪氣,話里有話,像機關(guān)槍里的子彈掃碎了一片的玻璃,也像窗外綿綿不絕的鷓鴣聲,鬧得人心里發(fā)脹,發(fā)疼,有一種繃緊的東西桎梏住人。
出去,會說人話就說,不會說人話就滾出去,我愛嫁到哪那是我的權(quán)利。
樂娟扔下剪子,臉色就是不好看的。
娟兒,娟兒,星說幾句就說幾句。
星,你先回,老姨跟你說,你娟妹子就這脾氣,一小長大的你清楚。
翠星一插腰,嘴一撇,短襟的花褂子窄窄地露出一小截白色肚皮和腰上系著的布條褲袋,陰陽怪氣又扯著高調(diào)地吆喝著。
哈,我清楚,我就是太清楚她了,才知道她做下的,你們老樂家做下的事。
星啊,說話摳良心吶。
老太太腔子一酸,幽晦的要落下淚來。
樂娟一把推開翠星,抽出棉墊子扔在柴禾堆上:我以為你這些年成人了呢,早知道你還這樣,不如給狗鋪。
翠星一看樂娟動了火,發(fā)了粗,三分畏。她明白樂娟的做派,是個無畏的女人,鬧下去沒有好果子。淬了一口吐沫,搖著腰擰著頭,又是秧歌又是戲的出去了。
炕頭上的老太太拍著胸脯:作孽啊,我姐活著時候把她慣得沒個人樣,任性,你們都任性,任性的人苦啊。
搖扯到路上的翠星,散下了胳膊,松下了頭,一股勁從身上逃跑了一樣。撲棱一下衫子,狠狠地跨過隔欄進到院子里。透明的窗子里有身影在動,她知道那是二百,她愛到骨子里的男人,女人的命賤,一輩子要愛一個男人,這就是劫。
他難受,她也難受,她知道“她”也難受,都難受。
軟軟溶溶的日頭走到了盡頭,老太太跑了好遠的路來閨女家想說的話還沒完事,被這樣一場戳心的碎糟攪合地跑了偏??匆姌肪昕囍钡哪樀暨^去時,一大滴叫做眼淚的水落在鞋面子上。
寬天敞地里,不是沒別的地方好嫁,也不是不知道慶生是二百的哥們,可是當初心灰意冷的樂娟在牽衣頓足之后落了水,圖個干凈。偏不巧的被慶生救了。慶生中了邪似地對眼上了樂娟,心肝上盛不下一點點分離,鬧著要娶樂娟。大夫說,樂娟生養(yǎng)不了,說水寒沁骨,余毒難清,傷了根子,治不好了。其實樂娟和老太太都清楚她是為啥生養(yǎng)不了,只不過剛好有這么個卡口,得以說出來。慶生被幽艷的潑辣的,帶著火一樣眼睛的樂娟迷暈,非要,非要。一個男人要了這樣一個身心俱殘的女人。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社里趕集的日子,說白了其實就是女人的節(jié)日,誰管她去買個啥?誰知道拎著的小籃子里蓋著白布裝得是啥?興許啥也不是,就是邊走邊在道邊摞的幾把豬食菜,或者幾穗青玉米。但是集市必須要去的。一是熱鬧,月八才有這么一次,村子里的生活太安靜了,發(fā)現(xiàn)多只腳的蟲子都夠聚集一群人的了。然后大家賞事之余才能看清常出門的以及那些不常出門的小媳婦大閨女的臉面,是白的,是黃的,是嫩的,還是老皮干干的,心里掂量,甄別,又在心里挑漂亮的偷偷稀罕。
除去那個,就剩下趕集有這樣的機會了。小媳婦穿上最可人的小襖小褂,寬胸脯窄胸脯,白臉子粉臉子都露露相。
作為女人,其實是愿意讓別人看的,尤其是漂亮女人,否則你要給誰看去?
二是不去集市顯著這家人過得捉肘,反正也不是去花天酒地,征歌買醉,都是過日子用的雜碎要置辦,再窮也總有要花的錢,該買的物。于是大路小路接片連綿地都是人。生張熟魏,舊愛新歡,都有。
當然也有情人,有情的人,無情的人。
二百走在較遠的一條毛路上,因為是橫壟地踩出來的小毛道,所以走的人極少。大多是婦女怕出來個漢子嚇到,萬一不琢磨好事,那可是毀人的。
之所以二百愿意這樣走,是因為這一路他擁有的回憶太多。曾經(jīng)他和一個女人把這青紗帳都溫熱了,那些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把這里的一眾動植物都膩乎到甜得發(fā)冷。這輩子想來再也不會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了。
浮浮薄薄的塵世,那點甜,提前都被生命預(yù)支完了,就剩下無休無止的恨。
和翠星相對象那年也是這樣的夏天,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游蕩著四處閑逛的白云停停走走,世間就有了明明暗暗的光線。于是每個人的臉上,莊稼的植物上滑動著一朵朵豐滿的白云。那種早夏的清涼里透著云的香甜氣息,像被糖水蘸過,風里都是甜盈。
那是他第一次遇見樂娟。
遇見樂娟,二百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很背叛,明知道哪個女人是自己未來的老婆,自己是看過的,認得的,雖然不喜歡也不討厭,但是是命運既定好的。從小娘就說,我家二百長大不愁沒老婆,娘從小就給定下了,好著呢。所以當走走形式相看一下論論彩禮時,天知道,一個不安分的東西闖進眼睛里來。從那個時候起,二百才知道,自己也是個不安份的人。心不安份,眼睛不安份,連身體也不安份起來。
那個“陪綁”的伴娘花多是女方的姐妹和閨蜜,翠星把樂娟帶著,出于風俗,也出于她覺得樂娟沒自己好看。身平臉癟胯大,一雙眼睛直直的,不知道害怕和敬畏,人又潑辣,誰喜歡這么不矜持的姑娘?土里的孩子,溫溫軟軟日后才能服服帖帖,那些老婆子注重這個,看日后好不好管教。不稀罕也不待見野馬一樣的女人。
樂娟是野馬,翠星我才是面團。男人和男人娘都喜歡的面團女人。
可是,野馬的曠野是別人沒有的草原,野馬的干戈是別人不懂的趣味,她終生總會遇到一個懂得的,懂得她這樣百飲不醉的清涼意和野性美。只是樂娟沒想到是在那樣的情況下遇到靈魂的挑逗,勾引,相互征服,沒說話,一切都開始了,沒說話,一切已經(jīng)開始。
相親三日后,按東北的習俗該給女方過彩禮錢,然后陪著對方買一家大小的見面禮。女方出于矜持和靦腆,有個閨蜜陪著做做主,參考一下意見,或者帶個潑辣的妹妹,快嘴快眼的替說幾句話,搶幾句白。女方這個時候的身份羞持著,拿著,端著,須有一個人接著,捧著,別拿過分了掉地上。
比如,在街上買東西,女方相中了一塊手表,正好給爹,爹一定合不攏嘴,一看價格不菲,又看看男方。男方當然不愿意花太多錢,會出現(xiàn)難為的神色。這個時候快嘴的妹子就會說:哎呦,姐夫,舍不得啊,這可是送給你未來岳父老泰山的,我爹把閨女養(yǎng)這么大都給你了,讓你掏眼珠子了,還是挖心肝了?瞅你這樣。
男方被小姨子搶白說的不好意思了,一尋思也是這么回事,買吧。
如果沒有這么個人,只有女方,說又不好說,不說又憋氣,所以買來買去,自己也不看東西,只顧生氣了??偛缓米约籂帬幹v講這個那個,但是女人嫁一回人,翻一回身,都是要臉要彩的。
當然,翠星帶著樂娟不是為了這些,是為了炫耀,自小事事她都愿意跟樂娟比個高低。
這么好的男人,這么俊,她是按耐不住的。
帶了樂娟去買東西,二百仿佛每件東西都是g給樂娟買的,拿起一樣,眼睛看樂娟一下。像是問她,又像是故意看她。樂娟是誰,她的眼睛沒有過懼怕,任誰看過來,她都會看回去,直直的,望進你瞳孔深處,直直看到你心里。
你心里就發(fā)著慌,這女子,這女子。
所以別人不敢看。
而二百在挑戰(zhàn)她看,不看不行,好像在說:你快看看我眼睛里有你,有你。
送完姐倆回去,二百一個人往回走,他總覺得路上都是樂娟那個女人的眼睛,大又遠,亮又甜。忽的一會在眼前,一會在天邊,縹緲綺夢。
海浪浪的青紗帳上面掛著浪丟丟的風,大片的玉米地過后,二百覺得應(yīng)該到小麥地了,青白白的小麥地,偶爾有粉鮮鮮的花露出頭來。
閃過玉米地,青白的小麥地里站著一大朵粉花,他想疼的心一下子找到宿主,這一路飄著的眼睛就在眼前。
樂娟腦門汗噠噠的,劉海一綹綹粘在前額上,白色的褂子貼在胸上,貼在起伏的胸上。喘息地漸次厲害,仿佛心還在奔跑中。不,心在奔跑中,在夕陽下奔向那個她焦灼的、心慕的、讓她身心不能安生,活活淹死她的男人。
二百白色的襯衫挽著袖管,額前松散的發(fā)掩著那雙不勝歡喜的,也不勝哀愁的眼睛。
他狠狠地用眼睛看過去,夕陽漫山的金光里,粉色的小花開在青白麥田中,臉襯桃花,眉彎新月,那一束眼光開始了膠著,開始了纏綿。到后來,二百伸開雙臂收攏進這個熱烈的女子,火就開始燃燒了,燒得漫山遍野,燒得身下的麥秸化成灰燼,在攆滾下死去。
二百覺得這荒涼的世上,粗糙的農(nóng)村,怎么會有這樣精致的、不用語言的愛情。
肉色之花,開在二百心上。火辣辣,這水一樣火一樣風一樣的女人。
到后來每次樂娟和二百討論到底是誰先誘惑了誰,樂娟都會說:不是誘惑,是挑戰(zhàn)。你看我的眼睛就是挑戰(zhàn),像是在說,你敢嗎?
你敢嗎?二百叼著煙,用手刮著懷里的樂娟。
你說我敢不敢?野馬的野性復(fù)活了。
交歡的纏綿中,一波又一波青麥再次倒下,伴隨著含混不清地快樂叫聲,還有疼疼地低語。
情欲的花一開,不僅僅是心的愛戀,同時也是身體的愛戀。身體的愛戀更難分開,只要嘗過一次,它便會一直尋找宿主。她尋找他,他也在尋找她。利用一切時間,一切空間,一切機會。
社里趕集,這條路,這樣的意義只有二百明白。
走在橫壟地的小毛道上,二百不是沒想過娶樂娟,想過,鬧過,求過。求娘,求翠星,翠星的娘,樂娟的娘,一切能求的人都求過了??墒窃谧约核奶幙念^、自己四處搏命的時候,樂娟消失了。完全的消失在他的世界里,找不到了。等到他對局勢力挽無從的時候,他娶了翠星,他知道這是唯一能看見樂娟的機會,她不可能不回來、不出現(xiàn)。還源于娘的逼迫。不,二百,你怎么會那么沒有良心呢,那怎么能算逼迫?是娘最后的一個交代。
二百抗婚的情緒充滿每一個空間,回去摔打東西,賭氣干活,冷落三餐,更是不跟娘說一句話。
老太太進了他的屋,他呼啦下把被子蒙在頭上,大熱的天就捂著,老太太坐在炕沿上:崽,別捂壞了,天大熱。
二百想,如果能捂死那就死掉吧,沒有那個女人活著什么意思。如果娶一個不中意的女人,上她身的每一個瞬間都是樂娟的影子,會把人弄瘋。娘,你咋這么狠心,為什么就不能順了我。
老太太拿過棉褲里子,摘著上面的棉花絮子,掀開二百的被,二百頭一梗,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老太太。
老太太往手掌吐了一口吐沫,使勁摩挲著腿上的棉褲里子,里子上的棉絮瓤子紛紛在手下滾成一個球,落在炕上。
百啊,知道娘為啥逼你娶翠星嗎?我知道你不解,娘今天說道說道。
老太太停下手里的活,望著窗外,眼睛灰蒙蒙的,如同罩了一層玻璃?;貞洺酥怅幍牧熊囷w速前進,把人帶到從前的回憶里去。老太太眼前翻開了那年的圖畫,緩聲地說著。
當年上行村有個非常出色的小伙子,那時候娘是個黃花大閨女,娘喜歡他的很,可是那男人不待見我,不是不待見,是在此之前有了相好的。他爹娘反對他們倆,托媒人把我介紹給了他。定親后,他和那女的商量好了私奔,因為那女的藏在山里,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私奔的事被我本家的一個弟弟知道了消息,就來通知我父兄去討個說法給我出氣。我氣,我一定要跟著去看看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墒亲返缴嚼锏臅r候,那女逃跑途中動了胎氣,要生產(chǎn)。小孩子白白的肉帶著血從她下身開始出來了,我當時嚇壞了。那女的拼命地呼喊,求我救救孩子,他也跪下了求我。我?guī)退押⒆由聛砗?,她人就不行了,他把孩子塞到我的手里,背起她去鄉(xiāng)里衛(wèi)生院。我懷里的孩子嗷嗷地哭著,那么小,那么的可憐,軟軟得一坨肉蛋蛋,我放不下他。放下一次那孩子就哇哇哭,仿佛在說:救救我吧救救我。抱著孩子回來,我娘罵我打我,說我瘋了嗎?叔伯兄弟傳來信,他們倆一起滾下山去摔死了。我就抱著娃娃去了外鄉(xiāng),外鄉(xiāng)就是這,娘舅一個老光棍的破房子我將就了幾年,把舅將就死了,我也就把孩子養(yǎng)了下來將就大了。
二百哭得鼻涕多長,他一下子就懂了,自己家為何和別人家不一樣,為啥沒爹,為啥母親的胸脯從來不像別的婦女松垮垮的。
忤逆,你用來自哪里的力量去忤逆這樣一個女人?這樣為你犧牲了一生的女人。
崽,我是不是沒說到為嘛要娶翠星,當年我沒奶,你餓得哇哇哭,太小,吃不了別的東西。我只能走十幾里地去翠星她娘的村子,挨個去問誰家有孩子吃奶。當時多困難啊,自家孩子都喂不飽。翠星的娘看著懷里哇哇哭的你,動了心。把懷里的翠星往旁邊一推,把你攏在懷里,你叼住奶頭就滋遛滋遛地吮上了。而翠星哭得那個可憐,我這心一陣一陣地疼。一直喂到你五個月啊。你胖了,翠星和翠星她娘瘦得一身骨頭。當時翠星娘就笑著說,這孩子瘦成一把骨頭,長得還丑,還不剩到家啊。我說,姐,咱們倆這是過命的關(guān)系,還有什么比這更親,你把飯給了孩子,就是給了孩子命。這孩子是你奶的,將來讓這小子娶你姑娘,我當他親生閨女,你當他是兒。
崽啊,翠星爹死得早,翠星家窮困,人又任性了一些,可是有別人嫌,沒有咱家嫌,那是咱們的救命恩人,沒她,沒有咱們。何況不讓你拿命去還,只是娶了她。翠星自小就中意你,如果不是這層,誰逼你?任她去嫁高門闊府,張郎宋玉,做她的福太闊婆,咱們不擋人前程??墒莾喊?,她是個死心眼,一根筋,執(zhí)拗的緊,你要是不要她,她能作死,她娘的苦我知啊。我做閑不得。
幽幽暗暗的命運駛來,在二百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候。
而他心存一些希望,只要等到樂娟回來,只要她回來,身在誰身邊有何重要?照樣我們倆可以睡,可以好,可以天當被地當床,把刻骨的那種快樂事做遍。
可是,樂娟回來了,卻跟慶生絞扯在了一起,這個騙子,騙子。
隔著墻,隔著松林家,可是夜晚,二百覺得他們之間什么都沒隔著,連衣服都沒隔著。但是為什么恨?恨那個女人和自己隔著,隔著重重山,重重海,仿佛從來不認識他。他越是想輕賤她,讓她成為不恥的人。她就越往那條路上趕,越不在乎。這種不在乎,是他媽的刀子,刀子,還沒割肉樂娟,自己握著刀刃血乎拉的咕嘟著。
內(nèi)心清明,不落愛憎。二百做不到。
喲,好好的大路不走,走這?二百拉回思緒,看見夢里的主角。
你管這的?行你走,不行我?
樂娟一聽見二百這話,她就知道接下來這個冤家會找到一切由頭惡心她,要不心里的氣和怨要去哪里呢?
當然管不著。
二百被嘲諷了一句,勇敢還有存余,接上下一句:怕是方便勾引男人吧,你家慶生知道嗎?
樂娟掖了掖頭發(fā),一身水粉的裙子,加上新剪的頭發(fā)。眼睛里面都是笑誒:慶生不知道,你知道就行了。
那野性又魅惑的眼睛二百太熟悉了,以前只要每次樂娟想要,就會彎起眼睛,牙齒咬著下唇,露出白白的赤貝一樣的芝麻牙。
果真,二百怒了,本來要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來耍一番,嘲弄一番,抒抒心里的氣,可是為啥子卻越來越生氣。
樂娟風搖柳擺的到了跟前,一墊腳,就把嘴唇送到二百的唇邊,那銀蛇一樣靈活的舌頭,就那么輕而易舉的敲開了他的嘴。二百全身一陣痙攣,記憶排山倒海。
我走這,就是和男人做這事啊,哈哈……
熱鬧的集市上人群攘攘,人聲嗆嗆,樂娟提了幾斤紅糖和一塊肉去看琴子。
琴子和樂娟一起長大,長到十六歲的時,家里窮,為了給哥哥娶老婆攢倆錢,果斷的不讓琴子去上學(xué)。
琴子可慌了,學(xué)校里有她喜歡的男人。那個戴著近視眼鏡穿著露半截線褲褲腳的書呆子老師是琴子的心頭肉。稀罕,沒有理由的稀罕。也不知道怎去喜歡,只覺得爹娘好的時候夜里就在床上滾,滾得倆人嘴里不知道說什么好。說冤家啊,要死了??墒撬坪跄锹曇舴置骺旎?。
琴子不管,這男人我稀罕,我要。
土里的女孩子一門心思,一個心眼,一根橫筋。
琴子她爹琢磨給她找個婆家要點彩禮時,十七歲的琴子跟那個鉆了被窩的四眼老師私奔了。
總以為一次轟轟烈烈,會給身一次翻天覆地,改了命,改了土里女人的命。
琴子娘鼻涕滿臉,哭得狼哇:你個小婊子,你個挨千刀的,不長心的,你還要不要個臉,要不要個名聲,你以為你就會有好日子過了,呸,你尋思的好……哎呀我的娃啊……我的娃……既然走出這步了,一定要爭氣,要好啊。
當娘的心,一輩子被男人壓在身下女人的心,更懂得每一寸女人的命。
正整,琴子和四眼只過了幾年好日子,琴子說,那個時候他出不了力,賺不了錢,都是自己出去打工賺錢養(yǎng)家。開始是餐館,后來是發(fā)廊,再后來是洗浴。
男人越來越壞,越來越輕踐她,有時候拉進角落里:伢妹子,鄉(xiāng)妹子,哥給你錢,摸摸,摸摸就行。她嚇得哇哇哭,被那些一同從鄉(xiāng)村來的姐妹笑是土老帽,虧你還和男人睡過,摸摸咋,摸摸就有錢。
那天一個男的追琴子到出租屋,動手動腳的,身上紋著紋身,他嚇得不行,一句也不敢?guī)颓僮?,讓那個流氣的男人可勁地揩油。
琴子的心是從那一刻死掉的。
后來琴子出身了,就是出去賣,賣笑,賣身,賣自己,賣了他。離開出租屋風光一段后成了暗娼,男人的手在她身上都是印子,尤其倒了夜晚,她感覺這一身肉被無數(shù)人捏過,摸過。
她懷了孩子,別人的。她執(zhí)意去找和他私奔出來的四眼,逼他,孩子就是你的,如果你當初不和我私奔,勸下我,或者對我好,付得起責任,養(yǎng)得起家,何苦有我這一步?這孩子不是你造的孽是誰的?
他蹲在工地上嚼著大餅子,滿嘴掉渣,頭上的安全帽黃得耀眼,像小孩的粑粑,一攤攤,被太陽照出氣味。一句話不說,站起來拿起板鍬使勁拍著水泥袋子發(fā)泄,狼煙四起烏煙瘴氣。
琴子坐在狼煙里大哭,滿臉的灰塵,淚痕沖出一道彎彎的流域,給痛苦傾瀉,給心疼找一條出走的路。
琴子回來了,沒臉再回家。肚子大起來,找個暗巷偷住了下來,只悄悄給樂娟信。
樂娟想,是女人的命賤命苦,還是這塊土地賤。
琴子挺著肚子給樂娟開門。
沒人看見你來吧?琴子關(guān)門馬上問。
沒有,我從小路來的,一路上誰也沒碰見,你這還有幾天生?。?/p>
好像就這幾天,身子沉得厲害,我真想快點把它弄出來。
那是你急的事嗎?得由他。
樂娟放下紅糖和肉,馬上挽起袖子拾到屋子。
娟兒,你知道嗎,以前我恨死了肚子里的雜種,可是帶了十個月,越來越喜歡他了,畢竟他連著我的肉啊。這世界上什么親,什么也不親,男人,錢,親人,都不如自己生下來的親。現(xiàn)在我倒是盼他快出來。他要是個兒子我就把他養(yǎng)大,一輩子保護我,不再讓我受這樣那樣的欺負,他大了,我就熬出頭了。
可是你想過以后咋整沒?咋活?找那個四眼王八犢子去?
別提他,我膈應(yīng)他。
現(xiàn)在不是膈應(yīng)不膈應(yīng)的事,是咋活的事,你這一天三頓土豆子,冷屋子,能熬多久,那點錢生完孩子就沒了。
琴子捋著手里撕的被里,給出生的孩子做尿布,姑且自己先蓋被瓤子,能蓋就行。
想不了那么多了,先把他整出來再說。
整,樂娟噗嗤一下笑了,感覺像和男人那事。
還真是,哈哈。琴子樂得前仰后合:他媽的,男人就會整,不會負責,沒一個好東西。琴子說著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說那做啥,別當他們是東西就行,當做是狗,要你的時候,恨不得跪下來。嫌棄了,恨不得你就是鬼,就是狗。
娟兒,城里的女人不這么活,她們讀書,長本事,有自己的事做,有自己的錢,跟男人睡就是為了快活,要是不想,男人就別想。她們穿的好,吃得好,不依附哪個,男人就另眼相看。咱們農(nóng)村女人是男人的褂子,鞋子,男人輕賤褂子鞋子。以后啊,我要讓我的娃去城里,接受教育,好好讀書,長本事,敗做和我一樣的人,生活在重男輕女不把女人當人的土疙瘩里。
行,你得先生出來再說。
樂娟收拾完屋子,煮了一鍋肉,溫上二兩燒酒,倆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吃著。
琴子一再囑咐,千萬別讓我娘家人知道我在這,我弟正在相門戶,如果因為我再破了門風,我爹和我兄弟們撕了我不可。等我生下這個小雜種,我就離開這,是死是活跟他們沒關(guān)系,不借光也不玷污他們,省著他們嫌我惡心。
樂娟喝得醉眼迷糊,一個勁坐那晃悠:知道,知道。
娟兒,我是真的真心愛過他啊,真的愛過。
娟兒,為啥咱們不能有自己的愛情呢?
愛情是狗屁,愛情對男人來說是那玩意硬,對女人來說是心碎,稀碎稀碎的。
返程的路上,樂娟迷迷糊糊,一走三栽楞,眼前的漫天霞光和無盡青紗帳,好像是母親的子宮,真想躺在那睡一覺。脫衣服睡,摟著枕頭睡。
樂娟摟著自己的鞋子,脫得沒啥東西可脫地睡在小麥地里。二百坐在她身邊用自己的衫子蓋上,遠遠地坐在苞米地里,這里遠可望見人,近可躲進去。
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月上柳梢,慶生一臉子的不愿意,摔摔打打的生悶氣。樂娟一揚手啪啪拍在慶生后背的肌肉上:瞅你那個小心眼,我去……去朋友那了,貪了幾口酒,耽擱了路。
琴子生了,琴子死了。
一條生命誕生了,但是一條舊的,累的,氣喘吁吁的生命死掉了。
臨近生產(chǎn)的前一天,琴子的門被敲開,爹和兄弟的臉印進琴子的眼簾。
真的是你這個畜生,你怎么不死到外邊,聽人來告訴咱家,我還不信,你是丟人現(xiàn)眼我們沒夠,還是又回來磕磣我們?
爹,爹,你聽我說,我生完娃就走,一天都不多呆。
不嫌磕磣,呸,你還讓不讓我娶媳婦。只要人家聽說咱們老秦家閨女跟人跑了,我就黃對象,這好不容易一個年齡大點的相中我了,你又回來攪扯。
二寬,二寬,姐就幾天就走,就幾天,沒人知道。
沒人知道,咋有人告咱家來了?你還想讓多少人知道?我們這是起大早來的,怕晚了一步村里好信的人知道消息來探實情,先堵住這個窟窿,你現(xiàn)在就得走。
爹,爹,爹啊,我也是娘懷胎十月生下來,縱有女兒有千般不是,到了這個地步,你也要可憐可憐我啊,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再走,我現(xiàn)在托這個大肚子怎么走?
琴子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跪倒在門口。披頭散發(fā)完全沒有了一個女人的樣子,一身窄褂子裹著球圓的身體,仿佛里面的小生命動一下都可以在褂子上望見。汗水把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加上鼻涕淚水殘痕,整個臉上差不多是頭發(fā)粘貼的一幅恐怖畫,之透出一雙恐懼的、哀求的眼睛,那么黑,那么的空洞絕望。
琴子爹心軟了,手是哆嗦的,要去把一把那個從小在自己懷里長大的丫頭,那個成天在背上撒嬌起膩的閨女。
爹,你要是要閨女,是不是不想要兒子了,我打一輩子光棍,讓你斷子絕孫你就高興。
琴子弟一腳揣在他爹身前匍匐的琴子身上。琴子爹不敢還兒子嘴,兒子作鬧也不是一兩回了,賴誰?賴自己沒管好女兒,讓兒子跟著吃鍋烙。兒子每一次作,他都覺得自己沒臉反駁。
琴子一個趔趄跌倒,三個男人各自作態(tài),讓琴子一下看到了絕望,看到了自己的不堪,讓親人這般痛苦。
咬著牙,挺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疼爬起來起來:爹,我走,是我不孝,不懂事,給家里多添了這么多事。
琴子一步一咬牙,褲腿里的血順著腿流出一條線,那不是走,那是去觸摸死亡,她知道孩子要來了,她不能讓他來,他是恥辱的,不如隨自己去。
三個被仇恨紅眼的男人,看著琴子走出一條血路,一條死路。是他大哥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踢了弟弟幾腳,馬上喊人,找了附近的接生婆。
正巧樂娟來鄉(xiāng)里,她覺得琴子算日子差不多了。
琴子在哭天喊地中生下孩子,是個女孩,也在呼天喊地中罵著樂娟:樂娟你個喪盡天良的,虧你沒男人愛,你把我的事到底說出去,讓我遭這樣的橫事,我不會原諒你的。
樂娟聽得一陣心酸,一陣心寒,一陣心剜。
為什么她說是自己?可是究竟是誰去告訴秦家的呢?只有自己知道琴子在這里,他們找的這么準,這么巧,這么有根有據(jù)。
樂娟帶著眼淚,懷著愧疚,送走了琴子。恨恨的瞪了兩眼哭暈的琴子爹,上去給琴子弟一腳。
誰告訴你們信的?
你管?你也不是好東西,當然是你的那些男人們,都是你們把農(nóng)村帶壞了,把水糟蹋混了。
我的,那些,男人?樂娟眉頭皺得像一把彎刀,彎彎的收割自己的心。
我操你祖宗,林二百。
樂娟抱起孩子對三個男人開話:以后,我就是這孩子的娘,我生的,我告訴你們老秦家,這是我和野男人生的種,以后與你們家任何關(guān)系都沒有,想保護你們家娶妻生子的好風水,就把嘴巴閉嚴了,閉不嚴實,我往你們嘴里灌稀屎。
樂娟用小襖子裹回來春熙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天下晚,春熙就是琴子生下的孩子,那個可憐的沒娘的孩子。
進村正好遇見二百抱柴禾。
春熙哇的一聲亮個嗓子。
二百迷惑的眼神好像在問:咋回事?
日常生活三百六十五天里都在相互仇恨,都在別楞,那是他愛她,那是因為她知道。但凡這種大事中培養(yǎng)出來的默契,總會打消這種隔閡,回到一個戰(zhàn)線。
樂娟的眼睛依舊直直地看著二百,可是這不同于以往,直得讓人心疼發(fā)冷。
林二百,我樂娟這輩子從這一刻起,與你恩斷義絕,生死無干。樂娟狠狠的說。
發(fā)什么瘋?二百突然被這樣的搶白不愉快起來。
哪里抱個野孩子回來,長了脾氣,野男人給你留下的種?
是,不過這是你林二百造的孽。
樂娟抱著孩子,帶著眼淚回到了家。
留下原地的二百,我造的孽?我跟誰了我,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給我留一個瓜了?娘們找死。
翠星嗑著瓜子倚著大門,學(xué)著樂娟剛才的語調(diào):林二百,我恨死你了,哈哈……
慶生一看見抱個孩子回來,心里不高興:你這是等不及了,出去喝幾次酒,就抱個孩子回來,過幾天還不領(lǐng)個男人回來。
陰陽怪氣的慶生也醉醺醺著,他發(fā)現(xiàn)這些日子樂娟就不正常,就沒在家消停過,總是走那條僻靜的小路去鄉(xiāng)里,問她干什么去,她就是死活不說,東扯西扯。而且他回回發(fā)現(xiàn),那個王八犢子林二百沒一會兒也準會去,自己跟蹤了一段時間,倒是沒什么事,但是這心別扭的要死。這個女人終究是和自己隔心,啥都不和自己說,你問也是白問,于是陰陽怪氣就成了慶生的專用語氣。
樂娟也懶得解釋,解釋從來不是她的命。她的姓氏就是告訴你,我樂意干啥就干啥。
慶生這種無力感只有扔在酒里,當然,也扔在報復(fù)的快感里,比如偷窺。偷窺者卑鄙的不是窺探,而是內(nèi)心的黑暗。
偷窺中慶生得聞這孩子是琴子的,一口酒嗆鼻子,倒頭睡下了。
樂娟不能做娘的女人做娘了。
翠星這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做醋了,四處張揚,四處編排。二百拳頭過去,她罵得更歡了,你是嫉妒,你是自己不行,你都沒讓她懷上,當然你也沒讓我懷上,說明你不行,誰知道那崽子是不是她那年去她姑家在那生養(yǎng)下的。
你放屁,幾年的事了,孩子不長?
你是不是恨不得那是你和她弄出來的,巴不得我死。我死給你看,死給你看。翠星拿頭使勁撞二百的腰,發(fā)瘋了一般。
這個孩子刺激到翠星了,她憑什么又先比我多了孩子,她先奪走了我的男人,搶先了。這又多孩子,而我就自己,就自己。
從此,地印村的樂娟無緣無故的有了閨女,不避諱任何人的眼光明晃晃的抱出來,一些人問,慶生媳婦這是你啥???
我閨女啊,眼瞎呀,沒看她管我叫娘呢嗎?
人們一看,樂娟是不懼怕,也敵對所有試圖看熱鬧看笑話的人。
而二百明晃晃的感到里面一定有很多事情,也感覺到他和樂娟嘩啦一下散了,以前還有恨維系著,還有她的在乎和故意不在乎,扯襟露肉撒潑挑逗,都是他們倆的游戲,都是他們倆的過招,他出招,她就接著。可是現(xiàn)在不是,無論他用眼睛問她啥,她都不再回應(yīng)。包括惡心她,求她,恨她,無濟于事,這眼睛沒有了作用。
睡不著的夜晚,樂娟就在想,那天喝多了,躺在麥地里,我究竟說了什么,二百在身邊,她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多了酒,犯渾了,把心里藏不住的事說給二百了。二百恨自己,恨自己當年不辭而別,不能堅持到底,所以就拿琴子的事報復(fù)自己。這樣太可恨了,可恨的讓人想殺人。
樂娟不愿意往下想,也不能想,只要想起來心就發(fā)疼。
乍乍巴巴的小奶娃娃一年的功夫,晝翻夜?jié)L就把她滾成了滿地跑的小娃娃,見到誰都叫娘。娘,娘,娘,叫得樂娟的心坎一陣酸,一陣甜,不知道是個啥子滋味。
被眼睛冷了一年的二百,不在用眼睛再往樂娟身上碰,他怕被凍傷??墒菢肪晟砩夏欠N母性的溫柔越發(fā)的好看,那是一種野性的逐漸消失。他以前總覺得要是樂娟身上的野性沒了,美麗也就沒了,那是她的標簽??墒撬l(fā)現(xiàn)不是這樣的。一個掠奪的不知道什么懼怕的母獅子,跟公獅子廝殺,卻轉(zhuǎn)過身去溫柔的舔舐著幼崽,任世上在乎不在乎的風雨都刮不倒她,那種美麗是別樣的,你感覺的到,你又不想去描述,去素描的時候心里誠惶誠恐丟了感覺,對不起那份真的,收獲一簍蘿假的。
春熙在路上搖搖擺擺,薅一朵草要看半天,然后吱吱的笑,像個小老鼠。每天撒出柵欄,春熙總要出來耍個夠。待慶生回來,鼻眼的都不對,小孩子不懂事,被吆喝了幾句也懂了仰人鼻息,怕起來,只要他回來,就不哭不鬧。
慶生也盡量躲著孩子,和樂娟晚上親熱的時候,春熙爬起來,他就一腳踹出去,然后樂娟一腳揣在他的命根子上,瞬間就軟了。
春熙路上搖晃著,大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翠星一眼瞥見,眉頭上堆了一噸的念頭。三五下閃到路上,夾起春熙就走。
這孩子,翠星想,怎么不哭不叫呢?像個布娃娃,身子軟軟的,都是羊奶的奶香。
樂娟忙活完手里的面團,罷了手,摘了圍裙,撲打著身上的面粉,她想給春熙蒸點包子。孩子愛吃帶餡,這樣飯菜全有了,還不缺營養(yǎng)。沒奶喝的孩子你就得多琢磨啥對他好,多往口里填填,孩子口壯,長得就快,就結(jié)實??粗何跛趹牙?,自己那顆心都化了。如果自己的崽,如果……
這會子樂娟出來喊春熙,以往這孩子準乍巴著小手,娘娘地叫著??墒牵@會兒路上哪有孩子的影子?
春熙,春熙呃,春熙,娘的娃子。平常樂娟就是這么喊,她也是為了所有人都聽見,那是我的娃子??墒瞧綍r不是這么靜的,她心里怎么就不踏實了呢。
邊邊角角旮旯胡同都嘶喊遍了,孩子還是沒影。鄉(xiāng)村的太陽疲倦了眼皮,慢慢合上天地,慌了樂娟。
樂娟突然想起來翠星,心里忽悠一下。
跳過障子,穿過庭院,往房后苞米地的土豆窖奔去。她知道他們家后院有一個非常隱蔽的土豆窖。二百曾說過,娟兒,我把你藏那里一年都沒人能找到,我就天天去窖里找你,稀罕你。
她想起來了。
奔到附近真看到了人影,難道真應(yīng)了自己的猜測?
春熙拿著甜瓜嗦著甜水,翠星就蹲在那,妮兒,再叫一聲,再叫一聲,娘還給你好吃的。
娘,娘娘……
噯,噯,好孩子,好寶寶,娘在這呢,在這。你看娘金手鐲好不好看,給你玩,給你玩。
翠星擼了鐲子給春熙玩。
姐,樂娟多少年沒這么叫過翠星了。只是看見這一幕心里酸,酸的要命。
翠星一聽樂娟來了,不知所措起來,驚慌的不知怎么是好。
娟兒,我我我看她好玩,就抱來耍耍。
翠星掉過頭擦了擦眼角的淚珠子。
樂娟知道她撒謊,因為從小只要她撒謊,就語無倫次,左躲右閃。她一定沒想好,把孩子弄這,不過她現(xiàn)在也一定沒這個心思了,瞧得出來。
春熙,上娘這來,娘領(lǐng)你回家。
姐,想看孩子光明正大去,省得我找不到惦記。
噯,噯,好。
翠星不情愿地撒開春熙的手,樂娟抱起春熙:跟大姨再見,春熙。
春熙揮動著小手趴在樂娟的背上,翠星就被化成了水,化成了泥。她真是想壞壞樂娟,讓她著急。禍害這個野雜種,讓他們不得好日子。可是小春熙張著手進到她懷里,娘、娘的叫著,不哭不鬧,用小手摸著翠星的臉。翠星不行了,不知什么被打翻了。
樂娟發(fā)現(xiàn)從那天后,翠星豎起來的刺明顯沒了,總偷偷地往路上踅摸,看見春熙出來就招手,妮兒,娘在這呢。
春熙裂開小嘴巴給她一個甜甜的笑,翠星高興地撿了蜜棗一樣。
從此后樂娟就故意把孩子打發(fā)到大道上玩,多玩一會兒,她知道丟不了,有人幫她看著孩子,別人動一下她不會讓的。
初秋的夜里,孩子出了一身的痱子,高燒起來,嚇壞了樂娟,慶生不在,去鎮(zhèn)上磚廠裝窯,住在那。這下可是急壞了樂娟,沒個人商量。樂娟穿著大褲衩子敲開了二百家的門,二百光著上身露出腱子肉,渾身都是橫筋,胸脯像是鐵打石磊一樣,多少次樂娟迷戀他的胸不知道所以??墒沁@會子不是來看這的,一把推開二百。二百沒被推動,她就用膝蓋一頂,果真,二百哎呦一聲,你個娘們,你要我命啊。
閃出來空,樂娟鉆了進去。
春熙病了,你快瞧瞧去,渾身燙死個人。對著炕上的翠星說。
啥?妮兒病了,白天瞧見還好好的,你咋看的孩子?
翠星的聲,好像她是孩子的娘,這也是樂娟來找她的原因。
翠星披了件衣服跟著樂娟出去了,懵了二百。他們倆不是死對頭嗎?啥時候的事這是。
折騰了半夜,翠星和樂娟輪流背著去了鄉(xiāng)衛(wèi)生所,輸了液,買了藥,回到村子二半夜了,倆人都很吃力的勞累。但誰也不會找二百,男人一出現(xiàn)所有的平衡都會被打破。
樂娟看見翠星一路上汗流浹背也不愿意放下春熙,回了村,也是腳步挪不動地方的磨蹭,似乎要把這一條路走長走遠的樣兒。就留了翠星住自己家。
安頓好春熙,翠星合著衣服躺在春熙外側(cè),看著肉嘟嘟的小東西,長長蜜蜜的睫毛,粉白的小臉,再加上奶黃色胎發(fā)汗噠噠地貼在腦門上,別提多少人稀罕。小嘴像是個什么呢?為啥一張嘴就能把人哄化了,哄暈了,啥志氣都沒有了。
我娘說,孩子要把胎發(fā)剪剪,省著鬧毛病。
翠星一邊摩挲孩子頭頂?shù)暮怪橐贿吀菪∶椎臉肪暾f。
樂娟把米泡上,好早點給春熙熬點粥喝,天一亮她餓了,立馬就能吃飯溫溫的粥。
樂娟白了她一眼:大姨凈妖道令,那些老令子你也信?
你沒生過孩子,我娘生過,她當然知道。
你娘生過,又不是你生過,說的就趕上你試過似得。
翠星一起身:犢子,就趕上你生過似得。
切,樂娟一撇嘴,我沒生過,可是我是春熙的娘。
喲,她管你叫娘,就是你生的???妮兒還管我叫娘呢。翠星撇著嘴,兜著笑。
那也不是你閨女。樂娟還過嘴去。
翠星知道樂娟要是不還嘴那才不正常了呢,就是她娘,別說她娘,自己的娘多厲害,村子里哪個老娘們老爺們不懼?可是樂娟就不怕,頂煙往上上,天生不服的種。
所以翠星笑開了:咱們屯那個二傻子,三十多歲了,見老娘們都叫娘,你咋不說他是你生的。翠星的碎嘴說出了笑聲,說出了眼淚。
樂娟抄起毛巾抽了一下她:你奶大,你喂二傻子去,一下子給你咬下來,讓你嘴皮子癢。
翠星樂得前仰后合:我奶子大,怕憋死他。你正好,這么多年跟沒發(fā)育似得,咋就不知道那些爺們眼饞你啥?
抽死你的破嘴。樂娟又拿毛巾剛要抽翠星,春熙睡毛楞咯咯笑起來,嚇了倆人一跳,緊張的馬上圍前圍后瞧,一看是睡潑潑覺,跟真笑話他們倆能聽懂話似得,倆人也咯咯的笑起來。
歡樂一翻滾就到了天明,樂娟熬了粥,伺候春熙吃了飯,又給翠星舀了一碗,三人吸溜吸溜的喝著。她叫閨女,她也叫,弄得孩子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內(nèi)個。
那天后,有事沒事樂娟就把孩子托給翠星看,翠星樂不得的,有時候兩天不見,就張個頭可大道望,老遠看見小小的人被樂娟打發(fā)出來,心里一下子就開花了,把攢的好吃的好玩的都給春熙。
樂娟說不清楚,她有些怕,翠星的執(zhí)是她最知道的,就比如二百,就比如她多年不與自己交好。她一旦認真,就脆弱,太金貴精致的東西都不抗碰啊。
春熙是自己的命,是老天爺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孩子給自己的,也是她對琴子唯一能做的,這種感情太復(fù)雜,她要用一輩子理清,她害怕外力進來糾纏,進來混雜各種錯綜復(fù)雜的隨時不穩(wěn)定的因素。
她希望自己是多想了。
翠星抱著孩子從供銷社回來,懷里大包小包都是吃的。這幾日,春熙被翠星慣得越來越不愛吃飯,昨天推撒了一碗粥。樂娟一吆喝,哇地哭了,哭著要去找星星娘,她知道是要去找翠星。小孩跟小狗一樣,誰對他好,他就跟誰親。樂娟拿不出那么多錢給春熙買東西,慶生賺的錢最近越來越不往回拿,無論咋問就是有各種理由,樂娟不愿惹乎他,怕他給孩子臉子,她哪能有翠星寬綽。
尤其是二百更慣著,知道把錢給了翠星。翠星不亂花,也就是給春熙花了,仿佛稀罕一個人處處都有她的影子,春熙那清澈的笑跟樂娟一個模子,不是說誰抱養(yǎng)的像誰嗎?
所以,春熙得了林家很多的溺愛。
誰都知道這不和睦的兩姨姐妹因為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好成一家人了。
只有樂娟知道,這樣不好。
以前覺得男人要搶,愛情里有嫉妒和占有欲,沒想到親情里也有。這就難怪一些孫男地女的和娘好沒啥事,一旦和奶奶親,當娘的就要吃醋,就要使起脾氣來。
翠星,以后你不能這么慣著春熙,孩子吃點粗糧對她好,老吃那些能行?慣壞了性子。樂捐一邊拉著臉子一遍抖落著圍裙說話。
咋個意思,我咋聽你話里帶刺呢,我對她好還錯了?奧,那意思抱孩子扔井,掄孩子上房就對了?
我不是說你對她好不好,小孩子不能慣。樂捐說著話就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找茬,還是生氣。
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當然不能慣。翠星一撇嘴,拿出她一貫的陰陽怪氣,夾槍帶棒突突突都出來了。
樂娟聽出來難受,一把奪過春熙,春熙哇哇哭起來,樂娟一狠心,照著屁股啪啪幾下子下去,春熙更是哭大了聲,叫著娘,娘……
翠星一下子跳起來,殺千刀的樂娟,你拿孩子出氣,有能耐你沖我來,你不就是膈應(yīng)我嗎?你拿一個沒爹沒娘的可憐娃子出氣,不怕天打雷劈。翠星跳起腳來,使出撒潑相。
樂娟看也不看,抱著孩子回了院,門咣當一聲合上。
翠星哭得鼻涕多長,回到家一頭倒炕上。
二百不敢說話,他知道他一說話翠星更要鬧,一定會罵到他頭上來,為啥不給她一個娃,那點子彈都給誰了,到她這不出苗。要不就是懷疑二百有病,二百暴怒過,可是翠星是滾刀肉,任性的很,你打,有能耐你打死我,你要不是沒毛病,為啥樂娟也沒有娃,你跟她睡多少回,沒中上?
一提到樂娟,睡覺,種上,二百矮了下去。是,自己睡了兩個女人,一個都沒娃,因這自己苦了心,短了氣,少了話。以前還能用眼睛捉摸樂娟,用眼睛跟她說話,可是現(xiàn)在這也沒了,只有現(xiàn)在和翠星吵架時那三五句粗暴的交流,他都懷疑自己得了失語癥,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翠星躺了一個多星期,勸自己要志氣,可是一想到春熙胖嘟嘟的小臉小嘴小巴掌,叫著她娘,她就沒辦法讓自己安生,越想孩子越恨,仿佛這孩子是自己生下的,被樂娟奪了去。他媽的樂娟就會搶東西,搶了我的男人,還搶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妮兒。
過節(jié)前,慶生回來了。拎著月餅和給樂娟買的一身褂子,哼著小曲進了村子。一露頭就碰見了翠星,慶生不喜歡翠星,按理,她是自己的大姨子,還是二百的媳婦,感情不遠??墒撬庩柟謿鈶c生吃不消,潑辣的犯渾。樂娟也潑辣,但是樂娟不同,她是個性,誰也不屌,誰也不熱,誰也不服,誰也不怕。就是這種自我性讓她活的倍兒有自己的氣場。要是樂娟心情好,高興了,一件件脫鞋褂子就騎到你身上來,那好滋味。當然,她不高興你也休想,野馬一樣的女人,又愛又恨。
碰到頭,慶生不得不打個招呼:大姐,閑呢?
喲,我當是誰呢,是慶生啊。早先你從二百那論可是叫我嫂子的。
嘿,那不是以前嗎,現(xiàn)在你是我大姨子。
你和樂娟還是叫嫂子好,叫姐啊,在過去容易被理解成姐倆伺候一個男人,你沒看電視里那些男人的小老婆和大老婆都姐妹相稱。
大、大姐,說啥呢?慶生有些懵,有些囧,這是啥跟啥。
我是說,容易讓人誤會我們姐倆伺候一個男人,你和二百是真連橋,一個腰帶的連橋。哈哈……
慶生一臉灰色:有病,嘟囔了一句低頭走了。
翠星樂出眼淚,你搶我孩子,我就不讓你痛快。
慶生回到家看到樂娟蹲在那給春熙洗腳,那認真樣,根本無視他的回來,自己多久沒回來了?
我是空氣是不是?你眼里只擱得下她?
樂娟一看找病的冤家又回來了,抱起來春熙,白了慶生一眼:喊啥,我這不是沒看見你進來嗎,春熙前幾天得了病,大夫說要注意衛(wèi)生,不能臟著。我這就給你炒菜去,伺候你喝酒,給你也溫水洗澡,洗白白的。
慶生一提到洗澡,想起洗完之后的香香事,一下子就按耐不住了,多久沒碰她這身子了。這女人的身子白的細嫩,手一碰,全身都能調(diào)動起來,每一個細胞都開始享受。
慶生的精蟲一被調(diào)動起來,胯下就火燒火燎地腫脹起來,仿佛不運動它,它就要燒死你。
慶生一把奪下孩子:乖閨女,奧,自己玩,我和你娘玩會兒。整個身子就來蹭樂娟。
樂娟手腳反抗:干什么呢,大白天的,孩子還在呢。
她那么點懂啥,我都想你了娟兒,我們多久沒好好玩玩兒了。
你瘋啦,沒黑天了?樂娟不耐煩的吼了起來。
慶生一下子的欲望被她推翻了,怒從欲中升起來,我就沒黑天了咋滴,不想跟我睡是不是?有人了是不是?
你放屁,一扔下我們娘倆好幾個月不露面,露面當著孩子面就弄這,你種馬還是有?。?/p>
你他媽才有病,慶生一把摔了柜蓋上的月餅。
孩子,誰的孩子,她媽當時咋不把她憋死在肚子里,這會兒來礙事。用她當借口不跟我睡,是不是準備跟你那個姐夫睡,怪不得翠星說姐妹伺候一個男人,我才明白這層意思。怪不得呢,怪不得那時候你成天往鄉(xiāng)里跑,前腳走,后腳他就跟著,我就發(fā)覺你們不對勁。
你他媽放屁,啪,樂娟一巴掌上了慶生的臉。
他跟蹤她,他還知道琴子難產(chǎn)死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樂娟一直在想這個。
慶生是被激怒的公牛,拽著樂娟的頭發(fā)掠倒,拳腳和粗話都上了樂娟身上,一件白褂子被撕裂,還有慢慢治愈的心。
一下子就死了。
死了。
那顆相信有好日子的心,有疼自己男人的心。
慶生一通發(fā)泄,孩子哇哇哭得悲慘,嗓子哭啞,也擋不住那個男人施展的全部武力。樂娟想過,我們不可能再有好日子了。
曾經(jīng)的慶生在新婚之夜是個生牛蛋子,靦腆又害羞,第一次完事哭咧咧的,樂娟說人做這事都高興,你哭啥?慶生說,太得勁了,太舒服,我一定對你好好的,咱們天天舒服,天天快樂。
樂娟想起和二百的第一次,他是撲上去的,她也是,他們等不及,一分鐘都等不及,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說話,都在呼求呼救。一下子就稀里嘩啦,全身都在水里火里,二百咬著她不愿撒口,他說離開就餓,心里餓,恨不得含在嘴里。
現(xiàn)在的慶生已經(jīng)不是了,可是,應(yīng)該恨他怨他卻怎么也恨不起來。樂娟想,或許這就是不愛的原因吧,這個念頭一出嚇了一跳,原來這么些年自己從來沒有愛過慶生。
樂娟被慶生拳打一通,腳踢一番,渾身傷透。耳邊都是慶生狠狠的話:你他媽不能生,我認,你心里沒有我不能忍,老子忍不了。翠星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跟二百,我他媽剁了他。
慶生走了,樂娟把孩子哄睡,腦子里太多的事思考不開,慶生為什么知道孩子是琴子的?為什么翠星這么狠毒?為什么……
樂娟起身,拿起砍刀直接去了二百家,踹開門。
你丫的翠星,你不讓老娘好,都別活,這些年,為你,我也夠了。
翠星續(xù)著一床棉衣,娘沒了,爹早沒了,這老年衣只有給姨,自小就跟她親。老姨是娘的妹子,但又是自己的姐妹,如果她和樂娟是姐妹,倒不像,和老姨像,都是在娘手底下長大的。
這愛又恨吶。
樂娟的喊聲和冒煙的火氣一下子支楞起偏屋里躺著的二百,多少年他熟悉透了這個女人的叫聲,喊聲,發(fā)怒聲。
二百一腳攔住拿砍刀瘋狂的樂娟:弄啥,回家撒野去。
滾,我找翠星。你丫的給老子出來。能做醋,沒能耐出來是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真覺得我過得特有意思是吧,那就讓咱們都有意思意思。
二百不明樂娟咋啦,架著胳膊捂持著樂娟。心里恨,這女人怎么變成這么不可理喻??墒?,為什么雙手架到她的胳膊,他就泄了底氣一樣,多少年了,她都不在讓他碰。這軟軟的綿綿的肉,曾經(jīng)在他的頭下枕著。二百的心里就那么一瞬間變化,這場無由來的戰(zhàn)爭像是給渴死的人一個機會,夾縫里疼痛的機會。他又得以碰到她。碰,哪怕是這樣輕輕的,二百心里發(fā)疼,這恨又恨不起來的女人,一思趁又生氣了。樂娟,你瘋子?不可理喻。怎么變成這幅德行。
哈,哈哈,我早就瘋了你不知道嗎?樂娟捂扯的雙手,松垮下來,卸了力量,死人般垂下來。
我早就瘋了,瘋了。樂娟哭哭嗚嗚,反復(fù)念叨這句話。
二百心里疼翻了個。
翠星,你他媽還愣著,還不快跑,等你妹子把你剁成肉醬?沒看她拿刀嗎?
翠星趿拉著鞋,不忘夾著襖。老姨,我給你做棉襖了,你別怨我。我也不是故意她的,就是嫉妒,就是恨,為啥你和二百都稀罕她,春熙也是她的。
二百才看見樂娟身上的傷,一大片一大片,青紫交雜,淤血遍縱。
為啥?二百問。
樂娟萎在地上,抱著膝蓋,眼淚對對雙雙,晶晶瑩瑩的落滿了臉。
為啥呢?為啥呢?她咬著手指,抬起頭,滿臉淚痕,像是在問二百,也是在問自己。
為我生不了娃,我當年懷了你的娃,被娘灌藥,流掉了,我不能再生孩子了,再不能了,不能了。今兒翠星不知說啥,慶生他鬧。
二百突然渾身被雷擊一樣:我、我、我們的孩子?什么時候?什么時候?樂娟你這個瘋子,為什么不告訴我?不告訴我?
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不是躲起來了嗎,回來馬上找了新歡慶生。
二百使勁搖晃這個瘦弱的要散架的女人,從不和他認輸?shù)呐?,撩撥他心意又棄置的女人。她竟然懷過自己的孩子,而且還失去了孩子。
二百站在屋地,仰著脖子,用手狠狠的扇自己耳光。樂娟抱著二百的腿使勁咬下去,哭起來。多少年了,她想了多少年,這樣抱著,哪怕是他的一條腿一個胳膊,可是就是不能,娘,大姨,二百娘,翠星,慶生,他們之間隔著太多的人。中間隔著一個人就是隔著一個世界,這些人,多少個世界,跨不過去。
二百任由她晃著,抱著。猛的蹲下身來,把她摁倒在屋地上,滿臉淚痕。樂娟,你還我的孩子,你還。邊瘋狂的撕爛樂娟的衣服邊哭,最后解衣扣子的手再也弄不下去,趴在樂娟身上痛哭。
作孽,究竟做了幾輩子孽。
這個愛到恨到骨子里的女人,我要撕爛她。
二百的嘴,帶著愛恨糾纏不清的嘴,流著滿臉的涕淚,如果還有東西那一定是血,是疼。這樣的嘴咬上樂娟的唇,對于他和她,已經(jīng)沒有東西可以醫(yī)治傷痛。老村的男人說,這世上最能療傷的是和女人做那事,好像什么都忘了,只有那樣極致的快樂能忘掉一切。
你愛她,你又恨她,唯一能治療的只有睡了她。
唇與唇,是熟悉的,多年前一樣的火,一樣的炙,一樣的瘋狂又回來了。二百腦袋里,心里,身體里,生命里那根筋又回到了身體里。天地,洪荒,宇宙,他媽的人世都不在了。她的唇緊貼著他的唇,霸道的索取,仿佛是復(fù)仇,相愛相殺。
懷里的女人不鬧不吵,她想二百,日日夜夜都想。那一刻霍然明白,琴子的告密不是二百,是慶生。二百只是怨,不是真的恨,他不忍傷他。慶生是嫉妒中的恨,得不到就毀滅的報復(fù)。
樂娟的眼淚順著臉流到他們咬著的嘴里,二百哭著,狠狠地咬著她的嘴唇,把她緊緊摟在懷里。
娟兒,娟兒,殺死我吧,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一把扯開樂娟的褲腰帶,復(fù)仇就徹底的擊垮她,擊垮自己,兩個人大仇得報,唯有此。
秋后,二百走了,出去打工。兩個女人仇恨的沒有章法可解時,后院的酒奶奶拄著拐棍,敲打地面。倆娃子,活的膩歪了不是?有啥可惱的,好好的日子不會過。
先是樂娟開了竅,有事沒事就和酒奶奶喝上一頓。小酒一抿,潑辣又風騷的慶生媳婦又回來了。
喲,這不是匯才兄弟嘛?這是剛回來?賺大錢了吧。
匯才從省里打工回來,一見村子里的一枝花俏娘們主動跟自己打招呼,顏色一下子上了眉堂,好生個得意,這娘們平時辣又屌,靠不得身,平時開個玩笑動了手腳也被她無情的罵了回去。嘴上跑著火車,可不像那些餓急了的老娘們,恨不得和所有叫自己嫂子的小叔子鬧個夠。
嫂子啊,什么大錢小錢,別聽別人瞎說,不過只要嫂子愿意,買胭脂,買個奶罩罩的錢還是有的。啊?哈哈……
喲,嘖嘖嘖,以為去大城市能混的人模狗樣的,怎么還那么不上聽,好賴話分不清,你當嫂子真稀罕你那?那是嫂子喝酒沒就飯的,拿你放個屁,擱楞牙玩。哈哈……樂娟笑出了聲。
你個屁老娘們,不會說個話。不過大長夜的,慶生不回來,怕是外面早就有娘們了,耐不住可以小兄弟幫忙,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甭客氣,我的名字叫雷鋒。
回家伺候你家那一畝三分地去吧,怕是你不耕,早就有人勤奮,趟三遍地啦,還有這閑心操心別人家的事。
匯才覺得在這個老娘們跟前討不著好。一臉僵笑的敗下陣來,灰溜溜走了。
酒奶奶喝著酒,丫頭,何苦呢?
酒奶奶,啥何苦,好玩。就是個好玩。哈哈……一口酒嗆了嗓子,咳嗽起來。
慶生在外面有人了,樂娟快快慢慢的總算知道??喟?,就酒懂得了。房山頭一邊涼著豆角干,一邊放著瓶子啁一口。自己笑,他媽的,趕上酒奶奶了,她死了,我就能頂名了。
慶生家的在家嗎?
若若軟軟的聲音穿進來,是穿透花草果蔬,穿透空氣涼風進來的。
找我?樂娟站起來,沒忘了拿著酒瓶子。
進到院子里的人帶著一副眼鏡,毛叢叢的頭發(fā)密麻麻,發(fā)叢里流出一道道汗珠。感情他穿著厚褂子,這大熱的天。
喲,秦校長,來我這,有事?
樂娟把有事兩個字咬的很重,言外之意,沒事不該來,這里是閻王殿。
奧,你好,慶生家的,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就這么稱呼你,實在抱歉。我是新來的小學(xué)校長,想必你們都認識我,全屯子認識一個新來的人容易,我認是全屯子人難。所以,多擔待我叫不出名字。
來人啰里吧嗦的說了一堆,樂娟眼睛就直直的望。望得他生楞楞,望得他不知所措無所適從。這個女人怎么不知道禮貌,不知道分寸,不知道避讓,這是要看啥?
拎著酒瓶子的樂娟突然笑了,圓圓的臉,深深地酒窩,山泉水的眼睛一下子就成了月牙泉。他癡了迷了,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心里對她對自己的輕浮生氣。這么好看,怎么這么不莊重?可是不莊重也好看那,不莊重又誘惑的美,他讀過書,所以他知道。
你叫秦停,秦停校長是吧。想問問我能不能到學(xué)校去做飯是不?好說啊,你喝酒,我就去。
胡鬧。他生氣了。他是光明正大找她有正事的,難道是來喝花酒逛青樓來的?這左鄰右舍,前屋后院的,大家該說個啥?
這女子,胡鬧也得有個分寸。
轉(zhuǎn)身出去,他分明聽見了哭的聲音,他懷疑他是聽錯了,回到學(xué)校的打更房,秦停還覺得自己是聽錯了,可是她為什么哭呢?為什么呢?
再后來,樂娟領(lǐng)著春熙去學(xué)校做飯時,一改那日的失態(tài),熱哄的和大家說著笑話,無所顧忌。兩性玩笑辣艷得麻嘴,她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秦停覺得生氣,這樣好看的一個女人,眼睛里那么多清澈的水,不該是這樣粗露的,低級的。
直到她去一間空倉房取燒柴,他也去找塊木頭修理桌椅。他看見她小小的蠻蠻的腰身,窄褂子里漏出那么一節(jié)藕粉一樣的白肉,越是撅起來,屁股的線條越是明顯,那薄薄的布就裹得越緊,露出溝壑,線條一路向下。
他不承認他喜歡樂娟是從誘惑開始,欲望開始,肉體開始的。不過短短幾分鐘的偷窺,他身體里已經(jīng)完成了一場暴動,從蓬勃到疲累再到放松,僅僅憑著一個背影。
樂娟小腳的娘不行了,秘密帶不走,說也不說其實都無妨了。七零八湊,樂娟也捋出了大概,又如何?自己和二百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翠星縱有一千分不對二百的心意,終究中間夾著二百娘的遺愿和當年之恩。他已是回不了頭的車,否則又何必逃呢,把兩個七零八碎的女人扔在地上。自己不也是?狠得下心去傷了翠星,傷了娘,傷了這親情的血脈嗎?
老太太招呼閨女到身前來:娟兒,想必慶生是指望不上了,自謀生路,為自己打算吧。不怪乎慶生,我們騙人在前,他負你在后。
別跟交代后事似得,你不還沒死嗎?有那勁,歸楞你兒子去。小子今天能耐了,吼了老婆打了娃,抽風。
樂娟試圖找個輕松的話題跟娘嘮嘮家常,像從前那樣,從前還沒有發(fā)生那些私情的時候,她和娘無話不談,雖然自己嘴冷,但是疼娘的心,總是火熱的。自己賣了冰棍給家里置辦過日子的東西,給哥買黃膠鞋,爹買石頭煙嘴的煙袋,娘的笸籮里都是五彩線,納鞋繩,娘高興的不行,直夸納鞋繩比自己搓的麻繩好使,不打疙瘩,還耐抻,不爛乎,鞋幫子碎糟了,依然在鞋底子上不脫。那時候的樂娟是快樂的,她皮,她嘴巴壞,爹娘哥都讓著她,寵著她??墒撬髞響岩蛇@寵是假的,為什么就不能再寵她一次,成全她和二百。
老太太癟著嘴:那是你哥,就不能替娘操操心,你這刀子的嘴啥時候說一句軟乎的話。作孽喲,懷你的時候一定沒吃糖,呼呼你的嘴,長大了脾氣臭,嘴也臭。
我得意這么活,我有啥家伙什,只有言語能護著我。人都越遠越好,安全,安生。我不愿意招惹誰,誰也別來招惹我,這樣安靜。
哎……老太太嘆了一口氣。
娘懂,你不愿和世界熱鬧。看似你什么都不懼怕,其實你怕人,又對人失望。你那雙眼睛總想看到人心里,最后卻發(fā)現(xiàn)總也看不透。
老太太一晌午覺睡過去了,本來準備好的哭聲和眼淚因為這樣平靜,倒沒有理由大肆渲染了。跪在料子前的樂娟看人來人往哭哭啼啼的無趣,提起身就走了。身后他哥罵罵吵吵的聲音,你他媽的還是娘的閨女不?你還是人不?
不是。
樂娟揚了孝衣回家了,她得回家了,孩子還在酒奶奶那,學(xué)校還得做飯,那幫斯文又老實,開玩笑都工工整整的幾個男人還等著他做飯呢。她要賺錢,慶生已經(jīng)沒有這個家了,可是她要錢,要把春熙養(yǎng)大,把糖葫蘆崗那塊地買下來,那里種滿了野山杏樹,做娘的墓地,爹的墓地,自己的墓地。
二十七歲的樂娟已經(jīng)想到了死,開始想到死了。
你們村里的女人有意思。秦停和樂娟拉著話。
咋個有意思?
活的自由自在,活的真我,想哭就哭,扯嗓子嚎上一頓,想笑就笑,拍巴打掌就笑,多幸福和自由。
幸福?自由?秦校長,讀書讀傻了吧。農(nóng)村的女人有多苦,她們被家庭管制,不能有自己的愛情。她們被命運束縛,不能有自己的婚姻。她們又被男人規(guī)整,不能有自己的念頭。這樣一個沒有自我,不能自主,無法自己的女人,你叫他幸福?多少女人倒在封建之下,倒在愚昧之下,倒在世俗的眼光之下,不敢爭命,不敢反抗,只能假裝快樂偽裝堅強的活著。你去看看她們的手,她們的手腕,除了滄桑就是自殺的疤痕。秦大校長,你對村里的女人了解多少?
一番搶白,四十多歲的男人目瞪口呆,他承認他沒深入的仔細的去看過女人深層次的生活狀態(tài)、內(nèi)心世界。就這番話,他又改變了對樂娟的看法,她能說得出這些,得有多少苦難做底子,把她浸泡,把她淹沒,她才能深懂這苦澀呢。
再看見潑潑辣辣的樂娟,秦停有了心疼。是誰說愛上一個女人從心疼開始。他覺得樂娟是用一身的刺隔開與世界的距離,保護自己。一身的個性維護自己的獨立和站立,她之所以不愿意溫柔,是沒有人接收又懂得她的溫柔。所以樂娟才不會把那東西留在世間。
失去娘的樂娟短暫的痛后,依然把一件褂子穿得板正,褲子褲線耿直,頭發(fā)一側(cè)掖在耳后,一側(cè)掩住半邊臉,背著春熙挎著籃子,往返學(xué)校和家之間。
翠星沒有春熙這個支撐,又失去了老姨,大哭特哭,痛哭嚎哭了好幾場,身子不好起來,也不愿意去看病,也不愿意捎信讓二百回來。
樂娟注意到翠星家已經(jīng)有兩天沒冒煙了,大門緊閉,窗戶不開,從后園子悄悄繞到后窗戶底下,就聽見翠星嚶嚶的哭聲,一邊哭一邊念著老姨啊老姨,你去找我娘了,就扔下我自己是不是?小時候你是我媽哄大的,我是你哄大的,三個人你們走了倆,扔下我自己受苦。嗚嗚嗚……
樂娟鼻子一酸,扭頭回家了,臥了雞蛋糕,帶著點小菜,背著春熙從大門進院,碰見匯才:喲,嫂子,你和你姐不是水火不容嗎?咋,又好了,伺候一個男人?
咋?眼氣,我們姐倆好不好關(guān)上門是我自己家的事,你在那狗拿耗子。再說,我們伺候幾個男人你也輪不到,因為你根本就不算是男人。
樂娟使勁一咣當門,嘩啦把匯才甩在門外。村子里的風言風語能殺死任何一個稍微軟弱的女人,可是樂娟不是軟弱的女人,她死過,生過,沒啥怕過,說她于她何事?少肉了?丟錢了?
打開二道門,進了屋里,屋里一股腐味。樂娟推開窗子,把吃的放在跟前,春熙也被放了下來,刺溜刺溜爬跟前去,娘,娘娘。
翠星一下子又哭了起來,老姨沒了,你又拿孩子眼氣我饞我。
我閑的。
樂娟放穩(wěn)一切,開始打掃起來,南北窗戶穿堂風而過,屋子里一下子有了活氣。
翠星趕忙找好玩的東西放到春熙懷里,生怕她和自己疏遠,不高興。一邊咧咧嗚嗚的哭,一邊捏著春熙的小手。春熙乍巴起來,用肉嘟嘟的小手把翠星的臉。不哭,不哭。
娟兒,春熙給我不成嗎?她又不是你親生的。我把二百讓給你,讓你,你不是要死要活愛他嗎?我不能這輩子啥也沒有,娘死了,老姨也死了,二百留一具皮囊,有等于沒有,我不甘心我啥也沒有。要是當初我放手,嫁個人家,生一堆孩子,我用這么賤嗎。
男人和孩子是可以給來給去換來換去的嗎?樂娟話一出口就起氣。
不能讓,你當初咋還讓了?翠星抽囊著鼻子,啼啼的收著淚水。
那是我愿意的嘛?你們逼的。現(xiàn)在都不幸福了,后悔當初,有用嗎?有意思嗎?
是,是沒意思,活著啥意思啊。翠星抱著春熙又哭上了。
樂娟也跟著揚起脖子流淚。
樂娟和秦停好上了,只有這樣能斷了翠星用二百換春熙的荒唐想法和執(zhí)念,還因為這個大了她二十歲的男人懂得她。慶生回不來了,只差一紙離婚書。二百和她也是萬萬不能,她和二百、翠星三個人攪和的太深了,動哪里都會傷著一個人。她想結(jié)束這樣的局面,只有自己邁出去這一步。
秦停不是毛孩子,愣小子,沒有暴脾氣,沒有沖動性,他懂得尊重樂娟,總是笑著對樂娟說,別任性,丫頭。別鬧,丫頭。別這樣說,你不是這樣的人,丫頭。好好的做個姑娘,你才二十多歲啊。
樂娟聽見這個稱呼就想哭,就像娘叫她“兒”,而別人都當她是一根刺,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一池水。
她對他有父親的依靠,有被寵愛的沉溺。他那么老,那么書生氣,那么的寬厚,她覺得可以依靠著他。
于是,秦停拉了拉她的手,寬厚的笑了,樂娟沒有抽回來就算是默認了這樣沒有暴風暴雨的感情,她和二百的愛是狂風暴雨,差點殺死她。
樂娟說。老秦,幫我家做個梯子,我要上房。秦停笑笑,脫掉中山裝,也不問她上房做什么,哪怕是上房揭瓦,秦停也是寵的。
秦停笨拙的拿著斧子、刨子和錘子運動起來,樂娟就坐在陰涼處看著他,有時候扒幾個豆子給春熙玩。春熙說話利落,小嘴甜甜,一旁乖乖的玩耍,也偶爾跑去翠星家,翠星問,妮兒,誰在你家???告訴娘娘。春熙就說,秦大大,和媽媽玩。
樂娟故意的放出去一個孩子,翠星也不傻,故意的把這話給二百聽。換不出去,就留著吧,留著也要用盡辦法斷了他的念。
二百越發(fā)的不想回去,他怕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那個懷過他孩子的女人有了別的男人。
秦停洗手做飯,樂娟就說,你們城里男人會做飯?
當然,做飯沒有規(guī)定必須是女人的活,男人女人都應(yīng)該自食其力。
那你的意思是女人不是家務(wù)的專屬,男人也得做?
在城里人人平等,女人做的活,男人也做,洗衣服,做飯,帶崽,收拾屋子,都做。
真好,在我們農(nóng)村,女人要被睡,男人要是想要,女人不能反抗,然后生孩子,帶孩子,喂豬打狗,上山下田,洗洗涮涮,伺候公婆,生兒育女,一下子就老了,老成酒奶奶那樣,還得為子孫守名聲。
娟兒,農(nóng)村的天地太小了,形成了,就成型了,約定俗成一代代人,看不見外面的天,用一些陳規(guī)陋俗約束住一個女人的一生。你放心,你不喜歡的事我不勉強你做,包括你說的睡,相愛的人可以轟轟烈烈,也可以綿柔細長,愛情終歸是兩顆心的事。
秦停拍著手上的灰,耳后掖著鉛筆,在一塊木頭上像模像樣的畫來畫去。
哧,誰說要給你睡。
好,死丫頭,我也沒說。那親一下總可以吧,老頭子的要求不過分吧。
樂娟一下子羞紅了臉,就好像從來沒有過情事第一次一樣,眼睛笑成了彎月一樣羞澀。瞅見沒人,一閃在秦停的臉上親一下。
秦停覺得臉上濕漉漉,像是一滴雨落下,像是一只雨天里的飛蛾撞上,又像是樹上帶著露珠的葉子掃過。他把之前能相同的感覺都想了一遍,可是先前的那些感覺沒有心跳加劇過,而這個女人粉嘟嘟的嘴唇沾過之后,讓他心那么的那么的狠狠跳動,波瀾一驚。
他攬過她的腰,扯到豆角架下,再次的用嘴唇緊緊吻到她的嘴唇上,真美啊,真甜,女人的嘴是這樣香甜的、動心的、醉人的滋味。那里面的津液仿佛是藥,一下子什么都解了,可是也是毒,一下子就中毒愈深。秦停雙手覆蓋樂娟整張臉,以便固定住這個女人不逃跑,只留下這唇,不,不夠,他發(fā)現(xiàn)這樣是愚蠢的。這樣就親吻不到她那雙特別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還有她的鼻子,她軟軟的俏俏的耳唇。
秦停想到性,想到肉體的歡愉,但那不是他愛樂娟的最終目的,這顆心才是,這一刻的美妙感覺,植物芬芳,涼風拂人,懷里黏黏糯糯粉粉嫩嫩的女人生動美好著,任何一個破壞都是罪過。況且他不能讓別人指指點點樂娟鉆被窩子的事,樂娟不怕塵世人的嘴巴,但是鄉(xiāng)野女人的苦,并不會因為他不怕而不在。
秦停覺得這事做不夠,但不能整個下午都做這事,拔下,艱難的拔下深陷進去的吻,用嘴輕輕地含著樂娟的上唇,下唇,鼻尖,舌頭走過一翻才算完事,他要讓樂娟記得他嘴上的味道,他舌頭的柔軟,晚上留著在被窩里回味,興奮。反正自己會,未來會有很多個歲月都在想念這個鏡頭。
乖丫頭,還要做梯子呢,讓你上最高的地方去,去看村莊的全面貌,最遠的地方。
秦停拍拍樂娟的頭,樂娟聰明的先出去了。
秦停轉(zhuǎn)過身去,整理好衣褲,是褲,那小子,按捺不住,要跑出來。
樂娟經(jīng)過世事,想笑又想流淚。二百,慶生,秦停,他們都是不同的。
你剛才說酒奶奶怎么為子孫守什么著,說一半。秦停找個話題怕樂娟看出他的窘態(tài),走出豆角地,拿起斧子修理木頭。
酒奶奶年輕的時候有個相好,父母不同意,硬別著嫁給九爺爺,九爺爺脾氣暴,總打酒奶奶,那個爺們一輩子沒娶老婆,開始是等著機會倆人在一起,后來等來等去時間就過去了。九爺爺死了,以為機會等來了,可是娘家兄弟都不答應(yīng),酒奶奶一改嫁就代表不能帶走九爺爺?shù)募业?,被他的老兄少弟分刮,娘家一堆窮兄弟還指望酒奶奶的家底幫襯討老婆呢。機會就過去了,等到幾個兄弟娶了老婆,兒子們長起來,她又得為兒子考慮,一個守不住的寡婦媽誰給說媒?指不定哪天帶著家產(chǎn)改姓,別人都這么想,酒奶奶不敢動這個念頭,就只有每天喝幾口酒,解解心里的苦,所以大家叫她酒奶奶。這幾年兒子的兒子都老大不小了,酒奶奶把家底都交了出去,那爺們也成老頭子了,一輩子就跟一群羊過。有一次他來找酒奶奶,我在哈什房里,他知道我跟酒奶奶好,沒避諱我,就在堂屋問酒奶奶還不成嗎?還有啥怕的?
酒奶奶沉著臉,一句話不說,一個勁喝酒。
我跟羊群過了一輩子,你知道是啥滋味不?想你的時候,我都想把羊日了,我是個男人。
老東西,把羊賣了,說個女人吧,東村西店的寡婦多,一輩子也沾沾女人的味兒,沾了你就能把啥都忘了。
放屁,我要是為了這,幾十年,我有無數(shù)的機會和別人,無數(shù)的機會和你辦這事,為了你能抬起頭,我差點閹了我自己,你說這話,說這話。
我當時聽真切的,我就勸酒奶奶沒有多少時日好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去。
酒奶奶說,人老了,臉皮倒薄了,不忍心讓兒子孫子抬不起頭,損損嗒嗒的,一輩子都過了,就算了。
你說老秦,他這樣一輩子的守值得嗎?
丫頭,這世上啊,好多事說不出個值不值得,就像我對你,我也不勉強出個什么結(jié)果,只想這么做,你接受了我的心,我的心就有了地方,就安穩(wěn)。對我來說沒有結(jié)果,但是遵從了自己的心,就值得。
樂娟愿意聽他說話,像春風春雨,淋得人高興,喜歡。
娟兒,我現(xiàn)在明白了當初我對你說農(nóng)村女人享福時你反駁我的話,你說她們活的苦,活的難,酒奶奶的事讓我觸動頗深,將來我要寫本書,寫農(nóng)村女人的苦,她們在土疙瘩里面求命,在世俗的夾縫里求生存的難。我還要寫你,就叫《農(nóng)女的史詩》
寫我做啥?
你的故事,你也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雖然你穿著潑辣的外衣,我知道那是你的盔甲。
不和你們有文化人說,動不動就要寫給別人聽。樂娟扭過身去,臉上開滿嬌羞的桃花。
那年的秋天很快來了,一場秋霜提前光臨,打濕了還沒做完的梯子,打暈了沒有收上來的莊稼,打傻了村子里人們的視聽,因為小小的村子發(fā)生了三件大事,也是這三件大事促使樂娟思考了人生,下定了決心離開村莊,到外面去,去過一種城市里女人有的生活。
第一件事是酒奶奶死了。
酒奶奶抗爭了半輩子,等了半輩子,盼了半輩子,就等一個花好月圓。等弟弟們長大,兒子長大,孫子長大,都大了,他們那些世俗的心也跟著長大,自私的心長得更大,大到把一個忽視的老人困在一個圈子里,忘了放出來。大到微不足道的事硬是給殘年的軀體定義成大事。
這些子子孫孫的方法,是籠子。囚禁了一個女人一生。
酒奶奶看見樂娟的旺盛,看見她和秦停的恩愛,蜜一樣。她年老的春心動了,想男人了,想那個等了她幾十年的放羊倌。
把箱子柜的嫁衣拿出來翻看,紫紅色的緞子襖,當年就知道再婚的女人不能穿大紅,只能穿深色,所以一針一線在夜里偷著繡襖子,把那些好心情好期盼都繡進去了,就是沒想過會這么多年沒穿上過。如今老了,這紫紅色也顯著鮮艷了,而臉早已經(jīng)不再鮮艷。
脫了層層灰色大褂,要穿上襖子的時候,酒奶奶眼里有了慌張,鏡子里裸露的是一張皺巴巴的老皮,沒有光澤的、干癟的、毫無生機的軀體,這還能叫肉嗎?只能叫皮。
一滴老淚,從幾十年前流到今天,一個殘夢,幾十年前做到今天。不愿意醒,也醒不過來。可是脫下衣服那一刻卻一下子清醒了,我要用這快要進棺材的身體,連一件衣服都撐不起來的身體去見那個男人?這樣的見和死有啥區(qū)別,能做甚?渾身上下,但凡一塊有彈性的地方都不存在,何況那禁了幾十年的欲,已經(jīng)死掉了,那里。
酒奶奶一件一件穿上灰色的偏大褂,眼睛里丟了對嫁衣期盼的色彩。
樂娟鉆進屋子里,看見褂子,稀里嘩啦脫個精光,穿上身就問奶奶,好看不,好看不。
酒奶奶看著樂娟身上嫩嫩的肉,坑是坑,包是包,玲瓏剔透的像三月的蜜桃,帶著水汽,水嫩,活生生的,是肉啊,是活的。
樂娟在鏡子里看見身后酒奶奶灰羌眼睛里流出一滴淚。
出去,出去,死娘們,狐貍精,趁著能穿能嫁趕緊的,等到了我這老不死的時候,你就只會生氣罵人了。
樂娟噘嘴歪扯一眼酒奶奶,這話,好話賴話啊。
酒奶奶就死在了那天夜里,喝著酒,問東墻,問西墻,問房巴,誰毀了我,誰?酒瓶子砸碎了,她的命也碎了。
也許她已經(jīng)無法面對生命殘成這樣再去給一個男人,等了一輩子的男人,女人有時候是自私的,與其打碎,不如讓他懷念。就打碎吧,讓他懷念去,恨去。
第二件事直接擊中樂娟,秦停被舉報了男女作風問題,本來大家心知肚明慶生在外面有女人,已經(jīng)很久不回來。甚至很多人想,只要看見慶生進屯子,一定是來離婚的,和外面的女人正大光明生娃去。所以大家有了思想鋪墊,不覺得這事有啥稀奇,秦校長來樂娟家就是說說話,八百雙眼睛盯著也沒見他們鉆過屋子,鉆過苞米地,倆人亮亮堂堂的說話,大大方方的接觸,然后都腰板挺直的。
可是就被人告了,以生活作風不端正為由,來了檢查組調(diào)查。秦停面對自己岌岌可危的前程,沒有像所有人想的那樣一味地解釋辯白,或者委屈澄清,亦或者斷開關(guān)系。而是跟領(lǐng)導(dǎo)大大方方的承認自己喜歡樂娟,自己是單身,自由身,但樂娟婚姻名存實亡卻沒正式離婚,自己確實有不當之處,愿意接受處置。
村子里一下子就炸鍋了,用這種方式昭告天下,絕。可是,前程被撕了,斷開了巨大的口子。
秦停被調(diào)回城里,做校工,他告訴樂娟,等我,等我回來找你。
第三件事,琴子當初私奔的男人找上來了,出息了人,混得一身西裝革履。想起了對琴子的虧欠,尤其知道琴子死了,更覺得無處可彌補,執(zhí)意找到琴子父母要孩子,他要撫養(yǎng)孩子長大。
琴子父母得了便宜,告訴了孩子在樂娟這,那男人就丁上來了,說他有錢,有更好的條件照顧好孩子,也算對琴子的補償。
呸,補償,早干嘛去了,琴子求你的時候你說過這句話嗎?
翠星聽說了,也擠到中間,妹子,孩子不能給他,他說撫養(yǎng),誰知道是賣到什么地方去?我可聽說現(xiàn)在拍花先生可多了,都是專門弄小孩賣。
我知道姐,就是便宜你,我也不能給他啊。
你知道還不便宜我,擱我心頭肉換你都不干。
又來了不是,找不痛快來了咋滴,和這個四眼一起欺負我。
不知好歹,我可告訴你,妮兒不能給他,又不是他親生的,他有了自己娃能待妮兒好?說不定指望在妮兒身上撈一把呢,有錢人都信不著。
琴子私奔的男人面對兩個擰成一勁的女人怎么能是對手,敗下陣來。上了車,人群也稀稀拉拉散去,樂娟和翠星你一言我一語的掐架。
你說昨天是不是你給春熙吃冰棍吃多了,這孩子一晚上喊肚子疼,你就不能輕點慣她?
你瞅瞅你那出,小孩子哪有不得病的,奧,得病就賴我,是不是又要威脅我以后不許看妮兒。
什么妮兒,是春熙,春熙,我們家春熙。
好好好,你們家春熙,當你面這么叫行了吧,沒孩子的人隔路。
你生過?你生過?你生一個我看看。
我說你是不是又找病,信不信我把妮兒藏起來讓你急瘋了。
你敢,你試試,你看我不把你撕爛了敲碎了。
姐妹倆你搶一下孩子,她抱一下孩子,在倆人手里搶來搶去,小春熙樂得咯咯,娘,娘,大人打架丟丟丟。
一只手接過春熙,可是這只手不是樂娟的,也不是翠星的,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翠星,因為是從她手里接過去的。她以為是樂娟,一看樂娟走在她前頭半步,是空的。
妮兒,妮兒。翠星的喊是變形的,待樂娟一反應(yīng)過來才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抱著孩子迅速上了剛才那個男人的車,感情他們打趣互掐的時候,車子掉頭開過來了。
翠星瘋了一樣追上剛要起步的車,一把拽住車把手,死不撒開,你還我妮兒,還我閨女。
車子猛然加速,樂娟追趕,翠星被拖。
撒手,翠星,撒手,會出人命的。
翠星一輩子執(zhí),她認定的事不撒手,樂娟想過有一天翠星會為她過分的執(zhí)拗付出代價,但她沒想到是生命的代價。
翠星也沒想過,沒想過執(zhí)是病,是命。
拖行的小車急拐彎甩掉了翠星的手,也把她卷入了車底,輪子重重的碾了過去,樂娟在地上爬:妮兒,我的孩子。妮兒,孩子。
樂娟邊哭邊跑邊喊叫,散了的人又往這里跑,看見路上的血,拖拖撈撈一道,是車拖著翠星,翠星身體與路面摩擦出來的,意思是翠星的肚皮早已經(jīng)磨爛了,甚至腸肚已經(jīng)出來了。
翠星死了,閉上了眼睛,不用再爭了,不用了。
派出所接到報案馬上組織了人員抓捕,很快四眼男落網(wǎng)了,他也不是什么大款來報恩。只不過當年琴子最后的一個恩客與琴子睡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他把琴子包下了,沒有別的男人近身,說好了以后娶琴子,一去深圳忘了舊恩,本來這風月之事在風月場所和風月男人身上正常,后來歪點就在于這男的娶了老婆,也養(yǎng)了外室,就是生不出孩子。打拼出來的偌大家業(yè)無人繼承,琢磨著抱養(yǎng)一個。后來遇到以前風月場所里認識的一些小姐,大家在一起耍時有個女的是當年琴子的小姐妹,說起了琴子的事,說你走了后,琴子就懷孕了,農(nóng)村妹實惠,一門心思等著你來娶她,結(jié)果肚子越等越大,沒辦法流產(chǎn)了,后來聽說孩子生下來人死了。這男的一聽,先是愧疚,后是欣喜,有孩子,男女都行,好歹是自己的骨肉,去抱養(yǎng)的早晚隔心,哪能如自己的,就四處琢磨人選去尋找孩子的下落,騙巧不巧遇見了四眼,當年他去琴子要過錢,他知道他是和琴子私奔的男人,好色又沒志氣的軟骨頭,于是,許諾給他一大筆錢,夠他后半生得了,只要他把孩子弄回來。錢多了,有人敢冒斷頭的風險,這就是錢的魅力。
冷清又冷清的村子,村東頭第一家住著二百一個人,第二家松林家去外地打工,慶生家只有樂娟。中間不再隔著人山人海,隔著的人都死了,可是為啥那么空曠呢?
面對夜里隔著一間房子幾棟墻二百的眼睛的問話,樂娟用眼睛回答。
娟兒,我們……
沒有我們,我們已經(jīng)死了。明天活過來的是新的人。
你和他……
我和我自己,沒有任何他,你和他都是他們。而我和我自己是我,是我們。
那年夏天多好啊,一路上飄著你的眼光。
是啊,半生沒有飄過去。我輸給了你,輸給了命。
第二天,家家戶戶煙囪里還沒冒煙時,樂娟挎好了包袱,背上背著還在睡覺的春熙,早早的離開村子,走到村口她望了又望這個住了很多年的地方,抹一抹頭發(fā),就像抹一抹過去的日子。春熙,娘帶你走,去過不一樣的生活,離開這片土,娘給你改命,活出你自己的命,不要像你親娘,我,你大姨,你姥姥,酒奶奶他們一樣的命。
樂娟消失在小路上,沒人知道她去哪里,秦?;卮逭疫^,有人說二百一定知道,因為他一定隱藏在樂娟看不見的地方看著她,可是誰也找不到二百,也就沒人能找得到樂娟。
但人們相信這個無畏的潑辣的女人會活的很好,因為勇敢的人,會遇見美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