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昌雄
請賦予萬物以最初的安寧
我留到最后的那個身份是屬于大地的
不需要稱謂,繁雜如帝王蝶的斑紋
那從無所畏懼的火焰中重新聚攏而來的
事物,我因它們而得以填充
一個生命委身于另一個生命這意味著
我將重生,那奔跑于曠野的犀牛
也是這副模樣,長長的人類的獵槍
正瞄準(zhǔn)它們的頭顱,就像無數(shù)顆子彈
就要穿越時代的心臟
我在那樣的時刻才祈求神明給予恩賜
賦予原本平等的萬物以最初的安寧
給河流以天空的岸,給天空以
人世的昭華,這極具歷史性的時刻
我愿赤裸如搖擺風(fēng)中的圣物
讓獵槍迷糊,讓子彈隨風(fēng)而逝
或許這是我在另一個我中存活的理由
像一大片合歡樹從體內(nèi)向外散發(fā)著
香氣,又能從香氣中找回失散的自己
拆遷地里的麻雀
幾場雨過后,麻雀躲進(jìn)草叢
頑皮的小孩追趕它們,有的摔下去
引來數(shù)聲狗叫。麻雀總是從天而降
帶著幾何學(xué)的反光還有那
灰色的夢幻,它們從不在一個地方
停留,不像我們,被趕走后
還把影子和氣味刻在清冷的石塊上
天底下的麻雀為何長得如此相似
一樣的毛發(fā),一樣的眼神
人則迥異,有為你而生的人
卻也有著讓你去死的人
我常想:究竟是麻雀活在我們中間
還是我們活在麻雀中間
天就那么高,而地依舊這么大
麻雀已從頭頂飛過無數(shù)遍
我們始終無法清除
指間上的廢墟,廢墟里的罪惡
我常想:每當(dāng)麻雀成群結(jié)隊的時候
那白眼圈里的花草反倒
熒光灼灼,每當(dāng)人類形成各自陣營的
時候,那黑眼眶中的世界
比棋譜預(yù)設(shè)的殘局還要驚險,比
蛇信子還要惡毒
這一片拆遷地,空曠,繁雜
沒有多余的生靈只有麻雀
一次次下滑又飛起
它們?nèi)绱俗杂啥中鷩?/p>
無人看管,冥冥中又早被盯視
世界也是這樣
我們努力地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實際已赤裸,如風(fēng)掀開的鐵皮
我常想:那即將拔地而起的大廈和街區(qū)
是否也藏著成群的幽靈
像麻雀那樣,一次次俯沖
從黑暗深處發(fā)出聲音,讓走丟的人
回到自己應(yīng)有的土地上
不要說麻雀,哪怕就是一棵草
也可以因陽光而搖曳
因那一點點的雨露而狂喜
群山里的燈
同學(xué)朱奶根頭一回去省城,看到
徹夜不眠的街道人流,他哭了
想起自己執(zhí)教的那所群山里的學(xué)校
那夜里昏暗的燈
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腦門
天就亮了
我去過那里,一個叫當(dāng)洋的地方
村莊挨著村莊,峰巒連著峰巒
長尾鳥噙著溪澗的夢
而溪澗的下方,總能聽到
唯一的一所小學(xué)那朗朗的讀書聲
朱奶根就在那里,如本地植物
他曾無數(shù)次贊美他的學(xué)生還有那
腳下的土地,可是
他無法摳除彌漫眼角的霧氣
還有肋下私藏的草木腐朽的氣息
每當(dāng)夜幕降臨,他就守著校門口
那盞孤燈,群山不動聲色
蟲鳴咬人耳根。他的夢是一片
帶露的葉子,在黑漆漆的世界里
他時常默念我寫下的句子:
空山無一物,燈為宇,我近星辰
我所知道的面具學(xué)
戴面具的人有時并不可怕
比如萬圣節(jié),我從一只狐貍那兒得到了
禮物。世間不敢輕易做下的事
一個晚上,純情的山羊躲在陰暗處
悄悄地做了。廣場上有人嚎叫
有人長出了尾巴,而燈柱下跳舞的那只
怪獸,花了很長時間請求我加入
它們的隊列,我的身體里刻有記號
頭上還頂著角,夜晚的樹視我為
原始的王。只有那匹半夢半醒的白馬
還在提醒我,不要越過柵欄
因為道路的另一側(cè)
還有幾個尚未戴上面具的人
他們曾經(jīng)追趕黃蜂,手中藏著
毒液,他們害死一頭大象如同隨手摘取
一朵鮮花。我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這下好了——不戴面具的人原來如此
可怕,比如萬圣節(jié),動物們學(xué)人類
那樣狂歡,而人類還在謀劃
要以最短的時間,撕下隱藏的那一張皮
便于在無人的角落,讓自己復(fù)活
再不管命運的好與壞
愛神啊,這是人世
不可多得的一個黃昏
城廓已拆除,從玻璃反光里投射來的余輝
正是我們想象中的樣子。遠(yuǎn)方的河流
和十字架下的祈禱,保持著古老的敬意
我們都是異鄉(xiāng)人,在所有的領(lǐng)地背后
王者終將流逝,而愛神將給出唯一的法則
那是契約,猶如用靈魂去贖回一具肉體
河岸上的樹愈發(fā)模糊,放風(fēng)箏的孩子
跑得越來越遠(yuǎn)。我們在黃昏里僅是一個隱喻
比天色濃重,比四野奏起的蟲鳴
來得更為斑駁。我們是黃昏無法抹除的
色彩,來時絢爛,去時哀傷
我們是異鄉(xiāng)人,僅僅活在虛擬的軀殼
我們多像沙粒,寶藍(lán)色的河流是那
最后的眠床,所有的深淵都僅是一次夢幻
我們時刻準(zhǔn)備,要從身體里搬出巨大的火山
愛神啊,這是人世不可多得的一個黃昏
峰巒靜謐,那在云端結(jié)群而飛的鳥兒
頭一回忘卻了人世的蒼涼
無序之詩
黃昏里的蘆葦是最亮的,河水的反光
幾乎都傾灑到了它們身上
忽起忽落的白眉山雀
遠(yuǎn)遠(yuǎn)撲騰著,堪比哲學(xué)中隱匿的修辭
近處的竹樓有著幾何學(xué)般的形狀
山巒微霧,晚風(fēng)里聳動著成群的蟲鳴
我希望自己有一顆老樹的心
貼伏大地,持久卻從未被探訪
山道上傳來銅鈴聲,清脆而縹緲
不見人畜,卻感覺那村莊已偷偷點亮
模仿過星辰的流螢四野追逐
唯獨這腳下的流水,漆黑但卻尖銳
可是,我還想觸探那一層薄薄的凝露
在這博大又毫無避諱的山野
我的肉體將和一株玉堂春秘密交換
而靈魂獨自發(fā)光,帶著暗褐色的盔甲
丁酉年登山偶遇放蜂人
蜜蜂有自己的道路,不同于崖壁上的
瀑布,也不像瞄準(zhǔn)器里的白鷴
它們飛得很低,低到翅膀的反光
幾乎陷入草木的呼吸
放蜂人比山里任何一棵植物都要來得
安靜。這讓我感到害怕
每當(dāng)成百上千的蜜蜂飛離蜂箱
他也隨即變輕,輕到不需要肉身
只留下明亮的輪廓
可是,正是那樣一片漂移的光影
讓我覺察到了什么才是山水的靜穆
什么才是浮云的根
放蜂人走走停停,忽遠(yuǎn)忽近
從微微發(fā)燙的晌午到傾斜的黃昏
他一直都在那里,在山澗迂回的地方
在飛鳥的側(cè)影里
他比泉眼空闊,又小于林間的風(fēng)
蜜蜂逐一飛回,趕在天黑之際
密密麻麻的翅膀攜著那巨大的嗡嗡聲
整塊山地如此沉重而斑駁
放蜂人把自己濃縮為一盞孤燈
牢牢地,安插在那顫栗而不朽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