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艷梅
經理推開二十二樓正對著樓梯的門,房間里不同方位的三個腦袋不約而同抬頭。經理問:聽說貴局院子要搞綠化,是在這兒報名嗎?南邊腦袋對北邊腦袋說,都行,又來一個,你接待吧。北邊腦袋干巴精瘦,他說,好的錢哥??跉夤ы?。東邊腦袋側身問,都行,截止現(xiàn)在幾家報名了?北邊腦袋說,杜哥,八家了??跉夤ы槨A韨z腦袋重又埋進厚厚的紙堆里,露出黑黑的頭頂,像白茫茫水中的一片礁石。北邊腦袋就沖經理說,資質證書帶了嗎?經理說,帶了帶了,您好,都工。
東邊和南邊忽然同時發(fā)出爆笑,像街邊炸米花的黑黝黝的老式爆爐“轟”得一聲,經理被嚇了一跳,剛才還嚴肅認真的辦公室頓時生動活潑起來。東邊腦袋說,他不姓都,姓劉,劉行,銀行的行。南邊腦袋接著說,當時劉行第一天來上班,問他是銀行的行還是自行車的行,他說都行都行,于是我們喊他“都行”。經理趕緊說,對不起,劉工。劉行說,不知者不罪。經理松一口氣,覺得劉行這個人蠻隨和,因為連名字都行的人是沒有脾氣的。
報完名,經理上了二十三樓,二十三樓是樓頂,他居高臨下考察一下即將綠化的庭院并在樓頂抽了一支煙,待天邊余光散盡,他掐滅煙,進電梯,摁下一樓。
電梯到二十二樓,開,劉行進來。他沖經理微微點頭,站在電梯中間。電梯到十八樓,進來倆人。
劉行邊往旁邊挪邊打招呼:王科長李科長。王科長李科長沖劉行微微點頭,一左一右站在電梯中間。經理這才意識到此時是機關下班時間。電梯繼續(xù)往下降,到十六樓,進來一個五十開外的禿頂男人。王科長李科長邊往兩邊挪邊笑容可掬地打招呼,局長。局長微微點頭,雙腿叉開,雙手交疊置于鼓起的腹上。
經理突然發(fā)現(xiàn)能站十人的電梯竟然非常狹窄局促,局長占了大半部分,王科長李科長瓜分了剩余地段,劉行和自己被擠在一左一右旮旯里。電梯下降,每次開,局長都招呼,進來進來。局長的話很親切,可下巴卻傲岸威嚴,再也沒人進來。降到一樓,局長出去,王科長李科長出去,劉行望著他們的背影匆匆一瞥,迅速耷拉下眼皮,經理也出了電梯。
開標那天,經理攜帶著自認為很完美的投標書信心滿滿來到機關大樓,可是開標的時候他傻了眼,院子里新增添假山一處,他竟然不知。沒中標的他憤怒地質問,工程變更,怎么沒人通知我?
劉行說,通知過的,有一天我給你打電話你沒接。
經理趕緊掏出手機,往下扒拉通話記錄,果然有一個未接電話,他想起來,當時僅僅響了一聲,他以為是打錯電話就沒當回事。
他沖過去對著劉行,兩張臉有一指的縫隙。劉行說,不接電話,后果自負。一邊說一邊捏著手邊的桌子角,好像經理會用武力把他拖到樓下暴揍一頓似的。
說實在的經理還真想那么做,可他環(huán)顧四周,同行愉快而又幸災樂禍地看著他,看來只有他沒接到通知,經理自己都糊涂了。
很長一段時間,經理都百思不得其解,他被劉行陷害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可他和劉行無怨無仇,劉行沒道理那么做啊。有一次他偶遇劉行,沖過去一把拽住劉行的衣領,像拎酒瓶一樣拎起他,劉行任他像晃酒瓶子一樣,只管緊閉著刀片般的嘴,經理知道要從他嘴里掏出實話,簡直比沂河枯竭都難。
冬天的時候經理去度假村泡溫泉。他在水池的裊裊熱氣中閉眼享受,耳邊“噯”一聲,一個干巴精瘦的男人鬼鬼祟祟蹭過來,你肯定還認識我。
望著劉行,往事如春分天氣雜亂的芽,在經理心里冒出來。
那次真是我陷害了你。劉行說,可是,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經理在水池里坐直身子,劉行說,你記得那次在電梯里嗎?我們單位論資排輩,下電梯也是按照順序下的,局長,王科長李科長,然后應該輪到我,可你,竟然先我下去,連你都沒把我放在眼里……
溫泉的熱氣像巨大的燈罩,經理的鼻翼使勁噏動,依然喘不過氣來,他無力地說,就為這?劉行說,就為這!經理說,那為啥我遇見你,你不肯說呢?劉行說,那次我怕你身上藏著設備。經理看到自己身上除了濕漉漉的游泳褲頭之外,簡直一絲不掛。
經理泡完溫泉出去結賬,服務員告訴他已經有人替他結了。服務員指著前面的一個身影,經理順著手指的方向透過厚厚的玻璃門看到,劉行穿過詭異真誠的假山,穿過開著又美又妖花朵的假樹,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