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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糧

      2018-09-30 02:39:20李學(xué)輝
      鴨綠江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弟二哥大哥

      李學(xué)輝

      天在生雪,母親在生小孩。天生雪天知道,雪花大小一樣。母親生小孩是男是女,母親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父親坐在門檻上,伸長手臂,接著繁密的雪花。他的手掌上爬滿了雪,從胳膊延伸上來的雪,到手腕處便腫了。

      雪大如掌。

      大哥、二哥和我站在雪中。我們的穿著比雪厚不了多少。在不刮風(fēng)的日子里,下雪天不會冷。雪知道,我們也知道。大哥筒著手,不時(shí)地跺腳。雪瓷實(shí),踩下去便成餅。二哥站在雪中,腳下用麥秸纏捆的鞋阻隔了冷,他便咧著嘴望著我們。二哥的麥秸鞋很滑稽,一動便啪啪作響,我們曾嘲弄過他,說他用繩子捆纏的麥秸鞋如喜鵲窩般難看。二哥從不辯解。二哥咧嘴時(shí)滑下來的雪,鳥屎一樣往下落。

      我蹲在雪中,用手劃著雪,雪中出現(xiàn)了人形。母親生的是弟弟、妹妹,我也懶得搭理,我只管撥拉著雪。二哥趕過來,用麥秸鞋踏碎了雪面上的人?!拔覀兌拣I成這樣了,再添張嘴,又得從我們嘴里找吃的。還不如養(yǎng)只母雞吃雞蛋呢!”

      我站起來,捏緊了拳頭,父親從門檻上跳起來,疾步飛馳,扇了二哥一個(gè)耳光。二哥歪斜著倒下,又爬起來。我聽到他嘴里迸出一個(gè)字:殺。

      我的腿抖起來。

      終于聽到屋里傳出了啼叫聲,那是小弟的首哭。我們圍攏在一起,大哥說那哭聲是嗚哇,像吹喇叭,從這聲音上看,小弟會高大。二哥咧了一下嘴:老虎和狼的叫聲那么大,它們站起來還沒我高。這家伙的叫聲是哥呀,他在怨我們吧,因?yàn)槲覀內(nèi)齻€(gè)早于他來到人世。他哥呀、哥呀地叫,想討好我們,沒門。我看著父親的身影消失在破草簾下。門的聲音很輕,草簾上的雪一動,便到了門檻外。門檻外有一個(gè)小坎,白得像臥著的一條白狗。

      大哥問我小弟的叫聲像什么。我說哎喲。二哥盯著草簾,看到接生婆掀簾出來,在門外跺了三下腳。父親從懷里掏出一條米袋。那條米袋衣服口袋般大小。接生婆一提,米袋的一角垂了下去。接生婆掂掂米袋,望著父親。

      父親彎了腰:家里的存糧就這么點(diǎn)了,他嬸,欠情后補(bǔ)吧!

      接生婆把那個(gè)米袋扔了出去,米袋彈在墻下,死鳥一樣跌到雪中。二哥的嘴角有了笑意,他滾過去,雙手攥住布袋,趴在雪中。

      接生婆嘆了一聲:四張嘴,八條腿,愁死鍋,急死勺子。她一搖頭,頭上的雪旋著飛了一圈。父親低著頭,送接生婆出門。

      接生婆雪一樣消失在原野。

      大哥又問我小弟的哎喲,二哥說:哎喲啥哎喲,有了這點(diǎn)米,尕鬼也算給了我們點(diǎn)見面禮。

      二哥把小弟叫尕鬼。

      父親被風(fēng)推進(jìn)門時(shí),肩膀上的雪像肩章。二哥占據(jù)了靠炕洞的炕面,把被窩的一半卷在了身下。我和大哥就著煤油燈豆大的火焰,在一粒一粒數(shù)小米。小米在大哥的手里晃動。大哥數(shù)了二十粒,歸攏手指,小米就進(jìn)了另一個(gè)布袋。父親坐在炕沿邊,望著我們數(shù)完小布袋里的小米,從腰里扯出一紅布袋,交給大哥。

      “一個(gè)月內(nèi),除了你大哥,你們倆誰也不能進(jìn)你媽的屋。”

      我和大哥沒有答話。我盯著父親的肩膀,他左邊的雪肩章滑落了一半。父親叫了一聲老二,二哥沒有應(yīng)答。

      “拿你們的碗來?!?/p>

      大哥跳下炕,從墻角的一破木柜里拿出了三只碗。我的碗沿有一豁口。這碗原是二哥的。他和大哥搶食時(shí),磕碰出豁口,便換給了我。

      大哥把三只碗擺在炕上。二哥鉆出被窩,坐在了自己的碗前。

      父親拉開門,二哥的眼里充滿了期待。

      父親再次進(jìn)門后,端著一只鐵碗。那是他的碗。

      我們聞到了一股奶香味。父親在我們的三只碗里倒入了鐵碗里的奶。二哥端起碗,父親一瞪眼,二哥放下了碗,他伸手在碗里一蘸,一滴奶滴進(jìn)碗里。他把手指放進(jìn)嘴里一吮,舌頭滾動的聲音像狗舔食發(fā)出的聲響。

      “你們先喝了碗里的東西。”父親的臉陰暗著,眼里的光芒中有些許的無奈。

      二哥率先端起了碗,一口喝了;大哥把碗沿對在嘴上,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放下了碗;我喝了一口,淡淡的腥味,濃濃的香甜。在饑餓中,那種腥甜像剛出窩的麻雀,撲騰到我嘴里。

      “這是這個(gè)月你們每天的口糧。就剩這點(diǎn)米了。老大,你每天守著鍋,熬了米湯給你媽喝。你媽下了奶,先喂飽你弟,剩下的你們分了喝?!?/p>

      大哥端起碗,聞聞。

      父親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另一扇門響了一聲。父親的腳踩出的聲音很空洞。雪彎了腰,縮著身子,我聽到院外白楊樹上的兩片葉子在打架。很猛烈。啪啪,啪啪,誰也不示弱。

      “老大,你出來?!备赣H叫了一聲。

      大哥溜下炕沿,二哥端起大哥的碗,喝了一口。

      大哥進(jìn)門后,鉆進(jìn)了被窩。小弟的啼哭聲有點(diǎn)嘶啞,還有母親的哽咽聲。那個(gè)夜里,院門沉重地響了一聲,踏雪聲遠(yuǎn)去。大哥碗里的奶凍在了碗底。我斜靠在門檻上,看著滿天的星星。它們不怕冷,閃閃著。我怕冷,黑夜把我的視線阻隔,我抓起雪,捏成團(tuán),往院外扔。

      雪一堆一堆腫在雪面上。

      二哥一腳踹倒了我,“你不怕凍死,我們還冷呢!”他拍上了門。

      那個(gè)冬天的雪賤得像富戶人家的丫頭。舊雪未消,新雪跟著趟往下走,走著走著便堆到了門口。父親雪花般飄到了哪里,二哥問大哥,大哥緊咬著嘴唇,用手護(hù)著纏在腰間的米袋,他眼中的原野里,父親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前面是懸崖,抑或是人家的院落,我猜測不到。二哥的聲音粗壯得如打架的樹葉,干澀出野獸般的光澤。

      小弟的哭聲一起,二哥便跳下炕,把耳朵貼在隔墻邊,聽到小弟嘬奶的聲響,他捏緊拳頭,嘴里的話被牙管擋著,要不然,噴出的唾液會像子彈一樣射出。

      那口鍋像父親一樣冷漠無語。缺了半塊的鍋耳像被狼撕咬了半個(gè)的豬耳朵,總令我們不舒服。蝌蚪般的星星退去,大哥月亮一樣直起身,下炕時(shí),我聽到了大哥腰間米袋里的米在賽跑。

      蜷在墻角的笈笈筐中,干樹葉的響聲很脆,大哥抓起一把干樹葉,塞進(jìn)爐膛,從炕沿的席子底下抽出壓扁了的一盒火柴。隨著嗞的一聲響,在硫黃的淡香中,他點(diǎn)燃了樹葉。一股兩股的煙急速地抖動,滿屋游走。二哥咳嗽了一聲。大哥不停地往灶膛里扔樹葉,煙不停地冒。鍋里的蒸汽溢出,大哥揭開鍋蓋,從腰間抽出米袋,抓出一把米,一粒一粒數(shù)。我看到二哥的眼里有鷹爪一樣的尖厲爬出,盯著大哥的手。大哥數(shù)完手中的米,綁緊了米袋口。二哥的頭縮回了被窩。

      小米的香味和煙味混雜在一起。我盯著那一縷煙和鍋里冒出的米香氣,伸出手來,一把一把地抓。眼前的香味很空洞,我瞅不到具體的內(nèi)容,便望二哥。二哥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口鍋耳缺了半邊的鍋。

      鐵碗一笑,我們的心就抽緊。大哥把米湯倒進(jìn)了鐵碗,有一兩滴滴在爐面,大哥用手指蘸了,放在嘴里吮吸。二哥的咳嗽聲又起。

      大哥端起鐵碗一出門,二哥飛身下炕,就著亮光看著鍋。鍋里空空如也。二哥端起鍋,伸出舌頭,舔著鍋,我聽到了二哥舌頭的絕望與興奮。

      放下鍋,二哥從炕角拽出自己的碗,立到門口。大哥端著鐵碗一進(jìn)門,二哥把碗伸了出來。大哥用肩膀扛了二哥一下,幾粒奶飛出去,濺到地上。大哥把鐵碗放到桌上,取出自己的碗,我也把碗放到桌上。大哥搖搖鐵碗,先在我碗里倒了一點(diǎn),在二哥碗里倒了一點(diǎn),在自己碗里倒了一點(diǎn)。二哥端起碗,一口喝了,又把碗放到桌上。大哥嘆口氣,把鐵碗底的幾粒奶滴到二哥碗中。二哥把碗放到一邊,搶過鐵碗,拎起來,對著自己的碗,一粒奶在鐵碗中掙扎,我和大哥盯著那粒奶,那粒奶歷經(jīng)波折,終于掉在了二哥的碗中。

      我和大哥聽到了那粒奶落在二哥碗里的微嘆。

      二哥端起自己的碗,回到炕上。他碗里的那些奶被他的眼神拽得東搖西晃,等我和大哥吮完奶,二哥的臉晴成了一方藍(lán)天,白云在他頭頂縈繞,繞成一方手帕,跌落到炕角。

      二哥的嘴里吁吁起來。他高興的時(shí)候,嘴里會吁吁不斷。

      被窩像天,我們一扯,便進(jìn)入了黑暗之中。大哥的嘆息米粒般稀少。下午做飯時(shí),大哥把米袋翻了過來,小米與米袋內(nèi)相偎的一丁點(diǎn)白在二哥的目光中都被揉了幾遍。那晚的半耳鍋毫無生氣,在火力的催促下把水弄得有氣無力。稀爛的幾粒米浮在水面,一點(diǎn)兒沒有沉到鍋底的欲望。母親的那只碗等來的是能照出二哥嘴臉的清湯。大哥的身影晃動在母親的窗前,我們聽到母親開窗和關(guān)窗的聲音軟弱無力。那一碗底的奶汁中有一絲血,在游動,如雞蛋進(jìn)了鍋滑出的一絲線條。大哥說沒法分,一人喝一口,老三先來。二哥的臉猙獰著,大哥沒理會,把碗遞給了我。我接著碗,抿了一口,我的喉嚨似乎很長,嘴咧開的縫極小,那些帶血的奶汁被牙擋住,我咽不下去。我把碗遞給二哥,二哥一仰脖,把碗底的奶汁全吞了下去。大哥攥緊了拳頭,望著碗底。大哥倒提著碗,碗里沒有跑下一滴奶汁,他舉起了碗。我擋在了大哥前面。二哥轉(zhuǎn)身跳上炕,鉆入了被窩。

      有火,朝尕鬼去發(fā),他先喝了才輪到我們的。二哥從被窩中鉆出頭,朝大哥吼了一句。

      那晚我老聽到雪在打架。下面的雪詛咒壓在上面的雪,上面的雪在不停地罵老天。樹上的雪搖晃而下,正罵人的雪被嗆出幾聲咳嗽,大哥揮舞手中的米袋,我側(cè)過身,看到他劃亮一根火柴,把嘴套在米袋中,使勁地吹。二哥跳下炕,把耳朵貼在墻上,聽母親屋中的動靜。

      那晚,小弟沒有啼哭一聲。

      天又冒起了雪花,很柔很輕。二哥從被窩中鉆出來,套上他的特制鞋。他向我和大哥揚(yáng)揚(yáng)手,手中那個(gè)叫夾腦的東西囂張地彈出一聲響。我的手指有了疼痛感。那顆作為誘餌的麥粒很自得,在我和大哥眼中晃動。

      二哥在院中掃開了篩子大的一塊地方,把夾腦安放在空地。他掃出的空地像井口,四周的雪都頂禮膜拜。二哥背著手回屋,把一臉的得意貼在窗口。三雙眼睛里,有幾只麻雀從墻外飛來。它們蹦蹦跳跳,幾個(gè)老麻雀圍著夾腦,瞪著圓溜的眼似乎想吞噬夾腦。那個(gè)半大的麻雀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伸嘴向那顆麥粒啄去。叭的一聲,夾腦彈了一下身子,圍觀的麻雀聽到嘰吱一聲,慌亂地飛走,翅膀掠起的雪沉重地四散。

      二哥拍了一下手,拉門出屋。我們跟在后面。另一扇窗前,母親望著二哥一步一步走向那塊空地。二哥拎起夾腦,晃了晃,那只麻雀的身子也晃了晃,它的翅膀耷拉著。

      二哥進(jìn)屋,望著我和大哥。大哥從墻角撮起一把土。我從院中抓了幾把雪,堆在地下。大哥把土丟在雪上,我便用手搓雪。一大團(tuán)泥在手中柔和起來。二哥在麻雀上裹了泥,丟進(jìn)火堆。嗞嗞的聲音響了一陣,復(fù)歸寧靜。裹了麻雀的泥團(tuán)干燥著,我們的鼻腔里有了一絲兩絲的香味。一聲爆響過后,二哥伸手從火堆中抓出泥團(tuán),一抖,那只烤熟的麻雀便從他手中脫出。他把裹了麻雀的土收攏,放在炕沿上,把麻雀遞給了大哥。

      大哥從桌上拿過母親的碗,把兩只麻雀腿撕到了碗中。又從麻雀身上撕下我們叫碼子的厚肉。他拿過三只碗,把余下的部分撕成三份。二哥碗里的肉多,我和大哥的肉少。二哥把麻雀頭和內(nèi)臟搶了過去,放到窗臺上。

      母親的哭音很壓抑。

      我和大哥忽略了母親哭音中的豐富內(nèi)涵。起起伏伏的哭音中,大哥聽到了母親咒罵父親的字眼。

      父親的身影晃動在我們眼前。

      我吃完了碗中分配的骨頭和肉,望著大哥的碗。大哥把碗推到了我面前。我剛伸手,二哥把我的手擋了過去。大哥把碗里的骨頭和肉倒進(jìn)了鍋中,添了水。缺耳鍋里的內(nèi)容一多,鍋里的水歡快著,把一兩根麻雀骨頭漂起,浮草般游動。

      二哥坐在炕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分食著麻雀的內(nèi)臟。二哥把內(nèi)臟一截一截掐成等份,留了一部分。麻雀的頭焦黑一團(tuán),二哥閉著眼,把它塞進(jìn)嘴里。我聽到了咔咔的響聲。二哥的牙齒一向很好,他咀嚼的聲音就像我們在啃脆蘿卜。麻雀嘴那樣的硬物,在二哥牙齒的嚼壓下,成了什么,二哥知道,我們不知道。

      大哥拿回了母親的碗,母親碗里的麻雀肉一動不動地壘貼在碗底。大哥把肉倒入鍋里。鍋里的水中多了幾珠油花,似雨天水中的泡兒一樣在積水中游動。

      我們的舌頭幸福無比。

      那夜黑,黑得我們彼此瞧不見眼睛。那響聲,很沉悶。母親房中的油燈亮了起來。大哥劃亮一根火柴,二哥說莫不是狼?大哥的臉陷在黑暗之中。又一根火柴亮了,二哥說:看錯(cuò)了,不是狼,是一堆東西。母親隔屋叫了起來,讓我們別出門。我們便不出門,坐在炕上猜測。二哥講黃鼠狼的故事,不外乎黃鼠狼給雞拜年。大哥說:愛拜不拜,反正我們家又沒有雞。二哥說黃鼠狼有三個(gè)救命屁,一遇危險(xiǎn),或者被趕得緊,連放三個(gè)屁,不管多厲害的動物都會捂住鼻子逃走。我說虎和狼沒手怎么捂鼻子?二哥說:傻啊,它們把頭委在地上,鼻子挨了地,再臭也會挺過去。我無心理會二哥的說辭,問大哥:要是父親在就好了,我們可以出去看看,免得在這里瞎猜。二哥跳下炕,穿上他的麥秸鞋。我拉住二哥,二哥齜了一下牙,我松了手。大哥從墻中的凹槽處移過油燈,點(diǎn)了。二哥便顯得真切起來。

      二哥握了頂門棍,把門拉開一條縫。大哥把燈移到窗前。二哥挺了棍,慢慢往前挪。挪到那堆東西面前,二哥搗出棍去。那物一動不動。二哥把棍掄起來敲了下去,那物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二哥扔了棍,跑到屋里,緊閉了門,大口喘息。

      天有了亮意,我和大哥拉門出去,大哥手里握了菜刀。到得跟前,大哥伸手一摸,說是布。大哥拽了布的一角,一直拉到門前。

      是一個(gè)包袱。大哥叫了一聲。母親房中的油燈熄了。

      二哥擎著油燈,大哥撕開包袱,包袱中有一個(gè)袋子,和幾個(gè)凍得硬梆梆的豬爪,還有一個(gè)小袋。打開,是幾粒糖。

      大哥打開那只袋子,小米的光澤在油燈下亮得有些怪異。二哥把油燈吹滅。我們坐在天的亮光下盯著米袋、糖塊和幾只豬爪。

      豬爪的毛已被褪去,有生生的白。二哥說:熬一頓稠點(diǎn)的米湯,好不?大哥說我去問問母親。大哥一出門,二哥從布袋里抓了一粒糖,塞在褲腰間,他朝我揮揮拳頭。

      大哥回來,臉上掛著淚意。他把布袋里的糖抖出,是水果糖。他數(shù)了數(shù),盯著我和二哥。二哥抱了一只豬爪,說去烤了吃。大哥奪過豬爪,小心地放進(jìn)包袱。

      應(yīng)該是五顆糖,小弟的份子也有。大哥把四顆糖在手中掂來掂去: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分了吧!你們一人一顆,剩下的兩顆,我交母親。留給她和小弟。

      尕鬼也算人?二哥冒出一句。

      大哥不言語,將剩下的兩顆糖裝進(jìn)口袋。

      老二,去搬些谷草,我們到伙房去燉豬爪。

      二哥應(yīng)了,到西墻根下,搬了一捆谷草。

      先熬點(diǎn)粥,我們喝點(diǎn)?好有力氣燉豬爪。二哥盯著大哥手中的豬爪。

      大哥把缺耳鍋交給我,抓了一把米,在手心里數(shù)了又?jǐn)?shù):熬好了叫我,先舀一碗給母親。

      我坐在房中,在土坯支起的灶前熬粥。我望著那些米都爬在鍋底,有幾粒耐不住,旋上水面,又迅速落下。腸胃蠕動,我的嘴里充滿米香。我蓋了鍋蓋。

      今天不開院門。大哥叮囑我。

      你又管不住煙,豬爪的香味一飄,全村都能聞到。

      二哥從伙房里跑出跑進(jìn),到缺耳鍋前,他揭開鍋蓋,把臉對著鍋。大哥讓他去看著燉豬爪的鍋,他把脖子一扭:看看不行嗎?聞聞不行嗎?

      大哥拿來母親的碗,又把我們的碗擺成一溜。他先給二哥盛了一勺,二哥端起來喝了。大哥掄起了勺子,二哥把碗端正地?cái)[在第二位。

      母親的碗滿了一次。

      二哥盯著大哥把有米粒的最后半勺米湯倒進(jìn)他的碗里,端了碗出門,到伙房中去燉豬爪了。

      大哥讓我盯著院門口。我跑在窗前,聽著小弟響亮的哭音。風(fēng)拍打著院門,像敲鼓。我逃進(jìn)屋,從窗子里伸出手,一縷一縷拍打。風(fēng)很厚,手掌生疼,我縮回手。院門響了一下,我跳下炕,跑到院門前。

      是一只狗,黑狗,在用爪子刨門。我拽過門口的鐵锨,順門底鏟了過去,黑狗吱嚀幾聲,轉(zhuǎn)身逃了。

      壓住火,慢慢燉。大哥把一塊樹樁塞進(jìn)灶膛。煙急促地竄出來,二哥用一根谷秸稈支起樹樁,瞪了大哥一眼?;鹧媾涝跇錁断拢裆囝^一樣舔著鍋底。灶膛里火紅一片,煙慢慢地散去。

      有人從院門前走過。大哥把炕上的被子揭下,捂在了伙房的窗上。我們蹴著火,聽豬爪在鍋里歡唱。

      那只豬爪被我們煮得稀爛。

      喝一碗湯行不?二哥央求大哥。

      大哥沒有吭氣。二哥跑出去拿了自己碗。大哥望了他一眼,他又跑出來拿來了我和大哥的。

      二哥伸出舌頭,在湯面上舔了一下,他縮回舌頭,嗞嗞地吸氣。我笑了一聲,二哥抬起腳,碗抖動了一下,他不再理會我們,站在一邊,慢慢吸喝。

      樹上守望的麻雀,在院中飛來飛去,停在包袱落地的地方,歪著頭找尋。那天的院中,我們看到太陽很溫暖地布滿各個(gè)角落。太陽很小,院落很大。我們坐在門檻上,看著麻雀們在谷草堆上飛來蕩去。二哥聽到了小弟的笑聲,我們沒有聽到。

      豬爪的骨頭白白地在碗里翻騰,上面的肉全褪在鍋中,成為湯肉。大哥歇了火,鎖上了伙房門。

      二哥說:把骨頭給我。

      大哥開了鎖,把骨頭撈到二哥碗中。大哥撈骨頭像在撈魚,骨頭在他筷子中間滑動:要骨頭就不能喝湯!

      憑什么?二哥梗了脖子。

      風(fēng)像屠漢,一刀一刀在宰割著天空。大哥端著奶水碗,搖搖晃晃。我們的三只碗里,奶水中的幾粒油花漂漂悠悠。奶水很可愛,我們也可愛起來。大哥說我們已在屋中貓了許久,讓我和二哥去村里看看。沒有拍門的聲音,沒有走路的聲音。村子里靜得讓人發(fā)慌。

      二哥套上他的麥秸鞋,我穿著父親留下的棉鞋。棉鞋像一只船,我的腳進(jìn)去,像小狗進(jìn)了狗窩。我們走出門,聽到門栓閂門的聲音。我回頭望望,二哥已和我拉開了距離。在一溝壑邊,二哥呆立如雪。我看見了一只手,掌心朝上,另一只緊抓著溝沿。二哥推了我一把,我們沿著溝沿前行。過了一座木橋,幾戶散落的人家的大門都敞開著。進(jìn)到院中,一條狗翻了一下眼睛,耷拉出的表情讓人生畏。我轉(zhuǎn)身便逃。到一高坡上,我看到大隊(duì)書記家的門開著,便飛身竄了過去。大隊(duì)書記的婆姨倚在門框,看到我奔來,轉(zhuǎn)身拍上了門。我叫了聲嬸子,她說她家也沒得吃,書記已出門去公社匯報(bào)災(zāi)情了。巴子營天天都在餓死人。她讓我們在家等著,很快就有救命糧來。

      我說我們不是來討吃的,村里靜得讓人發(fā)慌,我們來看看。她說你們的爹跑了,我們也不知道他到了哪兒。你二大爺已報(bào)了案,一有消息,就會通知你們。我說我們不是來找爹的,我們就是來找人說說話,村里太靜了。大隊(duì)書記的婆姨罵了起來,說我爹養(yǎng)了一幫狼崽子,沒心沒肺,人家餓得在死人身上找吃的,你們卻到處扯淡。滾。

      回到家,大哥聽到我們的訴說,打開了伙房門。二哥揭開鍋,看到了空鍋,他扯住了大哥的衣領(lǐng):就是一只狗,也不能趁我們走了全獨(dú)吞了吧。大哥扯開了二哥的手,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我跟了出去,看到大哥的臉上爬著淚。母親在拍打窗戶。我拉著二哥進(jìn)了屋。二哥跳上炕,拉起被窩蒙住了臉。

      大哥把閂門的任務(wù)交給了我。那天夜里,二哥翻出了豬爪骨,用舌頭舔著。我們坐在黑暗中,大哥握著我的手,在手心里掐掐,我判斷不出他要表達(dá)什么。大哥的手心很暖,我靠著大哥睡了,直到一股奶香味把我喚醒。

      陽光很大,地上的雪小起來,漸漸少了影蹤。風(fēng)刮刮停停,把巴子營刮到了年關(guān)。大哥和二哥睡了,我也睡了。我看到父親和幾個(gè)人在貓著腰前行,我跟在后面,來到了一座廢棄的磚窯前。磚窯里燃著一堆火,不旺。那幾個(gè)人筒著手,向一個(gè)臉上有刀疤的人訴說著什么。父親被推搡到火前,他的頭發(fā)亂披著,鳥窩一樣盤結(jié)。我隱約聽到豬爪和小米之類的話語。刀疤臉的漢子從火堆中抽出一根柴,搭在父親的胳膊上,一股焦臭味涌出。刀疤讓父親申訴。父親一語不發(fā)。他們綁了父親,丟棄到廢磚窯旁邊的地洞里。父親的頭朝下,身子垂直落下。父親的頭縮進(jìn)了脖子,兩腳亂蹬。那個(gè)地洞橫斜著,像我們家的炕洞,四壁的黑散發(fā)著油。我拽著父親的腳,極力往外拉,父親的腳拽著我,一直往里鉆。地洞遙不見底,我們或往下鉆或往里爬。里面漸漸鳥語花香。一群一群的人端著碗,坐在樹下、花旁,有人在石桌上飲茶。遠(yuǎn)遠(yuǎn)的田野里有幾頭牛,甩著尾巴,草嫩綠在池邊。池里的幾朵花搖晃在蜻蜓的腳下。父親極力大叫,但發(fā)不出聲響。我看到一個(gè)穿紅衣綠褲的小姑娘托了腮,望著那只蜻蜓。她旁邊的碗里,面條小魚一樣疊游著,幾點(diǎn)綠出色彩的菜葉,在油花中轉(zhuǎn)著圈,把無數(shù)的香味推到我旁邊。

      我在炕上亂蹬。大哥搖醒了我。母親站在炕沿下,懷里抱著小弟。小弟的眼睛大睜。他的頭發(fā)稀疏,越發(fā)顯出了眼睛的黑亮。這種眼珠,我從麻雀那里得到了印證。麻雀的眼珠黑亮,瞳仁里有一種狡黠和憂傷。那只傷在二哥夾腦下的麻雀,閉眼時(shí)有一個(gè)痛苦的過程。最后的一絲憂傷,在絕望中熄滅時(shí),那抹黑亮才會徹底消失。

      母親出了月房。

      門楣上的紅布條矮了半截,我們就可以進(jìn)月房了。月房里有焦慮,小弟哭聲跌落的地方有纖細(xì)的絨毛。月房門朝南,一鋪炕坐東朝西,東墻就成了上墻。墻上的偉人像上裹罩著紅布。問母親,說怕生孩子時(shí)的穢氣沖撞了偉人,是接生婆罩上去的。接生婆是黨員。母親揭下了紅布,偉人慈眉善眼,望著我們菜色的臉和干癟的肚皮。小弟蹬開了小被窩,把一泡尿滋了出來。母親用手接著,喝了。母親讓大哥去燒熱水,她要洗頭。我和大哥去燒水。二哥坐在門檻上,望著我們出去,溜進(jìn)了月房。小弟的哭聲傳出,母親回轉(zhuǎn)身,二哥躥了出去。小弟的腿上有一塊紅印。

      母親罵道:怎么生下了這么一個(gè)豺狼,你小弟可是你親弟弟呢!

      我們端水進(jìn)屋,小弟的嘴吮著母親的乳頭。母親的乳房布袋般垂著,小弟需彎下頭吮吸。這乳房,我吮過,大哥、二哥吮過,我從來沒有認(rèn)真端詳過它。我記得母親的乳房由圓變長。那些年月,我們的嘴咬著乳頭,使勁往下拽,母親則咬著牙,用手捋著。乳房隨著我們成長,在逐漸拉長。小弟的出生,又拉長了乳房的長度。大哥肅手靜立,看著母親掏出另一只乳房。母親示意他去拿碗。大哥拿來了碗,母親把小弟放下,從上而下捋著乳房,一股奶順手指而下,嗞嗞幾聲后,便滴滴點(diǎn)點(diǎn)。大哥的一滴淚滴進(jìn)了碗里,我聽到了一聲脆響,像雨點(diǎn)砸進(jìn)池中。

      大哥端著碗,拉了我出門。到我們住的屋中,大哥把奶全倒在了我和二哥碗里,上炕蒙頭睡下。

      一只乳房在大哥的頭頂搖蕩,那只乳頭尋著大哥的嘴,大哥把嘴捂進(jìn)被窩,全然不顧乳頭的頑強(qiáng)找尋。乳房在失望之余,向我沖來,我轉(zhuǎn)身便逃。門檻一絆,我栽倒在地。乳房沖向二哥,二哥張嘴咬住了乳頭。乳房嚎叫起來,甩動著身子,掙了出來。乳頭上有血滲出。

      大哥在被窩里抽泣。我坐在大哥旁邊??匆姸绾韧炅四蹋瑥目唤亲テ鹨恢黄撇紟?,走了出去。我跟出門去,看到二哥在布袋中包了兩塊石頭,用馬蓮繩綁了,吊在院里西墻的一只木橛上。我問二哥做什么,二哥白了我一眼,出了院門。

      二哥頻繁出門,母親讓我跟著他。二哥走到一河溝邊,貓下腰,抬頭朝大隊(duì)書記家的門望著。風(fēng)吹著二哥的頭發(fā),像吹動著草。二哥回頭看到我,把我拽下了溝。他攥緊拳頭,咬牙對我說:再跟著我,我掐死你。我轉(zhuǎn)身就逃,把看到的告訴了母親和大哥。母親的臉變了:他這是要捋虎須啊!這狼崽子,生下就不安分。大哥要去抓二哥回來,母親搖搖頭,制止了他。

      大哥抽了頂門閂,一股風(fēng)灌進(jìn)來,他退到了炕沿邊。我鉆在被窩中,看柜子在風(fēng)中齜牙咧嘴。大哥勒緊草繩,用谷草引燃了火盆里的火。火星在風(fēng)中飛旋,大哥撲過去閂上了門。有了那點(diǎn)火意,屋里似乎有了點(diǎn)暖氣。大哥用力剁下一塊凍成冰塊的豬爪湯,丟進(jìn)砂鍋中。鍋中的冰塊嗞嗞地響起來,像烙鐵烙在皮肉上。一團(tuán)霧氣三三兩兩直升至鍋沿,被門縫里的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二哥跳下了炕,蹲在鍋前,吸著撲到他面前的霧氣,他的鼻子一鼓一縮,像蝴蝶在扇翅。我爬出被窩,也效仿二哥,蹲在鍋前。鼻腔里的香味引得肚子咕咕亂叫。我一彎腰,頭挨進(jìn)了鍋沿。大哥抬手一擋,我坐在了地上。地很生硬地硌著屁股,一股刺心的涼鉆滿全身,我哆嗦起來。冰塊還原成了肉湯。大哥掀起被窩,抓出了母親的那只碗,端起砂鍋。大哥的手叫了一聲,缺耳的鍋燙得他齜了一下牙。二哥笑了:缺了半只耳朵的鍋總比沒耳的鍋好吧。你干脆把手伸進(jìn)去,熬成湯,也夠我們喝幾頓的。

      大哥咬著牙倒?jié)M了母親那只碗,把剩下的豬爪湯倒進(jìn)了我碗里,頂風(fēng)到母親屋中去了。二哥盯著我的碗,我看到了碗里肉湯的怯懦。二哥替換著烤手,我做好了換湯碗的準(zhǔn)備。二哥紋絲不動,依舊盯著碗,烤著火。大哥端著奶碗進(jìn)來,盛著肉湯的碗里冒著一絲奶香,大哥把碗放在火盆邊,讓二哥去拿碗。二哥的眼一直盯著肉湯,我從被窩里拿出了二哥的碗,擺在他的身旁。大哥在二哥碗里倒了奶,二哥仍不動。大哥拎起我的碗,把肉湯倒了一半至二哥的碗中,二哥仍不動。大哥又端起我的碗,倒了一點(diǎn)。二哥端起碗,一飲而盡,把碗往炕上一扔,迎風(fēng)出門。

      大哥咧了一下嘴,把自己碗中的奶勻了一點(diǎn)給我。我看到大哥的一滴淚滴進(jìn)肉湯中,像太陽雨跌在地上,很不自在。那個(gè)冬天,大哥的淚多得像尿點(diǎn)。

      母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狼崽子又出去干什么?

      大哥說:我不知道,他愛干什么與我們有啥相干。

      母親怒了:你是老大,他去闖了禍,還得我們擔(dān)。你讓小三子去看看。

      大哥沒吭聲,脫下棉衣,披在我身上。我裹了棉衣,像熊。拉上院門,我沿著那條溝彎腰前行。二哥盯著大隊(duì)書記家的門,我也盯著。我看到書記的兩個(gè)孩子從架子車上卸下兩個(gè)麻袋,書記的老婆東張西望,待兩個(gè)麻袋進(jìn)了門,她倒退著進(jìn)了院門,門咣的一聲響后,那輛架子車也走了。

      二哥爬出溝,奔到書記家的門口,他的眼睛在風(fēng)中如開了光的銅鈴。在書記家的門坎上,二哥發(fā)現(xiàn)了兩顆賊頭鼠腦的高粱籽。二哥撮起它們,捏在手心里,退回溝中。他看到了熊一樣窩在溝中的我,示意我們回家。

      凍掉人下巴的臘八在一夜之間來臨,我們在澇池冰層的咔吧聲中縮緊了身子。大哥抓撓腳跟的聲音像鋸木頭的鋸遇到還未干透的木頭那樣令人鬧心。我的腳跟也奇癢起來。母親出月后,做飯的差事就被她承攬了。我們把缺耳鍋提進(jìn)母親屋中,一聽到小弟的咳嗽聲,我們的肚子便應(yīng)和著。二哥擁著被窩,聽小弟的咳嗽聲由強(qiáng)至弱,慢慢平和,他便下炕,我們也跟著下炕。母親的吆喝聲一起,二哥一閃身影,便到了母親屋中。這個(gè)臘八,二哥遠(yuǎn)沒了往日的迅捷,他的臉上掛著冰塊般的涼冷。母親吆喝了幾聲,大哥下炕,我瞥見了他帶血的腳跟,我伸出腳,有幾道血印也像蚯蚓般曲伏著。二哥見我們曬腳,也挪到炕沿,把兩只腳翹起。我驚叫了一聲,二哥腳后跟上的幾道口子像小弟的嘴一樣張著,他豎起的腳像山包,五個(gè)腳趾如五個(gè)小山峰相連,那幾道口子就像小溝壑,里面有血絲透出。我跳下炕,大哥跳下炕。二哥一跳,栽在炕下。我和大哥扶著二哥,到了母親屋中。

      母親從火爐上滾過來幾個(gè)洋芋,撲撲地吹了幾下。洋芋上面的干皮樹葉一樣飄飛。她讓大哥從墻角挪過石臼,剝了洋芋皮,把瓤塞進(jìn)了石臼中,讓大哥搗。大哥搗了一陣,我接著搗,一只手提不動石錘,我用雙手抱著,洋芋瓤在石錘的搗踐下黏性十足,一提便拉長,一松手又如皮筋一樣收縮。待洋芋瓤完全粘在石錘上時(shí),母親讓我們躺在炕上,在我們干裂的腳后跟上貼上洋芋瓤,從炕角的柳條籃中尋出幾塊破布,裹住了腳后跟。二哥腳后跟的裂口大,母親把剩下的洋芋瓤全部附在他的腳后跟上,嘆口氣:吃飯爭嘴,連腳后跟都爭搶洋芋。

      我聽到二哥的喉結(jié)動了一下,他把響聲咽進(jìn)肚里。母親把奶水倒進(jìn)我們碗里,我喝了,大哥喝了,二哥抓起碗,把奶水潑到地下,拐著腳脫出門去。大哥去追,被母親拉住,“狼一樣的崽啊,前世欠下的。由他去,倒少了一張嘴。”

      母親在我們碗里舀了一木勺臘八粥,黑而稠,“陳年的豆子隔夜的粥”,母親又把二哥的那份加在了我和大哥的碗中。大哥拽過二哥的碗,把二哥的那份倒在了二哥的碗中,我也把二哥的那份倒了出來。母親把木勺一扔:“倒是你們兄弟親了,我是后娘啊!”她一撂被窩,小弟叫了一聲,我瞧見小弟水蘿卜一樣的小腳,很想上去咬一口。

      二哥坐在澇池邊上,手里拿著一塊冰在啃。大哥把碗遞過去,二哥沒接。大哥放下碗,拉了我縮在豬圈的矮墻下盯望。二哥把碗端起來又放下,他朝前后左右都瞧瞧,終于,二哥端起了碗。我和大哥抿著嘴,一旦二哥喝了粥,我們便跳起來去羞他。二哥把碗舉了起來,大哥叫了一聲不好,跳過去搶碗。二哥把碗扔進(jìn)了澇池中,澇池的冰面上布滿了黑點(diǎn),碗的碎片魚一樣在冰面滑行。

      大哥從豬窩邊操起了一根棍子,我抱著大哥哭起來。二哥走進(jìn)澇池,從懷里掏出一把殺豬刀。那是祖父留下的。他蹲在一黑點(diǎn)前,用殺豬刀畫了一個(gè)小方,用石頭砸起來,砸了一塊冰,二哥捧著帶有臘八粥的冰,朝我們笑笑。他拾起一塊大點(diǎn)的碗片,把那塊冰擱進(jìn)碗片上,用舌頭舔了舔。

      “一澇池的飯?!彼呓幸宦暎e起的殺豬刀在冰面上空亮亮閃閃。

      大地裂開的口子依如我們腳后跟上的口子。整個(gè)村莊死寂著。殘存的幾根枯草無心無緒跟著風(fēng)擺動。

      “以后別管他,他愛干什么都與我們無關(guān)?!蹦赣H從大哥手中搶過二哥摔碎的碗底,扔出了院子。

      年就像二哥手中的那兩粒高粱籽,被磨得發(fā)亮。大哥在母親房中,我和二哥枯草一樣委在炕上。許久沒有聽到聲響的廣播匣子里傳出嗞嗞的聲響。二哥豎起耳朵。廣播匣子里傳出了《東方紅》的樂曲。二哥縮了頭,吸了幾口氣。樂曲播完,廣播匣子里撲撲的響聲一起,書記的聲音洪亮了整個(gè)匣子。救濟(jì)糧幾個(gè)字眼,讓我們的肚子快活起來。二哥從箱子里翻出了他的一雙囫圇鞋,拍打了幾下,下了炕。大哥提著一條麻袋,交給了二哥。二哥把那兩粒高粱籽用一塊破布包了,放進(jìn)衣服口袋,捏捏。大哥脫了棉衣,披在二哥身上,二哥的眼珠滾動了一下,挾了麻袋出門。我跟著出了門,大哥拉住我。二哥將麻袋一揚(yáng),把身影縮在了麻袋后面,圓球一樣往前滾動。

      “這種事,只有老二合適?!贝蟾珀P(guān)上了院門。

      “二哥能背動麻袋嗎?”

      大哥深呼了一口氣。“老二背不動,這年就好過了?!蔽也欢?,望著大哥。大哥望了一下天,“凍死人了?!北氵M(jìn)屋了。

      二哥把麻袋往地上一扔。大哥打開麻袋口,一股霉味撲出。大哥抓出一塊長綠毛的東西,往嘴里塞。二哥伸手打掉大哥手中的綠塊,“不怕毒死你。”大哥攥起了拳頭,二哥扯起麻袋口,把麻袋里的東西倒了一地?!笆羌t苕片,霉了,你敢直接吃?!蹦赣H抱著小弟進(jìn)門,望著滿地的綠片,“挑挑,把沒有長毛的挑出來,剩下的在鍋里煮了,洗了霉味,擱院子里晾曬后再吃?!?/p>

      “本來是高粱,書記把它們換成了霉紅苕?!倍绱蜷_破布包,讓母親看那兩粒高粱籽。

      “我的活祖宗,你不要命了,我們還惜命呢!你爹跑得無蹤影,人家不來找茬,我們就燒高香了。”母親要那兩粒高粱籽,二哥把大哥的棉衣一脫,扔給大哥,出門了。

      “這狼崽子,天生要?jiǎng)e人的命。”母親讓我跟著二哥,大哥說:“隨他去吧?!北汴P(guān)了院門。

      太陽高得讓人心慌。

      我們支起耳朵。

      薄幕漸稠。母親屋中的剮鍋聲沒有響起。小弟的哭聲像夾在野草中的花,歪斜著攀附。大哥拉展被窩,把肚子貼在炕上,頭在炕沿上葫蘆一樣滾動。我也學(xué)著大哥樣,把下巴支在炕沿上,眼睛盯著那堵墻。墻的那邊是母親和小弟。二哥隔窗望天。他把夜色捧在手上,把玩著。夜色稠得像粥,把二哥的手襯得肥胖。終于,二哥嘆了口氣,也學(xué)我們把頭支在炕沿上。

      母親點(diǎn)了豆油燈,把放在桌上的碗抱了過來。我和大哥把身子縮縮,把炕沿讓給了碗。二哥的頭不動,母親把碗放在了他的頭旁。母親撩起衣襟,捋著奶袋,努力地往二哥碗里擠奶。奶蓋住了碗底,母親又挪到我的碗前。大哥把碗藏在了被窩。油燈下的奶袋莊重肅穆,在母親胸前神圣出一種威嚴(yán)。我縮了脖子,把碗也挪進(jìn)了被窩。母親捋著另一個(gè)奶袋,憋著勁又往二哥碗里擠了幾滴奶。天色便在奶汁的香味中昏暗出讓人心痛的墨彩。

      二哥喝了奶,平躺著望著空中一顆接著一顆跑出來的星星。大哥遞給我一小塊紅苕片。我伸出舌頭,舔舔,一股麻麻的味道挽住舌頭,嗓子癢癢地想咳。

      二哥說:要是星星能吃,我們?nèi)フ淮蟀褋?,想怎么吃就怎么吃?/p>

      我側(cè)了身子,看看亮成一空的星星,揮揮手。大哥把手里的紅苕片一扔,紅苕片被窗框反彈在炕上,二哥伸手摸了半天,嘴里咕囔著,到靠炕洞的窗下去了。

      聲響很沉重。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yàn),我們坐在窗前,看從墻外飛進(jìn)來的那團(tuán)黑影。二哥起身,把頂門棍握在手中。我從靠門的墻角摸了鐵锨,大哥什么也沒帶。母親屋里的燈亮了許多,我依稀看到了小弟那和麻雀一樣亮的眼睛在閃動。二哥把棍搗向那團(tuán)黑影,大哥擋住了他。大哥伸手摸去。“還是包袱?!贝蟾缋鸢?。包袱不輕,大哥的頭甩了一下。我捏捏包袱,疙里疙瘩。二哥推開了母親屋中的門。

      包袱在母親的炕上親切起來。母親一樣一樣從包袱里摸著東西:一小袋米,一小袋面,一小袋饃。那些饃裝在類似袖筒的東西里,袋口綴著一只襪腰。母親的手停頓了下來,她摸著那只襪腰,抻抻,襪腰長了一下身子,又短了一下身子。

      “是你們父親的。這襪腰是我縫在他袖口的?!蹦赣H又打開了一個(gè)紙包,里面有幾只鞭炮。

      “有了這點(diǎn)面,三十日晚上的餃子就有了著落?!蹦赣H環(huán)視著屋中,“把它們藏在哪兒好呢!這幾天,老有村子里的人在我家門口轉(zhuǎn)悠?!?/p>

      二哥說:“最好藏在小弟的被窩中和褥子里?!?/p>

      大哥說:“扯什么扯,小弟的一泡尿會毀了那點(diǎn)面的?!?/p>

      母親制止了他們的爭吵,把那只襪腰交給大哥:“扔進(jìn)炕洞中,燒了。”大哥應(yīng)聲出門。 “你們?nèi)ニX吧!我來藏,你們不知道,也就少了許多風(fēng)險(xiǎn)?!?/p>

      我們出了門,二哥的口袋里鼓脹著。我向大哥說了,大哥嘆口氣:算了,家賊難防。

      那一夜,我們幸福無比。

      那群人擠破了院門。半截鐵絲綴連的門扇晃著,立在院中的五六個(gè)人,臉上掛著猙獰。

      “搜?!贝箨?duì)書記披著一件羊皮襖,揮揮手。羊皮襖脫離了肩膀,他彎腰拉起。

      我、大哥、二哥站在門口,被那幾個(gè)人拽到一邊。母親抱著小弟,立在月房門前。小弟把臉藏在母親懷中,偶爾偷望一眼。

      地窖、炕洞,凡是有洞的地方,都有手腳伸進(jìn)去。那些手腳,狗爪一般放肆。二哥沖進(jìn)屋中,握了那把老菜刀。

      涌進(jìn)院中的人把目光齊齊地對著月房。有人推搡了母親一把,小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每每聽到砰的一聲響,有東西飛到了院中?!庇腥巳碌馈?/p>

      “那是我掛在院墻上的石頭。”二哥揮揮手中的老菜刀,把用馬蓮繩捆著的石頭拎起來,扔向地面。石頭與石頭對砸出的聲音很響。

      “還有順墻跑掉的那個(gè)人?”

      “人?”二哥說,“現(xiàn)在誰還有順墻跑的力氣。除了你們,狗都懶得在晚上叫喚?!?/p>

      “肯定藏在月房里,搜?!庇腥撕冉小?/p>

      二哥沖向了大隊(duì)書記。書記倒退著,二哥把老菜刀一扔,拉住書記,把那兩顆磨得發(fā)亮的高粱籽在他面前一晃:兩麻袋,整整兩麻袋?。?/p>

      院中的人聽到麻袋,都圍攏了過來。書記踹了搶先跑過來的人一腳:“你是眼花了,還是腿偏了,究竟看到了啥?”

      “看到了啥?我就看到他們家的五張嘴還好好地長在這院中。這年月,誰家不斷糧。沒有人給他們送東西,他們能活到現(xiàn)在?”

      母親把小弟遞給我。她開始解棉衣上的紐疙瘩,一個(gè)一個(gè),解完,母親把衣襟一撂,兩只奶袋赫然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她喝令大哥拿來鐵碗,并把我們的碗也排在地上。母親跪在地上,擠著奶,奶水在臘日的寒風(fēng)中葳蕤出一種生機(jī)。大哥端著鐵碗,側(cè)著身子。母親托了乳頭,從上往下捋奶。捋完奶袋,母親直起身子,把鐵碗里的奶水分倒在我們碗中。我們端起碗,對著那群男人,仰起脖子,喝了下去。然后把碗舉起來,對著書記,對著那群歪眼斜鼻的男人,像完成了一項(xiàng)儀式。

      “尺奶頂百鍋。這樣的奶袋,你們見過嗎?”書記問眾人。眾人默然不動。

      “走走走,你們還想進(jìn)月房,還嫌晦氣不夠多。有勁,你們?nèi)ゴ箨?duì)的豬圈里殺了那幾頭長毛豬,過個(gè)年再說。尺長的奶袋,莫說巴子營,恐怕全涼州也是頭一份。我的乖乖……”

      年像奶袋一樣挺過去后,老天垂憐起巴子營來。春分時(shí)節(jié),連下了三天的雨。我們站在門內(nèi),看雨在翻跟頭。雨洇濕地面,我們沖出屋,在院中亂跑。雨密起來,辨不出聲音。房檐上的水槽里,積雨勇猛地往下沖。我們看天,天上全是雨。院中的積雨厚厚地往外溢。我們聽到了村子里敲破鑼的聲音。

      春天像被窩里的貓,一弓腰,滿地都是草腥味。那場雨過后,草們便伸直身子朝上挺。大哥和我去挖草根。我迄今不知挖的那種草的學(xué)名叫什么。我們叫它甜根。草根不深,鐵鏟翻幾下,白白的根就裸出肥胖的莖。我們掐了草尖,把草根放進(jìn)嘴里咀嚼。二哥是不屑與我們吃草根的。他游蕩在田野,尋找一種叫瞎老鼠的東西。二哥的眼里有毒,這是母親說的。他能找到我們想也想不到的東西。他說爺爺活著的時(shí)候,曾給他講過瞎老鼠那種東西。那種鼠專吃草根,永遠(yuǎn)待在地洞里,根本看不見任何物事。它們憑著嗅覺和牙齒生存,是很干凈的老鼠。二哥說爺爺曾帶他挖過,他們居然挖到一只,有半只雞那么大??玖?,香到腦髓里。我們由了二哥說,并不羨慕。待甜根變澀,柳樹便舒展了葉子。柳葉苦澀,我們并不渴望。我們渴望的是一種蜂,一種叫甜蜜蜂的蜂,它們圍罩在柳樹葉上,嗡嗡得讓我們心醉。它們把蜜涂在柳葉上,薄薄的一層,苦澀的柳葉甜蜜得讓我們覺得春天就是這種甜蜂制造的。我們掐了柳樹葉子,用舌頭舔著葉子上的蜜。那種甜勝過母親奶水的香甜。

      大哥不說,我也不說。

      小弟會爬的時(shí)候,大哥、二哥隨母親出工。我在家里帶小弟。我將小弟放到院中,望著他爬來爬去。爬累了,小弟便睡在院中。一餓,他就哭。我望著云彩,它們不餓,在空中游來蕩去,盡管沒有人給它們喂飯、喂奶。我在地上插了一根木棍,看著太陽的影子把木棍晃來晃去,待影子和木棍疊合在一起,便背了小弟,手里拿了母親的那只鐵碗到地頭。

      母親看到我們,就擠出田地。小弟雙手亂舞,舞得周遭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計(jì)望我們。小弟雙手抱著母親的乳房,像抱著一只葫蘆。他松開奶頭的時(shí)候,我便遞上鐵碗。母親捋著奶頭,擠了半碗奶。母親讓我先喝,我喝了一口,遞給二哥,二哥望望大哥,大哥也喝了一口。二哥把剩下的奶水全喝了。我背了小弟,拎著碗回家。

      那道風(fēng)景把巴子營人晃得兩眼呆癡。

      我們坐在院中,月亮也坐在院中。月亮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這是夏天的一個(gè)夜晚。夏天對我們來說,有著別樣的意義。我們可以不管衣服、不管肚子。怕磨損衣服,我們可以赤著上身;走到哪塊地頭的田埂,只要是能吃的,我們就抓起來塞進(jìn)嘴里,肚子也能承受。

      夏日的夜晚,面對一空的星星,我們只管展開想象的翅膀,盡情憧憬著各種吃食。不像冬日,星星像被凍在空中,挪一步都寒風(fēng)四罩。

      那只包袱隔墻跳進(jìn)來時(shí),我們都一動不動。小弟往前爬了幾步,二哥一伸手,把小弟拽了回來。包袱在月光下很矜持,像蜷縮在一起的父親。我們盼著父親從包袱里站起來,抖落歲月的風(fēng)塵,讓我們滿懷深情地叫一聲爹。母親解開了衣扣。兩只奶袋在月光下靜臥,等著母親甩出的那一刻。那一刻,兩只奶袋飛舞,肯定會像曼妙的飛天。

      二哥起身走向包袱,大哥隨后,我跟在大哥后面。我們圍了一圈,對著包袱。二哥彎腰拎起包袱,走向母親。母親進(jìn)屋,點(diǎn)了油燈,打開了包袱。包袱里是幾件衣服,半新不舊。母親抖了抖,大哥、二哥、我的都有,那件小衣服肯定是小弟的。還有那件帶點(diǎn)碎花的衣服,在油燈下格外惹眼,我們知道,那件肯定是母親的。

      那件帶碎花的衣服是新的。

      包袱最底下壓著一條褲子,打著兩個(gè)補(bǔ)丁。母親的眼一下直了,她盯著那條褲子上的補(bǔ)丁,我聽到幾聲嚶嚶從母親喉嚨涌出,凄婉地繞在嗓部。院中的空氣凝固了,我疑心母親會放聲大哭,哭得天崩地裂。母親捂住了嘴,把嚶嚶聲咽了回去。她把那條褲子扔給了大哥:你爹的,他是怎么穿褲子的,補(bǔ)丁還好好的,那兩塊布是我從你姑媽家討來的布頭。

      二哥轉(zhuǎn)身離去。大哥說:給二弟吧,他費(fèi)褲子。

      母親說:不行。你是老大。穿了你爹的褲子,你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天塌下來你也得頂著。

      二哥當(dāng)兵是個(gè)意外。那日征兵的到了村里,有資格的男孩都被叫到大隊(duì)部。負(fù)責(zé)征兵的坐在桌子后面,一個(gè)一個(gè)進(jìn)行目測。平素誰也沒在意,聚在一起,征兵的臉繃不住了,拉了大隊(duì)書記出門,到門外,他問書記:你們村是咋日弄的,怎么弄出這么多的歪瓜裂棗。書記說:點(diǎn)燈費(fèi)油,犁地靠牛,窮的。人沒了筋骨,就像貧地里撒的秕谷子,能結(jié)幾個(gè)穗頭就不錯(cuò)了。

      征兵的盯著二哥:這個(gè)還模樣周正,為何沒有列入體檢?

      書記蠕動了一下嘴唇:他爹跑了多年,不見影蹤。

      他爹是反革命?

      書記說:不是。

      他家是地主?

      不是。三代赤貧。

      他爹跑了臺灣?

      好像沒有。

      這不結(jié)了。就這個(gè)了。這娃當(dāng)了兵,至少能讓巴子營人體面點(diǎn)。

      他們心里不服呢?

      不服?讓他們的爹媽把他們弄周正點(diǎn)。

      二哥騎在白馬上。白馬的額頭上扎著一朵紅花,二哥的胸前戴著一朵紅花。

      白馬走得穩(wěn)健,二哥身子筆直在馬背上。這匹白馬是村里駕轅的一匹母馬,性子溫順。二哥的一身草綠色和白馬的白色混搭出巴子營別樣的景致。到了村口,大哥舉著母親擠奶的那只碗,站在路中間。拉馬的止了步,白馬也停在路中。二哥騎在馬上,望了一眼奶碗,便舉頭望天。

      陽光很大,奶碗里的陽光交錯(cuò),使晃動的奶汁金光閃閃。一村人默立,呆望著母親。

      “拿斗來?!蹦赣H接過大哥手中的奶碗。

      大哥從路邊抱過斗來,倒扣在路中。

      母親站在斗上,二哥的嘴撇了撇,避開了母親的目光。

      母親傾斜了奶碗。奶水在風(fēng)中搖晃,有的濺到圍觀的人的臉上、衣服上。母親扔了碗,敞開了衣襟。兩只奶袋倏然暴露在村人面前。有人噢了一聲。太陽照在奶袋上,奶袋金黃起來。二哥的眼前有兩只乳頭在晃動,他跳下馬,捂住了眼睛。

      母親跳下斗,喝令大哥抱了斗。我拾了奶碗,跟在大哥后面。大哥把小弟放進(jìn)斗中,小弟雙手攀著斗沿,晃動在斗中。

      回到院門口,母親抓了幾把土,打在斗上。大哥轉(zhuǎn)過身,有幾粒土鉆進(jìn)了大哥的脖子。

      小弟揉著眼睛,哇哇地哭起來。

      大隊(duì)書記推開了右邊的門扇。用鐵絲吊捆著的半扇大門掉落。書記退了幾步,踩著半扇門進(jìn)入院中。

      母親坐在門檻上,把手中納著的鞋底放在一邊?!斑@大白天的,又不是夜貓子進(jìn)門,跟門有啥仇,用那么大勁?!?/p>

      書記的眼落在母親胸前。

      “還沒看夠。你總不是專門又跑來看奶的吧!”

      書記把一張表扔在地上?!芭芰藗€(gè)老的,怎么啥好事都跑到你們家了。上面來了通知,讓你家老大進(jìn)城去當(dāng)工人?!?/p>

      母親站了起來,讓我去找雞蛋。她上前扯住書記的衣袖,請他進(jìn)屋,給他打荷包蛋吃。

      書記掙脫母親的手,轉(zhuǎn)身逃了。母親的身子一晃,兩只奶袋也跟著晃起來。

      我一手握著一只雞蛋,問母親荷包蛋是打還是不打。小弟咧咧嘴:打,打。

      母親拍了小弟一把,“打什么打!等你們大哥收工回來,打了給他送行?!?/p>

      大哥拿了那張表,拍上了門。二哥走了,音信全無,母親把問詢放在臉上,大哥連去了幾份信,也沒見回音。母親嘆一道:“老的活不見人,小的絕情寡恩?!蔽也欢?,也沒問。若干年后,我回憶起絕情寡恩四個(gè)字,也弄不明白,目不識丁的母親咋能把有些話說得那么高深而富有文義。

      那天晚上,大哥躺下又坐起,坐起又躺下。

      少了二哥的炕空曠了許多。

      小弟大多時(shí)候陪母親睡在他出生的屋中。大哥把那張表放在枕頭底下,他拍拍枕頭,把枕頭鋪平。頭一落到枕頭上,大哥就有了輕微的鼾聲。我聽到房頂上有東西在跑,是老鼠,還是其他,隔著房頂,我只有瞎猜。它們有它們的世界,我管不了,也懶得管。我?guī)状蜗氤槌龃蟾缯眍^底下的表,看看上面是什么。我的手一挨到枕頭,大哥的手便落下來,拍在我手上。我試了幾次,手背生疼,便不再妄想。房頂上安靜了許多,我笑了一聲,大哥爬起來,問我笑什么。我沒有回答,轉(zhuǎn)過了身。

      大哥走的那天,母親讓我不要去上學(xué)。我應(yīng)了,和小弟在院中嬉鬧。剛買的幾只小雞在院中奔跑,小弟跟著小雞,我跟著小弟。我聞到了雞肉的香味,小弟也停了腳步。

      大哥端著母親那只奶碗,跪在了母親面前。我和小弟跑上前去,一左一右盯著碗里的荷包蛋。左邊的大的,右邊的小點(diǎn)。碗里還有幾絲蛋清的白,形成線狀,在起起落落。

      母親說:奶干了。我娃再也喝不上奶了。

      大哥抹了一把淚,拿來兩只碗。二哥走后,他的碗歸了我,我的歸了小弟。大哥把大的荷包蛋撥到了小弟碗中,把小的撥在我的碗中。他喝了幾口湯,把碗放在母親面前,提了一個(gè)破包,轉(zhuǎn)身出門。

      我跟出門,一直看著大哥出了村口,才回家告訴母親。母親說:“老大是不會走遠(yuǎn)的?!?/p>

      那年秋天,天氣好得猶如小弟出生時(shí)的腳面那樣鮮嫩舒展。凡是進(jìn)過校門的,都像子彈壓在槍膛中,一扣扳機(jī),就飛向所設(shè)的考場??记鞍朐?,母親收工回家,把一捆草扔在地上,幾只雞撲上來,啄食草上的籽。母親撩起衣襟擦把汗,奶袋晃了一下。我把手中的脂批《紅樓夢》放在凳子上,拿了奶碗,盛了一碗水給母親。那冊《紅樓夢》少了第27頁。我坐在院中冥想賈寶玉和襲人的那段云雨情,一只羊趁機(jī)撕走半頁書,我跳起來踹了羊一腳,從羊嘴里搶下了一小塊。有字的已被羊吞進(jìn)肚中,我望著書角上標(biāo)的27那個(gè)模糊的數(shù)字,瞪著羊。

      “你該去進(jìn)考場了。全巴子營不算睜眼瞎的娃們,全發(fā)瘋了?!?/p>

      我進(jìn)考場的時(shí)候,聽到幾只麻雀在叫喚。麻雀的叫聲既不粗獷,也不悠揚(yáng)。我坐在桌前,小心地?cái)Q開了那支裝藍(lán)墨水的鋼筆,怕它漏水。試卷像狗舌頭,被鋼筆舔來舔去。我餓了,試卷不餓。一顆紅心落在卷中。監(jiān)考老師賊一樣踱來踱去,偶爾把眼睛放在我的試卷上。我用胳膊擋著試卷。鈴聲一響,我告別考場,從口袋里掏出拇指大的一塊饃,塞進(jìn)了嘴里。

      院門緊閉,門在里面閂著。我拍門,那塊掉落半截的門扇,被我用幾根棍子糊弄著綁在門框上。小弟的眼睛從門縫里伸出來,他拉開門,待我進(jìn)門,又緊張地閂上門栓。

      小弟拉著我進(jìn)屋,從被窩里摸出一只包。那只包是一只軍用掛包。小弟從包中抽出一個(gè)小包。我問小弟包從何來?小弟拍上了屋門說:從墻外飛來的。

      再問,小弟說:我在院中,墻外飛進(jìn)來這個(gè)東西。我跑出去看,沒有人。哥,是錢哎!

      我打開小包,里面有一沓錢。我把錢攤在炕上,貳元、壹元、兩角、壹角的錢都睜大眼睛,望著我和小弟。我們數(shù)了又?jǐn)?shù),有一百多元。

      那些年,母親辛苦一天的勞動價(jià)值是二角錢。這么多錢令我們緊張萬分。我檢查了院門,又和小弟把錢數(shù)了一遍。拍門聲、叫門聲同時(shí)傳來,我和小弟把錢攏聚,塞進(jìn)小包,小弟上炕,把錢塞進(jìn)炕角的芨芨席子下面。

      我去開門,是母親。她的衣服上布滿了泥點(diǎn),還散發(fā)著一股臭味。母親和其他人一起去挖湖泥。一人一車。母親跳進(jìn)湖泥中,湖泥有黏性,鐵锨踩下去,哧一聲,抽出鐵锨,泥又復(fù)歸原狀。母親瞅準(zhǔn)一塊湖泥,沿周遭用鐵锨踩過去,湖泥粘在鐵锨上,被扔進(jìn)了架子車。衣服礙事,母親把上衣脫了,一扔湖泥,兩只奶袋就甩起來,秋千一樣彈著。干活的男人們停下了锨,望著母親把架子車小山一樣壘起來。母親把衣服一穿,跳出湖泥地,弓腰拉著架子車回到巴子營。

      湖泥地距巴子營二十公里。

      我打了一盆水端給母親。母親洗得很盡興。奶袋上的泥一走,奶袋便清水芙蓉起來。母親說湖泥地里有一種葦子,好高,上面有葦穗,風(fēng)一吹,一搖,有響聲,葉綠、葦花白紫,很是好看。我和小弟則想著錢。母親見我們急迫慌張,問我們發(fā)生了什么事。小弟跳上炕,從炕角的芨芨席下扯出小包,把錢倒出來,攤在炕上。

      小弟說這包也是從墻外飛來的。母親沒有言語,她拉住我的手:這是給你送的學(xué)費(fèi)?。?/p>

      便號啕大哭。

      我和小弟逃出屋,坐在院中。望著滿天星星,小弟問我:三哥,哪一顆星星是我們爹呢?

      【責(zé)任編輯】 于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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