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寧夏西吉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2屆高研班學(xué)員,黃河文學(xué)首屆簽約作家。先后在《作品》《天涯》《十月》《花城》《北京文學(xué)》《清明》等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新華文摘》《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載。有作品入選各種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長河》《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繡鴛鴦》《難腸》等,長篇小說《馬蘭花開》《數(shù)星星的孩子》。曾獲《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小說選刊》年度獎、飛天十年獎、首屆六盤山文學(xué)獎、首屆朔方文學(xué)獎、郁達夫小說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首屆茅盾文學(xué)新人獎、第十一屆駿馬獎、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等項。
1
臘東梅狗墩子蹲在地上拆洗饅頭,門口一暗,一個身影軟囊囊立在門口。不用抬頭,她就知道是右邊的鄰居,麻女人。臘東梅仰頭對麻女人一笑,說你擋著我光了,我看不到外頭的歡歡了。
麻女人腰一扭,不讓,用身子將那一扇能活動的玻璃門擋嚴(yán)實了,然后一臉篤定地望著臘東梅淡笑。
臘東梅揉搓著蓬松的大黃饅頭,兩眼也不閑著,透過玻璃門看街景呢。冬天天氣短,集來得早,散得也早,更是黑得早,六點鐘街上已沒什么景致可看。三點多集一散,那些奔奔車、大卡車把滿街面的花花綠綠的貨物全吸進鐵皮肚子,油門一發(fā),只留下破塑料、爛果子、菜葉子,被旋風(fēng)趕著滿地跑,滿街繞動的身影一個個消失了。臘東梅這個點做完了一天的饅頭,就開始清洗。如果饅頭還沒賣完,像今天,把清洗的活兒挪到晚上,得先騰出時間拆洗饅頭。只有把黃得賣不出去的饅頭拆碎了泡到清水里,才能騰出身忙活最后的大清理。
今兒手氣差,頭一撥面堿大得多,蒸出來一共六層子全是黃饅頭,賣不出去不說,還沒地方放。氣得她直罵自己蠢,本事不行就不要怕麻煩,還學(xué)大狗屙屎呢。這不,一把堿撒下去毀了一撥面,也給自己留下了好多麻煩。
麻女人看了一會兒可能覺得沒意思,目光落在臘東梅溝子上,靜靜地出神。臘東梅心里冷笑,你想看就看吧,又不是個男人,還怕你把我的溝墩子給看爛了?但一股惱怒還是從心頭升起,臘東梅也不清楚在惱怒什么,就是覺得心氣不順。那種剛離開老家,胸口一下子敞亮的感覺正被一股看不見的云翳慢慢地侵占。
她狠狠地捏著一股饅頭,把它撕成兩半,然后再一回手,又撕成四半。丈夫蘇龍昨兒就被她的動作給看笑了,說做饅頭本事一般般,拆饅頭倒是麻溜得很啊,從前咋沒看出你還有這一手本事呢?氣得她當(dāng)時把一個饅頭撕成了三瓣。
臘東梅穿一件短夾克衫牛仔褲,她知道自己這一蹲下來,屁股上頭就苫不住,圍裙前面長,后面用兩道細繩子挽著,白花花一道肉就露到外頭了。麻女人盯著看的正是那道溝壕。臘東梅惱意更濃了,在心里翻了個跟頭,不動聲色地往前寸寸身子,希望暴露的能少一點。
麻女人的目光終于疲倦了,像一只在秋天吃飽了閑飛的麻雀,懶洋洋在空中盤旋半圈兒,忽然落到了一個板凳上。那是一把粉紅色塑料矮凳,圓圓的,正靜悄悄放在臘東梅屁股后面。
麻女人努努嘴,輕輕笑,為啥不坐呢?放著不坐,難道怕它咬著你溝子?
臘東梅不動聲色地挪挪身子,把塑料盆子往后移動,露出那只嚴(yán)重褪色的凳子。
不想坐,溝子疼。臘東梅熱熱地笑著說。
這樣擠出一縷笑意的同時,臘東梅心里一團朦朧的霧氣忽然透開一道縫兒。她恍然明白了,她是把這女人當(dāng)婆婆了,所以她不自覺地拿出了面對婆婆時的心態(tài),有些怕,卻又忍不住給她一個討好的笑。
看把你給金貴的,你長了個金溝子還是銀溝子?你不坐拿來給我坐。
麻女人邊說,邊笑,笑容也是熱的。同時目光已經(jīng)越過臘東梅,往身后投去。身后是面案,兩張巨大的案板并排支起來,一張用來揉饅頭,另一張專門晾剛出鍋的熱饅頭。
臘東梅愛干凈,到哪兒都拾掇得干干凈凈,就算這小店是租來的,她也不甘心湊合。初來時這屋里像跟剛剛發(fā)生過戰(zhàn)亂一樣,爐子、大鍋、蒸籠、案板、壓面機、面盆挨挨擠擠堆的壘的塞的壓的,把這本來就狹窄的空間塞得嚴(yán)嚴(yán)的,簡直亂得沒地方下腳。尤其這對案板,真不知道前任主人小馬子媳婦都是怎么使喚的,那嘴臉沒法看,到處都是面,面給污垢染黑了,層層疊疊在案板上糊著,根本看不到案板的木頭是什么顏色。經(jīng)過她一番整理歸置,小店變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
麻女人知道,小馬子媳婦也不算是十分懶的人,只是這活兒干的時間長了,就把人的脾氣心性兒都給磨得沒有棱角了。
麻女人打量一圈兒,把這些變化看在眼里,無聲地在心里笑,這小媳婦剛來,心氣兒自然盛。不過她真是夠麻利的,這才幾天呀,就把這店里完全翻出個新面目來了。這么下去生意只怕要比小馬子兩口子那會兒還要好呢。麻女人悄悄咽了一口唾沫,嘴一努問,又沒賣光?。可獾剡€是做得不好?這話問的。臘東梅把一個黃饅頭生生地捏扁了,捏成一團臟乎乎的衛(wèi)生紙。
麻女人冷眼看著。她自己也拆洗過饅頭,知道臘東梅這手勢已經(jīng)不是掰碎饅頭的手法,這是在恨人呢。麻女人盯著臘東梅的手看了看,裝作看不出她的心思,也跟著蹲下來,哎,這碗飯不好吃,對不對?
臘東梅冷不防一抬頭,一張麻臉離她很近,就差撞到鼻子尖上來。兩片松松的紫嘴唇里吐出一股韭菜味兒,有點辣,泛著臭。心里說,看樣子中午吃的韭菜雞蛋餃子,這半天來還沒消化完?這女人胃氣不好。臘東梅慢慢縮脖子,裝得很不在意,淡淡地說,好不好吃,反正都得吃?,F(xiàn)在的社會,誰跑出來不是掙錢的?誰還窩在老家受窮?
麻女人被臘東梅的輕描淡寫頂了回去,她有些訕訕的,目光閑閑地往案板上掃了幾眼,伸手掂了掂旁邊新案板的邊。重,沒抬起來。往發(fā)面大缸瞄幾下,又看看蒸籠上的屜布,心里已估算出臘東梅今天所蒸的饅頭量了。臘東梅不理她,由著她自己張望,她只管蹲著繼續(xù)拆洗饅頭。
一頓做出這么多黃饅頭,想想心里就窩囊。生意本來就不好,這女人要是出去再跟人臭嘻一頓,自己以后這一碗飯肯定不好吃。
麻女人淡淡地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說秋活兒開了,挖洋芋掰玉米鏟包菜,打工的都要帶干糧出活兒,賣饃饃的旺季要來了。說完開門要走。
臘東梅怔怔地揉著饅頭。熟饅頭和生饅頭揉在手心里感覺是不一樣的,揉著生饅頭她覺得喜悅,有一種在創(chuàng)造什么的勁頭?,F(xiàn)在將好好的熟饅頭大卸八塊地分解,她就覺得像在犯罪,在糟蹋五谷。雖然這些饅頭并沒被糟蹋,而是泡化后又攪進面里蒸成新的饅頭,但還是有做錯事情的愧疚。這要是在家啊,那可怎么是好?真要是一口氣蒸出這么多黃得讓人想哭的大饅頭,婆婆第一個就不會饒。
哎——麻女人忽然伸著嘴向臘東梅靠過來,神態(tài)親昵得讓人來不及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那張軟乎乎的嘴已經(jīng)挨到臘東梅耳邊,壓得很低,顯得很神秘,啞啞的嗓子,說,小馬子媳婦鬼得很,饃饃里頭放那個呢,你知道嗎?
臘東梅有些吃力地伸直身子,這樣蹲的時間長了,腿疼,腳麻,連脖子也直了,就像里面忽然生出來一根棍在撐著。
臘東梅扯著脖子往后躲。濃烈的韭菜味兒噴過來,她吸了一大口。不能躲得太明顯,她強迫自己忍著,臉上擠出笑來,裝作什么都不明白,有些糊涂地搖頭,說,你說的是啥,我咋不知道?
麻女人一看這個人終于對自己的話有興趣了,忽然興奮起來,半個身子全部撲過來,好像要撲到臘東梅身上來。臘東梅一直躲,眼看再后退就撞到案板上去了。
麻女人干脆一屁股坐到塑料板凳上,說你就裝呀,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啥都知道……話沒說完,屁股下發(fā)出凌厲的碎裂聲。臘東梅趕緊挪面盆,麻女人的大屁股已結(jié)結(jié)實實坐在地上。她好像被這一跤跌昏頭了,有些吃力地爬起來,伸手摸摸褲子,濕了,也臟了。她忽然抬腳就踩,本來裂開兩半的塑料板凳咔嚓嚓響,成了碎片兒。
臘東梅站起來,聲音都顫抖了,說,你干啥?你憑啥踏碎我家板凳?麻女人狼狽地拍著褲子,仔細瞅臘東梅,好像她是頭一回看到臘東梅這個人。
我臉上沒長花。臘東梅不饒人。
臘東梅心里說是你自己要坐的,是你來纏著不走的,是你自找的,我又沒請你來坐這板凳,真是腦子不夠用,凳子要是好我難道不知道坐?我蹲著腿不疼啊我?
麻女人發(fā)出一個奇怪的聲音,不知道是哭還是笑,扭頭沖出了門。半扇敞開的玻璃門被她故意推回來,玻璃門呻吟著在原地呼啦啦顫抖,似乎厚重的玻璃也能感覺到疼痛。
想得美,你以為你是誰的親的還是熱的,我憑啥要把秘密說給你?!
臘東梅目送那身影消失在右邊,沖著遠處笑哈哈啐了一口。玻璃門外還是老樣子,只是天空的顏色好像比剛才灰暗了一點點。
臘東梅喜歡沒事兒就這樣瞅著外面看。有些顧客,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來買這家的饃饃呢。這時候她正透過玻璃門往外看,就沖外面綻開一個熱情的笑。門口的人不猶豫了,她的饅頭店就多了一筆買賣,也有可能會為此拉定一個固定的買主呢。
現(xiàn)在這個點兒,臘東梅已經(jīng)不看人了,她看狗。
娃娃抽打的陀螺一樣,圍著案板、壓面機、蒸籠和鍋爐繞來繞去一整天,腳底的肉好像變厚了,木愣愣的,似乎胯骨那里有幾個螺絲松勁了,累得只想癱下來好好緩幾口氣。但還不能歇緩,得準(zhǔn)備晚飯,同時發(fā)明天的面。這會兒要是身子一挨上軟軟的床鋪,這渾身的肉就嘩啦啦癱了,不到明兒天亮,不要妄想能再爬得起來。
所以這個點兒上,她蹲在門口緩緩,順便看看外頭,也不耽誤手里的活兒,還能松口氣,把困擾自己的疲勞散散。但麻女人一來,這口氣就不能舒舒服服地往出送,她得防著。她知道麻女人才不會沒事兒跑來閑閑地打秋風(fēng),而是有目的的。可是麻女人的算盤打錯了,誰叫她遇上的對手是臘東梅呢?遇上臘東梅,她要套走那個秘密,不會那么容易。
臘東梅端起一大瓷盆涼開水,猛灌一氣。喝得太快,又吐出來一大口,覺得嘴里那股怪味兒才被沖淡了。她望著那一群流浪狗,自言自語說我又沒吃韭菜,為啥心里這么潮?
2
往上爬樓梯的時候,臘東梅這才清醒地感覺到了兩條腿的腫脹。她拖著它們整整走了一天,站著的時候只是覺得累,但臘東梅心里不說休息,它們就算想提意見也拿主人沒辦法,現(xiàn)在它們終于不顧一切地開始了反抗,好像要把受到的委屈都給發(fā)泄出來。這時候臘東梅就分外恨這狹窄陡峭的樓梯,一邊慢慢地提著腿一個一個臺階地爬,一邊說啥人造的樓梯,沒長腦子還是咋了,這是給人走的樓梯嗎?這就是給猴兒爬的嘛,他們也不想想,人在下面站一整天,哪還有力氣上來呢?
她爬完最后一個水泥臺子,剛直腰站起來,冷不防腳底一滑,差點一個倒仰。幸虧她一把抓住樓梯扶手,身子穩(wěn)住了,脊背上早就冒出一層汗。蘇龍從床上翻起來,說笨死了,比死驢還笨,這哪有我們工地上的鋼筋架子難爬?
臘東梅沒吭聲,冷眼打量著爺兒四個人。好像這一趟爬上來把她徹底累傻了,連人都認不得了。
臘東梅看見三個娃都沒寫作業(yè),并排趴在床上,六個眼珠子咕嚕嚕地瞅著桌子上那個又大又笨重的老式電視,看得正入迷,大兒子還咧著嘴叉子傻乎乎地笑。一股無名火頓時從臘東梅后脊背上冒起,她兩腳一絆,甩掉了套在腳上的一對坡跟皮鞋,沖過去抓起床頭的刷子,對著三個娃娃啪啪啪就打。
刷子的塑料長把打在肉上發(fā)出沉悶的嗵嗵聲。大兒子不哭,老二跟挨刀一樣夸張地叫。小女兒比兩個哥哥都機靈,已經(jīng)從人叢里溜出去鉆進了爸爸的懷里。
臘東梅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么大火氣,好像是孩子一瞬間把她深埋在心里的一疙瘩火砰一聲給點燃了。
大兒子咬著牙死挨,不開口求饒,讓她更脹氣,好像一盆子汽油在嘩啦啦往火上澆。說我咋養(yǎng)了你這么個老牛肉,你這么大了,咋不知道把上頭拾掇拾掇?你看看這還是人住的地方嗎?狗窩也沒這么臟吧?從小這么懶散,以后長大了哪個女人愿意跟你?跟你老子一個慫樣兒!
蘇龍慢慢從另一張床上爬起來,笑嘻嘻說,老婆不要這么大火氣嘛,娃娃懂個啥?
臘東梅狠狠地瞪了一眼。
蘇龍的話更是一勺子油,火苗子撲嘩嘩又躥高了一截子,她甩開老大,又扭頭來打老二。
她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尖銳,還有些沙啞,是一種混雜了很多東西的嗓音,好像有一股電流在身體里接通了,她不由得就要吵,就要罵,就要發(fā)泄。大兒子叫她生氣,老二更叫她上火,還沒挨打呢就已經(jīng)哭得比女人還慘,這長大了還能有個男人樣兒嗎?她最討厭那種扭扭捏捏女人一樣的男人了。
罵到這里她忽然剎住了。屋子里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寂靜。只有電視里那些花紅柳綠的古裝男女在不知人間憂愁地笑著,嬌滴滴的聲音在這間空大的屋子里回旋。
臘東梅惡狠狠瞪著孩子們說,樓梯口誰倒的水?咱跟你們說多少遍了,水泥地潮,還滑得很,不要倒水不要倒水,為啥偏偏不聽?
女兒從爸爸懷里鉆出頭,趕緊舉手,聲音脆脆地喊,不是我,不是我,保證不是我。
老二跟著狡辯,不是我不是我,也不是我。
只有老大瞪著眼珠子,一副死乞白賴你能拿我怎么樣的嘴臉。
臘東梅忽然泄了氣,把身子丟到床上,亞麻板支起來的簡易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大叫,好像它不堪重負,馬上就要散架似的。臘東梅習(xí)慣了它這種矯情,懶懶地把身子伸直,拉過被子蓋上,吐一口氣,視線有些模糊。但她才不會叫霧氣凝成水珠落下來,她狠狠摸一把眼睛,喊蘇龍下去把紙匣子抱上來,她要數(shù)錢。
蘇龍晃蕩著瘦高的個子,那件皺巴巴的夾克外套像一張動物皮子一樣掛在身上,隨著他一步一步晃蕩著下樓去了。
她的聲音趕在身后喊,小心腳下滑,小心閃了大垮腰!她是真擔(dān)心呢,他每次叉著腿晃晃悠悠往下走的時候,她看著那場面都擔(dān)心,擔(dān)心他一腳踩歪一路滾下去,不把腰桿跌成幾截子才怪呢。
蘇龍端上來一個正方形的紙匣子。這是小馬子兩口子留下來的,專門裝錢的。
蘇龍把紙匣子塞進她懷里,笑嘻嘻說,老婆大人親自數(shù)錢,要不要我?guī)兔Γ?/p>
臘東梅眼睛一瞪,沒時間理睬他的貧嘴。真奇怪,她本來很乏了,看到這匣子好像頓時來了精神,坐起來靠住一個枕頭,把匣子摟進懷里才打開。三個娃不哭了,不看電視了,都圍過來看她數(shù)錢。去去去,離我遠點。臘東梅趕蒼蠅一樣趕他們。
媽,媽,給我五毛錢,多不要,就五毛,買一包干脆面。老二已經(jīng)伸著手,觍著臉湊過來了。女兒也不甘心,小嘴撅著,從鼻子里發(fā)音,媽,也給我五毛。
臘東梅抬手摸摸女兒的臉。秋風(fēng)硬,搬到這里才幾天呀,孩子的小臉兒已經(jīng)起了一層皮。她覺得自己手心里摸到的是刺,心里不由得一軟,笑了,抽出兩塊錢,說給我的女兒,明兒去對面的小賣部買一盒娃娃油,看我女兒臉蛋粗成啥了,簡直像腳后跟么。
女兒捏了錢小臉笑開了花,舉在手里跟兩個哥哥顯擺。老二很不屑地撇嘴,說我打今兒起再不和你耍了,我找那邊的麻娃娃耍去。
老大不吭聲,也摸他自己的臉,帶著些幽怨,像女人一樣慢吞吞說我的臉也粗成腳后跟了,咋沒人疼我的臉呢?
氣得臘東梅劈頭就啐他,你是個兒子娃,你的臉粗成溝蛋子有啥關(guān)系呢?你只要給我把學(xué)習(xí)鬧好,我和你老子就念知感了。老大討了沒趣,不敢犟嘴,躲到遠處做作業(yè)了。
臘東梅往指頭上吐一口唾沫,一邊慢慢數(shù)著花花綠綠的毛票子,一邊給蘇龍感嘆,說人愛錢的本性真是骨子里的,本來我乏得連放屁的力氣都沒了,但見了這錢,我咋又有心勁兒了呢?你說人是不是很賤,眼里就只有錢?
蘇龍暫時關(guān)閉電視,湊過來幫著數(shù)錢,說錢嘛,沒人不愛啊,不是早有人說過嘛,錢眼里有火哩。臘東梅不接茬,兩口子全心全意數(shù)錢。
屋子里只有指頭蘸著唾沫的噗噗聲,指頭捋平一張張十元、五元、一元鈔票的噌噌聲。
臘東梅已經(jīng)練習(xí)得十分利索了,拇指食指摩擦著,一張張紅的綠的紙片很快在他們面前摞出一沓子十元的、一沓子五元的,百元紅色鈔票不多,但也有幾張,像紅艷艷的花朵一樣開在那里。最多的是一塊,淡綠色的幣面,大多數(shù)都是臟乎乎皺巴巴的。這讓臘東梅總是聯(lián)想到白天在店門外來來去去進進出出的那些身影。青草鎮(zhèn)常住人口不多,真正撐起這一份熱鬧紅火的,是逢集日從各個村莊來趕集的人。鄉(xiāng)里人花錢節(jié)省,這些錢被他們從兜里掏出來,除了帶著體溫,還帶著大家生活里的磨難和挫折,所以從他們手里出來的錢一張張幾乎都面目滄桑,皺皺巴巴,可以預(yù)料它們真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周轉(zhuǎn)和磨難。
臘東梅覺得一張錢,剛從銀行里取出來新嶄嶄的,最后變得發(fā)毛起皺卷邊,甚至上面寫著字,被煙頭燙出洞,還短缺了邊角。錢也是不容易,像女人一樣,很快就人老珠黃,變得又老又丑。
臘東梅握著這些錢心里有些疼惜,有些愛憐,又有些喜悅。還好,它們不管經(jīng)歷了怎樣的波折,這不到了她手里了?她是十分愛惜它們的,一張張耐心捋展、放平,一張壓著一張,等數(shù)夠一百張,一百元,用猴皮筋一束,整整齊齊一扎子,看上去新的舊的破的都是一個樣,以一個集體的面目掩護了個體身上的傷痛。
臘東梅舒一口氣,說一百的一張,五十沒有,十塊的三張,五塊的二十張,這兩沓子都是一塊的,里面還有我昨兒余下的一百元,算起來今兒賣了三百三十塊零五毛錢,刨去面錢炭費電費水費,今兒掙了多少你算算?
蘇龍懶洋洋躺倒,說還算啥哩,一袋子面六十二,三袋子面一百八十六,我們大概能落個一百五十塊錢。
臘東梅不甘心,忽然推開紙匣子,一把攥住了蘇龍胳膊,你肯定算錯了,難道就掙了這么點兒?不對吧,長拉拉的一天呢,我腳不沾地地忙,走得腳跟都腫了,才落這么點?我還圖個啥?
蘇龍甩開臘東梅,冷笑。你以為呢,這還不算房租呢,一年八千六,這還是從人家小馬子手里轉(zhuǎn)讓折算過來的,聽說房主兒嚷嚷呢,想漲租子,到時候這攤頭更大。
臘東梅瞪著頭頂上的燈泡發(fā)愣,忽然抓起一條枕巾向著頭頂上甩去,枕巾輕飄飄落下來,她再抓一條,是蘇龍的。蘇龍頭油重,又懶得洗,枕巾又臟又重,砸在繩子上,頓時燈泡嘩啦嘩啦亂抖,滿屋子的光跟著一明一暗。
幾個娃首先跳起來,老大反應(yīng)最強烈,媽你干啥???我寫作業(yè)呢。
你媽發(fā)神經(jīng)哩,發(fā)過就好了。蘇龍狠聲喝兒子。
燈火慢慢平靜下來,屋子里的人也平靜下來了。忽然,一陣笑談從隔壁傳過來。那笑聲分外響亮,似乎放大了數(shù)倍,一陣一陣刺著臘東梅的耳朵,傳進耳蝸深處,接著刺激她的心。
臘東梅把錢歸置進匣子,又把匣子合上,放在枕頭邊的小桌子上,乏塌塌溜倒,喊兒子端一點熱水來,這腳得好好洗洗,又疼又臭。
老大鼻子里哼著,才不會來伺候她呢。老二是個溜溝子蟲兒,很殷勤地兌了水端過來,還幫臘東梅把襪子脫了。看著他媽的兩個腳順床沿子掉下來落進水里,他才站起來,搓著手試探著說媽,明兒給我五毛錢吧,一塊我不要了,就五毛,一包干脆面的錢。
臘東梅連脹氣的心勁都沒了,感覺水熱熱地往自己的身體里滲,同時有一股不甘心的勁兒也在往身體里滲,她說好,明兒給你一塊,但你得給我好好念書知道嗎?
等孩子們睡熟后,臘東梅爬起來看時間,夜里十二點半,她忽然睡不著。頭在枕頭上滾過來滾過去,身體稍微有個翻動,床板就嘎吱嘎吱地響。她干脆讓自己像死人一樣不動。嘎吱聲聽不到了,卻聽到有老鼠在跑動,還吱吱地叫,很快從開始的一只,到變成兩只三只,大家在追趕,發(fā)出吱吱亂叫,好像在廝打。
臘東梅心里煩躁,忍不住罵了一聲,說小馬子兩口子真是懶,樓房也能住出老鼠來。
蘇龍說不會把面袋子啃了吧?臘東梅說你快下去看看,萬一不行明兒買包老鼠藥。
蘇龍肯定在搖頭,因為他身底下的床板比這邊的響得還嚴(yán)重。蘇龍說現(xiàn)在哪有老鼠藥?公家早就不讓賣了,我看得弄個電貓來打。
臘東梅頓時憤怒,一個電貓幾十塊,不就是個老鼠嘛,你難道還得花那么大的錢才行?
蘇龍說好好好,我不管了還不行嗎?早點睡吧,明早還早起呢。不是早就嚷著走不動了嗎?咋這會兒又精神得連覺也不睡?
臘東梅豎著耳朵聽,那邊的說笑聲聽不到了,看來都睡了。臘東梅懶洋洋打個哈欠,剛把頭放在枕頭上,忽然,耳邊多出來一個怪聲,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臘東梅說哎呀,快聽——
蘇龍的聲音里透著濃濃睡意,說你呀,瞎操心。
蘇龍也睡了。臘東梅還醒著,聽蘇龍的鼾聲。都說胖子身體沉重容易打鼾,蘇龍是個瘦子,想不到他也打呼嚕,幸好不算太嚴(yán)重。要是像那邊的那一個,臘東梅真是不知道這一屋子的人可怎么睡覺。
一袋子面,能做九到十籠饅頭,一袋子面大概能賣一百五十塊錢,刨去面粉錢六十二塊,還剩九十塊。再刨去各種零碎繳費,一袋子面凈賺七十是穩(wěn)當(dāng)?shù)摹,F(xiàn)在每天也就賣兩袋子面粉的量,再多就剩下了,剩下的到第二天就是冷饅頭,現(xiàn)在的買主挑剔,有熱饅頭賣,沒人愿意要冷饅頭。冷饅頭不能放,得趕緊拆洗。
臘東梅想起光手掰饅頭的感覺。今晚大大小小掰了上百個,早晨頂著瞌睡一個一個揉出來,蒸熟了,晚上又掰碎泡化,想起來就心里難受,這樣反復(fù)重復(fù),啥時節(jié)能熬出頭兒呀?
墻那邊床在響,嘎吱嘎吱,再加上老鼠啃什么的窸窸窣窣,臘東梅在迷迷糊糊中想,這種把大房子用五合板隔開分租給兩家的房東,真是恨不能鉆進錢眼兒里去吧,不然也不會發(fā)明出這種奇怪的出租方式了。還有這老鼠為啥就那么多呢?明兒,真主慈憫,希望明兒的生意能稍微好上一點點。
3
鬧鈴響了。
鈴聲嘀嘀,嘀嘀——從小到大,從輕柔到頑固,像一個沉在深水里慢慢浮了上來的冤魂,在黑暗里不依不饒地叫著。這是臘東梅的手機鈴聲,她把鬧鈴調(diào)到了凌晨三點。
時間過得這么快啊,她覺得就像剛剛打了個盹兒,就又到起來的時候了。臘東梅苦惱地把身子往被窩深處蜷縮。
臘東梅用的是蘇龍退槽不用的手機,很小但抓在手心里圓嘟嘟的,有些沉。蘇龍沒事兒搗鼓手機,上網(wǎng)聊天呢。她不識字自然不懂那個,也懶得去懂,窮日子都緊困到這個份兒上,她真想不通蘇龍還哪來的心思玩手機。
蘇龍說現(xiàn)在流行觸屏,這老式手機除能接打電話,發(fā)個短信都累得指頭疼,這爛錘子扔大街上都沒人撿。臘東梅說又沒壞,給我吧,我拿著接打個電話就行。臘東梅就真的辦個卡,擁有了自己的手機。一個農(nóng)村媳婦能有自己的手機,這對于臘東梅來說還真是奢侈了。
沒出來到這青草鎮(zhèn)做生意那會兒,她敢想嗎?肯定不敢想,就算她真的想了,也真的用上手機了,別人先不說,單單是婆婆那一關(guān)可怎么過?她甚至都能設(shè)想婆婆一臉諷刺的淡笑,說一個下苦的莊稼漢媳婦,溝子上帶個手機,你像個啥?你以為你是國家干部哩?
臘東梅拿著手機覺得來青草鎮(zhèn)是對的,就算目前艱難點,但凡事開頭難嘛,啥事都有個先苦后甜的過程,這饅頭店才開門幾天時間,就指望能像對面街口老楊家烤餅?zāi)敲醇t?就指望能像下街頭的馬家大饅頭那么旺?還是指望趕得上隔壁的麻女人?
鈴聲很單調(diào),就是鬧鈴在響,聲音嘀嘀、嘀嘀,在寂靜的夜空里像嚴(yán)重缺乏潤滑的壓面機在運行,聲響干巴巴的,刺得人耳朵疼。
臘東梅知道自己目前跟誰都沒法比,沒資格比。一家一家的早就把店面盤活了,經(jīng)營出了一份人脈,這生意的路子走開了,就走得順順暢暢的。她是初來乍到,一切才剛開了個頭,這才試著往開了踢騰手腳呢,所以生意不好也是意料中的。但只有她清楚自己是多么渴望生意能趕緊好起來。好起來,才能掙到錢,才能在這里站住腳,才能掏得起房租,才能繳得起水電費,才能供養(yǎng)三個娃念書。更重要的,是得養(yǎng)活一家人吶,大大碎碎的,五口子人呢,吃的穿的,花銷的,哪一樣能離得開錢哩?
要是掙了錢立住了腳跟,一切好說,要是掙不到錢,那時節(jié)不光是自己心里難受,一家人日子不好過,只怕等著揭短諷刺的人更多呢。別人不說,單單是婆婆那一張嘴……想起來心里就上火啊。
臘東梅狠狠按一下手機,嘀嘀聲終于消失了。蘇龍的呼吸均勻地響著。墻右邊,聽不到鼾聲。麻女人起來了,她的丈夫肯定也跟著起來了。她不是頭一回發(fā)現(xiàn)這一點,可不知為什么,忽然就覺得心里有些說不清楚的不舒服。忽然就不想起來了,心里氣哼哼的,把鉆出來的身子重新縮進被窩。秋天的凌晨已經(jīng)有了寒涼的氣息,尤其從后窗子那里鉆進來的風(fēng),寒咻咻的,有一種透骨的冷意。
麻女人那樣的女人,她丈夫倒是把她當(dāng)事,別的不說,單是每天半夜陪著女人一起爬起來就是蘇龍比不上的。她試著喊過蘇龍,叫他起來幫自己捅爐子駕火,倒水端蒸籠。蘇龍很不情愿,說我又不會揉面攪面,起那么早耽誤瞌睡不說,啥都幫不上你。也是她自己心軟,看到他被催起來,瞌睡得走路栽跟頭,靠著案板打盹,她就心疼了,想想他陪著自己實在是白受罪,干脆叫他六點鐘再起來,那時候正是生意高峰期,需要人手。
不用人家?guī)兔Φ脑捠亲约河H自說的,所以人家現(xiàn)在睡得理直氣壯,問題是她咋就忽然計較起這事兒來了?好好地,這是為啥?。颗说男乃?,還真是難以說清呢,就算自己是女人,有時候也看不清自己的心思。她一邊迷迷糊糊想著,一邊摸索著起來穿衣下床。麻木的腿經(jīng)過一夜歇緩,沒把疲勞卸掉,相反,倒好像把一些不明顯的東西給喚醒了,腿肚子里好像被強行灌進去沙子石頭,一動彈就重。
下樓梯的時候,她雙手握住樓梯扶手大聲說,這些黑心的房主兒呀,蓋的這叫啥房子?樓梯哪是給人走的?是給猴兒爬的!
身后男人和孩子睡得正香,短短長長的鼾聲交替著響。
拉開燈泡,刷拉,一股子炫白的光刺滿了眼,臘東梅感覺像有很多把刀子的細薄刃片同時刺進了瞳仁,那些像絲線一樣纏繞著不肯散去的瞌睡終于被驚散了、逃逸了,她這才算是徹底醒了。拉開門就往外面沖,沖出門又折回身,一把捏起掛在門后的大礦燈。這時候冒著瞌睡起來的,都是開饅頭店的。賣饅頭這活兒就這樣,不但要做得好,人手勤快,嘴巴甜蜜,還要起得早。臘東梅剛來那天麻女人就過來看了,臨走感嘆地說,人人都當(dāng)這口飯好吃,都爭著搶著往擠進來,要我說啊,干這個下的是冷苦,受的是冷罪,起得比雞還早,成天跟磨道里的驢一樣,圍著面案子轉(zhuǎn)啊轉(zhuǎn),有時候還不如個推磨的驢自由哩——
麻女人這句話就傷了臘東梅的心。用她給蘇龍形容的話說,就是傷了肝花。所以臘東梅一開始就對麻女人沒好印象,偏偏麻女人自己感覺不到,時不時跑過來。臘東梅表面上是應(yīng)付著,心里早就厭煩得沒法說了。
臘東梅心里說你嚇唬誰哩?這口飯好吃不好吃,我還不清楚嗎?我娘家嫂子就是開饅頭店的,我要是沒親自去學(xué)過,心里沒個八九不離十的主意,我還能冒兒撲騰就打這個店?
麻女人究竟是真的感嘆太苦呢,還是在嚇唬新手臘東梅,臘東梅沒心思細究,但走在朦朧夜色里,迎面的冷風(fēng)一股一股吹著,忽然第一次覺得麻女人不是嚇唬自己,而是真的心里苦,這才有感而發(fā)。
現(xiàn)在她的心里就撲騰著一大堆這樣的念頭。哪里比推磨驢苦哩?光是每天半夜里犧牲的這兩眼香瞌睡,就遠遠要比推磨驢苦。推磨的驢這會兒保準(zhǔn)沒有被趕起來套進磨道吧,至少還能睡個囫圇覺吧,賣饅頭的只能夜夜都睡半截子殘覺。
臘東梅打個大大的哈欠,忽然刷拉一聲響,一道冷氣裹著一個黑影子從街面上竄了過去。臘東梅反應(yīng)快,吧嗒就打開了礦燈。雪白的光柱直溜溜掃過去,一只臟乎乎的狗已經(jīng)蜷縮在小王雜貨店門口了。這畜生——臘東梅罵,同時舒一口氣,嚇我一跳啊——
在這街上做生意,最煎熬的是買賣好不好;生活上最大的困難,卻不是吃飯穿衣,而是水火問題。人有三急,水火就在其中。這水火來了,擋都擋不住。營業(yè)房里沒有廁所,街面上也沒有公廁,解決問題就得去鄉(xiāng)政府大院里,但鄉(xiāng)政府離這里遠,要繞一大圈子路呢,白天還罷了,這夜里人家又關(guān)了大門。所以這兩邊街上的人,白天裝模作樣去鄉(xiāng)政府上廁所,到了夜里一個個沿街找巷子。街道上通往背后的巷子倒是多,沿著巷子往深處走,走不遠就是民居和莊稼地。巷子背后不是一堆堆的垃圾,就是臟水橫流,要么是建筑的死角,要么是齊腰深的玉米地高粱地,反正都是解決困難的地方。
臘東梅不敢往深處走,稍微錯過街口那盞路燈就趕緊滅了礦燈脫褲子往下蹲。憋了一夜,一泡尿大得像洪水,嘩啦啦嘩啦啦就是淌不完。臘東梅干脆不著急了,眼睛瞅著前后灰糊糊的夜色和高高低低的建筑,心里說怕啥怕啥,世上哪有活的怕死的?我可是煞氣重得很——算是給自己壯膽子。
終于尿完了,臘東梅邊提褲子邊在心里狠狠罵了句粗話。罵的是誰,她不知道,也沒有去想具體的對象,就是想罵人。送個屎尿都這么困難,這日子還是人過的嗎?
重新捏開燈照著路面走,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路邊灑滿了黑的褐的灰的白的,有些干透了,有些還柔軟著,都是人夜晚拉到這里的。大家隨便拉,自然沒人來打掃,幸虧是僻靜處,白天走過這條路的,只有那些冒著土霧的奔奔車、摩托車。車輪子碾過,糞便飛揚,碾碎了一些,帶飛一些,好像來來往往的車輪子是在為這里做著清掃。
臘東梅今兒穿的是一雙軟底布鞋。高跟鞋不敢穿了,走一天會把腳走斷。麻女人穿的是塑料拖鞋。臘東梅知道穿拖鞋舒坦,但一看到麻女人那個樣兒,臘東梅打死也不穿拖鞋了。她告訴蘇龍,你換個位置想想吧,你要是一個顧客,想買饅頭,進店里看到她那雙大腳上穿著那么一雙爛拖鞋,就那么踢踢踏踏走著,你還能吃得下她的饃饃?你就不怕她會拿手摳腳縫,摳完了不洗手直接揉面?
氣得蘇龍捂住嘴,說你就不能不那么惡心人?
臘東梅首先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想起麻女人那個邋遢樣子,她真是想不通那些老買主為什么喜歡去麻女人那里買饃饃,難道她的饃饃真那么好吃?遺憾的是同行是冤家,她就是想親口嘗一嘗對方的手藝,竟然沒那個機會。她總不能自己跑去買來吃吧?這也是同行之間很奇怪的一個現(xiàn)象,大家各做各的,各賣各的,就算有人私底下關(guān)系好,也有你來我往走動的,但很少有人去品評對方的饃饃。有一天臘東梅來了主意,叫兒子去隔壁買一塊錢的饅頭來。兒子空著手回來了,有些委屈地搐著鼻子,說人家說今兒的饃饃賣光了,要買明兒來,可我明明看到還剩下三層呢,咋能說沒了?
氣得臘東梅生了半天悶氣。后來有個親戚來走動,她叫親戚幫忙才從隔壁買來饃饃。臘東梅仔細觀察一遍,又掰開嘗了饃饃,咬了幾口她把饃饃丟在案板上,看著蘇龍說,肯定用了泡打粉,不然哪會這么軟,這么暄?
蘇龍懶洋洋看一眼,說,這有啥稀罕的?這街上誰家不放哩?不放沒人買嘛。
臘東梅踢了踢腳邊的大紙盒子。那盒子沉甸甸的,其實有好幾次臘東梅拉開側(cè)面,從里面挖出一勺子白粉面。借著窗口的光亮瞅瞅,聞聞,又放回去,嘆一口氣,該不該把它們摻進饅頭里呢?她終究是下不了決心。蘇龍說得不錯,不放這個東西饅頭就不好看,看著不夠炫白,吃著不夠蓬松。
開店前,他們就在家里說放不放泡打粉。臘東梅說放肯定好一點,現(xiàn)在的饅頭都放,咱只放一點點,主要用酵子面。蘇龍說該放多少就放多少,怕啥?又不是做給你吃的,人都放,你不放就等著吃虧吧,你以為你不放大家就能買你的饅頭?婆婆在邊上冷冷聽著,插嘴說你們這些人要遭瘟的,明知道那是害人的東西,還敢往里頭放,這要把多少人吃壞呀?
臘東梅本來預(yù)備放,聽婆婆這么一說,她心里結(jié)了個疙瘩,放不放呢?成了難題。不放生意肯定不行,生意不行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了,是自己一個勁兒攛掇著蘇龍點頭,明火執(zhí)仗地吆喝著把家里農(nóng)活兒都停了跑出去做生意的,要是掙不到錢最后還得回到老家種地,那時候她還有什么臉面去面對婆婆那張臉?可是放吧,她真覺得不太好,祖祖輩輩都是起面做饅頭,只放小蘇打,現(xiàn)在的人竟然興起了泡打粉,這泡打粉吃多了對人的身體好不好呢?肯定是不好的,只是大家都不太在意罷了。
臘東梅反復(fù)咂摸著麻女人的饅頭,然后看蘇龍,說她沒熏,但泡打粉的量很大。
蘇龍在案板前揉饅頭,一聽這話不揉了,探長脖子,聲音卻壓低了,帶著點兒詭異,那咱放呀、熏呀。這滿大街就馬家饅頭店生意最好,他們肯定是又放又熏。再下來何家生意也好,他們的重點是打鍋盔。牛家生意好,人家重點賣油香,咱想要在饅頭行里拔個尖兒,肯定得拿出跟旁人不一樣的來。你說就那個一臉麻子的女人都能把饅頭做這么好,咱剛開門的新手,憑什么妄想打敗那么多老店呢?
臘東梅冷冷看著蘇龍,忽然就憤怒起來,你小聲點成不成你?這么大嗓子好像全世界就你懂這個!她竟然氣咻咻沖著男人發(fā)火。
蘇龍好像也被他自己的主意給嚇著了,他縮了縮細長的脖子,嶙峋的喉結(jié)抽搐幾下,有些艱難地咽下了一口口水。
他們都不說話,好像都沒有多余的力氣來說話。背轉(zhuǎn)身在兩張案板前默默地揉饅頭。酵子面發(fā)得很好,里面撒了蘇打粉,又是機子攪拌均勻的,揉起來手感十分好,臘東梅麻利地從壓面機里扯出一大片面,快速揉幾揉,滾成大團,飛快地切小,再滾,再切,最后變成拉長的圓柱。切刀閃著光在淡黃色的面團上嚓嚓嚓飛著剁,面團呻吟著變成拳頭大的小疙瘩。
臘東梅干活的時候蘇龍在邊上發(fā)傻,他干不了這個,至多幫忙從機艙里往出扯面。要是由他一個人揉面分劑到揉成一籠饅頭上火蒸起來,用臘東梅耍笑的話來說,肯定把滿大街等著吃饅頭的人都餓死了。他太慢。哪像做饅頭呢?簡直就是小腳大姑娘繡花,捏手捏腳,出不了活兒。但叫他啥都不干在邊上看著吧,她又不甘心,那么高大的一個大男人,憑什么眼睜睜看著女人一個人忙死忙活?
如果臘東梅一人一天做完幾袋子面,累不死也半死。所以臘東梅一開始就拉蘇龍上手,就算慢點,你也得給我?guī)兔?。蘇龍很不適應(yīng),像一根光溜溜的硬棍子,直戳戳靠在案板前,好像不知道從哪里下手才合適,細溜溜的雞爪子揉面吧,抱著一大團面在案板上滾來滾去,越滾越粗糙,就是不見他掐成個像樣的劑子出來。揉饅頭吧,大手按著一團面吭哧半天,手心里壓著一個扁扁子,不圓不方,四不像。臘東梅還不敢嘲笑,萬一笑羞了他給你撂下不干了,你能把他咬一口?
臘東梅像哄娃娃一樣哄著蘇龍干。蘇龍一開始不愿意系圍裙,說自己一個大男人,系圍裙像個啥。臘東梅心里說這都是你媽從小給你灌輸?shù)拇竽凶铀枷?,好像我們女人就?yīng)該伺候你們男人,你大男人帶著圍裙幫女人上鍋灶咋啦?難道把你男子漢的身份給降低了?
臘東梅不敢明著頂撞,但她也有自己的辦法,她既然能把蘇龍從婆家那個家教森嚴(yán)的家里給哄出來,她就有本事叫他服帖。臘東梅說社會不一樣了嘛,你咋還是個老思想?你男人伺候我女人有啥不好?你大街上看看,男人買菜,男人拿重東西,男人抱娃娃,我敢肯定,回到宿舍里也是男人炒菜做飯哩。這才像兩口子嘛,說說笑笑的,熱熱火火的,女人也是人嘛,女人身體比男人弱,女人就要男人疼顧嘛。
蘇龍瞅著臘東梅嘿嘿地笑了,擠著小眼睛說沒看出來嘛,才到街上幾天哩,你就學(xué)會浪漫了,滿口的新詞兒,酸得人牙根子疼啊——
臘東梅把一個面疙瘩往蘇龍手背上砸過去,自己也笑得彎下腰。
蘇龍雖然還是不愿意系圍裙,但也有了變化,開始靠近案板學(xué)習(xí)揉面。
臘東梅把面劑子一個個掐下來,告訴他一塊五的是多大,一塊的又是多大,五毛的是一塊的一半,把一塊的面疙瘩再分成三小塊,蒸出的小饅頭一塊錢買三個。
蘇龍揉出一個面疙瘩交給臘東梅,臘東梅看了看,夸他手巧,這么快就學(xué)會了。嘴里夸獎,手心里卻悄悄把這個四不像的饅頭給揉了揉,揉成了一個半圓形。蘇龍受了鼓勵,憨笑著揉下一個。在臘東梅的鼓勵下,蘇龍學(xué)會了揉饅頭,同時也學(xué)上籠、燒火,掌握火候,到最后揭籠出饅頭。他慢慢也能頂事了,但還是指不住。如臘東梅純粹不管,由蘇龍起面、兌堿面、揉饅頭,最后蒸出來,那饅頭和臘東梅手底做出的是兩副嘴臉。生意本來就不好,臘東梅不敢大意,事事都要親自上手。
臘東梅的猶豫持續(xù)了很短的幾天。這幾天里天天都有剩饅頭,她天天傍晚拆洗一遍,洗得她聞到饅頭泡進水里的味道就想吐。這天她悄悄往起面里兌了泡打粉,饅頭蒸出來和麻女人的一模一樣,掰開一個,起面那獨特的后味里,泛出一抹淡淡的味兒,不是五谷的香味,而是添加劑的化工味兒。
這回生意會好起來吧?蘇龍望著加了泡打粉的大饅頭,他的瘦臉紅彤彤的。
臘東梅望著白花花的饅頭,慢慢地咽下一口口水,說人真是奇怪得很啊,人的嘴不知道愛吃啥,想吃啥,稀罕個啥,我們啥都不加的饅頭他們不認,現(xiàn)在跟大家一樣也加了泡打粉,他們是不是也會喜歡上我們的饅頭?
4
隔壁又響起嘎吱聲。臘東梅靜靜聽著。蘇龍也聽到了,忍不住翻身,一動彈床板就嘎吱嘎吱響。臘東梅撲哧笑了,小聲說你也不老實了?心里有火。蘇龍帶著試探。臘東梅不接他的茬。蘇龍再翻個身,坐起來,聲音更低,哎,你乏嗎?不乏的話咱也……
臘東梅打斷他,少胡說,娃娃醒著哩。蘇龍伸手摸摸兒子的頭,更大膽了,下地摸黑走過來,把一只手幽幽地探進來,直接從領(lǐng)口進,輕車熟路一把攥住了臘東梅的乳房。臘東梅狠狠地推,胳膊酸,推不動,只能依了他。
放心,娃娃睡得死死的。蘇龍說著整個人往被窩里鉆。
臘東梅把身畔的女兒往邊上挪挪。幸虧這張床板是直接擱在磚頭上的,兩個人壓上來只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嘆息就再沒有聲息了。
為了防止驚醒孩子,他們還是不敢放肆,小心地動作著。忽然臘東梅一把抱定蘇龍的腰,不要他動,嘴唇在他耳邊說,你聽那邊。兩個人側(cè)著耳朵聽。那邊的咯吱聲斷了一會兒,又接上了,很緊湊地交替著。
這么個事兒,還鬧出這么大響動,你說他們要不要臉?臘東梅憤憤地說。
是兩口子嘛。蘇龍說著又動作幾下。
臘東梅的心思不在正在進行的事情上,而是被那邊的聲響牽著心,又抱住蘇龍不叫他動,哎,你說,他們是不是有點勤呢?距離上次床響這才幾夜呀?蘇龍濕漉漉的嘴堵住臘東梅的嘴,含含糊糊說你就愛操閑心,管他呢,早了事早睡,明早你還得早起哩。
臘東梅忽然就來了困勁,等蘇龍溜下床走人,她依稀聽到墻那邊的嘎吱聲也結(jié)束了。她蜷縮著身子,睡意朦朧中迷迷糊糊地想,可不能再這么合租下去了,要好好掙錢,攢多了第一件事就是盤一間獨立的房子,擺脫墻那邊的嘎吱聲,同時也把孩子們分開睡,免得兩口子干個事兒跟做賊一樣。
懷著心事入睡,竟然夢到自己和麻女人在吵嘴。臘東梅好像氣糊涂了,不知道吵架的原因,反正吵得很火,人也不顧了,就在大街上對罵,罵聲引得趕集的人都圍過來看。臘東梅心里知道這不合適,又不是牛羊市場,有啥熱鬧可看的?但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和麻女人對著罵,你一句我一句,罵過來,還回去,誰都不饒誰,直到把臘東梅自己給罵醒。
睜開眼,鬧鈴在耳朵邊叫,眼前還黑乎乎的,哪里有啥麻女人?原來是做了個夢。
臘東梅匆匆摻點熱水洗大凈。昨夜臨睡燒的水已經(jīng)不太滾燙了,稍微摻點涼水勉強能洗浴。怕兒子忽然驚醒睜開眼看,洗完小凈把罐子掛上高處的鐵鉤子,然后滅燈摸黑洗。
水嘩啦啦往地上落,有些落到了大盆里,有些落到了外面。冷氣襲人,她哆哆嗦嗦打著戰(zhàn),心里忽然想,那邊的麻女人,會不會也在洗頭?看她那個邋里邋遢的樣子,誰知道呢?
其實現(xiàn)在出來了,又不是在老家里。在老家時上面有老人,老人是一天五番乃麻子不撇的細數(shù)人,做小輩兒的自然不敢馬虎,多累多冷,兩口子好過了,蘇龍可以不洗,她做兒媳的都要換個水?,F(xiàn)在不用那么講究了,反正這街上雜七姓八的,回漢都有,大家也都不像在老家里那樣細數(shù)了。
穿戴整齊,要下樓了,臘東梅猛地站住,睡夢里吵架的一句話忽然在耳邊響起。是麻女人在罵她,說你沒球本事,這么開下去,遲早得關(guān)門,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就趁早死心拉倒回家種地去吧。臘東梅被這話驚出一頭汗,好像有人拿著鞭子在她脊背上抽了幾鞭。泡打粉也放了,但生意沒有好轉(zhuǎn),還是冷冷清清的。再不想想辦法,就這么不死不活地拖下去,只怕真的得關(guān)門滾回老家種地去。
她胃不好,又起得早,感覺嘴里一股味道苦得噬心。她慢慢回咽下唾沫,望著沉睡的男人和孩子們,苦笑了。這一家子啊,都指望每天的生意養(yǎng)活呢,再這么猶豫下去,只怕真的得關(guān)門回去種地了。
臘東梅慢慢揭開靜靜睡在床底下的箱子,扯開一個小塑料袋,想了想,戴上膠皮手套,用手套從里面抓出一小把,抖進一個備好的小碟子。端著碟子下樓梯的時候,她覺得身子很沉重,粗笨得不提著氣走就會被卡住。
蘇龍和娃娃正酣睡,她回頭聽了聽,鼾聲均勻,沒有異常。臘東梅忽然就叉開步子大步往下趕,她好像下了一個很難下定的決心。
臘東梅麻利地揉完一袋子面的饅頭,一共七層,約有一百個大饅頭,都是一塊五一個的最大的饅頭,只有這種大饅頭效果才最明顯。
火旺起來了,鼓風(fēng)機嗚嗚叫著,大鐵鍋里水開了,在黑乎乎的空氣里冒白汽。臘東梅不放心,跑到門口瞅了瞅,四下里寂靜,除了自家的鼓風(fēng)機和麻女人的鼓風(fēng)機,遠遠看到對面幾家賣饃饃的也亮起了燈,其余的人都沉浸在睡夢里。起這么早的只有賣饅頭的。
臘東梅把新揉的饅頭連同蒸籠放在地上,一層壓著一層,合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最上面蓋了籠蓋。往一個早就備好的小鐵碗里夾一塊燒紅的炭火,然后咬著牙發(fā)傻,有些猶豫,有些莫名擔(dān)憂。這個過程她只是在嫂子的店里看到嫂子操作,具體親手來做還是頭一回呢。
炭火出了爐膛還紅燦燦的,她不再猶豫,麻利地將一疙瘩淡白色物體放到火上,然后跪在地上雙手往上抬蒸籠。坐滿生饅頭的蒸籠重得像死人。她咬著牙勉強抬出一道縫,趕緊把小鐵碗往蒸籠下塞。鐵碗里,白色硬塊剛一碰上炭火,還有點傻,就像兩個陌生人剛剛見面,但它們很快就出現(xiàn)了反應(yīng)。像兒子偷偷買的一種叫深水炸彈的東西投進了水里,水面瞬間就炸翻了。臘東梅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小型爆炸的場景,爆炸聲音很低,嗤嗤地響著,煙霧突然就冒起來,一大蓬白煙翻著跟頭直攢,好像那白塊里蓄藏著無數(shù)白煙,后面源源不斷地冒著。臘東梅利索地將鐵碗推進深處,手一松,蒸籠沉重地落地,將大團白煙扣了起來。
臘東梅捏住鼻子呆呆地站著看。她親眼見過嫂子熏硫黃很熟練,自己是第一次操作,難免手忙腳亂。她抹一把臉,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嗆得淚水橫淌,在臉上拉下長長的兩道子。
她知道煙霧會沿著蒸籠的縫隙四竄,最后把上上下下的蒸籠都竄到。
屋里彌漫著嗆鼻的味道。她不敢掀門簾子,趕緊出去搭火,看準(zhǔn)麻女人沒出來,趕緊沖進門端蒸籠。一層一層架在鐵鍋上,等最后一層端完,籠蓋也扣好了,上面苫一片布口袋,才長舒一口氣,有一種做賊成功的慶幸。
都是大饅頭,需要大火猛燒五十分鐘,不然熟不透。再彎腰往爐膛里丟一鏟子炭塊??粗咨恼魵庖呀?jīng)沿著蒸籠最下面往出攢,臘東梅放心了,進屋搭門簾,用圍裙扇著空氣,把空氣里殘留的刺鼻味道往外趕。
蘇龍今天起得分外早,他趔趄著步子趴下樓梯,臘東梅已經(jīng)在揉第二鍋的小饅頭了。蘇龍皺著鼻子抽了抽,在空氣里捕捉著什么。
臘東梅心里虛,嘴上不饒,說聞啥呢你扎著個鼻子,跟狗一樣。
蘇龍打個哈欠,忽然湊過來,臭烘烘的嘴巴貼近臘東梅耳朵,你熏上啦?
臘東梅擰著脖子躲開他的嘴,抬手扇空氣,又沒刷牙是不是?難聞死了。
蘇龍疑惑地揉揉鼻子,上去刷牙了。
時間到了,臘東梅拔了鼓風(fēng)機插頭,嗚嗚鳴叫的風(fēng)聲和嘩嘩飛躥的火苗同時停止。
臘東梅站在火爐邊有些遲疑,她有點怕,感覺實在沒有勇氣上前揭開蒸籠蓋子。
會啥樣子呢?滿滿一籠咧著嘴歡笑開花的大白饅頭,還是別的什么樣子?她只是看嫂子熏饅頭,畢竟親手操作還是頭一回啊。
再說,再說,如果熏成功了,那以后是不是就得一直熏?這些熏過的饅頭會有人買嗎?會不會有人看出來?會不會把人給吃出啥病呢?這可是害人呀,胡大喲,我這也是開始害人了是不是?到后世里要下多災(zāi)海的是不是?
路燈掛在木桿子上,上面扣著片鐵皮罩子,燈泡從罩子下探出半個臉,像一只半瞎的眼睛,陰沉地看著臘東梅。臘東梅想找個人說說話,但這會兒人都在睡覺,找誰去呢?再說這種事敢跟人說嗎?就連嫂子賣饅頭的那個小鎮(zhèn),人們都知道饅頭都是熏過的,熏饅頭已經(jīng)是公開的行業(yè)秘密,嫂子每次還是做得很謹慎,小心沒大錯,嫂子說還是小心點穩(wěn)當(dāng)。
臘東梅慢慢揭開了蓋子。一股和平時不太一樣的氣味隨著蒸氣撲面上升。
臘東梅看著白汽終于散盡,她看到一個個又大又散的饅頭像花朵一樣盛開在眼前。
臘東梅端起一層籠進屋,然后再端下一層。等把所有的籠都端光,她沒有像平時一樣緊跟著把新一鍋饅頭擱上去蒸,她慢慢扣上門,往外出饅頭。
熱饅頭不能壓著,得一層一層擺開,她乘著熱乎勁先挪動它們,像叫醒睡熟的孩子一樣。兩只手同時出動,先拍臉蛋,啪啪地脆脆地響著,帶著點親昵,還有點嬌慣,邊拍邊帶著一股往上拔的勁兒。一個個熱饅頭就暄騰騰懶洋洋地挪動身子,終究是不想動,也是蒸籠里空間小,它們挪挪屁股,又重新懶洋洋坐回去,四平八穩(wěn)坐著等主人再次請它們才肯挪窩兒。
臘東梅的麻利勁兒這會兒全部派上用場,她啪啪啪飛快拍完一層,馬上往案板上擺。一塊五一個的大饅頭真是大,捧在手里沉甸甸的,臘東梅很快擺滿一案板。接著往一個大木板上擺,木板也滿了,剩下的她不擺了,只是一層一層揭開了,將所有的饅頭拍一遍,算是把所有的孩子都從睡夢里給叫醒了。這樣乘熱動一動,饅頭就不會粘在籠布上,賣的時候一個個利利索索完完整整的。
這一輪活兒做完,臘東梅出汗了,她端起手邊晾好的開水咕嘟咕嘟喝一氣。這時候才注意到玻璃門外半空里的曙色開始下沉。
臘東梅掰一個饅頭,先不看,望著外面的麻麻曙色閉眼睛養(yǎng)一養(yǎng)神,然后才慢慢地睜開來,湊近燈光一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再掰開一個,饅頭的熱氣稍微散去,表皮冷了,掰開來,肚子里還是熱騰騰。她湊近鼻子聞聞,沒什么味兒,和平時蒸的一模一樣。這一刻,心才不那么歉疚了,剛揭開籠那股子有點難聞的異味好像也在心里散去了。
臘東梅大口大口吃著饅頭,她邊吃邊擦一把眼睛,眼里有淚,濕濕的。她撥通嫂子的電話,嫂啊,她喊了一聲。啥事呀,人正忙著哩,你不知道呀,秋活兒開了,生意好得不得了,一天能賣十三四袋子,我恨不能多長三只手來挖抓呀——你啥事兒?嫂子的聲音脆生生的。
人還是要有錢。從前嫂子過得多寒酸,穿戴皺皺巴巴,整個人畏手畏腳的。嫂子現(xiàn)在翻身了,身上腳上穿的戴的就不提了,僅僅頭上的紗巾就十來條,一天里要抽空兒換兩回呢?;瘖y品用牛奶箱子裝,瓶瓶罐罐扁的圓的,看得臘東梅傻眼,她哪里知道哪個是洗的哪個是拍的?哪個又是潤的?人家還分個早霜晚霜。臘東梅說都是錢多害的,像我這慫樣子,一瓶便宜油一年四季抹,還不是照舊過日子?
日子過得滋潤了,嫂子也變得嬌貴了,從前那個干巴巴的聲音,現(xiàn)在嫩生生的,透著一股水。忽然心里不是滋味,她咽一口唾沫,壓低了聲音,嫂呀,我試著熏了,好得很,和你的手藝一模一樣。說完就軟軟地把身子靠在案板邊上,忽然連張口的力氣都沒了。
嫂子笑著說你呀算是開竅了,我就說嘛,遲早得走這一步,你們那跟我這一樣,那些生意紅火的,誰家不靠這一手呢?就你死腦子,一直不動手?,F(xiàn)在我也放心了,你就踏實做吧,我敢保證不出半個月你的生意就回頭。
臘東梅還在猶豫,似乎沉浸在一種心事里還走不出來。
嫂子不耐煩了,哎你咋還不高興了好像,快不要胡思亂想了,趕緊忙去——我端籠去了!
臘東梅捏著手機出神,才通話這么點時間就發(fā)燙了,好像她的臉,也是發(fā)燙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那么一點恨嫂子。
臘東梅剛把第二鍋小饅頭熏完抬上爐膛,今天的第一個顧客推開了玻璃門。
為驅(qū)趕硫磺的刺鼻味,她點了衛(wèi)生香,墻縫里別兩根,板凳腿上插三根,還覺得不能蓋過那味兒,干脆狠著心同時點了五根。正思謀往哪里插合適,門開了,一個身影擠進來。是個中學(xué)生,背后背著鼓鼓的書包。
臘東梅心虛,怕他聞到還沒散盡的氣味,故意抬手扇著,念叨說這衛(wèi)生香有問題啊,咋聞著這味道呢,有點難聞。
男孩抽了抽鼻子,靦腆地笑了,阿姨我感冒了,鼻子啥都聞不到。
臘東梅快速把饅頭裝進塑料袋,目送孩子出門離去。
所有的顧客里,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最好應(yīng)付,不知道腦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拿上饃饃就走,根本不會在意你饃饃做得好不好,不像那些碎嘴的婦女那么挑三揀四反復(fù)對比。
他是第一次來這里買饅頭。臘東梅目送那單薄的影子很快隱入已經(jīng)亮起來的曙色里,心里有一點點的不忍,他也就比自己的大兒子大了四五歲吧,那熏過的饅頭他能吃嗎?他正在長身體啊,萬一對以后的健康不好呢?
一個老漢猶豫了半天推門走了進來。
屋里刺鼻味兒早就散盡,臘東梅心里不緊張,含笑揭開白布,讓老漢自己看,想要大饅頭還是中等的或是最小的,都有。
老漢算不上老主顧,是那種隔三五天才偶爾來一趟的農(nóng)村老人。臘東梅想不明白他為啥能起這么早。
老漢本來懶洋洋的,目光虛飄飄隨著臘東梅的手去瞅案板。這一瞅,他兩眼頓時亮了,呵呵地笑,今兒饅頭不錯哇,全是開花的大饅頭,堿也合適,你這個媳婦子啊,原來手藝也不差嘛——我要五塊錢的,快給我裝五塊錢的。
臘東梅裝了兩個一塊五的,再裝兩個一塊的,正好五塊錢。
老漢把饅頭提到門口借著外面的天光看了再看,回過頭看了眼臘東梅,笑著走了。
臘東梅眼里脹脹的,心里熱熱的,想哭,想笑,感覺復(fù)雜,她忍住了,接著揉下一鍋饅頭。
好與不好,這才是開頭呢,能一路順順利利地邁步走下去,才算真正的成功?,F(xiàn)在最要緊的還是沉住氣,拿捏得穩(wěn)穩(wěn)的。
等蘇龍梳洗完畢帶著娃娃們下樓來,臘東梅將昨夜起的三袋子面全部蒸完,掃凈案板,解下圍裙,坐在地上繡一幅十字繡。一天時間很長,要干巴巴坐著等人來買饅頭,她干坐著不是辦法,為解個心慌,她買了幅十字繡繡。
蘇龍閑閑地走一圈兒,實在沒活兒可干。他知道,生意淡了就這樣,不敢多做,做多了賣不出去,只能少做點,然后兩個人干熬著。
一個顧客進來,臘東梅坐著沒動,蘇龍揭開苫饅頭的白布,給顧客裝饅頭。這時候天色大亮,顧客也滿是喜色,本來要三塊錢的饅頭,臨時改口說五塊。這天的幾十個顧客基本上都這樣,本來要的不多,但看到饅頭的樣子,改了主意。有個老板模樣的男人給工地上裝饅頭,抱怨說大家都愛吃馬家大饅頭,偏偏今早他遲了一步,馬家的貨訂完了,只能臨時隨便到這里補充點。
要是過去,被人當(dāng)面這么皮薄,臘東梅肯定心里會難過,今天臘東梅不難過,她咬著嘴皮穩(wěn)穩(wěn)地揭起籠蓋子。
老板看到蒸籠里大白花朵一樣的饅頭,改主意了,叫給他裝三十塊錢的。拎起饅頭走的時候說你家饅頭實誠,同樣是三十塊錢的,馬家饅頭要輕得多。
臘東梅含笑目送他,卻不多搭言。臘東梅知道馬家店里有好幾股預(yù)定的固定生意呢,中學(xué)食堂是一股,街面上幾家羊肉館是一股,還有好幾家工地也在那長期定做。
有固定的大股顧客當(dāng)然是好事,等于生意多了一重保障。
那樣的好事,臘東梅目前還是不敢妄想的。
老板都已經(jīng)邁下臺階了,卻忽然回過頭,聲音從半開的玻璃門口傳進來,從明兒起,我每天在你這里預(yù)定五十塊錢的饅頭,操個心,做好點啊——說完走了。
臘東梅在心里喊了一聲媽。
五十塊錢,就是半袋子面的量呢。
下午五點,臘東梅不再坐著繡十字繡,像往常一樣一直坐到外面集市散盡,然后起身查看剩余的饅頭,做拆洗饅頭的活兒。這樣時間一直要持續(xù)到下午六點半。
今天才五點,臘東梅三袋子面的饅頭賣光了,蒸籠們空蕩蕩碼在案板上。
錢匣子里躺了半匣子花紅柳綠的票子。
臘東梅看著空了的案板和蒸籠,有點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蘇龍也高興,說要不稱點肉,做頓肉飯犒勞犒勞?好運氣要來了,時運開始向咱們好轉(zhuǎn)了。
臘東梅強壓著心里的樂,她心里惴惴的,難以踏實,因為今兒好了,明兒呢,后兒呢,以后的以后呢,她盼的是能稍微長久點,要是明兒還是賣不動,那不是高興得太早了?
肉終究沒買,晚飯照舊是洋芋雀舌面,吃過后臘東梅就早早洗了蒸籠鍋灶,順便把面也起了。起多少呢?蘇龍說五袋子??唇駜哼@樣子,再有兩袋子也賣完了,可惜咱沒有了。臘東梅想了想,只起了四袋子,比平時多了一袋子。她想還是穩(wěn)穩(wěn)地一步一步來吧,萬一明兒又倒回去,晚上自己還得拆洗更多的饅頭,白浪費力氣。
饅頭店生意一天天好起來,用蘇龍的話說,沒覺意就紅了。這話臘東梅不贊同,怎么能說是沒覺意呢?心差點操碎的日子過去才幾天呀。
秋天果然是旺季,顧客一天比一天多,臘東梅就一天比一天多增加一袋子面,轉(zhuǎn)眼就增加到了九袋子?,F(xiàn)在臘東梅起九袋子能賣完,十袋子也照樣賣完,有一天蘇龍說要不起十二袋子吧。臘東梅搖搖頭,還是穩(wěn)穩(wěn)地來吧,萬一呢。
臘東梅心里總有個萬一在那里掛著,她不踏實,總覺得自己這生意掛在半空里,她睡夢里也擔(dān)憂著,怕一步踩空了,就是一個大跟頭。
蘇龍才沒有這樣的擔(dān)憂,他現(xiàn)在掙錢的勁頭更旺了,每天幫著她忙到黑,她數(shù)錢的時候他也在邊上,他數(shù)錢要比女人快。一沓子一沓子數(shù)完了,臘東梅用橡皮筋捆起來,塞進床板底下。
蘇龍說從前錢少我沒好意思多嘴,現(xiàn)在很多錢,咱得存銀行,不然萬一屋里進賊了呢,萬一被娃娃發(fā)現(xiàn)偷幾張呢,再說,不是有老鼠嗎?
臘東梅心里不踏實了,這二樓也不高,窗戶那么大,要是真有賊要進來,不是難事。老鼠不是半夜常出來活動嗎?還有娃娃,估計碰上錢也是會拿的,娃娃瓜,哪里曉得啥輕重?她就催蘇龍去辦個存折。
一袋子面粉,做成饅頭,刨去本錢和炭火費電費等,能凈落七十塊左右,一天賣十袋子,他們就掙回將近七百塊。想到七百這個數(shù)目,臘東梅心里就暖烘烘的,那口一直懸著的氣終于敢徐徐地吐出來了,蜷曲的腰也能直起來舒展一下了。
臘東梅每晚把錢清點后交給蘇龍,她喜歡有空的時候閉上眼想象那折子上錢數(shù)在一天天增長的樣子。
十字繡是再也沒時間拿起來了,早就塞進水缸背后了。
忽然有一天,蘇龍說咱雇個人吧,我們兩個人太苦了。臘東梅這才記起來這段日子真是忙啊,忙得她都快一個月沒和蘇龍在一起了。
5
日子是悶著頭一口氣往前奔的,艱難的時候,從來不敢抬頭看日子,遠處,身后,現(xiàn)在,都不敢看,怕這一看就后悔,就泄氣,支撐著自己的那一口氣要是松懈了,該拿什么來支撐自己繼續(xù)往下走呢?臘東梅有勇氣抬起頭打量自己在青草鎮(zhèn)的日子,已經(jīng)是饅頭店開了半年之后,冬天過去,早春過去,晚春來了,生意終于完全地順起來、好起來。
如今臘東梅每天做八九袋子面的饅頭,趕天黑賣得一個不剩。也是怪了,生意好了,手氣也好得出奇,就算閉著眼睛憑感覺撒堿,也差不了多少,就算偶爾有一回半回失手了,饅頭模樣不好,那些買主竟然不嫌棄。愛占小便宜的,求她便宜點處理給自己。愛耍笑的,指著饅頭說媳婦兒,今兒饅頭咋不高興?不過不要緊,誰沒個手輕手重的時候,明兒操個心就是了。
臘東梅臉上的笑就從來沒斷過,成天笑呵呵的。
饅頭店的舊匾被摘下來,本來還能湊合掛著,但沙塵暴最厲害那次,掛它的鋼絲斷了,半個身子斜斜吊在半空里,風(fēng)一來就在一樓和二樓中間的外墻上晃。蘇龍摘下來要再掛,臘東梅一看,掛著時候沒在意,這拿下來看咋這么難看呢?臟兮兮破呼呼的,早就爛場了。
重做一個吧。兩個人想到一搭了。蘇龍在街東的廣告鋪里訂做了一個新的,名字還是手工饅頭店,淡綠色底子上寫著五個大大的黑字,老遠看著很清爽。
牌匾掛上去的當(dāng)天,他們雇來了店里的第一個人手小梅。小梅是山里女子,家離青草鎮(zhèn)三十里路,來的時候坐在奔奔車上,一路顛簸,落了一身土。臘東梅第一眼沒看上,見這女子邋里邋遢的,她心里就不熱。但蘇龍悄悄戳一下她的腰眼,說咱要的是打雜的,燒火掃地端蒸籠,你嫌棄她臟就不要叫她挨近面活兒嘛,再說在你手底下調(diào)教,還怕調(diào)教不出個利索人兒?現(xiàn)在人手不好雇。
臘東梅還猶豫呢,女子進門就拿笤帚蹲著掃地,地是睡前才徹底清掃的,然后再拖一遍。現(xiàn)在不是掃地時間,但臘東梅沒攔,看著小梅掃。隨口問一句,為啥蹲那么低?小梅抬起半張臉,喊了聲姐,說我媽教給我的,掃地就要蹲,不能高把子揚,揚起來都是塵土呢。
臘東梅心里一動,看來這女子有家教啊。
小梅就這么留下來了。
還真是人不可貌相,三天后臘東梅就不覺得小梅邋遢了,她勤快、嘴甜,最重要的是知道看眼色,顧客多的時候閉著嘴悶頭干活兒,沒人的時候陪著臘東梅說幾句閑話。啥活兒不等臘東梅動嘴,她知道搶在前頭干。第三天臘東梅帶著她進了斜對街的服裝店,叫她試衣裳。小梅瘦高,穿哪件哪件合適,最后買了件深藍牛仔褲,粉紅夾克衫,腳上配了雙白運動鞋。再去理發(fā)店剪了頭發(fā),把那條長長的拖在腦后的辮子給剪了,剪了個現(xiàn)在最流行的童花頭。
臘東梅和小梅在街上走,碰上的人問這是誰家的呀,不是你親妹妹吧。臘東梅笑,說是親妹妹,咋地,要不要說給你兄弟當(dāng)媳婦?
店里添了人,自然添了一份麻煩。白天還可以,夜里睡覺是個大問題。蘇龍挪下去,每晚睡前把一塊案板搬下來放在一張矮桌子上,就算是床了。小梅跟臘東梅擠一床。
有一夜墻那邊又開始嘎吱。
臘東梅醒來忽然聽到,聽了會兒,裝作沒聽到,繼續(xù)睡。迷迷糊糊中感覺左邊在動,一個身軀在悄悄顫抖,抖得厲害,床慢慢地發(fā)抖,枕頭里的蕎麥皮也在簌簌作響。她意識到是小梅,這姑娘好半天原來一直醒著。那剛才感到她呼吸平穩(wěn)均勻,難道是在裝?
嘎吱聲斷了又續(xù)上,斷斷續(xù)續(xù)前前后后堅持了大半個小時。等得臘東梅犯困好幾次。終于聽到那邊徹底消停了。臘東梅忽然坐起來打開燈。燈泡的光撲下來,臘東梅看到小梅大睜著眼,正一臉驚恐地看著臘東梅。
臘東梅重新滅燈睡覺。從此心里對小梅有了疙疙瘩瘩的感覺??此龥]有剛來時候順眼了。悄悄給蘇龍說,這女子雖然是山里出來的,但不老實,你看才來多長時間呀,就知道打扮自己了,成天拍拍打打洗洗刷刷的,只怕不是個平處兒臥的貨。蘇龍罵臘東梅事情多,沒事找事,尋窟窿兒下蛆哩。
三個月后小梅跑了。
家里人找來,是一對臉蛋紅撲撲的夫婦,一看就是在山里常年坐著,很少出來的那種老實人。
臘東梅怕對方找自己要女兒,一見面就開始數(shù)落小梅,從吃穿用度到行事做人。雖然她的話說得巧妙,聽上去順耳,其實聰明人誰都聽得出她句句帶著刀子,她就用這把刀子將這夫婦倆一直逼到了角落里。
一對老實人被臘東梅的話封了嘴,嘆息著說自己女兒不爭氣,這么好的老板,不跟著干,好好的跑啥呀——背著女兒丟下的一包舊衣裳回去了。
他們走后臘東梅心里又歉疚,給蘇龍說雖然小梅跑了是她的錯,但畢竟人是從我們這里跑了的,是我們沒看好人,她父母沒向我們要人,我們要念知感,以后尋個機會給那女人買件衣裳吧,好讓我這心里的難過減輕一點。
小梅剛走,秀娟就來了。秀娟不是他們雇來的,她是蘇龍姐姐的女兒。姐姐得知店里缺了人手,不等臘東梅開口就把人領(lǐng)來了,領(lǐng)進門說家里山地都退耕了,川里的水澆地也就那么幾畝,閑著白閑著,不如在這里給舅母幫幫忙,娃娃也學(xué)個本事。
臘東梅沒法推脫,只能把人留下。蘇龍?zhí)崆扒那木媾D東梅,秀娟可是自家人,不能叫她受委屈。臘東梅摸著眼睛,說你說話講點良心啊,我哪里就厲害了?小梅我待她不好嗎?最后她跑了,也是對面手機店的小伙子勾引,又不是我趕她她才跑的。
秀娟胖墩墩的,說話走路都慢,做活兒也慢,臘東梅冷眼偷著留意,感覺這女子啥都好,就是飯量大。她來之前有時候一偷懶晚飯就不做了,去涼皮店隨便提幾份涼皮,就著饅頭吃吃也是一頓。秀娟頓頓得吃飯,涼皮得吃兩份。臘東梅心里就多心,想一個人吃兩個人的量,這么下去還不把我吃窮了?
蘇龍悄悄說臘東梅心眼小,計較這小事做啥?真是女人。她說,女人咋啦?你姐也是女人,人是她送來的,也不問問我就送來了。
有一天,臘東梅發(fā)現(xiàn)錢似乎數(shù)目不對。她沒有張揚,第二天開始留了心。一周時間過去,這天晚上臨睡清點賬目的時候大家都在,一家人還有秀娟圍在一張床上,蘇龍玩手機,孩子們看電視。她最后把錢捆起來,推給蘇龍,跳下地關(guān)了電視。娃娃們看得正有味,一個個跳著腳抗議。臘東梅抬手就給大兒子一個耳巴子,二兒子眼尖,要跑,被她攆著踢了兩腳。沒打小女兒。臘東梅說老實交代,你們偷的錢藏哪了?
兒子本來哭得挨刀子一樣,因為他們覺得平白無故挨打很冤枉,臘東梅這么一說,他們不哭了,他們心虛。
臘東梅說老大天天偷,一天三塊,今兒干大了,摸了五塊。老二一天一塊,今兒還是一塊。你們偷出去都買了啥?無非是方便面麻辣條水槍氣球悠悠球兒,我也就不細細追究了,我只問你們一句,今兒我的匣子里丟的不光是五塊加一塊,還有五十哩,也叫人拿了。
這話一出口,兩個兒子跳著腳不依了,老大哭了,老二一看情況不好,也趕緊抹眼淚,兩個人咬緊牙根,瞪著眼睛就是不承認自己拿了五十塊。
我賭咒,我要是拿了我這就死在你面前。我也賭咒,我拿了五十塊,我眼睛瞎了,溝子爛了,出門叫車碰死。
氣得臘東梅給哥倆一人一巴掌——你們都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我養(yǎng)你們?nèi)菀讍??誰叫你們隨便把命賭上的——臘東梅說著,竟然哭了。
蘇龍在用手機看CBA,這時扭過頭來,說你行啦,這打雞罵狗的叫做啥哩?不就是五十塊錢嗎?我拿了,我出去吃了碗燴肉。
臘東梅的目光從來都沒有看半眼秀娟,這時候她才嘆一口氣,正式看著秀娟,說秀娟啊,你看了不要笑話,舅母掙幾個錢不容易,一天掙幾百幾十幾塊幾毛,我心里都有數(shù)兒哩,我還不是為了這一家人的窮日子嘛。
秀娟呆呆站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就什么都沒說。
背過秀娟,臘東梅和蘇龍吵了幾句,說錢是秀娟拿的,秀娟不能留了,手不干凈。蘇龍說抓賊抓贓,不要空口亂說。臘東梅沒吭聲。
一周后臘東梅把秀娟堵在偷錢的現(xiàn)場。
秀娟本來在掃地,臘東梅出去端籠了,腳步噔噔噔響著走遠。秀娟掃到案板跟前,身子靠住案板,好像在休息,一只手伸進后面去了。她第一次抽出來十塊錢,一看太少,放回去又夾,等兩個胖胖的指頭夾著一張五十的綠票子時,門口一暗,回過頭的時候,臘東梅已經(jīng)靠在門口盯著她的手看。秀娟像抓著一塊炭火,手一軟,錢滑落下來,輕飄飄落在地上。
這時候蘇龍恰好從樓梯上下來。
抓賊抓贓,這一回堵到了現(xiàn)場。
晚上秀娟沒吃飯,但她主動洗了鍋灶,解圍裙的時候,說舅母舅舅,我不想在這里干了,我已經(jīng)把蒸饅頭的本事都學(xué)會了。
秀娟由蘇龍親自送回家了。
人走了,臘東梅卻忽然心里空落落的,時不時瞅著那錢匣子走神。放堿的時候手感沒了,前面三袋子缺了堿,聞著有一股酸味。后面的又重了,揭開籠蓋,一個個大饅頭咧著黃燦燦的大嘴傻笑。
秀娟這女子,就這么走了。
不過走了也好啊,家賊難防,免得我成天盯著她了——臘東梅舒一口氣。
看來以后不能再雇人了。招一個人進門,不是簡單的事,不是知根知底的萬萬不敢招惹。不,就算是知根知底的也不雇了,自己一個人扛吧,還年輕,多吃點苦不算啥。
這時候一個小個子媳婦急火火出現(xiàn)在門口,懷里抱著一個娃,說嫂子,我叫祖兒,你見我家瓜了嗎?
6
蘇龍說媽又病了,睡倒起不來,飯也吃不到嘴里,咋辦哩?
臘東梅默默聽著,沒吭聲。腦子里卻放電影一樣回放著離開時候的那一幕。那時候,臘東梅感覺自己和婆婆徹底結(jié)下了仇。要說在以前婆婆不喜歡她,那只是婆婆的事,她還是盡心盡力地做兒媳婦,該做飯做飯,該燒水還是燒,每頓飯都是雙手圓碗端到老人面前。她總覺得老人不喜歡小輩兒,那是老人的事,當(dāng)小輩兒的該盡孝還是得盡孝。但離家的那一刻,她心里忽然恨起婆婆來了。
當(dāng)時臘東梅在偏房里盡量收斂著手腳拾掇細軟,輕輕地翻箱倒柜,這一倒騰不要緊,竟然很多。她抓起一件件地看,再換一件瞅,該拿哪些又不拿哪些呢,真是難以決斷。不帶吧,這一出去日子肯定艱難,都帶上吧,這包包蛋蛋的,車?yán)锶孟聠??正煩惱呢,聽到娃娃的哭聲。是女兒在哭??蘼曉絹碓浇?,她肯定是邊哭邊找媽媽告狀來了。是老大還是老二惹的?她忽然有些惱,兩個當(dāng)哥哥的,皮小子,都那么大了,就是不知道疼護妹妹。
忽然一個聲音透過窗玻璃鉆了進來,在耳朵碗兒里打個旋,她頭轟一聲就蒙了。是婆婆在罵人。是指雞罵狗,在借機給她捎話呢。
快走,快走,都快走,早走我眼前頭早清凈,這一天到晚雞飛狗跳的,哪像過日子的樣兒?聲音緩了一下,似乎婆婆被一口風(fēng)封了口。這是婆婆一貫的罵人風(fēng)格,她肯定咽了一口唾沫,調(diào)整下氣息,然后再緩緩地拉開后面的長篇大論。婆婆的舌頭有多毒,這些年她領(lǐng)教了無數(shù)次。果不其然,婆婆的聲音陡然扯長了,說寡婦站在門背后,有走心沒站心么?要走的留不住么?那就走么,把能帶的都帶上,能出氣的,五個人,你們?nèi)?,不出氣的,吃的用的花的戴的,你們都帶上。去了我不想,你們愿意想我呢,就回來看看,不想回來就算了。我們兩個老物兒老死在這院子里,是我們活該,我們沒下場么,老了么……
婆婆自己把自己給說傷心了,哽咽起來了,聽口氣是在落淚。
臘東梅不由得挺直了脖子,她豎著雙耳聽完了婆婆的牢騷。一字不落,全收進了耳朵。她能想象婆婆此刻的表情。想著想著,她也禁不住傷心了,傷心什么呢?很多,雜亂,撲嘩嘩,氣騰騰,像一把揭開了一鍋熱饅頭,撲面而來,難以說清。心里頭慢慢有了氣,氣頭上冒著火,這火本來被極力壓著、藏著,她也早想好了,就這么壓著藏著,好好地離開。
誰能想到最后時刻了,婆婆還是把臉揭起來,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這一巴掌,不輕不重,打在她臉上。她呆呆聽著,她其實多么希望,能在這最后時刻,婆婆給自己一點笑臉。
哐當(dāng),剛打開柜門,一個包袱從最頂層掉下來,她打開看,是一雙硬邦邦的鞋。鞋一直塞在最深處,受了潮,黑絨布面上生出一層白毛??吹叫杏X有一勺子熱油嘩啦潑在已經(jīng)燃燒的火頭上。剎那間,眼里騰起一團霧,有些模糊,一股酸澀感哽在喉頭。這是雙新鞋,是準(zhǔn)備收藏一輩子的一雙鞋。她把鞋包好,重新放回去,忽然下了決心,動作重起來,乒乒乓乓地打包,衣服塞了兩袋子,大大小小新的舊的鞋子一袋子,拿了幾個碗,一把筷子,勺子鏟子也拿了,最后把一個案板一口鍋也搬下來。動靜不再收斂,有意讓聲響大一些、重一些,婆婆聽到就聽到吧,不高興就不高興吧。
跟著蘇龍走進青草鎮(zhèn)街頭那排門面房的時候,臘東梅看到了一大群狗,狗列著隊熱烈歡迎他們兩口子的到來。
那個午后臘東梅的心情和街頭的環(huán)境一樣亂,所以根本沒心情理會這些繞在身前腳后毛蛋一樣亂滾的小家伙。蘇龍比她更不耐煩,扯著洪亮的嗓子呵斥這些熱情過度的原居民。但狗畢竟是狗,雖然有時候很聰明,但更多的時候它們是糊涂而率性的,挨了呵斥不生氣,你追我趕跑前跑后,好像臘東梅就是它們的親人,它們在歡迎她進駐手工饅頭店。
蘇龍把說過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媽又病倒了,屎尿有老漢伺候,只是這早晚一碗飯嘛,吃不到口里。臘東梅本來在掐饅頭劑子,忽然不掐了,撈起切刀切,老切刀剁在柳木案板上,發(fā)出笨重沉悶的聲響,咣——咣——咣咣咣——除了熟稔的麻利,誰都聽得出,臘東梅是帶著氣的。
偏偏祖兒好像聽不懂,她還是不緊不慢地揉著饅頭,她笑著,說姐啊,前頭那一籠是大饅頭還是碎花卷,我咋剛做完就忘了?
臘東梅知道她是故意打岔,替他們兩口子分神呢。她撲哧笑了,直起腰,右手揉著腰眼,說哎呀祖兒你不知道,有些事我不想說,說了一山兩洼都曬不下,盡是眼淚么,還不如不說了。祖兒笑著說,姐你有我難么?你和我比比,你活得多好,我才是眼淚里泡著的人么。
臘東梅揉著腰笑了,說死婊子,女人就是他娘的一個球命——苦得沒法說。不過不管咋樣,老家我是不回去的,他們老兩口又不是只有他一個,憑啥眼巴巴就等著我們回去伺候哩?不是還有老大老二么?不是還有大姐么?
后面的話是說給蘇龍的。
蘇龍自嘲地嘿嘿地笑笑,說誰叫我們是老小嘛,小兒養(yǎng)老,我們說不過他們啊。
自從饅頭店開始賺錢,隨著日子好起來,蘇龍對臘東梅的態(tài)度有了轉(zhuǎn)變。這轉(zhuǎn)變也許是一天天發(fā)生的,也許是最近才開始,臘東梅和蘇龍都沒有察覺,好像這本來是生活里應(yīng)該有的常態(tài),所以他們身在其中并不知道。
祖兒卻悄悄看著,抿著嘴笑。
臘東梅就望著祖兒,也跟著笑。
蘇龍見臘東梅態(tài)度好,跟著把后面的話也說出來。說當(dāng)時分家時,我們多占了一分便宜哩,老大老二都是按人頭分的家產(chǎn)和土地,我們呢,我們占了我們自己的一份,還有老人一份也歸了我們,架子車奔奔車鍘草機,啥大件兒都留給我們了,我們……
忽然咣一聲,臘東梅一切刀沒剁到面上,剁到個閑置的碟子上,碟子是搪瓷的,發(fā)出清脆的鳴叫,一路號叫著滾到案板下去了。
臘東梅說這碟子也是你娘老子留給我們的家產(chǎn),一把子爛筷子幾摞子爛碗舊碟子,還算是家業(yè)嗎?你也好意思說,為了這點不值錢的家業(yè),我多受了多少氣?有時節(jié)我真希望跟的男人不是老小,老小有啥好?老人的光沾不上多少,養(yǎng)老送終的事兒都推給老小了。
臘東梅有個優(yōu)點,嘴里叭叭叭說著,肚子里脹著滿滿一肚子氣,手里的活兒卻不停,還更快了,就見那圓溜溜的大饅頭一個接一個飛著從她手心里往外躥。
看得祖兒眼睛都直了,祖兒輕輕一笑,說姐呀,你看你就是刀子嘴,嘴上不饒人,其實心腸還是善得很。最后老人要是真癱在炕上了,回去湯湯水水伺候的不還是你?
臘東梅抬手在祖兒肩膀上狠狠按了一下,忽然那手腕子就酸得很,眼眶也酸了??匆谎厶K龍,搖著頭說有時節(jié)啊,一個枕頭上睡覺的人,還不如一個旁人貼心,我這心里啥時節(jié)恨過人???都是人在恨我,說著哽咽了。
蘇龍沖著祖兒齜牙,偷偷地笑。祖兒望著他一個大男人不敢大聲和媳婦折辯的樣子,看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抿著嘴一直笑。
祖兒愛笑,人也勤義,最重要的是處境可憐,所以辭退梅子后,祖兒找上門要來這里干,臘東梅反復(fù)思考,不想再招人手,偏偏祖兒一進門就站到案板前搭手揉饅頭,一邊揉一邊跟臘東梅說心里話,說的都是自己的難腸。
臘東梅還真是被這女人看透了,聽到祖兒比自己還不容易,爽快地談定一個月一千二,管飯。祖兒是這街面上的人,家在中學(xué)背后,白天干活,晚上可以回去睡覺。這也是臘東梅愿意雇傭她的原因,不然一個年輕輕的媳婦子,她雇進門來在哪睡覺就是個大難題。
誰的媽誰疼,自從婆婆身體不好,蘇龍隔三岔五就回去一趟,一來老人真需要人盡孝道,二來有了祖兒,也不跟蘇龍計較。蘇龍慢慢地就不到案板跟前沾面活兒了,他要么幫著端蒸籠,要么燒燒火,慢慢地變得像個男人了。
有個晚上臘東梅數(shù)完錢,留下五十,準(zhǔn)備攢多了買點啥去看看媽。人都是父母生養(yǎng)的,蘇龍隔三岔五看他媽,臘東梅自然也想起自己的父母來了。八百交給蘇龍,要他明兒去存。臘東梅順便問了一句,我們現(xiàn)在有多少錢了?
其實臘東梅不問心里也知道,前天剛問過,十六萬四千八。
蘇龍想了想,說今晚的存進去,就是十六萬,四千九——對,十六萬四千九。
臘東梅不識字,但對數(shù)字還是明白一些的,尤其對錢數(shù),像所有這個時代的人一樣,保持著該有的敏感。
臘東梅忽地從枕頭上爬起來,你說啥?今晚的存進去一共十六萬四千九?這數(shù)字好像不對勁??!前天你就說是四千八了,加上昨兒的七百,今兒的八百……
數(shù)字太大,她有點迷糊,就掰著指頭算,四千八加上七百,再加八百,四千八,四千九,五千……那不是六千三嗎?對,六千三,那你咋說四千九?把一千多哪去了?
蘇龍怕冷似的縮了縮脖子,笑了,撒嬌一般伸手來攬臘東梅。臘東梅躲開了,他撲了個空。臘東梅說你不要跟我耍這一套,說實話,你是不是背過我偷錢了?
蘇龍嗨嗨一笑,你胡說啥哩,我好好地偷錢干啥?我們兩口子過日子,你的錢還不是我的錢?都存進一個卡里了,就是我們一家人的資產(chǎn),我好好的偷錢干啥?我那不是賊了嗎?你把人當(dāng)外人了對不對?
蘇龍有些委屈。他這一委屈,臘東梅忍不住心軟了。她瞅著這個個頭比自己高出一半的蘇龍,心里覺得嫁給這樣的男人也算是幸福了,盡管有時候自己氣不順了,也會嚷嚷著抱怨幾句,怨自己命不好嫁給這樣的男人,但話說回來,還要嫁怎樣的男人呢?細細想,這個男人還是不錯的,沒有啥大本事,但也沒有啥大毛病,尤其自從離開老家之后,沒有婆婆挑撥,他變了好多,她做啥飯他吃啥飯,她有時候撒懶不想做了,他去買點現(xiàn)成的湊合一頓也成,要是在老家,他一頓都不會湊合。
要說蘇龍有啥毛病,就是太懶了。一雙臭腳只要脫了鞋,臭味滿屋都是,熏得人捏著鼻子替他摻洗腳水。臘東梅一面恨恨地罵著,一面篤定地指著他鼻子,你呀,也就是我倒霉跟了你,換了我看哪個女人愿意伺候你這懶貨?
臘東梅疑惑地望著錢匣子,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冤枉他了?不對呀,一次兩次錯了,不可能三次都錯。硬生生少了一千多,這咋可能呢?還是在自己親手清點之后交給他的。難道自己這腦子真出錯了?她苦惱地拍拍頭,偏頭疼風(fēng)一吹就疼,今兒沒風(fēng)呀,再說自從祖兒來了,那燒火端籠的活兒都有祖兒跑腿呢,風(fēng)吹不到她,咋又疼呢?臘東梅翻出一包安乃近吃下一片,說還是老式的藥實在呀,這么一大板子安乃近才多少錢,吃一個就頂事,可比你那些感冒通啊啥的便宜還有效。
蘇龍說你現(xiàn)在是老板娘么,風(fēng)吹不著日頭曬不著,你還頭疼個啥?
老板娘,這稱呼臘東梅愛聽,聽著心里受用,喜滋滋蹬一腳蘇龍,舌頭齜著牙花子,說咋,我是老板娘,你就是老板,你現(xiàn)在可牛得很啊。蘇老板哎,我是老板娘,那我就是老板的娘了,這啥人想出來的呀,這不是罵人呢嗎?說著嘎嘎地笑,笑得帽子都滑落了,笑得整個人軟下去,好像沒有骨頭,只剩下一身軟軟的肉,軟綿綿往蘇龍懷里滑去。蘇龍沒笑,好像想什么重要的事,反應(yīng)也有些遲鈍,眼看臘東梅都要栽地下去了,才懶洋洋接住,兩只手托著,靠到枕頭上,關(guān)了電視上床睡了。
臘東梅心里的一捧火燃起來了,蘇龍不幫忙是不能自己滅下去的,她有些吃驚地瞅著蘇龍頂起來的那個包——蘇龍這是老毛病了,睡覺喜歡用被子包頭,好像總是擔(dān)心有人會在睡夢里來割他的頭。
臘東梅瞅瞅孩子們,早睡了,一個個發(fā)出了均勻的鼾聲。再聽聽墻那邊,估計也睡了,能聽到那個男人的鼾聲幽幽地回旋。
臘東梅說,哎死人,啥意思?不給的時節(jié)你纏著,現(xiàn)在想給,你倒是啥意思?蘇龍翻個身,在被子里發(fā)出悶悶的回答,乏得很,早點睡。臘東梅干脆爬起來,說還要人家倒央你嗎?蘇龍又翻身向里,說真乏了,明晚吧。臘東梅一股子困勁犯上來,頭挨上枕頭也睡了。
祖兒這個人好是好,就是時間上不能保證,她隔三岔五地有事不能來,臨時打個電話,說家里又鬧仗了,不是兩口子打架,就是公公婆婆又作難她,要么就是娃娃頭疼腦熱,臘東梅還能說啥?人家早就把話說在前頭了,姐,我命不好,爛事情多,你給我按天數(shù)開工資吧,做一天算一天,不來的時節(jié)你少做點,少賣點,錢嘛,掙多少是個夠呢?
本來臘東梅心里對她有點疙瘩,心里說你想來就來,想不來就不來,當(dāng)我這里是自由市場啊,耽擱我生意哩??墒锹犃撕蟀攵卧挘抖颊f不出口了,倒是心里暖暖的,甚至有一點感念,想不到對自己最貼心的還是這個不相干的外人,出來干了這幾年,婆婆就從來沒有說過半句這樣的話,每次見了,倒是話里話外地諷刺她現(xiàn)在膀子硬了,能起來了。
祖兒的時間不能保證,倒是把蘇龍養(yǎng)出了一個壞毛病,就是再也不愿到案板跟前沾面活兒了,借著送饃饃、買菜、買面、拉水等借口,一跑出去就是小半天,有時節(jié)干脆一夜都不回來。臘東梅想鬧,也試著鬧了,蘇龍瞪著眼,說錢你掙,你管,你是掌柜的,你還要我咋樣?我是大男人嘛,你能拴在褲帶上?
臘東梅想想也是,蘇龍再出去,她過問的少了,反正這財政大權(quán)她牢牢握在手心里呢。
7
這天臘東梅和麻女人狠狠吵了一架,吵得這條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好事不出門,壞事長了翅膀飛呢,捂是捂不住的,又是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剛開始臘東梅沒想著公開和她撕破臉鬧一場。但她躲著,麻女人不想躲,她捂著,麻女人不想捂。事情發(fā)生后臘東梅想通了,鬧了就鬧了吧,出丑就出丑吧,反正這冤仇結(jié)下不是一天兩天了,是該揭開來擠擠膿包、透透氣的時候了,再捂下去只怕她們兩個人都要憋出病來了。
事端是麻女人挑的頭兒。
如果不是對方挑頭,臘東梅也不會黑了臉鬧這一出。
冬天天氣冷,兩家門口的鼓風(fēng)機都在嗚嗚鳴叫,兩股白汽像蘑菇一樣森森地在那里翻著跟頭冒。
臘東梅端著一層新饅頭往籠上放,麻女人正踮著腳尖往下取蒸籠,一個買饅頭的女人從臘東梅身邊擦過,看樣子想問什么,卻又是一副不想開尊口的樣子。臘東梅扭過頭沒理睬,現(xiàn)在生意好了,她用不著見誰都賠著笑臉去巴結(jié),為了三五塊錢,她覺得笑得她累。
女人皮鞋咯噔咯噔響著到對方那團白汽里去了。喲,剛出鍋啊,聞著都香,快給我裝上,這三層子都要,再要五十塊錢的花卷,家里過事用哩。
臘東梅心里遺憾了一下,原來是大買主啊,早知道剛才路過的時候自己該稍微挽留一下。既然人家已經(jīng)走了,臘東梅也就不再遺憾,埋頭忙自己的。
很快那顧客拎著滿滿一大袋子饅頭出來,是個羅圈腿的女人,叉著腿越過地上的電線,又從臘東梅家門口經(jīng)過,彎彎的腿不太利索,高跟鞋攆著電線繩子走。繩子像一串爛腸子丟在地上,女人都走過去了,偏偏麻女人跟在身后相送,一直送過界到臘東梅這邊來了,她還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跟著。
臘東梅冷眼看著,她知道麻女人這是有意氣自己呢。
忽然麻女人踩到那串爛繩子,一個踉蹌,差點一跟頭栽倒在地。人是沒跌倒,撞飛了前面羅圈腿手里的袋子,大白饅頭滿地滾。
臘東梅趕緊幫她撿,同時招呼站在門口的大兒子也來幫忙。兒子不情愿,嘟著嘴說又不是買我們家饅頭,多管閑事。
臘東梅瞪兒子一眼,這么小就鬼得很,干啥都計較。她沒時間說兒子,撿起一個個大饅頭,這一片滿地都是鼓風(fēng)機吹出的爐灰,饅頭一落地就沾滿了灰。臘東梅有些惋惜,這么白的饃饃真是糟蹋了。麻女人劈頭就是一句話,把你大的球頭子不拾掇好,放在地上擋人哩。
這是在罵臘東梅了。
臘東梅覺得頭噗通一聲就大了,有背篼大。來青草鎮(zhèn)這么久,有時也會跟顧客起糾紛,有人第二天趕來算后賬說饃饃沒蒸熟,有人嫌棄饅頭小,也有老太太回到家又來退饃饃說買多了,臘東梅都是笑著哄著給化解了,像今天這樣被人逼著罵得這么難聽,還真是頭一回。
臘東梅覺得一股血直往嗓子眼里泛呢,但忍住了,心里說叫她罵吧,又不能把我哪里一塊子肉罵下來,我就當(dāng)被瘋狗咬了一口。
臘東梅以為事情就這么罷休了,但麻女人不罷休,從羅圈腿手里奪過破了的袋子,嘩啦全部倒到臘東梅面前,那些剛剛撿起來的饅頭又滾了滿地。
你得賠!麻女人看著臘東梅。羅圈腿好像在給麻女人壯膽,說你得賠,你家繩子絆倒的。
臘東梅把手往褲兜里一塞,咳嗽一聲,說那才是你先人的球頭子,你們自己跌的狗吃屎,我好心幫忙拾饅頭,我還好心成驢肝肺了?再說是我請你們從這里走路的嗎?
手一抬,指著麻女人的門前——你家門前不也堆著一堆爛腸子嗎?誰家都是這樣,電繩子都在地上走,難道你叫我在半空里走?
麻女人氣得渾身亂顫,她沒想到臘東梅茬口這么硬,一張嘴就把人嗆個半死。
兩個女人就這么直眉瞪眼地僵持上了。
羅圈腿一看這陣勢有些怕,快快地撿了一包臟饅頭說我不要你們賠了,我拿回家喂狗就是。一溜煙走了。
臘東梅站在鍋爐前想,這時候有個人過來給拉一把架多好,她們就不用這么繃著了。偏偏沒一個人來拉架,這集市上不像鄉(xiāng)里,鄉(xiāng)里誰跟誰吵個架大家爭著勸,大街上你就是跟人動刀子也不一定有人管。
麻女人跟一只斗上癮的公雞一樣,一邊罵一邊往臘東梅跟前沖,竟然是要來和她廝打的架勢。臘東梅哪能跟人在大街上動手哩?再說她不一定是麻女人的對手,對方身材高大肥胖,手里還拎著一把火鉗子。
臘東梅偷偷看,地上除了一盆子拌濕的炭沫子,火鉗子火鏟子竟然都不見,往遠處看,都在兒子手里提著,這小家伙剛才添了火忘了放下呀,現(xiàn)在麻女人要是往她頭上招呼一下,她拿什么格架?
兒子傻傻看著這里,他已經(jīng)被嚇呆了。
臘東梅不敢大聲對罵,就低壓聲音和她辯解,同時盼著蘇龍能馬上回來。偏偏他不知道去哪里了,肯定是被麻將攤子吸引了。
麻女人這張嘴真是厲害,還不害臊,臟話一張嘴就來。臘東梅覺得就像有一個糞鏟子在對著自己輪,一鏟子一堆糞,一鏟子一堆糞,劈頭蓋臉都是。臘東梅覺得自己簡直已經(jīng)滿身都是屎尿了,快要被淹死了。
幸好大家都不是很熟,麻女人能知道的無非兩家隔著一堵墻做生意以來的雞零狗碎,要不然誰知道她會翻出臘東梅的多少短處來。
麻女人問候臘東梅的父母、爺爺奶奶、祖爺爺祖奶奶,再往上,連墳坑里的祖宗八輩都問候了。
臘東梅不甘心,又覺得這樣罵人不好,白花花的日頭在頭頂上照著呢,臟話罵出口,就是罪孽呢。她只能反復(fù)跟著對方的話把兒走,說你罵我啥,我也罵你啥,我先人祖輩不得安康,你的也一樣……
左右鄰居都出來了,跟集的路過的人也被吸引了,人越來越多,圍了半圈子瞅熱鬧。
臘東梅覺得自己嘴臉漲得有臉盆大,不敢抬頭看,往地上看,水泥地上除了撒著一片片爐灰,沒有一個坑,要是有個大坑,臘東梅真會一頭扎進去把自己藏起來。
媽——媽——電話響了——你的電話——兒子的聲音穿透眾人,有些微弱地在遠處響。
臘東梅像大水快要淹死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她循著聲音就走,小跑著沖進玻璃門。她這一走,就等于是她輸理了,麻女人響響地跺著腳,不知道在跟大家說著什么。
她聽到了硫黃,熏饅頭——這詞兒敏感,直往她腦縫里鉆,麻女人是在揭露她嗎?啥都可忍,這個不能忍。臘東梅一把撈起最粗最長的那個搟面杖,這生意不做了,跟她拼了。
兒子在身后緊緊抱住了臘東梅。媽——你不要跟那個潑婦計較。兒子在哭。
臘東梅心里忽然就清醒了,輕輕撒了手,回頭摸兒子的臉。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兒子的下巴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嫩嫩的綿綿的,不知道什么時候他變得尖嘴猴腮的,下巴就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捏得變了形,這么近距離看著,她覺得他已經(jīng)是一個長大的男人了。
麻女人終于也回去了。
要說臘東梅心里完全不在意不脹氣,那是假的,她還是很氣的,滿肚子的氣撐著,沒心思做饅頭,看著之前攪好的一袋子面在和面機的倉子里醒著,都醒過頭了,變得軟乎乎的。
有人來買饅頭,饅頭沒了。
臘東梅鼓起一股勁,往倉子里倒進去半袋子面,再狠狠撒幾把小蘇打,攪動一陣,也沒心思看堿,就那么扒出來丟在案板上,懶洋洋揉了一籠大饅頭。沒有熏,等要上籠了,才記起外面的火這半天沒管,硬著頭皮出去看,火剩下一團灰燼,她插上鼓風(fēng)機吹。干活兒的同時偷偷掃一眼那邊,那邊的鼓風(fēng)機一直嗚嗚叫著,一副歲月依舊的好景象,臘東梅在心里狠狠吐了一口痰。
夕陽落盡的時候,臘東梅蹲在地上拆洗饅頭,滿滿的四層子大饅頭,都得拆洗。沒熏,饅頭光溜溜的,掰開看,堿不大不小,其實很合適。但買饅頭的一看就皺起了眉頭,你姨,咋拉著臉不笑哩?——平和的女人跟臘東梅開玩笑——那些不愛說笑的,一看饅頭不像平時的樣子,就搖著頭走了,就算是拿,該拿五元的也減到了一元兩元。
你這娃娃昨兒的饅頭那么好,今兒咋是這嘴臉?一個老漢不笑,板著臉問。
臘東梅苦笑,她能告訴對方,我沒有用硫黃熏嗎?她什么都沒說。
六點鐘,臘東梅決定拆洗。一個不留,全部拆洗。
天擦黑蘇龍才進門,高大的身子門扇一樣搖擺著晃進門,笑嘻嘻的,蹲下來往臘東梅臉上瞅。咋啦?吵嘴啦?咋搞的你兩個?吃飽了脹得嘞嗎?
臘東梅懶洋洋說你能想辦法把那電繩子給咱掛起來嗎,拖在地上叫人擔(dān)心哩。
蘇龍一臉無所謂,說怕啥,打死你我賠命。
第二天臘東梅蒸饅頭的間隙,找了幾個干凈塑料袋把電繩子疙疙瘩瘩不結(jié)實的地方給纏了纏。纏完抬頭望天,天灰沉沉的,一副不開心的女人臉。
臘東梅嘆了一口氣。
晚上開始下雨了。這地方就這樣,夏季比較干旱,到了秋后總有一段時間陰雨天,一旦下起來就纏纏綿綿的。臘東梅端最后一層籠的時候抬頭望一眼高處,心里說秋雨來了,地里的活兒要停了,只怕今晚不敢多起面,我明早睡到四點再起來吧。果然,第二天雨水更纏綿了。街面上的樓房不像農(nóng)村的瓦房,一下雨雨水會順著廊檐滴答。這里沒有廊檐,雨水匯集到一起,順著旁側(cè)的水管子往下淌。臘東梅為節(jié)省水,拎著臟拖把出來到水管子下沖。
出門時瞅見麻女人穿了件翠綠的外衫,估計是新買的。今年要流行大紅大綠嗎?臘東梅望著白亮亮的水從胳膊粗的白塑膠管子里往出涌,拖把頭被沖得散開又擰成一疙瘩。她想,下午得去服裝店看看,有合適的也買一件穿。
想這些的時候,她好像跟什么人賭著一口氣。
臘東梅提著干凈拖把轉(zhuǎn)過樓拐角,忽然聽到了一聲銳叫。
臘東梅腳底下一滑,一屁股坐下去,正好跌進個水坑里,結(jié)結(jié)實實坐了一屁股水。
秋雨真涼,一瞬間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涼透了。
人們像蟄伏在水泥房間里的某種蟲子,雨天街道上空蕩蕩的,偶爾有車輛瑟縮著疾馳而過,甩起的泥點子向后掄去。那一聲慘叫,和隨之響起的驚恐的呼喊,很快驚動了前后左右營業(yè)房里的人,人們像蟲子一樣扭動著濕漉漉的身子趕來。
臘東梅伸出手想讓蘇龍拉自己一把,蘇龍卻看都不看,跨著步子從她腿邊跳蕩過去,幾步就跨到事故現(xiàn)場去了。
臘東梅扒掉腳上濕透的鞋才爬起來,顧不得濕漉漉的身子,胡亂踩上鞋,就往左邊跑。
麻女人拉電繩子的時候被電打了,打得很結(jié)實,電流將她整個人貫通了。她呈現(xiàn)給大家的,已經(jīng)不是那個邋里邋遢的女人模樣,而是一段燒焦的黑木頭。她的右手還緊緊地攥著一截子電線??礃幼铀且宓綌R在一塊磚頭上的插板里頭去。
雨下得更激烈了,在頭頂上往下潑灑。
仿佛那萬丈高的蒼穹之上水窖的底子破了,在不停地漏水,要把人間給一點點淹沒。
臘東梅好不容易從人叢里擠到前頭,一直擠到麻女人面前。有人說快去找門板來把亡人抬進去停好才對,有人說先不敢動,要快到派出所報案才合適。
麻女人的男人已經(jīng)沒主意了,像個娃娃一樣站在那里大哭。
臘東梅聽不到他的哭聲,只看到這個胖男人一對肩膀在抽風(fēng)一樣抽搐著抽搐著。
臘東梅看了看麻女人的臉,臉已經(jīng)不是臉了,她想到了爐膛里燒敗暗淡下去的炭塊子。
臘東梅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心里喊了一聲胡大啊。
臘東梅的店歇了三天業(yè)。這三天,麻女人的事情有了眉目。其實也沒啥處理的,她自己大雨天不注意安全,觸電是很正常的。房東哭喪著臉掏了兩千元埋葬費。麻女人的男人回老家給女人送埋體,去了就再沒來過青草鎮(zhèn),店里的東西是他兄弟雇車?yán)叩?,店門鎖起來了。
臘東梅靜靜睡在被窩里,聽雨水打在屋頂上,噼噼啪啪響。臘東梅說樓頂上到底是啥,為啥就不漏水呢?蘇龍說牛毛氈鋪著,瀝青澆灌了,還有排水管子,漏水才怪呢。
臘東梅望著頭頂看。這樓房剛蓋起時應(yīng)該還算是雪白吧,現(xiàn)在掛著幾個蛛網(wǎng),白色電線上爬滿了蒼蠅屎,有些地方還有腳印。臘東梅知道那是把鞋脫下來甩上去落下的,她的兩個兒子打起架來,也會拿鞋子追著打?qū)Ψ?,有時候用的勁大,鞋底子啪一聲就拍到了白灰屋頂上。
臘東梅說我要是知道她會這么快出事,我咋也不會跟她吵嘴啊!蘇龍說你們女人就這樣,心眼比針鼻眼兒還窄,有啥大不了的呢?臘東梅說細細地想,她也是個可憐人。你想想,每天天麻麻亮她就起來了,是我們這一排起得最早的,家里娃娃多,拖累大,又窮成那個樣子,她只能多掙錢了,一大家子人的,都得養(yǎng)活。蘇龍說誰都不容易,有辦法誰丟下老家跑到這里來,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臘東梅忽然爬起來,聲音也高了,你啥意思?還委屈你了是嗎?你心里放不下娘老子,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好像是我害你出來的。蘇龍一跺腳,你們女人啊,一個個都是糊涂腦子,跟你們真沒法說。轉(zhuǎn)身走了。
臘東梅重新癱在枕頭上,瞅著屋頂看,軟軟地說,都是真主的造化,真主給我們造化了生,也造化了死,阿訇講過,死是在生的前頭造化好的,這就是你的造化?。?/p>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空氣在默默浮動。
8
麻女人一出事,連著幾家鋪子的人都蔫蔫的,好像把大家的魂兒給勾走了一半。尤其臘東梅,很長一段時間都乏乏的,每天除了機械地起面蒸饅頭,別的上頭啥心勁都沒有。
其實這街上多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人,大家的日子還是照舊過著。這一排唯一的變化是,所有蒸饅頭蒸包子的店鋪,不再隨手把電繩子丟在地上走線,各家門口栽了小小的桿子,把電線高高地掛了起來,這樣一來整齊多了。
忽然一天,那緊鎖的門重新打開了,開始裝修,沙子、水泥、白灰、木頭板子,哐哐當(dāng)當(dāng)吵了幾天,一副東山王家干炒貨的牌子掛上去,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出現(xiàn)在店鋪里。
臘東梅舒一口氣,說這家店可算是租出去了呀!夜里臘東梅摸摸自己瘦了一圈兒的腰,感嘆日子真是快。順手再往下摸到了自己的身子,濕漉漉的,竟然有些渴。她悄悄地掀開蘇龍被子,把半裸的身子鉆進被窩,順手去摸蘇龍。蘇龍伸出的手有些硬,似乎想往外推,終究沒有推。但她有感覺,他的熱情不高,沒有從前那種大喜過望的歡迎,而是有些猶豫,用胳膊抱著她,低聲說小心娃娃聽著。
臘東梅像娃娃一樣嬌憨地笑著,一個勁兒往他懷抱深處鉆,說你啥意思,不想啊……把手探進黑暗深處去摸。摸到了,抓在手心里,有點失望,不是自己想象的效果。就趴在他身上,慢慢地用手撩撥。
青草鎮(zhèn)是小鎮(zhèn),白天逢集的時候,人流量很大,滿大街都是黑壓壓的人頭,人頭中夾雜著白花花的小圓帽,那是回民男女,也有小媳婦不戴帽子,搭的是粉色紫色藍色紅色的絲巾,這五彩的顏色就像給單調(diào)的街頭涂抹了一點鮮亮。
白天的喧鬧終究會散去,到了夜里就顯出安靜和清冷來,夜色也昏沉沉的。這樣的夜比老家的山村稍微亮一點,稍微吵一點,但還是寂靜的。只有大車路過的時候,巨大沉重的輪子碾著地面發(fā)出顫悠和嘶鳴。
可能墻那邊加了隔音板,又把連通的屋頂做了處理,現(xiàn)在那邊賣炒貨的小的口里夜里會不會折騰呢?那小伙子會不會打鼾呢?他們會不會吵架呢?反正從此什么都聽不到了。
臘東梅的努力沒白費,事情終究是做成了。但時間很短,臘東梅感覺自己的身子還沒有舒展開呢,蘇龍已經(jīng)喘著氣爬起來摸索找紙了。
站在大盆里洗大凈時,臘東梅感覺一壺接一壺的清水淋下來,把她身體深處的邪火給澆滅了,卻把內(nèi)心里沉睡的一些疑惑給喚醒了。洗完后她沒瞌睡,趴在枕頭邊抱著他的頭,問他咋了,身體哪里出問題了,不會是病了吧。
蘇龍有些害羞,但終究是點頭承認了,說身體不好,有勁使不上。說完忽然抱住了臘東梅,嘴貼著臘東梅耳朵,問,我有一天成了殘廢,你會嫌棄我嗎?
臘東梅心里忽然回蕩著一股熱辣辣的氣流,心情莫名地好起來,激動起來,一點都不失望,好像懷里的這個男人成了自己的兒子。她溺愛地抱著他,輕輕說你放心,我不會嫌棄,有病你就該早跟我說嘛,咱給你看就是,咱掙錢為的啥?還不是有個健健康康的身體,有了病咱就看,我不怕花錢。
蘇龍似乎被嚇著了,一下子坐起來。坐起來又溜倒,重重地擺手,不行不行,這算啥?。窟€值得去看?花那冤枉錢干啥?估計日子長了它自己就好了。
臘東梅又把手伸進被窩去摸了摸,像拍著孩子的小臉兒,拍了拍,說你給我耍麻達哩是不是?不怕,明兒咱就去看,青草鎮(zhèn)的醫(yī)院不行,太小了,咱去縣醫(yī)院看,關(guān)門陪你去。
三點鐘鬧鈴唱起來,臘東梅爬起來照舊蒸饅頭,等八點鐘已經(jīng)把九袋子面蒸了一半蘇龍才下來。祖兒也在,是六點鐘來的。臘東梅解下圍裙,說咱拾掇走吧,店叫祖兒看著。祖兒你操個心,下午肯定就賣完了,你要是想再發(fā)點呢就發(fā)上兩袋子面,要是撒懶就算了。
祖兒抿著嘴微笑,不說發(fā)還是不發(fā)。
臘東梅上去換衣裳,蘇龍跟上來拉住不讓換。蘇龍的臉勢怪怪的,說不去,看啥?這點病沒必要花錢,你錢多就自己看去,我可不去。你不知道,男人過了三十五歲都這慫樣子,我快四十歲的人了,不年輕了,還能像小伙子一樣嗎?這不是病,沒必要看。
臘東梅氣得笑,蘇龍的臉都黑了,鐵了心不去。
臘東梅想想,覺得蘇龍說的也是,也許這點病真不用看,也就不勉強了,但心里還是不寬展,總覺得不踏實。心里擱著事兒,下去揉饅頭時就顯得心不在焉,手腕子都是軟的。
祖兒在一邊偷偷看,手在面里頭,就用肩膀扛一下說,姐啥心事,說出來心里就寬展了。
臘東梅看她一眼,煩煩地說蘇龍的事兒,你不懂。
祖兒撲哧笑了,拿手去捂嘴,嘴角頓時染了一層面粉。祖兒是那種汗毛很多的女人,眉毛兇,嘴唇周圍和鼻子兩邊也生著一層毛毛的細絨,像男人的胡子。胡子上掛著面粉,她更顯得眉眼生動,竟然有幾分嫵媚。
臘東梅看呆了,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真的好看。
祖兒不自在了,輕笑,姐,認不得了?。?/p>
臘東梅幽幽地嘆氣,哎,死貨,你家里鬧得咋樣了?要不離婚算了,你說你真打算一輩子跟個瓜子過?你過的啥滋味???
祖兒心情頓時不好了,臉也黑了,用手背擦一把臉,一張臉又全白了,她不知道,幽幽地說我想離啊,可人家不離,我有啥辦法?
臘東梅嘴一撇,腿長在你身上,你想走,他們還能拿繩子把你拴?。?/p>
祖兒頭搖得樹葉一樣,說得輕省,三個娃哩,他們知道我舍不下娃娃,說離婚的話一個娃都不給我,叫我一個人滾蛋,你說我能就這么走嗎?瓜子我不稀罕,但娃娃是我身上掉下來的,我舍得全都留給腦子不正常的人?
臘東梅沒法回答,但靠住案板長長地嘆氣,人活著啊,都有個不容易哩,各家有各家的艱難,沒法說了,也說不清楚。
祖兒摸一把眼淚,說你姐現(xiàn)在是老板娘當(dāng)著,生意好得錢嘩啦啦往進來淌,娃娃長著哩,男人好得很,你還有啥不如意的呢?
祖兒的聲音哀哀的,含著無盡的悲傷。
臘東梅的心忽然就被這聲音穿透了,她覺得這一刻哀嘆的不是祖兒,而是她自己。她感覺祖兒都跟自己交了心,自己再瞞著那就是不把姐妹當(dāng)姐妹了。有時候女人之間是需要拿秘密交換秘密的,是需要拿彼此的秘密來鞏固和加深一些東西的——這一刻臘東梅忘了祖兒只是自己雇來的一個人手,她把她當(dāng)姐妹了。
臘東梅壓低聲音說死貨你哪里知道呀?他不行了,從前都是他纏著我,三五天不來一回就火氣大得很,每一回都是半個小時哩。這些日子不對勁了么,冷清得很。我先還沒覺意,這幾天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起不來了么,三五分鐘么……可不是病了,得去看看,他還不去,說男人上了歲數(shù)都這樣子。
門口一暗,有人進來買饃饃,神秘的交談頓時中斷。
顧客離開后,兩個女人之間卻再也沒有把談話持續(xù)下去,似乎有什么已經(jīng)橫著插了進來,橫在她們中間,那種情不自禁地讓人想要往外掏心里話的欲望就這么枯萎了。
臘東梅不想說,祖兒似乎也不想聽。臘東梅干活兒的間隙出現(xiàn)了好幾次走神,站在地上望著某一個地方出神。祖兒也顯得有些魂不守舍,一會兒捏著面愣愣的,一會兒又皺著眉頭苦苦地想什么。
夜里臘東梅給蘇龍念叨,祖兒遲早要叫那個瓜子男人給害死。蘇龍沒說話,似乎他某一方面不行,連談?wù)搫e的女人的興趣都沒了。
臘東梅終究抽空去了一趟縣城,把店托付給祖兒一個人照看,她到縣里一個有名的中醫(yī)跟前抓了幾副草藥背了回來。
臘東梅親自熬藥。每天下午,爐火上架著一個砂吊子,里面咕嘟嘟翻著灰糊糊的草根樹葉人參鹿茸枸杞紅棗,前后熬三次,需要一個半小時,臘東梅顧不得腰酸腿疼,頂著集散后滿地隨風(fēng)旋轉(zhuǎn)的破塑料袋,熬出一大碗紅呼呼的湯汁。她親自看著蘇龍喝下去才放心。
臘東梅花了一千多,蘇龍喝下了十幾副藥湯,發(fā)現(xiàn)效果不明顯,她也就灰心了。夜里摟著蘇龍,很豁達地說算了,我也想通了,女人要男人,無非就是養(yǎng)娃娃,咱現(xiàn)在兒女都有了,不行就不行吧,三五分鐘就三五分鐘吧,只要咱兩口子一條心往前過日子,只要三個娃給咱乖乖地長著,我就念知感了。睡吧睡吧,不行更好,以后我們都清凈。
臘東梅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一個人在自說自話,蘇龍始終靜悄悄的。她強壓著心里的難過,覺得黑暗里沉默的蘇龍更像是受了委屈的沒娘娃,她一把把蘇龍攬進懷里,手心摸索他的頭和臉,又掀起衣襟把奶頭壓在他臉上,希望這柔軟的部位能帶給他暖意。
從這以后蘇龍很少來纏臘東梅,慢慢地臘東梅自己也淡了,多虧了每天的活兒辛苦,滿滿忙活一整天,夜里頭挨上枕頭就睡,沒有精力想別的。不過臘東梅一顆心還是懸著,有時候想起蘇龍的病,就覺得煩,畢竟是一種病在身體里慢慢長著,叫人咋能踏實呢?奇怪的是蘇龍除了那方面不行,平時的生活起居倒是很正常,開著車東跑西跑,抽空兒也打打麻將,有時候興致好了,會湊到案板跟前來,看臘東梅和祖兒揉饅頭,聽兩個女人說話,偶爾也會給兩個女人講講他從外面聽來的事情。
祖兒愛笑,常常是蘇龍剛提起個開頭,她就笑,抿著雙唇,嘴角上揚,把肉肉的嘴唇抿成一條上翹的線,五官擠成一團,笑得彎下了腰。她不管咋笑,卻沒有聲音,這讓臘東梅想起麻女人,麻女人的笑是有聲音的,嘎嘎嘎,笑出的聲浪在耳畔回旋。
有時臘東梅會跟著笑一陣,有時臘東梅沒心情笑,也覺得蘇龍帶來的事情實在沒啥笑頭,但祖兒就是愛笑,好像蘇龍的笑話是專門逗她笑的,她不笑就對不住蘇龍這一番苦心。
臘東梅有點看不上祖兒這毛病,一個婦道人家,人家的男人一說話你就笑,還笑成那個樣子,有必要嗎?轉(zhuǎn)念想到祖兒的男人,就不脹祖兒的氣了。那男人據(jù)說祖兒嫁進門就是個瓜子,這些年除了和祖兒養(yǎng)了幾個娃,還能給祖兒啥?祖兒守著那樣的男人過日子,活得還像個女人嗎?還有女人的樂趣嗎?肯定是沒有的,臘東梅有點同情祖兒。
這淡淡的同情一直持續(xù)到半年后的一個下午。同情瞬間就轉(zhuǎn)變成了五味雜陳。
不知道是啥人打了舉報電話,說青草鎮(zhèn)的饅頭店用硫磺熏饅頭。忽然一天,幾個穿制服的人出現(xiàn)在門口。
當(dāng)時臘東梅在挽花卷?;ň硐鄬σ闊┬?,把面搟成案板一樣大的一張,然后撒上苦豆子沫,用刷子蘸著姜黃粉和一點點清油抹一層,狠狠撒幾把面薄,卷起來再切碎,一個一個用筷子壓著挽,泛著淡黃清香的小花卷很快就花朵一樣開了滿滿一案板。
這個祖兒,不知道今兒又啥事,死貨,一直鬧離婚,就是下不了決心徹底地離,一天天拖著,天天和男人鬧事兒,有時候挨了打就不來了。她不來,臘東梅一個人要干這么多活兒,臘東梅覺得累,就嘆了口氣。
門口一暗,擁進來三個人。但不像買饃饃的。臘東梅癡眼看著。
果然不是買饃饃的顧客,一個稍年長的和臘東梅說話,基本上都是他在問,臘東梅給他回答。兩個年輕的到處翻著看。案板后頭,壓面機背后,門背后,面袋子前后,幾乎把所有的角落都看了。翻出來半袋子蘇打粉,一包姜黃,一鐵桶苦豆子沫,一桶清油,沒有別的。
你饃饃里頭放的啥?
早在他們開始翻看的時候,臘東梅就已經(jīng)猜到了他們的來頭。嫂子那里經(jīng)常檢查呢,所以嫂子說那東西萬萬不敢往顯眼處放,要藏起來。
臘東梅說起面,放蘇打粉。不放別的?臘東梅說有時節(jié)起的不好,就加點泡打粉。中年人點點頭。
年輕人說,泡打粉?中年人說學(xué)名發(fā)酵粉,這個可以用。那沒有別的?中年人笑瞇瞇的,看著臘東梅的眼睛問。臘東梅搖頭,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堅決,沒有。
他們走了。臘東梅扶住玻璃門,忽然想哭,想起樓上床底下剩下的半箱子白色粉末。
馬家饅頭店里查出了硫磺。據(jù)說罰款了,事情很快就傳出來,在街面上流傳。
臘東梅望著馬家饅頭店,心里不高興,也不難過,隱隱約約覺得遺憾,那些人真是檢查得有些潦草,只查出了馬家一家,要是仔細查,這街上只要是賣大饅頭的,沒有人敢說自家的饅頭沒有熏制。
隔壁賣炒貨的小媳婦走過來,卻意外地跟臘東梅說了話。她拿眼睛環(huán)掃了一圈兒問,那個女人沒在啊?
臘東梅不明白,問,哪個女人?那個白臉的女人,她伸手在肚子前方比畫了一下,說就是你們店里幫忙的那個。
臘東梅說祖兒啊,她家里有事沒來。你和她熟?
小媳婦忽然嘆口氣,兩眼盯著臘東梅看。
臘東梅被這奇怪的目光看得渾身發(fā)毛,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對了這樣吸引人,趕忙低頭也看,難道是衣裳穿反了,還是紐子系錯了,或是褲腰帶出來了?都沒有。
你還把她留在店里?要是我早就攆走了!小媳婦忽然惡狠狠地說,還跺了兩下腳。有人在門口看貨,她趕緊走了。
留下臘東梅,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干啥才好,就站在風(fēng)里看風(fēng)。
青草鎮(zhèn)常起風(fēng),跟老家山窩窩里的不一樣。老家的風(fēng)輕的時候搖得楊樹榆樹葉子輕輕動,起大風(fēng)的時候?qū)γ娴纳筋^上有旋風(fēng),旋風(fēng)從頂一溜煙地跑下來,沿著土路跑,跑著跑著小了,瘦了,消失了。和青草鎮(zhèn)的風(fēng)比,老家的風(fēng)帶著土腥味兒,更粗、更硬、更干燥。
這里的風(fēng)叫人咋說哩,有時節(jié)覺得就不像風(fēng),像個啥說不清楚。她幾乎每個傍晚清掃衛(wèi)生時都要隔著玻璃門看一會兒,風(fēng)從哪里來的,不知道。風(fēng)來的時候沒有蹤跡,只有那些破爛垃圾跟著風(fēng)亂跑的時節(jié),才知道是風(fēng)來了。這里的風(fēng)給人的印象就是垃圾、破爛和飛揚起來很惱人的爐灰。給人滿鼻子廢水的臭味,滿地大小便的臭味,爐灰的嗆人味兒和滿街新貨留下的氣味。還有,青草鎮(zhèn)現(xiàn)在又添了拆遷和新蓋的味兒,滿大街都是瓷磚水泥沙子。
這一刻臘東梅望著風(fēng),她忽然有點懷念老家的風(fēng),那風(fēng)里是莊稼的味兒、草木的味兒、炕眼洞里燒牛糞的味兒、家常日子的味兒。
為什么要攆走祖兒?炒貨小媳婦和自己并不熟悉,好像祖兒也從來沒有去那邊走動過,小媳婦和祖兒有仇?小媳婦這話是信口胡說呢,還是背后有啥來頭?
9
大兒子考到縣回中了,臘東梅和蘇龍一起送娃入學(xué)。蘇龍擰著方向盤,臘東梅在副駕座上,后面放了鋪蓋,被子褥子毛毯枕頭加洗臉盆子暖壺,塞了滿滿一車。兒子夾在一堆行李中間,懷里緊緊抱著大書包。
兒子偷偷觀察前面那一對男女,他們很少說話,男人專注地開車,女人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看。
蘇龍說現(xiàn)在娃娃念書啥都有,零花錢也不缺,我那時節(jié)自行車捎了個破鋪蓋卷兒就進縣城了,父母在地里忙著割糜子哩,哪有時間送我?感嘆著扭過頭來看一眼,說兒子你要好好學(xué)記住了嗎?不該去的場所不要去,啥歌廳網(wǎng)吧都不許去,你就給我乖乖念書。
兒子嘟著嘴沒說話,倒是狠狠地白了老子一眼。
兩口子把娃安頓下來就離開了。臨走臘東梅看到兒子眼里淚汪汪的,就捏住他胳膊摸了摸,悄聲說媽不會離婚,媽鬧活的目的就是叫他跟那個女人斷了,只要斷了媽就不鬧了。
兒子咬著嘴唇低頭看腳,不點頭也不搖頭。
出了校門,臘東梅打了個出租到車站,坐了班車回到青草鎮(zhèn)?;氐降昀锼o二兒子和女兒穿上新衣裳,又坐班車出門。蘇龍的車回來了,他觍著笑臉湊上來,老婆,想去哪里,我送你們么,咋能叫老婆大人多走路呢。
臘東梅不理,拽這娃就要走,偏偏娃不愿意走路,哭著要坐爸爸的車。臘東梅把他們?nèi)M車廂,自己也上了車。車一路開回了老家。
公公婆婆都在,臘東梅發(fā)現(xiàn)婆婆還是老樣子,好像更虛腫了一圈兒,公公蜷在被窩里,初冬才到,他已經(jīng)不敢出門隨便走動了,秋冬之交他最怕肺心病復(fù)發(fā)。
臘東梅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瞅著老人看,看著看著她視線花了,看到眼前是三個婆婆四個公公,三四張帶蓋頭的白頭,五六張拘得青紫的臉面。臘東梅低頭,淚水簌簌落在膝蓋上。她扯起婆婆擦爐子的黑抹布擦手、擦臉,從哽咽里掙脫出嗓子來,說大、媽事情我已經(jīng)在電話里跟你們說了,就是這么個事,你們給個口喚吧,你們讓我走我就走,你們要是還當(dāng)我是蘇家的媳婦子,你們就拿個公道,今兒當(dāng)著我們的面把事情做個了斷。
兩個娃一回到老家就瘋了。青草鎮(zhèn)雖然大,但不自由,他們一回來就跑出去了,看奶奶喂的珍珠雞,逗弄紅眼睛兔兒,在老崖跟下刨土土。
公公慢慢地坐起來,靠著墻角坐了坐,可能不舒服,又順著墻根慢慢地溜倒睡在枕頭上。
臘東梅知道真正能起作用的是婆婆,公公屬于老好人,不能指望他有什么狠主意。
婆婆把一籠子洋芋倒在地上,在一個盆子里淘洗,一個一個地洗,洗完了,又開始削皮。
臘東梅沒幫婆婆,她第一次像個親戚一樣坐著看婆婆干活兒。
想起十幾年前,自己嫁進這個家門,從此在婆婆面前就沒有閑過,不是忙外面地里的活兒,就是做家務(wù)活兒,做人媳婦的,日子永遠沒有清閑的時候。做女人的,憑啥這么苦辛呢?
婆婆削的洋芋放了一盆子,放不下了,又放進另一個盆子里。
臘東梅打破了沉默,她說媽,我進門十七年了,給你蘇家養(yǎng)了三個娃,有兒子也有女子,我像驢一樣下苦,這些年沒有功勞,苦勞總是有一點點的吧?我不敢想多要,只要你們當(dāng)老人的能說一句公道話。
婆婆軟軟地抬起頭,好像她脖子里沒了筋骨,那顆沉甸甸的腦袋沒什么來支撐,所以不敢用力,一用力就會嘎巴一聲從中間斷裂。
婆婆慢慢地搖著頭,說你們都是奔四十的人了,又在外頭能掙錢,就不得了,誰還把我們一對老死人當(dāng)老人尊抬哩?你們的事,我們管不了,也沒精力管,你們自己看著辦。
臘東梅不覺得失望,其實這結(jié)果她早就能預(yù)料到,老人的話沒有錯,她和蘇龍都奔四的人了,這事兒還真的需要老人做主嗎?
之所以回來鬧,是她實在沒辦法沒主意了,只要是一棵草就想抓住了求救才來的。
忽然,呸一聲響,婆婆朝蘇龍的臉吐一口唾沫罵,沒羞恥的東西,有家有舍的,不好好過日子,是吃飽了撐的還是腦黃子脹得難受,胡跳騰啥哩?好好的家非得跳騰散了心里才好受嗎?
臘東梅知道婆婆這一口痰是蓄積了好一陣才攢起來的,亮燦燦的一團順著蘇龍的眼眶往下滑,一直滑過下巴,落到膝蓋上了。
蘇龍孝順,不跟他媽脹氣,站起來嘿嘿一笑,說媽,誰沒好好過日子???好好過著哩。
咣一聲響,婆婆手里的切刀掉在地上。婆婆說滾,都給我滾,看你們回去咋鬧鬧去,我們眼不見心不煩。
被窩里的公公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人抽成了一疙瘩。
離開老家回青草鎮(zhèn)的路上,臘東梅臉色平展展的,好像心里完全不計較了,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
夜里臘東梅坐到蘇龍枕邊,說我想通了,我們離,三個娃我要一個,我一個女人家三個都要我抓不大,存折里的錢,我們一人一半,店你愿意就給我,不愿意我走,我們好和好散。臘東梅一直很冷靜,最后那個散字出口,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落下了淚。沒開燈,蘇龍看不到她的淚,她也不擦,任它悄悄地流。
蘇龍把臘東梅攬進懷里,胡子茬摩擦著她的臉。臘東梅不掙扎,靜靜地坐著,但很冷,冷得像一塊石頭。臘東梅慢慢推開這個熟悉的身子,聲音在黑暗里慢慢擴散,你會比我過得幸福,你們兩個那么愛,不像我沒腦子的半瓜子一個,就知道下苦掙錢,到頭來沒下場。
蘇龍又把她抱進懷里,說你鬧些日子也就夠了,今兒還親自鬧到老人跟前去了,也算是把我的臉打盡了,你還要咋?再說,一對老人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你這一鬧他們肯定心里會吃力,你真是忍心。
臘東梅忽然拿頭頂著蘇龍的胸膛狠狠地撞。她撞得那么重,恨不能把他給撞死,把這胸膛給撞破,她揪住他頭發(fā)狠狠地扯,手腕子卻酸軟了,那些半寸長的頭發(fā)就亂草一樣在手心里滑過。臘東梅說我有啥不忍心的。我做錯啥了我,你們把不要臉的事情干下,到頭來我不是人了,我成壞人了。
把兩個娃娃嚇醒了。老二開了燈,傻傻瞅了眼他們,不言語又倒頭睡了。女兒哇哇大哭,撲進臘東梅懷里,小小的身子顫抖不停。
臘東梅一直強撐著讓堅硬的那顆心終于軟了,她抱著女兒嗚嗚哭了起來。
離婚這兩個字真的從嘴里說出來,她才真正知道它們的分量,那么重,重得要壓垮她整個人。真的離了,好好的一家人,就得分開,蘇龍肯定是跟祖兒在一起了,自己呢,帶著娃娃過,日子會好過嗎?要是再往前走一步,誰知道遇上的男人又是啥樣的?她和他可是一起走過了十七年啊,想不到半途上會出這種變故,以后遇上的萬一也是這個樣子呢?男人的心誰能保證呢?難道還能再離婚,再嫁?
她摸著自己的臉,這幾個月一直鬧,天天裝著一肚子氣,吃飯不香,睡覺也不香,她瘦得厲害,像被誰的手狠狠捋了一把,臉瘦成了薄薄的一片兒。
離婚,真的像嘴上說說那么容易嗎?只是把存折里的錢一分為二那么簡單嗎?她徹夜醒著,前前后后地想,一會兒覺得一切都舍得,一會兒又想起和他一起過過的這些年。說實話,這個男人對自己是不錯的,剛結(jié)婚那會兒尤其疼,有些疼惜,是刻在心里忘不了的……可是他為什么還要這樣?既然心里裝著我一個人,咋又能裝下另外一個女人呢?他如今還能對著臘東梅說心里有臘東梅,舍不得離婚,但要他痛痛快快離開祖兒,不要再和她來往,他又猶豫不決,男人都是這毛病嗎?還是只有自己的男人是這樣?
這些年在青草鎮(zhèn)住著,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兒她眼里看著耳里聽著,真的見了不少,也不算是那種特別沒見過世面的窩囊女人,但那時候總覺得那樣的事情只會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永遠不可能在自己身上上演。誰能知道其實早就發(fā)生了,祖兒來這里一年半,他們早在一年前就好上了。其實滿街的人都知道了,都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地議論呢,只有她臘東梅一個人還蒙在鼓里,要不是隔壁的小媳婦那句話點醒了她,她真不知道自己這冤大頭要做到哪一天。
現(xiàn)在明白了,回頭去想,從前不經(jīng)意的,不理解的,現(xiàn)在恍然什么都明明白白了??墒沁@種明白,多么讓人心疼??!自從祖兒來了,蘇龍喜歡繞著案板轉(zhuǎn),跟她們說話,說話的同時總是愛往祖兒臉上看;祖兒總是抿著嘴笑,笑得羞澀,臘東梅還以為她是真的靦腆呢;祖兒隔三岔五有事不來,恰恰這時候蘇龍就有事跑出去了,誰知道他們躲在哪里見面呢?可笑自己還為蘇龍的身子擔(dān)憂,給他熬草藥吃,吃了那么多,都是為了啥呀?臘東梅覺得那口氣又冒上來了,堵在胸口就要爆炸,她說離婚,堅決離婚,要是不離我就不是我先人養(yǎng)出的女兒,我就不姓臘!
臘東梅兩口子一面鬧離婚,一面做生意,無論如何人還得活下去,錢還得掙,這個家一天沒散,活兒就不能停。臘東梅恨著一口氣,人瘦了,干起活兒來卻更厲害了,從前祖兒在最多起到十三袋子面,現(xiàn)在她起十四袋子、十五袋子。好像她跟那些面有仇,要拿它們來瀉火報仇。她不央求蘇龍幫忙,咬著牙抱起一袋子面嘩啦倒進面缸,搭籠的時候三四層子,一口氣摞上去。現(xiàn)在她更喜歡做的是挽花卷,一個人面對一案板面,慢慢地挽,像開花一樣挽出滿滿一案板的小花卷,然后把它們架在火上去經(jīng)歷蒸汽的淬煉,最后變得豐韻飽滿,真的像盛開的花兒一樣面對著買饃饃的人。
花卷太小,一鍋子八九層子也只能蒸半袋面的量,這樣一來,一整天從半夜開始到晚上關(guān)門睡覺,她幾乎一刻都不閑著,都在忙面活兒,屋子里整天升騰著一股香香的面味兒。
生意好得出奇。臘東梅卻沒了數(shù)錢的興趣,每晚很晚才爬上樓,把錢匣子丟進蘇龍懷里,看著胖了一圈兒的蘇龍抱著那個匣子一張張數(shù)。臘東梅瞅著他,心里一陣悲涼。真是奇怪,同樣是離婚,她心里的世界黑暗得伸手摸不到前方,他居然發(fā)福了,難道他心里就空蕩蕩的狗舔了一樣,什么事兒都不放在心上?
蘇龍欣喜地叫,一千二,今兒掙了一千二百元啊,老婆老婆你真?zhèn)ゴ?,你知道嗎?你一天就掙了一千二?/p>
臘東梅疲憊地笑笑,慢慢睡到枕頭上,說你看著存去吧,我現(xiàn)在看著錢沒有那么愛了,那時節(jié)我就想多掙錢,多多地掙錢,可是我現(xiàn)在真的不愛錢了。掙那么多錢,好是好,可是,把家掙散了,把心掙涼了,把人也掙散架了啊!
10
要離開了,臘東梅看著蘇龍把小鍋爐搬進屋,她過去把鼓風(fēng)機的電線纏起來收到一起,把插板子也收起來,然后她拿笤帚掃那一片子地面。
蘇龍有些不耐煩,說你掃那干啥?吃飽了沒事干手閑得難受嗎?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緩著,你給咱好好地緩著。
臘東梅不理他,她掃得很認真,一下一下輕輕掠過,用高粱穗子壓著塵土,不叫灰塵揚起來。掃成一個小小的墳堆,然后用簸箕攬了。沒去平時隨意倒垃圾的地方,端著一簸箕爐灰一直走到街那邊的垃圾箱跟前。看著一簸箕灰塵全部倒進垃圾箱里,這才磕干凈簸箕,轉(zhuǎn)身慢慢往回走。
邊走邊看街景。來這里前后七個年頭,七年里她從來沒時間,也沒心情,這樣慢慢地好好地打量過這個地方。
這地方叫青草鎮(zhèn),為啥叫這么個名字呢?好奇怪啊,難道是滿大街都長滿青草嗎?看看陡然擴了一半的馬路,再看看左邊那些早年的二層門面房,再回頭看右邊新冒出來的這些規(guī)劃整齊、外形和顏色統(tǒng)一的新樓,哪里能看到一片青草呢?事實上夏天的時候,樓后的那條鄉(xiāng)道上有草,可是卻不青,被塵土污染得要多臟有多臟,葉片白蒼蒼的,簡直算不上青草。
據(jù)說那新的街道正式開通后,青草鎮(zhèn)的集市要挪過去,這一片屬于老街了,而且可能緊跟著也要拆。反正拆不拆,拆遷后又會是什么樣子,她都看不到了。醫(yī)院的醫(yī)生古怪得很,嘴緊得很,不管咋問都不告訴她,這病究竟還能活多長日子。倒是一起住院的幾個病友給她分析過,說情況好的話能活一到兩年,那要是情況不好呢,她沒敢再往下問。
蘇龍把東西都歸置進屋門,就要鎖門了,臘東梅過來阻攔,說要進去再看一眼。蘇龍跟在身后想攙扶,臘東梅伸手在背后擺擺,不要他扶。她看得很慢很細,看了迎門擺著的那個大案板,那上面他們放過多少饅頭多少花卷呀,熱騰騰的饅頭,泛著苦豆子香味的花卷,里面的案板上,她起了多少面,又揉了多少面呀!可惜沒做個記錄,和面機和壓面機太舊了,使喚的時候沒注意,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它們真是太舊太老了,好多次都想著淘汰了買新的,想想又舍不得那筆錢,現(xiàn)在不用換了,她這輩子是用不上了。
臘東梅伸手摸了摸三根搟面杖,從長到短,像親弟兄一樣的它們,緊緊挨在一起。多么像她的三個娃呀,一個比一個大一點,長短之間過渡得那么自然,那么和諧,沒有一點突兀。她最后把最短的杏木搟杖捏在手里。
都盤給人家了——蘇龍看見了阻攔——你呀,搟了多少年,還沒搟夠嗎?
臘東梅本來想帶上它,聽了這話又松了手。她現(xiàn)在很聽蘇龍的話,有時候想聽,就溫順地聽著,即便不想聽的時候,她也不會像過去那樣頂撞了。尤其溫順的時候,她會禁不住地想,這一刻的自己,是不是像祖兒一樣乖巧。
上樓梯的時候臘東梅還是不要蘇龍攙,一步一步往上走,她穿的是腳跟平平的膠底鞋??墒沁@膠底鞋怎么那么重呢?每邁上一步,她都覺得要花費十倍的力量。汗悄悄滲出來,后脊背濕透了。她咬著牙走,她就不信,這上上下下走了那么多年的樓梯,還能把她給難住。
一共十九個臺階。這個數(shù)目臘東梅就是閉著眼也記得清。
初來的時候沒少磕碰呀,也曾摔倒過,后來徹底熟悉了,半夜三點下樓的時候舍不得開燈,能摸索著一路平平穩(wěn)穩(wěn)地下到樓底。她那時候是個多麻利的小媳婦呀,把個小店開得紅紅火火的,錢每天嘩啦啦往店里淌哩。
麻女人看著眼紅,一定是看著眼紅,才處處找她麻煩,她們大大小小明里暗里沒少糾紛,細想起來,還不都是為了生計呀?那時候是有些恨她的,但現(xiàn)在回頭想,她和自己一樣,都是為了過上一份好日子呀,可憐她已經(jīng)口喚好幾年了。
蘇龍看著臘東梅總算是邁上了最后一個臺階,他悄悄舒一口氣,這個犟女人??!這輩子吃虧就吃在她那不服輸?shù)钠馍狭耍@都啥時候了,還有心勁看這里。住在這里的時候常常抱怨說不好,天天夢想著換一家大點的店面,最好能把大人和娃娃隔開睡,夜里聽不到隔壁搖床的聲音,晚上兩口子想什么時候親熱就什么時候親熱,再也不怕娃娃撞見。
就在他背過身擦眼淚的時候,臘東梅的腿忽然軟了,軟得撐不住身子。她瘦弱的身子像一片驟然離開樹枝的葉子,輕飄飄順著樓梯往下滾去。
下落的過程中,臘東梅聽到了風(fēng)。
青草鎮(zhèn)的風(fēng),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在散集后空蕩蕩的街上,裹著紙片塑料袋滿街游蕩,一直從街頭吹到街尾。風(fēng)嗚嗚咽咽地叫著,是那么大,簡直要把整個青草鎮(zhèn)都給卷起來帶走。
責(zé)任編輯 丘曉蘭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