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民國裁縫鋪老照片
談蘇州過去風(fēng)情的文章可謂多矣,我只談別人忽略的一點,大戶人家的前門與后門。
近日看吳門包天笑的長篇小說《上海春秋》,故事的主要場景放在上海,故事卻是在蘇州開始的,于是,《上海春秋》里也就有了許多蘇州元素。
包天笑在第一回就講到這么一種蘇州現(xiàn)象,引起我很大的興趣:
“……這也是蘇城的一個風(fēng)氣了,凡是那種舊紳故宦的門口,別的店鋪都不許開,卻單單只許開成衣店。第一是自己可以打算少用一個門公,第二裁縫店就在門口,做衣服卻便當(dāng)些,第三到底也收進幾個租金,因此蘇州城里那些公館宦宅門口開裁縫店的獨多。”
這就解開了我以前讀舊書報時的謎,舊時蘇州,很容易在士紳家宅門口碰上裁縫鋪。
1935年3月初,溫家岸尢聘之家遇到“白日撞”搶劫,首先就碰到了裁縫鋪:
“尢家所居之屋,共有四進,第一進租與常熟萬阿雪開設(shè)裁縫鋪……”這尢聘之,就是作家、畫家尢玉淇的父親。這尢家,“不事生產(chǎn),托庇祖業(yè),有田千余畝,賴租米以為生……”應(yīng)該屬于包天笑所說的“舊紳”門庭。他們的第一進果然就是開設(shè)裁縫鋪的。
不妨再找一個例證,譬如故宦人家,俞曲園的曲園,在馬醫(yī)科巷。他們的門闥間里是否也是一家裁縫鋪呢?
1940年,昆山顧蔗園曾因為俞曲園一百二十歲誕辰,和友人一起走訪了馬醫(yī)科的曲園,回來后寫成《春在堂訪問記》一文,他們一行在曲園門前居然也碰上了裁縫鋪子:
“宅在馬醫(yī)科巷的西端,是面向南的六扇頭大墻門,門牌是二十五號。大門間內(nèi),賃了一家裁縫鋪子;徐沈兩君,既到了這里,還不敢輕于問訊,于是又推我當(dāng)先。我向裁縫鋪老板說明了來意,他也裝出很欣然的斯文態(tài)度;并且說:俞家尚有一位老太太,她依然住在內(nèi)進。因為我們表示要訪問俞老太太,裁縫老板就喊了老板娘娘出來,做我們的向?qū)А!?/p>
看來包天笑說得不錯,舊時蘇州,舊紳故宦之家的第一進,也就是門闥間里,很多都是開設(shè)有裁縫鋪的。
包天笑對這種現(xiàn)象總結(jié)有三點好處:其一是節(jié)省一個看門人,其二是做衣服方便,其三是還有一點租金收入。
這三點總結(jié)得似乎不夠。首先,只要出租,總有租金收入,不僅裁縫鋪有,其次,做衣服誠然方便,但如果開在隔壁和不遠處,也沒什么不便。大家庭做衣服一般都是請裁縫上門來的,張愛玲的小說里就描寫過不少這樣的場景,只有到三十年代前后,上海的先施、永安等大公司出現(xiàn),上海人做衣服才直接到店里,看中了布料,量體裁衣就一并做了。在保守古老的蘇州,女眷做衣服一般都是把裁縫叫到家里的。
過去小說中總有小裁縫與女眷橫量豎量,摸來摸去,裁縫“吃小姐太太豆腐”的描寫,正是反映了當(dāng)年的特色。因此,包天笑說的三條,其中兩條不是門闥間“只許開裁縫鋪”的充分條件。只有第一條代替門衛(wèi),乃是不錯的。別的店家的伙計忙著業(yè)務(wù),未必會為主人應(yīng)門,而裁縫鋪卻實實在在地兼做了這件事。這從顧蔗園的描寫就看得明明白白:裁縫老板不但認(rèn)真應(yīng)答,而且還喊了老板娘娘出來“做我們的向?qū)А薄?/p>
然而,這還不足以說明為什么只許開裁縫鋪。
也許還有這樣的考慮:裁縫鋪比較安靜、干凈。裁縫呆在店里的時間長,兼作門衛(wèi)兩不相誤。而且,裁縫與財逢是諧音,比較討喜。
蘇州的住宅,坐北朝南,從大門進去,少則三進,多則五進到七進。每一進都是一篇文章的一個段落,前后有銜接,相對又獨立。開出后門,是文章的結(jié)尾,橫在眼前的是一條流動的河。是歲月悠悠,是流水湯湯。
杜荀鶴早在唐朝就抓住了蘇州的特征,他在《送人游吳》說: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
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
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
遙知未眠月,鄉(xiāng)思在漁歌。
這就是東方威尼斯。
姑蘇人家枕的河并不寬,很多不過二三米而已,卻是蘇州城市生活的血脈:櫓聲咿呀,送來了柴、菜,還有夏天的西瓜,冬天的魚蝦。
前兩天在文學(xué)山房和江澄波老先生閑聊,說起大戶人家的后門,他說,河上都架有木橋。飲馬橋秦龍水餃店后面的飛虹小筑,就是那時大戶人家后門風(fēng)景的遺型。就拿鈕家巷來說吧,以前中間的河道上,也有七八座私家的木橋,簡陋些的,就是有欄桿的平板木橋,富奢些的,像廊橋,看看飛虹小筑,就可以想象得之。
我站在旁邊,心想,秦龍水餃店后面的飛虹小筑,與以前富家后門的木橋還是有點區(qū)別,因為它不是直通到街道,木瀆南街有個木橋,才是最好的例子:后門-木橋-街道。
木橋旁邊,是后門口仆傭提水、洗衣洗菜的踏渡,也是一個人生離離合合的私家碼頭,主人或主人的少爺作幕、為官、趕考、留學(xué),都是從千百座這樣的碼頭,登上那艘不買船票的小船,解下那根與家連系的纜繩。
夏天的傍晚,吃好晚飯,小姐、夫人都會到自家的木橋上乘乘涼,叫仆人到橋下停泊的鄉(xiāng)下小船上買個西瓜、香瓜享用。水面上的熏風(fēng)吹得人醉,就是蚊子太多,于是遠遠近近的木橋上,不時傳來蒲扇驅(qū)趕蚊子的啪啪聲。
夜色闌珊,水城蘇州在靜下去了……
老蘇州人包天笑,對蘇州人家后門的木橋也有深刻的記憶。他的《釧影樓回憶錄》幾次寫到盛家浜后面河道上的木橋,那里有他的童年回憶,可以咀嚼往昔那淡淡的哀愁。
包天笑的表姐夫朱靜瀾住在盛家浜,他要在家里開門授徒,包天笑離開了家在此附讀。那還是十九世紀(jì)末光緒初年,包天笑筆下的盛家浜:
我們兒童也喜歡盛家浜,那邊開出門來,便是一條板橋,下面是一條河浜,雖不通船,可是一水盈盈,還不十分污濁。從板橋通到街上,一排有十幾棵大樹,這些大樹,都是百余年前物了。尤其在夏天,這十余棵大樹,濃蔭遮蔽,可以使酷烈的陽光,不致下射。晚涼天氣,坐在板橋上納涼頗為舒適。板橋很闊,都有欄桿,沿浜一帶,有八家人家,都有板橋,東鄰西舍,喚姊呼姨……
包天笑在板橋上還邂逅了貼鄰沈家的婉妙女子好小姐,“常常從他們的板橋,到我們的板橋來,我也到他們的板橋去,共相游玩?!笔旰蠡貞洿饲榇司?,包天笑詠了一首詩,其中有“童心猶憶韶華好,流水斜陽舊板橋”之句,惆悵之心,似水流年。板橋承載著舊日相思。
盛家浜原是條斷頭浜,如今早已淤塞填平,泯滅了河流之跡象。日前重過,除了陶園煥然一新外,舒適故居之類,都面目全非。憑著包天笑筆下一百多年前的情思,后人卻依舊可以構(gòu)建那些大宅后門的風(fēng)景:一排排的板橋,凌空飛架,夕陽影里,笑語喧嘩,有興奮,也有寂寞。
私家后門的木板橋,江澄波先生想了想,說只有飲馬橋畔的飛虹小筑可以參考。過去則到處可見,變化于他已經(jīng)見慣不驚,仿佛街巷轉(zhuǎn)角的一塊石頭,刻滿了掌故與歷史,于我們則是好奇,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風(fēng)景?當(dāng)看《釧影樓回憶錄》已經(jīng)一驚,聽江老先生講起,卻是再驚,還有多少我們不知道的過往,誰能說得清?不說也罷。
后來,很多河道都填了,很多房子都賣了或拆了,主人死了或走了,板橋自然無可附麗,變得稀有,直至很難再找到。滄海桑田本是自然之理,循環(huán)往復(fù)也是天道好還,如今平江路中張家巷中間又開了河道,這里會應(yīng)景地恢復(fù)幾座板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