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視者
程亞的愛好是貓眼窺人。在他看來,那么一孔圓圓的小小的貓眼,里面卻能折射出無窮無盡的樂趣。他所在的小區(qū)比較老舊,有二三十年的歷史了。小區(qū)一共十棟,每棟六層,每層樓住六戶人,南北各住四戶,門對門,東西各處一戶,也是門對門,中間是一條筆直的水泥走廊,樓梯在樓層偏西的位置,靠近最西邊那一戶。程亞就住在3棟4層最西邊那套房子里。走廊里的一舉一動都可以看得很分明。小區(qū)治安很不好,前門和后門各有一個看大門的老頭,臉上總是掛著一副無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樣子,要么在托著下巴發(fā)呆,要么在埋頭看報紙,對來來往往的行人毫不留意。小區(qū)里的值班室也有兩個年齡較大的保安,有一次,程亞每天上班所騎的自行車被偷了,去值班室調(diào)取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那兩個保安伏在桌上,正呼呼大睡。那是下午四點(diǎn)半,那兩個保安的午休時間未免過長了一些。監(jiān)控視頻沒有調(diào)出來,那兩個保安是這樣對他解釋的:“監(jiān)控壞了?!本瓦@一句,就已經(jīng)讓程亞愣在原地啞口無言了。他無奈地?fù)u搖頭,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他走遍自己丟車的所在區(qū)域,仰頭打量那只攝像頭,從他既有的經(jīng)驗(yàn)來判斷(他曾做過監(jiān)控安裝),怎么看怎么不像壞掉了。他鼓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再次走向值班室。在值班室門口,他停下腳步。他雖慣于貓眼窺人,可也不排斥門縫窺人,在他來說,性質(zhì)是一樣的。他透過虛掩的門縫,看到屋內(nèi)那兩個保安有說有笑地喝著啤酒,啃著雞爪。他聽到其中一個保安張張口揮揮手說道:“那個家伙,真有意思,丟個自行車都要來調(diào)監(jiān)控?!绷硪蝗私忧坏溃骸笆前?,就那破自行車值幾個錢?還值得當(dāng)回事兒跑來看監(jiān)控?”“真有意思。”“是啊,真他媽有意思。”……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立在門外的程亞早已面紅耳赤了。他的確感到很羞臊了。他放棄了調(diào)取監(jiān)控視頻的念頭,或許正如那兩人所說,一輛自行車確實(shí)值不了幾個錢,不值得深追。那輛自行車是個二手貨,買來也騎了二年多了,丟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這樣安慰自己?!芭f的不去,新的不來?!蹦┝耍诌@樣安慰自己一句??烧f歸說,他還是為看不成監(jiān)控視頻,為那兩個保安若無其事、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所憤慨,他肚里有一團(tuán)火,這團(tuán)火不得不出,否則他晚上真睡不好覺。睡不好覺勢必就會影響到第二天的精神狀態(tài),如果精神狀態(tài)受到牽連的話,整個人就會無精打采、蔫頭蔫腦的,工作起來難免會出差錯,如此一來,又必定會受到老板的呵斥。他上班總是遲到,給老板留下的印象本來就不好,再這么一弄,老板說不定會處罰他,扣一筆工資事小,丟了飯碗就麻煩了。這么一想,他更加急需泄一泄肚里那團(tuán)火,他感覺快要憋不住了。讓他感到欣慰的是,花壇上曬著兩雙回力鞋,不用說,是那兩個保安的,他當(dāng)即醞釀了一攤口水,分作兩次,吐在了回力鞋的鞋面上。這下,心里舒坦多了。
兩天后,他買來一輛新自行車,為保險起見,又買了兩把車鎖。一把鎖在了前輪,一把鎖在了后輪。他想:“這下你還偷去!”他每天照常騎車上班,騎車子去餐館需要十來分鐘,走路需要半個小時,他更喜歡騎車子去,那樣更節(jié)省體力。他很愛惜自己的體力,不想把體力過多的徒勞消耗在路上——那樣又掙不到錢。他把車子停放在餐館門口,前輪上一把鎖,后輪又上一把鎖,同事看到后就笑話他,一輛自行車而已,有什么金貴的?他覺得他們不理解他,如果他們也丟過一次車子就不會這樣說了。他仍覺得不放心。給顧客上菜的時候,眼睛總借機(jī)往玻璃窗外瞄,看到自行車完好無損停在那兒,心里才踏實(shí)。有些顧客看他老往外瞅,還以為外面發(fā)生什么了,也跟著他一起把目光轉(zhuǎn)向外面,結(jié)果也沒看出什么精彩的東西來。程亞千防萬防,新自行車還是被偷了。那天早上,他下樓,準(zhǔn)備推上自行車去外面吃點(diǎn)早點(diǎn),結(jié)果左看右看,就是找不到。他記得很清楚啊,昨晚下班后,確定把車子騎回來了,也特意上了鎖,怎么一夜之間不翼而飛了?他一手插在口袋里,手心里攥著那兩只車鎖的鑰匙,一手撓著糟亂的頭發(fā),思考著。難道是又被偷了?他不禁這么嘀咕一句。這么一想,心里登時涼了半截,可不就是嘛!他媽的,他心里罵道,這小偷偏偏和老子過不去!憤慨平息下來后,他安慰自己,在心中對那個尚未謀面的小偷說道,算了,算了,你既然老是逮著老子不放,老是找老子的茬子,老子怕了你,躲著你、繞著你還不行嗎?他媽的,老子就不給你逮老子尾巴的機(jī)會了。他說到做到,后來再也沒買自行車,自然也就沒再丟失過車子。他選擇徒步去上班。新自行車被偷那次,按理說,他夠底氣去值班室調(diào)取監(jiān)控,也夠理由:“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被偷了?!彼舱写四?。他想,距離上一次自行車被偷已經(jīng)過去兩三個月了,就算那兩個保安說的是真的——監(jiān)控壞了——眼下也應(yīng)該修好了,還有什么理由不給看?他下意識抬頭尋找那只攝像頭,卻沒找到。攝像頭原本安裝在一柱路燈上,可那柱路燈上哪還有攝像頭的身影?只見一截被剪斷的余線垂頭喪氣地耷拉在那兒,似乎是在訴說自身不幸的遭遇。見此情形,程亞心中已經(jīng)有所明白,媽的,攝像頭也被偷了。
小區(qū)的治安如此之差,可程亞依然沒有搬家的打算。圖的是房租便宜。他租的房子是兩室一廳,有八九十平方米,雖是簡裝,可家具樣樣俱全。這樣的條件,換在其他小區(qū),每月沒個千兒八百下不來,可他每月的房租只是四五百,算下來便宜了一半兒。這么一算,程亞心中很感安慰,比較起來,丟個自行車也就不算什么多大的事兒了。他有時也在想,是不是正是小區(qū)的治安不好,小區(qū)的租房才如此便宜?他覺得有一定道理。正是治安不好,才導(dǎo)致的房租不高,想想也是,如果治安太好的話,那房租豈不是也要跟著提上來了?他情愿治安不好。這么想來,他反倒還要感激小偷,是他們的兢兢業(yè)業(yè)維持了小區(qū)的租房價格。這么一想,他心里徹底不愿再去追究自己丟失的那兩輛自行車了。他想,丟了也好,權(quán)當(dāng)對小區(qū)做了犧牲,做了貢獻(xiàn)。也算是發(fā)給小偷的工資,畢竟這年代維持物價大不易。
程亞自己獨(dú)居,這座城市里認(rèn)識他、叫得上來他的名字的除了他在餐館的同事,再沒別的人了。同事里小張和他的關(guān)系不錯,偶爾會來他的住所拜訪,一起吃個夜宵喝點(diǎn)小酒什么的,有時也會住下,但次數(shù)很少。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都是一人獨(dú)處。獨(dú)處漸漸改變了他的性格。這種改變像水滴石穿一樣,是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完成的。他越來越“悶”,越來越不愛講話。餐館老板曾這樣描述他:“三腳也踹不出一個屁來。”這只是個比喻,比喻就難免有夸張的成分。他其實(shí)也和人說話的,只是說得少,非要拿屁來比喻的話,就是和屁一樣少。
不說話不發(fā)言并不代表他對這個世界不好奇,恰恰相反,他對這個世界始終充滿著好奇之心,而且有愈來愈旺的趨勢。他是在去年夏天意外培養(yǎng)出來貓眼窺人的癖好的。在那個癖好培養(yǎng)出來之前,他的唯一愛好是看電視,也說不上來是愛好,只是無聊,拿來打發(fā)打發(fā)光陰而已。那個癖好培養(yǎng)出來之后,他就不大看電視了,這么說或許不準(zhǔn)確,看還是看的,只是看得三心二意,沒有之前那么用心了。事情發(fā)生的很偶然,那天晚上下班歸來,已經(jīng)十點(diǎn)多了。他沖了個涼,披著浴巾,蜷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忽然,門外走廊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腳步聲“塔塔”逃命般奔下樓去。隨后又響起了爭吵聲。聽起來似乎是一男一女在為某事而產(chǎn)生了爭執(zhí)。起先還算理智平靜,估計是為了照顧同層住戶的感受,只是低聲喋喋不休;后來女的激動起來,不管不顧了,直接大哭大鬧起來。吵鬧聲隔門傳來,吵得程亞沒心情再看電視了。他把電視關(guān)了,躡手躡腳走向門口,然后伏身上去。透過貓眼,他看到一個頭發(fā)凌亂的中年女人坐在那兒,坐在地上,哭著,雙手揮舞著,旁邊站著個男人,看樣子是她丈夫,他也很激動,連珠炮似的滔滔不絕解釋什么。伏在門上仔細(xì)聽了一會兒,程亞終于弄明白倆人紛爭的緣由了。原來,男人趁著自己的女人去外地出差不在家,就帶著女相好在家里干那事。不料,他妻子早已嗅出來他與別的女人有染,出差時就留了個心眼,有意比計劃的天數(shù)多說了三天,而且回來的時候也沒打個招呼,突然就回來了。事情敗露后,他惶然至極,對她解釋說那個女的是他一個朋友,在戶外俱樂部認(rèn)識的,兩人之間一清二白,絕沒那回事兒。他帶她來家里,只是來看看家中的裝修風(fēng)格,作為參考,她準(zhǔn)備把自己家里房子重裝一下。她自然不信他的話,大晚上的來家里只為看房子?何時看不可以呢,偏偏晚上來?顯然這個理由站不住腳,不能令人信服。程亞聯(lián)想到此前“塔塔”奔下樓去的那人,估計就是那男人的相好的。再看那女人,她還是坐在那兒哭鬧不休,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
程亞搞明白來龍去脈后,覺得整件事情還挺有意思。他沒結(jié)過婚,也沒怎么戀愛過,他不能完全理解門外那兩人此時此刻心里的感受,只是覺得事情挺有意思的,有看頭,如此而已。僅僅如此。沒別的。他像看戲一樣,像看電視一樣,伏在門上,觀賞著透過貓眼所傳達(dá)出來的內(nèi)容。一霎間,他不禁想到,眼前的此情此景,電視中早已有相似的劇情上演了,且屢見不鮮。想到這里,他有些失望,但轉(zhuǎn)念又一想,電視里的那些畢竟是假的,是演員來演的,而眼前的這一幕,卻是真實(shí)發(fā)生的,是活生生的,是沒有彩排沒有劇本的,是正在上演著的。他心里不由很愉快。
程亞看到那個女的站了起來撲向了那個男的,抓著男人的衣領(lǐng),使勁搖晃:“我跟了你半輩子了,你這樣對我。我要你給我個說法,陳德文,你他媽的給我個說法??!”那個女人面目猙獰,淚流滿面,發(fā)出的聲音蒼涼而響亮,聽得程亞身軀一震,頓時精神大作。程亞從女人的控訴里得到一條訊息,原來那男人名字叫陳德文。當(dāng)時程亞住在這個小區(qū)已經(jīng)一年有余了,雖然和那個男的同屬一個樓層,也沒少打照面。但互相之間一句話都沒說過,不是程亞單方面的原因。兩人在樓道里會面時,那個男人見到程亞,正如程亞見到那個男人,彼此都是面無表情地互相望一眼,眼神里既沒有熱情也沒有厭煩,很平淡,只是視若無物,心照不宣。
程亞想喝點(diǎn)什么,往??茨切﹦∏闊o聊的電視劇時,他就愛喝點(diǎn)什么。有時是啤酒,有時是雪碧。他走進(jìn)廚房,打開冰箱門,看有什么可喝的,或者說喝點(diǎn)什么。啤酒還剩三罐,雪碧是一罐不剩了,沒得挑,只能拿出一罐啤酒來喝了。啤酒罐摸上去很冰,他掀掉拉環(huán),倒過來看看中獎沒有,上面印的細(xì)小的紅色字體說:“謝謝品嘗。”他媽的,最近手氣有些差啊!他已有一段時間沒看到“再來一罐”了。他順手把拉環(huán)丟到垃圾桶里,仰脖一氣喝了幾口,涼絲絲的液體順著他的喉嚨往他體內(nèi)流竄。他擦擦嘴角,回味著:雪花啤酒的口感還是那么好。他很中意這個品牌,不為別的,只因它時常搞些活動。他每天喝啤酒感覺都像買彩票一樣,手氣好的話可以碰上“再來一罐”,手氣差的話只能是“謝謝品嘗”,這種感覺讓他很舒服。他握著啤酒罐,走回客廳,準(zhǔn)備打開電視。外門走廊里的吵鬧聲讓他醒悟過來,差點(diǎn)忘了,門外有比電視更精彩的。他握著罐啤興沖沖奔到門口,把眼睛再次湊到貓眼上,那對夫妻還沒走。他松了口氣。
那對夫妻還在揪扯著,主要是那個女的在揪扯,她雙手抓住那個男人的衣領(lǐng),死死不放。她控訴著說:“陳德文,你說說這些年我是怎么對你的,我對你不好嗎?我對你哪一點(diǎn)差了?你說,你說,你說??!”陳德文不說,也不再辯解了,任由她去鬧。那女人又接著哭嚷道:“陳德文,你不是人吶,你沒良心吶,你干的這是什么事?。∧惚荒莻€女狐貍迷了心竅了,你上當(dāng)了,你以為人家是圖你的人?你想錯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人家那么年輕漂亮,會看上你?人家看上的是你的錢啊,你還在傻吶!”女人的嗓門挺大,字字句句隔門傳來,照樣聽得一清二楚。她這樣爆陳德文的料,陳德文當(dāng)然心中不快,他使勁掰著女人的手,但掰不開,她抓他的領(lǐng)口抓得死死的,生怕一松手他就溜掉。程亞喝口啤酒,感嘆道,憤怒中的女人實(shí)在強(qiáng)大,換作他,估計也不能掰開。他竟不由對那個男人生出幾分同情。但隨后一想,也不虧他,誰讓他把那相好的帶到家里來的?帶到哪兒不好非要帶到家里來,這不是自作自受嗎?不虧,不虧。活該他倒霉!
程亞又伏在門上窺視起來。那個男人掰不開她的手,氣得火大,終于開腔吼道:“媽的!撒手!”那女的不撒手,依然緊緊抓著衣領(lǐng)不放,還是一味聲淚俱下地控訴。那男的壓制著怒火,伸手指指周圍,用商量的語氣說:“你看看,人家都在看著呢!咱們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爭執(zhí)屋里去解決,何必非在外面鬧呢,讓人家看笑話?!彼稚焓种钢钢車?,“你看看,人家都在看著呢!”這番話讓程亞吃驚不小。因?yàn)樽呃壤锍四菍Τ臭[的夫妻,空蕩蕩的再沒別人了,而那個男人卻言之鑿鑿地說“人家都在看著呢”。想必那個男的也知道門背后一定有人在窺視著外面發(fā)生的一切。程亞額頭上驚出了一層汗,有種謊言或者秘密被一下戳破的感覺。他琢磨道,那男人怎么知道有人在看呢?琢磨半天,終于琢磨出頭緒來了??磥?,那男人也一樣,也沒少這么干吧!如此一想,程亞心中就釋然了。他湊上去,又開始窺視了。只見那女人反駁說:“你怕人看笑話?我不怕!我又沒做昧著良心的事,我有什么好怕的!”那男人見言辭無效后,火暴脾氣終于爆發(fā)出來了。他邁步后退著,想退回屋里,那個女人抓著他的衣領(lǐng)不松手,弓著身子緊緊攥著他,兩人的姿勢就像拔河一樣。那男人冷不防抬手一巴掌打過去,正打在女人臉上。女人先是呆了一下,隨后“哇”一下哭得更響了:“你敢打我,陳德文你他媽的竟然打我!”說著抽出一只手去抓撓他的臉,他躲閃著,但有幾下沒避開,被抓到臉上,留下幾道鮮明的血印子。那男人下手也不再留情,一巴掌比一巴掌扇得重。兩人就這么難解難分地打起來啦。
有一刻程亞有一股沖動,要不要出去勸一勸呢?很快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算了,人家兩口子間的事,我去摻和什么呢?別回頭把我也牽連進(jìn)去了。程亞看到那個女人先停了手,她的力氣比男人小,再打下去也占不到多少便宜,她胸脯一起一伏,喘著粗氣,指著他說:“陳德文,我要和你離婚!”那男人說:“離就離!”男人先進(jìn)的屋,女人也跟著進(jìn)了。只聽“轟隆”一記摔門聲,門關(guān)上了。走廊里一下變得靜悄悄的,聲控?zé)粢埠芸煜缌恕?/p>
打從那天起,程亞就愛好上了貓眼窺人。從去年至今,他窺視到了許許多多古里古怪、妙趣橫生的事情。他發(fā)覺自己的耳朵逐漸變得更加敏感,像某種夜行的貓科動物一樣,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能察覺得到。他的睡夢也變得很淺,走廊里的一丁點(diǎn)響動就能喚醒他。他沒覺得這樣困擾到自己,相反他還為此沾沾自喜。他認(rèn)為自己比尋常人“多進(jìn)化了那么一點(diǎn)”。有一天深夜,他正在床上睡著,突然就醒來了。他趕緊披上睡衣往門口走,夜里很靜,他怕自己的腳步帶出聲響,因而走得躡手躡腳的。他伏在門上一看,果然,走廊里一對情侶正摟抱在一起深情長吻著。程亞吞了口口水繼續(xù)觀察著。那男孩是來送女孩回家的,送到家門口了,便來個長吻作別。顯然還處在熱戀期。那男孩一手?jǐn)r腰摟著那女孩,在女孩臉上脖子間親來親去,一手伸進(jìn)她的衣服里,摸來摸去,揉來揉去,直到聲控?zé)魷缌诉€在親,還在摸,還在揉。聲控?zé)粢粶?,程亞就看不到外面了。他腦海里回味著適才的畫面,體內(nèi)一股暖流激蕩著,燃燒著,他真想做出點(diǎn)響動來,好讓燈再次亮起。
一刻鐘后,燈才驟然亮起,從女孩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她已經(jīng)從甜情蜜意中跳脫出來了。她一把推開那男孩,然后整理整理自己的頭發(fā)和衣服,說:“你回去吧,我到家了?!蹦悄泻]有離去的意思,仍然靠近她,對她動手動腳的。她怒了,再次推開他,這次的力道比上次大多了。那男孩不知道是真傻還是假傻,竟然領(lǐng)會不到她的意思,看不出她已經(jīng)頗不耐煩了。他又湊了上去,死皮賴臉地說:“我今晚不回去了,就睡你家吧。”女孩兩眼一瞪,隨即拒絕:“不行!”那男孩說:“怎么不行,你又沒和你爸媽住一塊,你怕什么!”女孩堅(jiān)決道:“不行,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迸⒄f著就要走,男孩伸出胳膊攔住了她。她瞪視著他說:“你給我讓開。”他說:“讓開可以,但你要讓我進(jìn)去?!彼栈馗觳?。她從他身邊走過,拿出鑰匙徑直去開門。門吱呀一聲開了。女孩閃身進(jìn)去,男孩也作勢欲進(jìn),女孩推開他,把門砰一聲關(guān)上了。隔著門也可以聽到女孩的呵斥聲:“你滾吧,別讓我再看見你!”男孩拍了幾下門討?zhàn)堈f:“我給你開玩笑呢,你還當(dāng)真???!”女孩憤憤道:“開你媽的玩笑!”男孩再拍門,再叫門,里面就沒有回音了。他有點(diǎn)頹喪,也有點(diǎn)戀戀不舍,就倚靠在墻壁上,從上衣口袋里摸出煙和打火機(jī),點(diǎn)了一根吸起來。聲控?zé)粼俅螠缌?。黑暗中,唯有香煙咝咝燃燒,忽明忽暗?/p>
明知道接下來也沒什么好看的了,程亞卻和門外那人一樣,不舍得就此離去。他仍湊在門上往外窺視。外面那人跺了下腳,聲控?zé)粲忠淮瘟疗?,那人手里的香煙已剩半截。那人把煙放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口,丟下踩滅,然后伏在女孩的房門上,用手遮著貓眼往里窺視。貓眼的好處就是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卻看不到里面。程亞為發(fā)明貓眼的人暗暗叫絕。聲控?zé)粲譁缌?。突然,又亮了。是門內(nèi)那個女孩把燈弄亮的。她隔著門喊道:“于亮亮,你他媽還不走???不走可以,但別在我門前抽煙!”程亞又吃一驚,他想,看來那個女孩并沒有完全離開那扇門,很有可能是躲在門后窺視著外面的一舉一動呢。那男孩猛然聽到女孩的聲音,很激動,又是一陣叩門。邊叩邊說:“玲玲,把門開開,玲玲,快些,快些開門?!蹦莻€叫玲玲的女孩說:“不,不開,想也別想?!蹦悄泻⑷允钦f:“玲玲聽話,快些開門吧,別把別人吵醒了?!彼f著便移動著目光,將走廊兩側(cè)一扇扇緊閉的房門挨個掃了一遍,“說不定人家正看著我呢?!痹S是看他可憐,許是女孩回心轉(zhuǎn)意了,許是別的原因,只見門一開,女孩伸出腦袋來:“提前說好,咱倆分開睡,各睡各的,——你睡客臥?!蹦悄泻⒛樕细‖F(xiàn)出欣喜之容,點(diǎn)頭如搗蒜,連連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各睡各的,我睡地鋪都行?!遍T再次關(guān)上了。走廊里的聲控?zé)糁車奂嗽S多只小飛蟲,也引來了一只壁虎,那壁虎搖曳著尾巴,從墻角處爬出來,爬到聲控?zé)舾浇?,舌頭一卷,就有一只小飛蟲被它卷入口中了。
燈滅后,壁虎和小飛蟲盡皆隱入黑暗中,不見蹤影。程亞腿上被蚊子叮了好幾個腫包,此前竟然沒發(fā)覺,此刻卻癢得要命。他撓著癢走回臥室睡起覺來。
隔著一條長長的走廊,程亞對門的那戶房內(nèi),住著一個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每天下午六點(diǎn)出門,夜里兩點(diǎn)回來。她姿容平平,只是臉上粉底打得厚,眼影畫得深,唇彩涂得濃,再加上曲線型的身材,穿得也性感妖嬈,所以看上去倒也不差,昏黃的燈光下還顯得挺漂亮的。程亞對她頗為關(guān)注。他熟悉了她的腳步聲,也總是惦記著她的腳步聲,夜里,她的高跟鞋叩擊地面的聲音,會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直直鉆入他的耳中,使他從睡夢中驟然驚坐起來。那天夜里兩點(diǎn)一刻多,程亞從床上一躍而起,光著腳跑到門口,伏在門上往外瞅,高跟鞋的聲音一下下傳來,叩擊著他的內(nèi)心之鼓。他在心中計算著,她走到二層樓了,現(xiàn)在正在上第四個臺階,她轉(zhuǎn)了一下,在上第二個臺階,她到三層樓了,她走完了三層樓樓梯的一半,現(xiàn)在她又轉(zhuǎn)了一下,快到四樓了。她要上來了。饒是口中干巴巴的,缺乏水分,可程亞還是硬著脖子吞咽了一口口水。每逢某種重要場合,他都要習(xí)慣性地吞咽一下口水,來平息緊張、強(qiáng)制淡定。那天他做了個重要的決定,實(shí)施在即,他肌肉繃得邦邦硬,心下很忐忑。那個女人走了出來,走在了長長的走廊上?;ㄉ母吒瑩舸蛟谒嗟孛嫔?,聲控?zé)舯稽c(diǎn)亮,映襯出她豐腴的身姿。程亞眼睛直追出去,貼在她的后背上,后腰上,以及圓潤的臀部和玉潔的雙腿上。他想,多美啊,她多美?。∨俗叩阶呃缺M頭,取出鑰匙開了門,走了進(jìn)去。門隨后被關(guān)上。三分鐘后,聲控?zé)魷缌?。走廊里又是漆黑一片?/p>
程亞跑回臥室,迅速穿衣戴帽,夏天人衣服穿得少,所以穿得倒也夠快。他戴了一頂黑色棒球帽,看起來有點(diǎn)神秘兮兮的。這帽子他不常戴,除非是逢著重要的事情時才戴,和他吞咽口水的行為性質(zhì)一樣,都是為了消除緊張。那天晚上,他要做的事對他來說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所以他才會那么地緊張。他想要,想要——想要睡她一覺。當(dāng)然不是白睡,他口袋里準(zhǔn)備了錢。
穿戴整齊后,他悄悄開了門,走出去,又悄悄合上。他盡量不讓自己發(fā)出多余的聲音,指不定哪扇門后就躲著窺視的人。他緩緩抬腳往前走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聲控?zé)魶]有被驚醒。他很得意自己的控制能力。他走到走廊盡頭,來到她的門前。他在門前收住步,接下來就是下一環(huán)節(jié)了,他對自己說,拿出你的膽量來,去叩門吧。他抬起手,又放下,抬起,又放下,始終不敢叩下去。糾結(jié)了很久,他灰溜溜地穿過走廊回到了自己的居所里。他沒勇氣叩門。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對自己說,瞧瞧你個沒出息的,這點(diǎn)事都不敢做,還算個什么玩意兒!這樣一來,他就覺得自己很卑瑣,沒點(diǎn)男子漢的氣概。于是,他又在心中自我排解道,畢竟是第一次嘛,失利是在所難免的,所謂吃一塹長一智,下次估計就會好得多。他在心中為自己加油打氣道,下一次你一定會馬到成功的。
第二天, 也是夜深人靜的時刻,他掐準(zhǔn)了時間,早早就伏在了門上。和以往一樣,腳步聲從遠(yuǎn)處傳來,漸漸逼近,進(jìn)了樓層,一層,二層,三層,四層,那女人露面了。她穿著黑色的抹胸連身短裙,踩著一雙棕色的高跟鞋,胳膊肘上挎著一只女士手提包,裸露在外的皮膚白皙動人。程亞看在眼里,甜在心里,當(dāng)下陣陣暖流便在他肚臍以下的部位騷動起來。女人在走廊走著,邊走邊接電話,一忽兒笑,一忽兒撒嬌。走到自己門口,把手機(jī)夾在左頰與肩膀之間,騰出手來在手提包里找鑰匙,也就在此時,從樓梯口又冒出一個身影來。那是個敏捷的堪比貓兒的身影,他靜悄悄而又無比迅速地向她逼近,她竟毫無察覺。直到他走到她身前,她才發(fā)現(xiàn)他。她很驚慌,手機(jī)拿在手里,望著那人呆立不動。她顯然驚呆了。那人個頭不高,很精干,一身黑衣,蒙了面,看不大清面目。他揮揮手中匕首,示意她把手機(jī)交出來,她抖著手乖乖把手機(jī)遞了上去,他接過來。塞進(jìn)口袋里,又用匕首捅捅她的手提包,意思是這個也要。她不想再給他了。他去奪,她把手提包藏到身后。他將匕首插在兜里,撲上去用蠻力搶奪。
看到這里,程亞心急如焚,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想沖出去救她,可他沒這個膽量,他想報警,可等警察來那匪徒估計早跑沒影了。他又想到此刻只需大聲咳嗽一下,或者打開房門,那匪徒估計就會知難而退、轉(zhuǎn)身逃走??伤B這么做的勇氣也沒有。多年的生活經(jīng)驗(yàn)讓他學(xué)會了明哲保身,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總是不會錯。話雖如此,可他眼睜睜看著她被劫掠,而絲毫不作為,終究良心是隱隱不安的。他為自己找來托辭:你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至于為她那么做嗎?!是的,是的,兩者之間是沒多大關(guān)系,有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有多大關(guān)系,至多也只是肉體上的一些交易關(guān)系。想到這里,良心不安的感覺逐漸消退下去,他又伏在門上認(rèn)真窺視起來。他看到那個蒙面人扯著她的胳膊,去抓那只手提包,他抓到了,然后用力拉扯,幾下就把手提包搶奪過來了。
有一個星期沒再見到她的身影,程亞想不到她去哪兒了。這一周來他睡得很不好,一閉眼,眼前總是回放著那天晚上的一幕。愧疚,自責(zé),悔恨,每天都會增加。他變得郁郁寡歡了。有時候他的情緒很激昂,憤憤地想,如果事情再他媽的推倒重來,我一定會第一時間沖出去與那欠揍的歹徒做個殊死搏斗,搭上一條小命也在所不惜。他媽的,那家伙欺人太甚,竟然對一個弱女子下手,最好別讓我再見到,否則我非要他好看不可!
一周后,走廊對門的那個女人總算出現(xiàn)了。那七天里,她去哪兒了?或許是去哪個地方休養(yǎng)了一下吧。程亞心中這么猜測。她仍和從前一樣的裝束,只是新買了一只手提包,每天出入家門的時間點(diǎn)也與此前分毫不差。程亞頓時想到,她還在“重操舊業(yè)”。程亞感覺心中懸著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伏在門上等待她的出現(xiàn),是程亞每晚必做的功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程亞也“重操舊業(yè)”了。生活似水流,經(jīng)歷了洶涌的湍急之浪后,再次回歸到平常,回歸到平緩。
隨著日子的累積,程亞心中那顆騷動的種子又開始蠢蠢欲動、想要萌芽了,他一天比一天迫不及待。那天,他打定了主意,準(zhǔn)備在當(dāng)晚重拾那個半途而廢的計劃,因此他睡覺沒有脫衣,也沒有睡著,只是躺在床上,躺在那兒,什么也不干。那熟悉的親切的腳步聲準(zhǔn)時響起,他一骨碌翻坐起來,抄起錢塞進(jìn)兜里,往門口輕快地跑去。下面樓層的聲控?zé)粢粚訉狱c(diǎn)亮,最終,四樓的也亮了。熟悉的身影、曼妙的身姿又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那一刻想道,就算和她無法產(chǎn)生任何交集,什么也干不成,每天就這么看上幾眼,也是很讓人滿足了。但他不會就此滿足止步的,他拍拍鼓囊囊的衣兜,心想,“有它,更近一步畢竟也不是什么難事兒?!迸嘶匚莺?,他開門走出來。走到她的房門前,一路上聲控?zé)粢廊粵]亮,他暗自夸獎自己的控制力還是那么好。接下來又到了對他來說最難的那一關(guān)了,叩門。他蜷曲起中指和食指,在黑漆漆的空氣中比畫著,這么著,這么著,不用叩太響,只要她能聽到就可以啦。叩得太響,被左鄰右舍的人看到就影響不好了。他倒蠻在乎個人名譽(yù),雖然那些左鄰右舍也從來就沒和他說過一句話,可他照樣很在意他們對他的評價,私下里的評價。所以,這種事能不讓人知道就不讓人知道,傳出去可就沒臉見人啦。
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吐出來,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他覺得心情平撫得差不多了,便凸起指關(guān)節(jié)在門上輕輕敲了那么一下。那一下敲擊,聲音很小,凡胎肉耳幾乎聽不到,聲控?zé)舳紱]亮起。但他自以為那聲音已經(jīng)很嘹亮了。那一下敲過之后,他便瞪大眼睛,豎著耳朵聽門后的動靜,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太靜了,太安靜了。他被黑暗和寂靜包裹其中,時間久了,感覺身體內(nèi)外都像在被嚙齒動物撕咬著,很是不自在。他慫恿自己說,再堅(jiān)持堅(jiān)持,再敲一下,再敲那么一下吧。她開不開門是她的事,敲不敲是你自己的事,就那么再敲一下吧。他咬咬牙在心中說,好,就再敲那么一下。他換了換手,凸起左手的指關(guān)節(jié),輕輕在門上敲了一下。這一下,比之上次還不如,若說上次是蒼蠅撞門,這次便是蚊子擊鼓,聲音是的的確確在走下坡路了。他也感覺得到這一下甚至還不如上一下,但他也無可奈何,他完全沒有勇氣再敲擊下去了。他揩掉額頭上的汗珠,心想,天長地久,來日再戰(zhàn)吧!
此后他每晚必去她的門口蹲候,敲門,聲音總也不大,長進(jìn)甚微。他認(rèn)■了。認(rèn)為自己膽子確實(shí)較小,這一點(diǎn)即便再不承認(rèn),可事實(shí)擺在那里,不由得不去承認(rèn)??蛇@膽子是天生的,能怎么奈何呢!有一天,他想到了酒,酒壯慫人膽嘛!當(dāng)晚前去叩門時,他喝得醉醺醺的。第一下敲擊尚不明顯,第二下敲擊,那力度,可謂是空前的。叩門聲響起后,聲控?zé)羧缂s而亮。他用蒙眬醉眼去看那燈,發(fā)現(xiàn)那盞燈是重影的,在他眼前搖來晃去??粗鵁?,他對自己油然生出一股敬佩之情,對那一下敲擊,也很感到可佩。然而直至燈滅,門也沒開。他懷疑自己那一下是不是敲得還不夠重?他想要不然再來一下更重一點(diǎn)的吧?說干就干,他揮手就是一下,這一下,更強(qiáng)烈了。門都跟著晃了晃。他想這一下總該開門了。燈滅了,門卻還是沒開。他又來那么一下,又來那么一下,一共來了多少下,他自己也記不大清了。總之,次數(shù)很不少。到后來,不光敲,還喊上了?!拔?,開一下門,開門!”他就這么喊的。
樓道里傳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這腳步聲他聽不出是誰的,不是因?yàn)楹攘司撇怕牪怀龅?,而是他壓根就對這群雜沓沓、亂糟糟的腳步聲不熟悉。他扶著墻站著,胃里翻滾不已,他感到很難受,想吐,干嘔幾下,吐不出來。腳步聲慢下來,三個身穿警服的人向他圍來。有人問他:“你叫什么名字?”看到穿警服的人,他心生膽怯,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程亞?!泵窬瘑査骸澳牡娜耍俊彼兀骸氨镜氐?。”民警厲聲問:“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干嗎呢?”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他當(dāng)然不能告訴民警實(shí)情,就托辭說:“我出來走走?!泵窬f:“大半夜出來走走?你在哪住???”他指指走廊盡頭,“在那兒?!?/p>
此時,門突然開了。那個女人走了出來。民警紛紛把目光轉(zhuǎn)向她,其中有個民警開口問道:“您是陳女士吧?是您報的案嗎?”那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伸出細(xì)嫩的手指指著程亞:“他每天晚上都來敲門?!泵窬瘑枺骸笆菑氖裁磿r候開始的?”女人說:“有一個月了?!泵窬謫枺骸懊客矶紒韱??”女人說:“每晚都來。我從貓眼里看到了?!?/p>
作者簡介:小托夫,生于1994年。河南省淮陽縣人。作品在《人民文學(xué)》《芙蓉》《朔方》《作品》等刊物發(fā)表,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和《新華文摘》(數(shù)字版)選載,著有長篇《騎著鹿穿越森林》,短篇集《去年冬天在坎坎坎弄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