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瑤
那天我十一歲生日,沒有任何人會記得我的生日。母親那天有些難為情,臉色特別難看,眼睛總是躲躲閃閃,隱約有一絲憂慮。她怕我漏風(fēng)的嘴巴說出與生日有關(guān)的字眼,那樣會很唐突和讓她難堪。拮據(jù)的母親買不起生日禮物,哪怕是一包小小的爆米花。
作為母親,自己兒子的生日哪會不記得?除非是撿來的娃。她是舍不得花這個冤枉錢,年年如此。我習(xí)慣了母親的摳門。
從記事起,失望像一條響尾蛇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無數(shù)個夜晚在我的夢里發(fā)出“嗖嗖”的響聲,緊張得讓我喘不過氣來?;蛟S母親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失望。
那天一大早,我偷偷往自己的書包藏了半斤左右的包谷籽,泛白的帆布書包有些沉,破了封皮的書本我只能放在上面了,以作掩飾。以前,我是一點不敢偷偷拿家里的任何東西的。早上起床的時候,我特意把尿撒翻廁所半人高的隔欄,兩只豬玀以為天降雨水,在狹窄的豬圈里興奮了半天,我以這種下作的方式表達我小小的抗議。當(dāng)我左手提著褲子,右手背輕輕揉掉黏糊在眼眶的眼屎,身心終于松弛下來。東方已經(jīng)露出了白肚,一縷縷從圭河慢慢升起來的霧氣縈繞木樓,這是個不錯的早晨,我卻突然感到非常的窩囊。跟在我身后的小狗被我一腳踹到陽溝下,它對我突然的發(fā)火感到莫名其妙,帶著憤怒跑開了。
應(yīng)該給自己過一個生日,哪怕給自己一個小小的驚喜。
我貓著腰鉆進谷倉,手忙腳亂往書包塞包谷籽的時候,臉熱乎乎的,估計像熟透的紅蘋果了,輕輕一觸就會落到地上。我連忙做了幾個深呼吸,平靜狂亂跳動的心臟,眼睛一刻不敢離開谷倉那扇厚實的木門,生怕母親突然間推開。早之前,我也冒出這種想法,比如偷偷從母親的錢包抽兩張小面額的紙幣,或者把牙膏擠到廁所,留下牙膏皮到學(xué)校圍墻外的爆米花店里,換包爆米花,最終我的想法僅僅是想法而已,沒有付諸行動。一直以來,我都是個膽小的孩子,有上千種的想法也只能熄滅在萌芽狀態(tài)。母親的聲音稍微大一點,我都怕小小的不恥想法暴露在陽光下。
作為家里的長子,我得為弟妹樹立表率作用。可是今天,我無論如何要做樁大事,一定要把包谷籽變成香脆的爆米花,給自己慶賀生日。爆米花雖然簡陋了一點,但對于我來說算是奢侈的禮物了。整整一天,我連上廁所都背著書包,我怕那些包谷籽一不小心就長著腳跑了。中午吃著從家里打包來的冷飯時,我特意把書包吊在脖子上,莫名其妙的重使得我的脖子發(fā)酸,再酸我也得死死的把書包吊在脖子上,我怕班上那幾個搗蛋鬼拿我的書包當(dāng)皮球踢。只要一踢,那些包谷籽肯定會散落一地,那樣我的心就像被捧著袒露在陽光下翻曬一般,秘密暴露無遺。那幾個搗蛋鬼經(jīng)常合伙來欺負我,趁我不注意會把一只癩蛤蟆放進我的書包,我恨死了他們。
一直挨到放學(xué),我的手都快把包谷籽捏出水來。大把大把的夕陽斜斜的擠進教室,如果你有閑心慢慢的觀察,細小的灰塵在光柱里如炊煙般曼妙。
同學(xué)們鳥獸散了,我才慢騰騰走出教室。我再一次伸手摸了摸顆粒飽滿的包谷籽,它們乖乖的躺在我的書包里,我的心方才安靜下來。用不了多久,這些粗糙、刺手的包谷籽就要變成香脆誘人的爆米花。想到這里,爆米花的香味已經(jīng)使我滾動了數(shù)次喉結(jié),腮幫子發(fā)酸,大口大口的唾液咽到肚子里。
喉結(jié)滾動發(fā)出不易察覺的聲音,這種制作快樂的聲音讓我難受極了。
我掩飾著竊喜,顛著小腳跑到學(xué)校圍墻外的爆米花店,過分的激動使得我的雙腿有些不協(xié)調(diào),跑起來的姿勢窘態(tài)百出。從學(xué)校大門直線距離不過二十米,而走過去則要繞一段圍墻,其間還要跨越一道小壕溝。我基本上是跳過小壕溝的,書包里的包谷籽也在歡快地跳動,發(fā)出歡快的聲響。我跳過去的那一瞬間,有幾粒包谷籽掉進壕溝。我想,它們是非常幸運的,成不了爆米花的那幾粒包谷,一定會長出嫩芽,在春天里蓬勃生長,像塵世間無處不在的生命。
圍墻外的那家爆米花店,活生生折磨著我們。常常在我們上課的時候,“砰”得發(fā)出一聲悶響,噴香的爆米花香味越過圍墻,向教室陣陣襲來,教室里學(xué)生的眼睛會朝圍墻外望去,放肆地吞著口水。
學(xué)校意見非常大,找老頭交涉,爆米花店的老頭正在擺弄水桶一樣冒著熱氣的悶罐,前去交涉的老師捂著耳朵躡手躡腳靠近老頭,老遠就示意老頭停下,生怕“砰”的一聲,把膽子嚇破。
老頭不準任何人靠近他悶罐一樣的機器,吊詭得很,給人感覺很兇,人們?nèi)ベI爆米花只能隔著半人高的門欄。老頭寡言,很多人想知道老頭還有什么家人?他的家人在哪里?老頭的語言只局限于賣爆米花之間的交易,再多的信息像墻角那只悶罐,沉默如初。
一兩年時間了,老頭像個黑色的影子存在于學(xué)校圍墻外,只有聽到一聲悶響,或者吃著香噴噴的爆米花的時候,人們才想起原來有個老頭就在我們身邊。
老頭的身世是個謎。大部分時間,只有影子陪伴著老頭。
學(xué)校派去交涉的老師隔得老遠的距離與老頭進行手勢的交流,從老頭的手勢大致知道是答應(yīng)在上課時間絕不弄出半點聲響,可過不了多久,那聲悶響總是不選擇時間地響起。每次發(fā)出悶響,老師都皺著眉頭,不得不中斷正在講解的課程。
慢慢的似乎成了習(xí)慣,習(xí)慣了就自然。只是每次響起的時候,我們都會不約而同的滾動喉結(jié),不大的教室會有小小的躁動。
我跳過小壕溝的時候,特意往學(xué)校門口看了看,我們班的學(xué)生早已兔子般跑得沒了影子,幾個高年級的學(xué)生看到我滑稽的樣子笑了。難道他們也有我今天類似的經(jīng)歷?我不想去猜了,以最快的速度到達目的地。
說真的,老頭的那只悶罐釋放著強大的魔力,吸引著我們小屁孩。我曾費了吃奶的勁偷偷爬到圍墻上,窺視著老頭一瘸一拐把包谷籽和一丁點糖精放進悶罐,如何劈開柴火如何給悶罐加熱如何制造出放炮般的響聲,讓干癟的麻布口袋魔術(shù)般裝滿爆米花。這一連串的動作是嫻熟的,老頭全神貫注,完全沒有想到在墻上會有一雙偷窺的眼睛。那一聲震耳欲聾的悶響,帶著沉悶、壓抑,一大股熱氣沖上墻頭,突來的巨響和騰起的熱氣差點把我掀落墻下。
老頭是個瘸子!這一驚天的發(fā)現(xiàn),讓我小小的心里充滿興奮。
我把所看到的細節(jié)添油加醋,用上極度夸張的形容詞向我們班的同學(xué)炫耀,我當(dāng)然省略了我差一點從圍墻上跌落的細節(jié),他們除了聽到沉悶的響聲和偶爾吃上爆米花外,根本沒見過炸爆米花的細節(jié),更不會想到一個瘸子會把爆米花弄得香噴噴的。我多了這一丁點的見聞,使得我在班上的地位稍稍有所提升,幾個比我年紀稍微小的同學(xué)圍著我屁股后面轉(zhuǎn)。他們也想去偷窺炸爆米花的細節(jié),更多的是想看看瘸子,可他們不敢爬上圍墻。
我捂著書包基本上是闖進小店的,老頭隔著半人高的板壁竊笑,他肯定知道了我小小的心思。
“像餓死鬼投胎,小心跌進我的火塘?!崩项^說:“你要買爆米花?”
“……”我抬頭看了看老頭,這個干瘦的老頭并不像老師們說的那樣兇,倒給我一種親熱感。他朝著我笑,正因為老頭表現(xiàn)出來的熱情,我倒是變得更加拘謹,我事先準備的一大堆詞語忘得一干二凈。
我捂緊書包,心跳動更加厲害了。那一刻,我真想打退堂鼓轉(zhuǎn)身跑開。
這家爆米花店,其實就是牛毛氈搭建的棚子。說是店鋪,有些夸大了。老人工作的地方就在里面,半人高的板壁遮住黢黑的悶罐,根本不準小孩接近。外面不足三米的地方則是他的展示廳,擺放著屈指可數(shù)的幾小包爆米花。中間懸吊一只白熾燈,基本上要到晚上才打開,大部分時間屋子是暗黑的,只有客人來了,老頭才拉開圍墻邊的開關(guān)。
老頭一瘸一拐拉開了燈,看著臉色紅紅的我。見我捂著書包不說話,他打開了一小包爆米花,并捏了幾粒送到我的嘴邊。誘惑太大了,我來不及細想就張開嘴巴接住,差一點就咬上老頭的手指。打退堂鼓的想法在那一瞬間全部崩潰,我邁不動腳步。
老頭的手指帶有焦味,伴隨甜膩的蔗糖氣息。他捏著爆米花送到我嘴邊的時候,我已經(jīng)聞到了,這種味道是相當(dāng)好聞的。我認真打量了這只粗糙的手,竟然可以把包谷籽變成爆米花,在我十一歲的世界里,這只手,恍若神仙之手。
“我看了,你是最后一個回家的孩子。”
“嗯?!蔽疫€在低著頭。
我知道老頭在明知故問,他在沒話找話說,或許我是他今天最后一個顧客。他并沒有像人們所說的沉默寡言,他試圖打破尷尬的局面。老頭一直在注視著學(xué)校門口,每天或多或少的有學(xué)生跑來買爆米花,今天是個例外,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之外的其他小學(xué)生了。
中午那頓午飯是母親打包給我的,又冷又硬,每天這么吃,我都快煩死了。那時,我們的中飯都是這樣解決的,每個學(xué)生都從家里包飯去學(xué)校,也有家庭困難的,書包里塞兩個紅薯,只要填飽肚皮就行。挨到下午放學(xué),肚子早就發(fā)生了抗議,剛才咀嚼在嘴里的爆米花引發(fā)我肚子里的酸水,好像有一股泉水就要冒出來了。
我打斷老頭的沒話找話?!澳懿荒軒臀野寻茸颜ǔ杀谆ǎ俊蔽野褧e了起來,送到老頭面前。
“你可以直接買兩包解解饞?!崩项^并沒有接住我的書包,他猜不透我要干些什么,或許到現(xiàn)在他都想不到我會直接帶著包谷籽來的。
“我沒錢?!甭曇舻偷弥挥凶约郝牭靡?。我的身上從來沒有過一分錢,母親太扣門了,從來不給。事實上母親也沒有多余的一分錢給我花銷,這使得我在同學(xué)們面前抬不起頭。我們家太窮了,父親是個道士,沒有太多來錢的本事,只有寨子里死了人才會請他這個道士去念經(jīng),也就是圭研常說的唱菩薩,換得幾塊唱經(jīng)錢,有的喪事家屬窮得拿不出錢就送包谷、土豆。父親回到家里,幾塊錢往往會被母親全部收走,開學(xué)季才會摸索著把藏著的錢拿出來給我繳納學(xué)費。
我暗自罵父親是個窩囊廢,唱場菩薩下來可以偷偷藏一塊錢,然后到鄉(xiāng)場上去犒勞一下自己,比如去吃一碗油汪汪的米粉,再加上二兩米酒。父親真的不敢,隨著弟弟的出生,家境越來越拮據(jù)了,他好的那口煙,都被戒了。
“那咋辦?”老頭皺了眉頭。
看到老頭有些難為情,我倒是很豁達地說:“用一半的包谷籽抵錢,我只要一半的爆米花?!钡业穆曇艉艿?,不曉得老頭聽到了沒有。
“五毛錢,難道都沒有?”老頭一瘸一拐差朝我走來,并矮下身子。
老頭的臉快湊到我頭了,我看到溝壑很深的皺紋,皺紋里面藏著很多柴火煙灰。眼睛倒是有神,狡黠的樣子,我忙著躲開他的眼睛。
“要不包谷全部給你,換一包爆米花?”我有些低三下四討好老頭了。
老頭轉(zhuǎn)身一瘸一拐走進他里間去了?!拔?guī)湍阏??!崩项^又轉(zhuǎn)身對我說,“但有一個條件,你得答應(yīng)我?!?/p>
“什么條件?”只要能弄到爆米花,別說一個條件,兩個、三個條件我只要能做到的都答應(yīng),我淌著口水忙問道。
老頭顯得有些沉重,說:“我死后,你一定叫你父親給我唱場菩薩。”父親是圭研有名的道士,除了念經(jīng)外,還真的不會干其他的了,唱菩薩是他的專業(yè)。
這個條件對我來說相當(dāng)?shù)暮唵巍N視f動父親的,況且老頭又不會馬上死掉,我想在未來一段時間里,我會慢慢做通父親工作的。
我忙對老頭說,這個條件根本算不上條件。真到那一天,我都可以出師了。我自吹自擂起來,我說父親肯定會把所懂的道經(jīng)全部傳授給我,我是家里的長子,不傳授給我,難道還會傳授給弟弟?
老頭聽后格外的高興,他的眉毛仿佛就要跳了起來。顫抖著打開悶罐,把我遞過去的包谷籽全部倒了進去,特意多加了幾粒糖精。生火、旋轉(zhuǎn)悶罐,還邀請我走進他的里間。
那個下午,我成了老頭最親近的傾訴對象。
“我年輕時也學(xué)過唱菩薩的,只是這個夢還沒開始做,就醒了?!崩项^喃喃自語,像是對我說,又好像不是對我說。他的眼睛噙滿淚水,渾濁的望著天空。
“為啥呢?”我打斷老頭的話,“為啥子不好好學(xué)藝出師?”
老頭搖了搖頭,顯得很無奈,突然意識到不該給我談這個話題。他說,“小屁孩,說了你也不會懂,還是不說了?!?/p>
知道了一半,我有些不甘心,纏著老頭一定要說出后面的事情。我看到了他有眼淚在閃動,我也拉下了哭腔。人性脆弱,只要眼淚一出,很多事情就好辦多了,仿佛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老頭搖動的悶罐慢了下來,重重嘆了口氣。等待故事開啟,我顯得有些急不可耐,我搬了只凳子坐在老頭側(cè)邊,等待他說出夢醒的理由。
老頭用瘸腿狠狠跺地:“都怪自己上了師娘的床?!彼f得非常費勁,聲音低沉,像蚊子在哼。
老頭眼睛紅腫,我知道他憋屈這句話半輩子了,今天勇敢說出來,仿佛卸下身上的重荷。
盡管我只有十一歲,但我知道上了師娘的床就是和師娘好了的意思。我調(diào)侃說:“這是好事嘛!師傅師娘都喜歡你,你不是更加幸福?”
老頭苦笑著說:“你再長十歲就懂了?!?/p>
進師門時,老頭還是十八歲的小伙子,血氣方剛,很討師傅喜歡,師傅準備把他當(dāng)接班人培養(yǎng)了。可是不到半年,比師傅年輕二十歲的師娘就悄悄愛上了他,趁師傅不在的時候,他被師娘拉上了床。
好景不長,他們的事被師傅發(fā)現(xiàn)了。師傅打折他一條腿,逐出了師門。狠狠告訴他,永遠不允許學(xué)唱菩薩,在唱菩薩的道上遇到一次就打折另外一條腿。師傅惱羞成怒,換成任何人出了如此有辱師門的事,都會惱羞成怒的。瘸了一條腿的他從此隱姓埋名離開了家鄉(xiāng),先后在湖南貴州交界的鄉(xiāng)場上賣過耗子藥、狗皮膏藥,當(dāng)過閹豬匠、剃頭匠等等不下十余種營生,炸爆米花是近兩年的事。他也從年輕人變成了現(xiàn)在的老頭。
老頭一輩子不再婚娶,孤苦一人。當(dāng)然唱菩薩的行當(dāng)他也遵循師傅教導(dǎo),此后再也沒有涉足。他對師傅是敬畏的,對唱菩薩這行當(dāng)是敬畏的。
轉(zhuǎn)動的悶罐已經(jīng)發(fā)出“嗤嗤”的聲音,老頭知道這一悶罐的爆米花已經(jīng)到了火候,他停下打開的話匣子。
他幫我捂住耳朵,“砰”得一聲悶響。
夢,醒了。
父親還在孩子的時候就被爺爺送到湖南去學(xué)唱菩薩的。
父親十一歲那年,整個天空就像一口倒扣的大鐵鍋,罕見的干旱。樹葉干枯得輕輕一摸就粉粹,灼熱的空氣只要劃一根火柴仿佛都可以點燃。種了一季的莊稼顆粒無收,村莊周圍的草根樹木被饑餓的人們一洗而空。干焦的樹枝上有被曬死的蟬,整座村莊沒一點聲音,安靜得可怕。緊接而來的是村莊里發(fā)生了死人事件,餓昏了眼睛的人們開始吃觀音土。那些狀如面粉的觀音土吃進肚子后再也拉不出來,活生生的把人脹死。觀音土事件死了三人,餓得手腳無力的人們抬棺材的力氣都沒有,死人只能就近埋了。
干旱還在持續(xù)。村前小溪溝裸露著怪異的石頭,石頭縫隙間的螃蟹、青蛙早被曬死,一陣陣惡臭迎風(fēng)吹來,讓人掩鼻干嘔。村后山泉水井被村人掘進去一個大坑,依然冒不出水來,翻出來的泥沙在灼熱的陽光下,像塊隱隱生疼的傷疤。
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欲哭無淚的爺爺做出了重大決定:舉家逃荒。一家四口沿途挖著蕨粑順清水江而上,遇到蕨菜茂盛的地方就留下來,臨時搭建木房,一個簡單的家就安好了。人們滿山的挖蕨根,搗爛的蕨根總會淘出一團團蕨粑,那是一家人的口糧。在那個年代,挖蕨粑逃荒的人家太多,滿山的蕨根經(jīng)不起大家蜂擁的挖掘,滿山凸露出新翻的泥土,蕨根生長的速度遠遠趕不上人們挖掘的速度。一兩年后,原本蕨根茂盛的山坡已經(jīng)滿目瘡痍,人們又不得不再一次進行有規(guī)模的遷徙,下一個落腳點在什么地方,任何人都不知道。
父親十三歲那年,爺爺已經(jīng)逃荒到了圭研,他留下不走了。有一條小溪常年流水潺潺,在圭研中段,兩座山自然合圍形成一個開闊之地,像熱情的人們打開雙臂,擁抱了爺爺。懂風(fēng)水的人都說是塊寶地,逃荒兩年的爺爺沖著這一點,選擇留在這里開荒擴土。圭研人沒有排外,他們熱情接納了爺爺這個外來戶。
留在圭研的爺爺再次做出重大決定:送父親去學(xué)唱菩薩。把父親送出去,可以學(xué)學(xué)手藝,爺爺一貫遵從“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的古訓(xùn),更重要的是可以讓父親跟著一個好的師傅能吃頓飽飯。爺爺已經(jīng)力不從心,父親和我的大姑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挖蕨粑很難養(yǎng)活一雙兒女,兩年的逃荒讓他刻骨銘心。
打聽了很長時間才訪到湖南那個道士師傅的,爺爺背著三坨蕨粑去找?guī)煾怠傞_始,父親不肯去學(xué)唱菩薩,小小年紀懂得那是給死人念經(jīng),不是什么好的手藝。爺爺心疼那三坨蕨粑,硬把唱菩薩這手藝說得天花亂墜,是人間難有的好職業(yè)。爺爺?shù)囊环f教并沒有引起父親的興趣,但爺爺說到唱菩薩可以到處吃香喝辣,是吃這一點觸動了父親最軟的肋骨,餓怕了的父親,聽到“吃”字的時候眼睛已經(jīng)冒了綠光。那時,能吃頓飽飯成了他最偉大的夢想。
年紀尚小的父親拉著爺爺?shù)囊陆亲吡苏惶斓穆?,腳底都走出了水泡,父親沒有喊累。他興奮著呢,天快黑的時候到達了道士師傅的家。
怯生生的父親見到道士師傅不知所措,咬著手指躲在爺爺身后,爺爺嘟噥了句真是小屁娃娃沒見過世面。爺爺點頭哈腰滿臉堆著笑,忙對道士師傅賠不是:“娃娃怕生,娃娃不懂禮貌,過兩天就好,過兩天一定好?!睜敔斶€抬著頭對著道士師傅說話,冷不防一掃腿把父親撂倒,摁著頭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道士師傅微微張開眼睛,上下打量父親,見父親雖然年紀小,眉宇間透著聰慧,將來繼承衣缽是沒有問題的,遂收下了父親。
事實上,父親遇上了一個好的道士師傅。道士師傅沒有兒女,完全把父親當(dāng)兒子來看待,父親對這門手藝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跟著師傅走村串寨那幾年,的確實現(xiàn)了偉大的夢想,吃上了飽飯,更多的是得到了師傅的真?zhèn)鲗崒W(xué)。父親悟性特別高,師傅念一遍的經(jīng),父親都能記住。幾次大的法事,師傅放心讓父親獨自唱了,從這一點上看,可以出師了。
師傅教學(xué)徒,三年為一期。十六歲的父親學(xué)成歸來,在圭研撐起了門面。
湘黔一帶,作為道士,唱菩薩這一職業(yè)是頗受人尊敬的。
父親每次被請去唱菩薩,大部分是當(dāng)事主人家派專人來請,專人幫他扛著行李,他只需圈著手跟著。到主人家后,兩串鞭炮迎接,單獨安排小灶單獨睡廂房,過上了吃香喝辣的日子。
能夠走進老頭里間的這種待遇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的,我邁開步子走進去的那一刻,儼然自己就是一個小小的道士,繼承了父親的衣缽,有些受寵若驚,仿佛父親的力量源源不斷傳遞到我身上。
我理解了這個六十多歲的孤獨老頭,他炸爆米花,生活好不到那里去。大部分時間,他沒事都喜歡往學(xué)校大門口看,孩子們的笑聲總能激起他的一絲微笑,我蠻同情他的。
那個下午,在和他談話期間,我低聲吟唱了幾句從父親口里經(jīng)常念叨的經(jīng)文。老頭欣慰的看著我,他的臉上開始洋溢著笑。
從他的笑臉上可以看得出來,百年歸世的時候,父親能給他唱場菩薩是件榮幸的事。他一定也對我能夠遵守諾言,成為父親的傳承人甚至技藝超越父親抱以極大的信心。
老頭瞇著眼睛看著我,叫我捂上耳朵躲到外間去。那一罐爆米花即將出籠了,香味已經(jīng)彌漫小小的空間。
老頭的左腳踩在悶罐上,一大股橡膠焦味刺鼻而來,鞋幫冒出熱煙,他右手迅速板動開關(guān)。
老頭身子晃動了一下,他還沒來得及收走高溫的悶罐,我的手已經(jīng)直條條的探進麻布口袋。
老頭用腳擋住我,燒焦的橡膠味和爆米花香味襲進我的鼻子。我直直伸進麻布口袋的手被高溫灼傷,劇烈的刺痛。
我管不了那么多,抓了一把爆米花塞進嘴巴,燙得我舌頭發(fā)麻。那個下午,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留下無限的遐想,手上那點痛什么呢?十一歲的天空竟然是如此的美妙。
我打著飽嗝,盡管我的手被灼傷,但我是興奮的、快樂的。
我必須得在太落山之前趕到家,否則我會被母親懲罰跪在堂屋,頭頂上還得頂一盆水。這是處罰孩子最多的方法之一,如果盆里的水溢出來,竹篾條會抽在身上。
我在九歲的時候“享受”過一次這種待遇。我跟在堂哥的屁股后面,偷了寨子上吳大爺?shù)南愎?,吳大爺把香瓜埋在草叢中,掩藏的主要目的是防野豬之類的,根本防不了我們。我們的眼睛比野豬尖多了,一眼都可以發(fā)現(xiàn)暗藏在草叢中的香瓜。我倆每人偷來五個,我年紀小拿不了這么多,當(dāng)場用額頭磕開一個啃了起來,還沒有完全熟透的香瓜一點不香,澀口得緊,我當(dāng)皮球一小腳踢到田坎下。脖子上吊著兩個,剩余的兩個我埋在泥土里。堂哥貪多,五個香瓜都抱在胸前,我們費勁爬上路坎的時候,吳大爺?shù)仍诼房诹恕?/p>
那天晚上,等著我們的是跪在堂屋,頭頂一臉盆的水,接受處罰。我跪著跪著就瞌睡了,頭一低弄翻了臉盆的水,母親的竹篾條像瘋了一樣抽在我身上。直到今天,我身上依然有絲絲的疼痛。
天黑之前,是個時間界限。一大袋爆米花被我吃下去了,我拍了拍鼓脹的肚皮,心滿意足離開老頭。
從學(xué)校到我家,也就兩公里的樣子,我沒有具體測量過,是老師說的,老師說的我們都信。
我吃得太飽了,行走起來很吃力,但我還在盡量的趕回家,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轉(zhuǎn)過圍墻,我走上了回家的路,在往前轉(zhuǎn)一個彎就是一個蓄水的碾坊,在轉(zhuǎn)彎之前就可以聽見碾坊轱轆轉(zhuǎn)動的聲音,好聽都很。
我一個人往前走,太無聊了。我想不出怎樣打發(fā)時間,一邊踢著路邊的石子,一邊想著怎樣回家給母親交代晚回家的理由,同學(xué)們肯定早都到家了。
天又暗了一層,太陽只剩下半邊在山上。我加快腳步,我又有些怕我揣在心上的秘密被抖出來。這么些年來,我發(fā)覺母親除了處罰我之外,沒見到任何作為母親的寵愛,比如我的生日,作為母親肯定要有一點點表示,哪怕是語言上的安慰都行。除了她有一絲愧疚外,一點其他的表示都沒有了,我失望至極。我像是母親從溪邊撿來的孩子,一點不像親生的。如果今天被她發(fā)現(xiàn)我偷了包谷,一定被罰跪在堂屋,篾條伺候的。
造成孤僻與母親有極大的關(guān)系。想到這些,我邊走邊傷心。母親說過,等日子好了,天天給我們過生日,這一聽都是騙人的,從不大手大腳的母親會舍得讓我和弟弟天天過生日,哄鬼去吧!她這一騙,都騙我十來年了。如果今天我不給自己過個生日,我自己都感覺太沒面子了。
路好像越走越遠,我快翻過山彎了,竟然沒有聽到碾坊轉(zhuǎn)動的美妙聲音,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人嘈雜的聲音。我被這種聲音搞得心煩意亂,以前流水轉(zhuǎn)動碾坊的聲音,會讓我感到快樂,我小小的心里感覺舒暢。
我以為天快黑了,這路上再也不會遇到其他人了,這樣我就有些從容,內(nèi)心的害怕少了一些。
轉(zhuǎn)彎后,大概有十多人堵在路上了,隱約還聽到了哭聲,我還沒有走近就感覺到呼吸困難,空氣凝重。他們都是圭研上寨的人,我都認識,只是我不和他們說話而已,以前他們老遠都和我打招呼,我都懶得抬頭看看他們一眼,人們都說我性格古怪。
那個下午,他們堵在路上,并沒有和我打招呼。剛才那頓爆米花讓我心情正好,我也不計較他們了,我得快步擠過去。路太窄了,他們壓根不把我看在眼里,根本沒有讓開道路的意思。我走到跟前的時候,我看到了四年級的一個同學(xué),他捂著嘴巴,把我拉到旁邊。
“盛柒死了?!蹦峭瑢W(xué)湊在我的耳朵邊。
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還沒有從我的思緒回轉(zhuǎn)過來。盛柒是四年級的同學(xué),長得比我們都高大,常在滿是塵土的操場上打籃球,那只被他打足氣的籃球經(jīng)常飛到我們班的窗子上,然后有力的彈回去,搞得我們一愣一愣的。單調(diào)的籃球總會玩膩的,有一天他發(fā)明了一支火藥槍,用汽車的輸油管做槍管,把木頭用磨砂磨得光滑可鑒,還刷上一層桐油。他試著在操場上扣動扳機,一聲悶響后騰起一團黑煙,他朝槍管吹了口氣。從書包里取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有半袋的火藥,他把火藥塞滿槍管后,把自制的手槍揣入書包,大搖大擺走了,像一個常勝將軍。那時,他的身后跟著一幫“槍迷”,我也是“槍迷”之一。有時,他會突然從書包里拿出火藥槍,大喊著舉起手來,那幫“槍迷”很配合他舉起手來,我也舉過。大部分時間,我們只能看他擺弄那把火藥槍,伸出手去想摸一下,那是不可能的。我記得伸出手去想摸一把,被他重重地打開。
后來我也做了一支火柴槍,與他的有著天壤之別。我沒有條件弄到汽車的輸油管,我只能用裝木門用的合頁和一支支撐窗戶的風(fēng)鉤,加上一條橡皮筋簡單弄了支火柴槍,只能用火柴頭玩玩而已,撞擊后發(fā)出的聲響,和放屁差不多。這一支火柴槍,我是羞于拿出示人的,放在我的床下。
“聽說是他玩火藥槍,銅管反彈回來穿過他的腦袋,腦袋都開花了?!蓖瑢W(xué)繼續(xù)在我耳邊啰啰嗦嗦。剛才是有一聲悶響,就在剛才炸爆米花的那一時間段,我還以為是炸爆米花的聲音呢。
這需要多大的反作用力?不及食指粗的銅管穿過腦袋,需要多大的力量?我扒開人群擠到前面去,想要看看清楚。
“不要看了,要吐飯的。腦漿都散在地上了……看不成樣子了。”
想到白花花的腦漿散在地上,我心頭發(fā)麻,腳已經(jīng)打顫了。我是擠了進去,一眼就看見盛柒躺在地上,眼睛還是圓睜著的,散落地上的腦漿已經(jīng)不是白色的了,被血染后變成暗黑色。手上還握著破壞后的木頭槍,槍管從腦門上活生生插進去,從后腦處穿出來,像一截血肉模糊的腸子擺在地上。
之前,我沒有看見過死人,何況如此近距離,打籃球的盛柒和此刻躺在地上的盛柒判若兩人,他的臉上全是血,仔細看還是看得出輪廓,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定格在那里。
想到剛才那一聲悶響,不管是炸爆米花的聲響還是槍聲,在我心里炸開了一個窟窿。我胃里的酸水按不住了,一個勁往上冒,我在路邊劇烈的嘔吐起來,我感覺到天旋地轉(zhuǎn),剛才吃下去的爆米花全部吐了出來。
“滾,滾回家去。再晚就看不到路了?!?/p>
大人們像驅(qū)趕牲口一樣趕著我和四年級的那個同學(xué),大人們的口氣是粗魯?shù)模麄円郧按认榈男蜗笤谖已劾锎蟠蛘劭?。死人了,寨子上是不允許小孩子去看的,據(jù)說會帶來晦氣,小孩子受了驚嚇,大人會封個紅包或者殺個大公雞找鬼師收嚇。雖然父親是道士會唱菩薩,在常人眼里,父親有著無邊的法力,寨子里有人過世了,母親是不準我去看的,連父親去唱菩薩也不準我跟著去。那時,我多想跟著父親出去見見唱菩薩的世面,順便得到些好吃的。
記得讀一年級的時候,在我們學(xué)校下面的水庫,倒是見到一個溺水的孩子,我們只能遠遠的看,吃飽水的肚皮白花花的,像一面凸起的鼓面,尸體倒放在地上吐了半桶水,樣子怪瘆人的。如此近距離看到躺在地上的盛柒,我渾身痙攣。
胃里還在冒酸水,難受到了極點。我繼續(xù)朝前小跑,生怕盛柒突然站起來,拿著火藥槍對著我,大喊著舉起手來。我不敢回頭,焦躁地咬著嘴唇,嘴唇都被咬出血了。
簡直無法想象,早上還是好好的去上學(xué),晚上說沒就沒了。盛柒的父母怎么辦?一定會哭斷腸子。我拖著鉛一樣的雙腿,路邊樹上的蟬有氣無力的鳴叫,仿佛抽泣一般。
路邊漫不經(jīng)心長起來的蔓藤,一不小心就纏在我腳踝上,好幾次差點跌倒,我不知道是多久回到家里的。
父親沉默著收拾他那套唱菩薩用的行李,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用手指戳了我腦門一下。母親搓著手說,你放好書包和你父親出去一趟。母親臉色不太好,但她并沒有怪罪我晚回家。
父親說我們到圭研上寨去唱菩薩,趕一場夜飯。剛才吐得我一塌糊涂,胃里還在疼呢!說到吃夜飯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但母親準許我跟父親出去,已經(jīng)是破天荒的事了,皇天開了大恩,我不能表現(xiàn)得太沮喪。
事后我才知道,以前幫父親打下手的徒弟嫌工錢太低,搞一次道場唱兩三天菩薩才幾塊錢,不夠養(yǎng)家糊口,早跑廣東打工去了。學(xué)了一半的手藝全部丟了,走的時候還和父親說,這門手藝遲早要敗落,不如早點收手。父親沒有說什么,總不能天天期待有唱菩薩吧?這和賣棺材的天天期待死人一樣是沒有道德的。父親知道留不住徒弟了,但父親并沒有表現(xiàn)出喪氣。父親說唱菩薩是順天意的事,為過世的人唱一唱菩薩送上一程,念經(jīng)是為自己積德,廣積善德的好事。父親說要把所有的功夫傳授給我,希望有一個傳人繼續(xù)他的善德。
顯然,母親同意我跟著父親去,是去給父親當(dāng)下手的。這一點我相當(dāng)?shù)臉芬猓兴_那幾天可以天天吃肉,更主要的是可以請幾天假不用上學(xué),經(jīng)常欺負我的那幾個學(xué)生肯定會少了很多樂趣。父親唱菩薩是如何如何的好,都是別人傳到我耳朵的,我沒有近距離聆聽父親的吟唱。只曉得父親是個道士,幫死人唱菩薩,父親的神秘與我相距甚遠,我想這一次一定可以彌補我一直以來的遺憾。
母親情緒有些低落,從她的樣子來看,她估摸已經(jīng)知道圭研上寨的盛柒死了。如果死人是長者,母親情緒是不會這樣低落的。
到達圭研上寨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父親打著手電,我扯著父親的衣角,雖然剛進入秋天,有些涼意了,我的后背卻是汗淋淋的。父親走得小心翼翼,他怕一不小心把我丟下山溝。
門口已經(jīng)用曬席搭起了一個臨時的棚子,一大股松油味道撲鼻而來,燃起的松枝把整個院子照得亮堂堂。盛柒已經(jīng)抬回來了,擺放在門口曬席旁邊,孤零零的。
寨子里出了天大的事情,消息不脛而走,周圍寨子的人都往這個地方涌來。都是些親戚朋友,當(dāng)然也有來吃流水席的。
我在堂屋幫父親整理唱菩薩用的道具,寫一些鬼符。透著亮光,盛柒已經(jīng)被一張臟兮兮的床單遮住了,下午我看了一眼他的面目,他的父母應(yīng)該清洗了他的臉,我想這樣去了那邊也算干凈一點。
父親穿上他那件黑色的道士服,搖起了鈴鐺,口中念念有詞。父親點燃香燭,開始設(shè)壇請師傅了。知道的人都會說,能夠請到父親唱菩薩,算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我蹲在地上燒紙錢,嗆人的煙霧籠罩我的臉,眼淚流了出來,我盡可能給盛柒多燒一點,祈禱他早日投胎找個好人家。父親開始唱了起來,唱菩薩的一些詞句我也會一些,我不敢跟著父親唱,我想我應(yīng)該加倍努力,在出師之后,超過父親的水平。
唱菩薩唱到高潮處,堂屋已經(jīng)圍了一大圈人,他們佩服父親的唱功,父親只要稍一停下來,他們會有人馬上給父親敬煙,忙不迭給父親點火。此刻的父親,所有的羞澀、不堪都化為烏有,受人尊敬的感覺真好。
打下手的我,即將成為父親的傳人,陡然也受尊敬起來,人群中有一老太婆塞給我兩顆水果糖。我記著了老太太的表情,她的表情和下午放學(xué)炸爆米花老頭的表情是一樣的,藏滿了期待,期待有一天百年之后,為他們唱一場光彩的菩薩。
熱鬧之外,是冷清。比如現(xiàn)在躺在曬席旁邊的盛柒,人們都圍在堂屋了,他太孤單了。我想走出去看看他,把人們的視線轉(zhuǎn)移過去,最終我沒有走出堂屋。
門口有伐木的聲音,幾個老人在趕做一口棺材。不管怎么樣,都要送上一口棺材的。村里的老人都說盛柒的父母算是對得起死去的盛柒了,請了道士唱菩薩,還送上一口棺材。以前,像這樣死得不好的,都是草草的抬到后山燒了。
第一道法事完畢,父親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缸茶水,圍觀的人噓噓著散去,父親脫下他的黑袍子。我想我也可以休息一下了,可父親并沒有讓我休息,他叫我臨摹那些花花綠綠的鬼符,我不知道我要臨摹多少張。散開的人聲嘈雜,他們有的圍在一起賭錢,有點蹲在地上抽煙。圍在我身邊的都是和我年紀相仿的,他們稀奇的看著我,有的想幫幫我,被父親一一攆走。
其中一個是盛柒的弟弟,這個只有五歲的小男孩是個搗蛋鬼。剛才跑去掀開盛柒的床單,叫哥哥起床,被他父親一巴掌打哭了?,F(xiàn)在就賴在我的身邊,搶我手上的筆去胡亂的涂畫。剛開始我非常討厭這個小孩,后來我還是握住他的小手教他畫了一張符,他興奮的貼在自己的腦門上在堂屋轉(zhuǎn)圈。興許是跑累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認真看我臨摹。
這個只有五歲的孩子,當(dāng)然不知道他的哥哥已經(jīng)死了。
“不要太想哥哥。”我對這個小屁孩說了不下十遍,他依然傻乎乎的看著我,笑。
前來的人都對盛柒的父母表示極大的同情,但人們對整個事件更為關(guān)心,都想收集到完整的版本,以期教育自己的孩子再也不要玩槍了。據(jù)高年級那個同學(xué)說,他們放學(xué)后特意走慢一步,碾坊那里有很多麻雀,盛柒想打幾只麻雀回家燒吃。那個高年級的同學(xué)也是盛柒的忠實“槍迷”,他跟在盛柒后面,成了整個故事最完整的見證人。他們倆以為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走完了,才把火藥槍上足火藥,槍管里裝了幾粒鐵砂子。盛柒對著樹上的鳥瞄準了很久,才扳動扳機的,悶響的那一瞬間就倒下了。那一聲悶響傳得遙遠,我還以為是炸爆米花的聲響。世間上的某些事情就是如此的湊巧,火藥槍的那一聲悶響和爆米花的那一聲悶響,重疊了在一起。這樣,最后一個離開學(xué)校的我,也成了整個故事的補充說明者。
按圭研的風(fēng)俗,人若是死在外面,是不能抬進家門的。死得不好的、年輕的也不能埋進祖先的墳山,所謂死得不好就是飛來橫禍那種身故。
擺在門口的棺材已經(jīng)打好了,原木的清香陣陣襲來。來不及刷上黑漆,木頭在燈光下白森森的,像裂開的骨頭有些怕人。盛柒已經(jīng)被裝了進去,在那狹小的空間里,一定呼吸困難。這么想著想著我又一次流下眼淚。
整個寨子像一口倒扣的鍋,無邊的黑越壓越沉,一丈余之外看不見人影,只聽到腳步聲穿行其間,偶爾有狗叫聲傳來。遼闊的黑,彌漫著無窮無盡的悲傷。
晚上快九點鐘的樣子,人越來越多。這個時間點,是要開流水席了。幫忙的人端著碗筷,一桌一桌的上菜,這規(guī)模不亞于接親娶媳婦,我粗略數(shù)了以下,有十三桌,這真算得上一場講排場的晚宴。想到下午那頓扎實的爆米花,折騰著又全部吐了出去,挨到現(xiàn)在,肚子的確有些餓了。想到今天是我的生日,這十三桌的酒肉一字兒排開卻是因為同學(xué)盛柒的死,這個現(xiàn)實讓人難以接受,而且我臉上已經(jīng)有了羞愧,慢慢紅起來。我再一次發(fā)生了嘔吐,這次吐出來除了黃疸水外基本上沒什么內(nèi)容了,干嘔的聲音聽起來古怪,像一只待斃的癩蛤蟆的喘息。我放眼望去,桌子上已經(jīng)圍滿了人,他們開始喝酒劃拳了,他們肆無忌憚地吃肉,咀嚼的聲音蠶一般卷過桑葉,我的心臟痙攣。
第二道法事又開始了,父親重新穿上黑袍子,搖響鈴鐺。只有我和盛柒的弟弟,這個五歲的男孩跟在父親身后,我燒紙錢他也跟著燒紙錢。喝酒吃肉的人們不再圍觀我們,缺少圍觀的父親好像沒有第一次那樣有激情了,他按部就班完成儀式。我看到父親耷拉著眼袋,我真的想提醒父親,你是拿了別人錢財?shù)?,雖然不多,但也要盡心盡職才行。我們在堂屋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聽著父親唱菩薩的聲音越來越輕,似乎要瞌睡的樣子,外面喝酒劃拳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仿佛要把父親的聲音掩蓋過去。我急出了汗水,慌忙跟上父親的吟唱,聲音提高了八度,有些歇斯底里。
父親先是一愣,意料到自己的窘態(tài),馬上把聲音提了起來。洪亮的聲音迅速壓倒門口喝酒劃拳的聲音,父親特意把鈴鐺搖得更加清脆。
那個五歲的小男孩亢奮到了極點,他也跟著咿咿呀呀的唱了起來。唱累了,他就撕下我貼在堂屋墻上的鬼符,從堂屋跑到門口貼滿那口白森森的棺材,來來回回的跑,我也懶得管他了。
再一次熱鬧過后,歸于死寂。吃完流水席的人們,他們知道了故事的來龍去脈,大多打著飽嗝拍著肚皮離開了。他們踏著微涼的夜色離開圭研上寨,把這個故事再添加若干細節(jié),用不了多久這個故事就會傳遍十里八鄉(xiāng)。不過不出一年半載,就會慢慢的消失而去,所有的事故到后來都變成了故事,更多的苦痛持久的留在盛柒父母那里,在無數(shù)個夜里揮之不去。不管時間過去多少年,作為主角的他們,這一幕依然如昨。
場地狼藉一片,卻空出了很多,風(fēng)卷殘云后的殘羹剩菜堆滿泔水桶。死寂后有嚶嚶的哭聲傳來,其實這聲音一直都在的。這哭聲是盛柒母親的,這個四十多歲的干瘦女人坐在棺材旁邊,鼻涕和淚水掛滿了滿是雀斑的臉。沒有人去拉她一把,好像所有的安慰對她來說都無濟于事。大家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似乎誰都不忍心去阻止這種撕心裂肺的哭,唯有哭才可以解脫。盛柒的父親要堅強得多,大多數(shù)的人們握住他的手說了些“人死不能復(fù)生”之類的安慰話。他嘴里罵罵咧咧,鬼曉得他罵了些什么。在堂屋和門前之間來回走動,我想如果他一旦停下來,肯定會摔跟斗。
這個五歲的小男孩看到場面越來越冷清,也覺得玩起來沒啥子意思了。他挨著我,對我有安全的托付。
那個晚上,這個小男孩就靠在我的身邊睡著了。
從圭研上寨回來后,我生了場大病。
母親非常的自責(zé),她說千不該萬不該叫我去當(dāng)父親的下手。高燒不止的我說著胡話,母親認為我是受了驚嚇,并沒有去醫(yī)院抓藥。我只要一閉上眼睛,面前就會出現(xiàn)爆米花的顏色,像綻開的腦漿,慢慢地由白色變成黑褐色,最后滲入泥土深處。我常常大叫著醒來,渾身汗淋淋的。
那次火藥槍事件后,空氣中彌漫著恐懼,學(xué)生都要家長送到學(xué)校。學(xué)校沒收了學(xué)生自制的危險玩具,逐一把書包翻了一個遍。我的那把火柴槍還藏在床下,我在考慮是不是要上繳學(xué)校,一時還拿不定主意。我被那些爆米花的顏色弄得神經(jīng)質(zhì),走路時老是往身后看,生怕有一支火藥槍抵在腦門上。
父親對我的大病并沒有上心,他說我經(jīng)歷過此次唱菩薩后,已經(jīng)具備唱菩薩的潛質(zhì),未來的一天一定是一個出色的道士。
母親請來鬼師幫我念咒語,鬼師燒了一炷香后,用一根線纏著一只雞蛋拿到火上燒了,咧開的蛋殼擠出來了蛋清,像極了爆米花?,F(xiàn)在我只要一見到爆米花的樣子,胃里都直翻酸水。
我哭著不肯吃,母親捏著我的鼻子采取強制措施硬把那只燒過的雞蛋塞進我的嘴巴。
我痛苦的吃下那個燒雞蛋后,竟然好了起來。
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父親趕著我去學(xué)校,要把落下的功課補上去。還說一個有文化的道士,將來會比他出息得多。
我草草吃過早飯就在村口等著同學(xué)一道上學(xué),我一個人經(jīng)過碾坊還是害怕的。
我們的寨子沒幾個上學(xué)的小孩,我在等待他們的時候,總是感覺身后有腳步聲,我轉(zhuǎn)眼去看的時候,卻又沒見人,如此反復(fù),弄得我心驚膽戰(zhàn)。他們早到到學(xué)校去了,我沒得辦法只好一路小跑,當(dāng)我跑過碾坊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嚇得大汗淋淋了,后腦勺涼颼颼的,仿佛那支火藥槍就抵在我的后腦勺。
幸好在轉(zhuǎn)彎的路段遇到兩個放牛的老人,多少讓我舒了口氣。那兩個老人還在交談前兩天的事。
“這里才死人,霧氣升上來,好像幽魂不散。”
“一個人走過這里,還是有些怕人。”
“組織村民集資,在這里搞場法事,給短命鬼唱兩天菩薩,保佑早點投胎?!眱蓚€老人只顧自己對話,我跟在他們身后,竟然不知。
我很想插嘴,說我父親都給他唱了菩薩的,我也跟著去唱的。但他們沒有理睬我,連眼皮都懶得抬起來看我一下。
我百無聊賴跟著他們,至少給自己壯了膽子。路的兩邊飄著蒲公英花,白色的,像是給死去的人送行。那些花不時飄到衣服上,我覺得晦氣得很,慌忙拍落。
學(xué)校圍墻外的爆米花店還時不時發(fā)出悶響,我們都習(xí)慣了這種悶響,我好久都沒去爆米花店了。
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悶響聲消失了。我隱約中感覺到不適應(yīng),那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難道又改行了?他會去干什么行當(dāng)呢?
最后有好事者告訴我,炸爆米花的老頭已經(jīng)死了,何時死的埋在哪里?人們都不知道。
內(nèi)心有無限的愧疚,我曾經(jīng)信誓旦旦答應(yīng)老頭請父親給他唱菩薩的,而現(xiàn)在這個諾言只能爛在我的心底了,這個只屬于我和老頭之間的秘密只能爛在我的心底了。
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吃過一次爆米花,由爆米花衍生的種種后遺癥帶來的刺激是尖銳的、持久的,直到今天。
有一天醒來,父親在收拾他唱菩薩的道具,叫我跟著他去圭研下寨唱菩薩。自從有了第一次,母親已經(jīng)默許了我的行為。我對當(dāng)一個道士有著強烈的愿望,我很爽快答應(yīng)了。我要學(xué)會父親的全部技藝,想著那一天我學(xué)成出師了,我會選擇一個黃道吉日,選擇一個好地方,為老頭好好的唱一場菩薩默默的送他一程,把所有的諾言、愧疚都唱出來,這樣我才心安。
責(zé)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