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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莽奮斗史

      2018-09-24 16:11:40吳玉龍
      長城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豆蔻縣長大隊

      吳玉龍

      俺爹有句口頭禪:“想當(dāng)年”,這句口頭禪他說了一輩子。俺爹最引以為豪的是他企圖草雞變鳳凰的個人奮斗史,他每每憶及,總感慨萬千、心潮起伏。

      故事要從爺爺奶奶講起。

      爺爺年輕時因為家貧找不到媳婦。作為地主女兒的奶奶則因為糟糕的階級成分同樣無人問津。在尋求婚配的道路上走投無路之后,爺爺不得不把目光落在了地主女兒的身上。

      爺爺家的地和地主家的地挨在一起。爺爺在地里熱火朝天干活的時候,地主的女兒則經(jīng)常坐在自家的地頭長吁短嘆。她家地里的莊稼長得稀稀拉拉,像慘不忍睹的瘌痢頭。老地主見了愁容滿面,卻也只能發(fā)出大勢已去的悲嘆。

      此種情景正中爺爺下懷,他二話沒說便到地主的地里大顯身手。經(jīng)他一拾掇,地主家的地便像一個瀕死的病人瞬間還陽了,還成了全村莊稼長勢最好的地塊。老地主眉開眼笑,他家的地被農(nóng)民瓜分后,這碩果僅存的一塊地便成了他的心頭肉、命根子。

      秋收過后,大地像個卸了妝的戲子一下現(xiàn)出了單調(diào)、干癟、枯黃的原形,而地主女兒快速隆起的肚子也掩蓋不住了。地主女兒未婚先育的消息是爆炸性的,當(dāng)村民們知道是爺爺搞大了地主女兒的肚子很是幸災(zāi)樂禍,他們等待著看一場老地主尋死覓活的好戲。然而,老地主卻心滿意足地接受了爺爺,他迫切需要一個踏實干活的“長工”,實用主義是他的處世原則。再說,他不能讓那些慣于落井下石的“泥腿子”看他的笑話。

      幾個月后,俺爹就呱呱墜地了。剛生下來的時候,他像一只巴掌大的小耗子。村里的神婆過來看了,說爺爺奶奶本來屬相犯沖,犯沖的運勢都會顯現(xiàn)在孩子身上,這孩子靠山山倒、靠河河干,一輩子命運多舛。

      自打懂事的那天起,俺爹就自卑而又敏感。他發(fā)現(xiàn)別的孩子不愿意和他一起玩,即便厚著臉皮貼上去,人家也是怕沾了邪氣般一哄而散。偶爾理他一次也是使喚他,吆三喝四的沒一點好氣,張口就喊他“私孩子”,好像他從來就沒有過名字。那時他不太懂“私孩子”的確切含義,只知道這個稱呼不是什么好事,他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隱隱感到了自己出身的卑賤。

      一次,俺爹跟人打架,原因是對方罵他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還繪聲繪色地說,他蹦出來的瞬間,邪風(fēng)刮得昏天黑地,臭水溝里的癩蛤蟆一連叫喚了幾天。俺爹抹著眼淚回家求證,爺爺氣得吹胡子瞪眼,抄起家伙要去教訓(xùn)那混蛋小子。爺爺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俺爹基本上就斷定自己的來路的確不正了。他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走路都低頭看著腳尖,覺得自己如漫山遍野的草芥一般。

      也許真的是因為屬相犯沖,爺爺奶奶一直過得磕磕絆絆。他們一致認為過到這般田地,全是托了俺爹的“?!?。按照他們的邏輯,如果沒有俺爹,他們所做的丑事就不會留下痕跡,也就不會有后來這么多的麻煩事。所以,他們氣不順的時候,俺爹便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他們首選的修理對象。

      又過了幾年,俺的兩個叔叔也出生了。在爺爺奶奶的縱容下,兩個叔叔也把俺爹當(dāng)成眼中釘、肉中刺,他們肆無忌憚地跟俺爹找茬兒。他們一致認為是俺爹剝奪了他們的口糧,致使他們老餓著肚子。

      這樣的一個家,俺爹說啥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俺爹要找媳婦。

      那年,他十六歲,長出了胡須和喉結(jié),說話也開始甕聲甕氣的。他想成家,自立門戶。那時,農(nóng)村的男孩二十歲之前娶不上媳婦就要打一輩子光棍了。和俺爹一般大的很多都有了孩子。

      俺爹心里早就有了意中人。他的暗戀對象叫大紅,就住在俺家的前院。大紅是典型的村姑模樣:瘦瘦高高的,像根麻稈兒,微風(fēng)吹過便會晃蕩;臉黃黃的,毫無血色,不均勻地分布著一些雀斑,如不經(jīng)意撒上的芝麻鹽。那年,她已有十九歲,要不是有癆病,早就嫁出去了??删褪沁@樣,俺爹偏偏看上了。

      照實說,俺爹看上大紅,目的很是不純,他是急于告別這一窮二白的苦日子。大紅家院子很大,種滿了樹,棵棵成材,聽人家說會賣很多錢,俺爹就惦記上了。更讓俺爹眼熱的是,大紅家一拉溜兒好幾間朝南的大北屋,是村里上乘的宅子。所以,他一心想做大紅家的上門女婿。

      俺爹擄獲女人的套路簡單而又直接,那就是指天發(fā)誓讓人家過上好日子。大紅昏頭昏腦地就陷進了俺爹的甜言蜜語里。兩個情竇初開的人兒很快就拉了手手、親了口口。俺爹多了個心眼兒,這事要早挑明了,大紅她爹肯定不愿意,說不定還會打折他的腿。兩人偷偷摸摸地相好兒,隱秘而又刺激。

      但終歸紙里包不住火,事情還是敗露了。有人言之鑿鑿地到處散布他們的“奸情”,說俺爹和大紅在一起的時候眉來眼去,還說俺爹在大紅家的大門樓子底下吃了大紅的“豆腐”,他倆是不折不扣的一對狗男女。大紅和俺爹的事最終傳進了大紅爹的耳朵。俺爹在大紅爹眼里是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且為人處事多有不是,他不允許大紅和這樣的人有任何瓜葛。

      大紅爹怒氣沖天地沖大紅嚷嚷,咱家就夠窮的了,他家比咱家還窮。你到了他家連飯都吃不上,沒幾天小雞子命都沒了。

      這話一下就把大紅嚇住了。人生遭罪莫過于挨餓,吃不上飯的日子她可是過怕了。她曾親眼看到,大饑荒的時候,有人走著走著就倒下了。她的態(tài)度軟了下來。

      大紅轉(zhuǎn)腦子了,她找到俺爹,冷冰冰地提出要吹燈拔蠟,說,以前的事就算是玩了一次過家家,現(xiàn)在啥也不算了。

      俺爹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扯住大紅問為啥?大紅用力掙脫了,不耐煩地說,為啥?為啥?還不是因為你們家窮嘛!說完大紅頭也不回地走了。

      俺爹走出家門,他知道人窮了就不硬氣,他發(fā)狠地想,說啥也要拔掉窮根子!

      走到村口,剛好碰上有人推著獨輪車運煤回來。他早就聽說,一些人靠偷附近煤礦的煤發(fā)了財,他們晝伏夜出,被稱作“煤耗子”。瞬間,一個“偷”字蹦進俺爹的腦海,他不由得興奮起來,干這個來錢快!

      當(dāng)晚,天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俺爹鬼鬼祟祟地推上獨輪車出發(fā)了。俗話說“做賊心虛”,偶爾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會把他嚇得一身冷汗,走著走著,他的腿就不聽使喚了,獨輪車幾次被推進路邊的溝里,車襻猛地抽在他的臉上,火辣辣得疼。好不容易到了煤礦,他怕得厲害,甚至開始打退堂鼓了,但又于心不甘。煤礦上幾盞大燈高高地照著,他提心吊膽地躲在黑暗處偷窺。看見有幾個人肆無忌憚地裝好車,大搖大擺地推著走了,俺爹一顆心落進肚子里,情況并不像自己想得那樣兇險,偌大的煤場竟沒人管。天寒地凍的,興許看煤場的早都鉆進被窩了。這樣想著俺爹高興起來,放心大膽地過去,脫下棉襖,掄起鐵锨快速裝起車來。锨起锨落,他的雙臂如不知疲倦的機械,一會兒就把車筐堆得尖尖的,眼瞅著實在推不動了,才不舍地停下來。

      俺爹剛一起身便被閃了個踉蹌,他后悔自己太貪心了,懊惱之際,有一束手電筒的光猛地射在他的眼上,他嚇得一激靈,獨輪車歪在了地上。他還沒回過神來,幽靈般冒出來的兩個人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紅袖標(biāo)來戴在胳膊上,說,聯(lián)防隊。

      到了派出所,一個穿警服的人正站在門口大聲地打著哈欠,兩個聯(lián)防隊員點頭哈腰地喊他“賈所長”。賈所長用力揉著眼睛,說,娘的,還真等來一個,又得連夜辦案了。他的怨言中透著高興。俺爹被押進一個安裝著鐵門鐵窗的小屋里,被按在椅子上。他的前面是一張桌子,桌子后面坐著賈所長。賈所長一邊拿起一只罐頭瓶子漫不經(jīng)心地喝著茶,一邊問話、做記錄。直到此時,俺爹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犯了法,而犯法就要坐牢。

      第二天一早,俺爹犯事的消息就傳到了村里。爺爺急得像磨道里的驢不停轉(zhuǎn)圈。奶奶看他無能的樣子,滿臉鄙夷。奶奶到底是地主家的女兒,見過世面,出頭露面的事還得她來干。她拎上一籃子雞蛋出門了,要去派出所撈人。

      到了派出所,奶奶說明來意。賈所長板著臉說,你兒子犯的是盜竊罪,犯法了就得判刑。奶奶把雞蛋放在賈所長面前,說,孩子一時糊涂,念是初犯,求政府給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她坐在賈所長面前擺起了“龍門陣”,七大姑八大姨地扯來扯去,最后扯出來兩家還沾點親戚。奶奶一直說著、笑著,賈所長的一臉冰霜竟慢慢地融化了,賈所長越來越熱情。一連幾天,奶奶都鍥而不舍地去派出所和賈所長聊天,她把屁股釘在板凳上,兩人聊得有滋有味,令賈所長覺得相見恨晚。

      最后,俺爹被放了出來,他一回來村里便流言四起了。眾多流言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俺奶奶在賈所長那里出賣了色相。

      俺爹發(fā)財未遂,還連累奶奶壞了好名聲,他自責(zé)且內(nèi)疚,很是抬不起頭來。

      俺爹背負著“進去過”的惡名,人見人嫌。他也變得不愛出門、不愛說話了。眼看著兒子要廢了,爺爺就敲打他,你看你這德性,依你的心性,走不了邪路,你得想辦法尋條正道。

      俺爹嘟囔著,要是正道好走,誰還會去走邪路?

      俺爺爺以他的人生經(jīng)驗,語重心長地說,人一輩子沒有不跌跤的,天無絕人之路,最重要的是要有志氣爬起來。

      似乎真的天無絕人之路,一年一度的征兵開始了?!耙活w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那個年代所有的男孩都渴望穿上綠軍裝,當(dāng)兵是農(nóng)村孩子出人頭地最現(xiàn)實的途徑。俺爹歡欣鼓舞,他從大街上摘下“男兒當(dāng)自強,理應(yīng)穿軍裝”的標(biāo)語跑回家,嚷嚷著要當(dāng)兵去。爺爺同意了,說,你小子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是不是塊材料驗驗兵就知道了。俺爹像個陀螺一旋身就沖去大隊委報名了。

      村里只有俺爹和小嘎子報上了名。去縣里體檢的前一天晚上,俺爹心潮起伏,興奮難眠。改變命運唯此一搏,他信心滿滿、志在必得。

      第二天,俺爹心情忐忑地體檢完,親眼看著醫(yī)生在他的體檢表上蓋上“合格”的大紅印章。武裝部長笑瞇瞇地摸著他的頭,說,小伙子不賴,回去等著部隊來領(lǐng)兵吧。俺爹激動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痛哭一場。

      回到家里,奶奶破天荒地炒了幾個菜,家里那一小塊黑不溜秋的臘肉終于派上了用場。爺爺則表現(xiàn)出少有的豪氣,小心翼翼地拿出他留了好幾年的苞谷老酒,和俺爹邊喝邊聊起來。這是爺兒倆第一次推心置腹地長談,都有些激動,爺爺甚至為他以前惡劣的態(tài)度向俺爹做了檢討。俺爹酒后很是狂妄,說,開國將帥哪個不是和我一樣窮孩子出身,當(dāng)兵打仗立戰(zhàn)功,才有了今天的出人頭地。爺爺也以夸獎的口吻對俺爹說,算你小子有種,或許咱家真要時來運轉(zhuǎn)了。兩人左一杯右一杯地喝個沒完,奶奶不但不加以勸阻,反而殷勤地添酒加菜。兩人最后醉得東倒西歪。

      事實上,從體檢結(jié)束的那一刻起,俺爹就以一個革命軍人的標(biāo)準(zhǔn)嚴格要求自己了。他明白笨鳥先飛的道理,要想一入伍就出類拔萃,必須現(xiàn)在開始下苦功夫。他自制了沙袋綁在腿上,捆了幾根木頭背在身上,每天天不亮就“全副武裝”“千里奔襲”。他在田間小道上不停地跑著,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犢。地里干活的村民對他指指點點,說他“出洋相”“神經(jīng)病”。俺爹對所有的流言蜚語置若罔聞,他進入了一種瘋魔的狀態(tài),不停地跑啊跑啊,想象自己正在戰(zhàn)場上奮不顧身地沖鋒陷陣。

      至今還有很多人對那一幕印象極深:晨曦中,俺爹高高地仰著頭,直直地挺起胸,長久地練習(xí)站軍姿??伤麄冋f他的樣子如一根木橛子。

      那天,俺爹正在家里做俯臥撐,突然聽見外面鑼鼓喧天、熱鬧非凡。他跑出去,看到小嘎子胸戴大紅花喜氣洋洋地跟一位軍官并排走著。他一下子明白是部隊領(lǐng)兵的來了。他在體檢時明明聽見醫(yī)生說小嘎子是色盲的,這是咋回事呢?他急急地趕到武裝部,要找部長問清楚,可看門的老頭兒板著臉?biāo)阑畈蛔屗M去。他索性在門口坐下,等部長出來??梢恢钡鹊教旌谝矝]見部長的影兒。

      夜晚很冷,俺爹饑渴難耐,可一點吃喝的心思都沒有。看門的老頭兒動了惻隱之心,透過傳達室的窗戶喊道,小伙子別傻等了,部長早從后門下班了。看俺爹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招手讓俺爹進去,給俺爹倒了一碗開水。俺爹心事重重,盯著那氤氳的水汽發(fā)呆。老頭兒嘆口氣說,看你也是個苦命人,胳膊拗不過大腿,你就認命吧。

      當(dāng)晚俺爹睡在傳達室地面的草席上。他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小嘎子戴著大紅花趾高氣昂的樣子不斷浮現(xiàn)在眼前,深深地刺激著他。半夜,俺爹躺不住了,急著回去。老頭兒看他熬得兩眼通紅有點擔(dān)心,叮囑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你還年輕,可別鉆牛角尖。

      命運再次和俺爹開了個玩笑,他剛剛?cè)计鸬南M褚粋€透明的肥皂泡被野蠻地戳破。

      陰歷五月中旬,冬小麥進入了灌漿期,這也是小麥生長的關(guān)鍵期,小麥能否“喝飽”關(guān)系到一年的收成。在俺爺爺?shù)闹概上?,俺爹整日扛著鐵鍬在麥田里澆水。盡管陽氣在逐日上升,可他整個人兒卻越來越蔫巴。他心不在焉地揮動著鐵鍬,動作吊兒郎當(dāng)?shù)?。有好幾次他把水道改進了人家地里,被俺爺爺拿鐵锨捅了屁股,才清醒過來。

      一場大雨過后,一陣南風(fēng)吹過,小麥一夜之間便黃了,像鋪了滿地的金子。這是莊戶人最開心的時刻,每個人臉上都笑盈盈的。但對他們來說,麥?zhǔn)站褪且粓鰬?zhàn)爭,不但要與陰晴無常的天氣爭,人與人之間也要爭。在青黃不接的年歲里,糧食是最寶貴的財富,一到收獲季節(jié),各村之間的紛爭與搶掠也就開始了。那真是一個天下皆賊的畸形年代,一方面家家戶戶忙著堅壁清野,另一方面卻又貪婪地覬覦著別人的糧食。為此,各村都要成立護收隊。一般來說,護收隊隊長都由各村的民兵連長兼任。他們左邊掛著鐮刀右邊背著長槍,趾高氣揚。俺爹很鐘情那把長槍,他總是以萬分欽慕的目光追著出沒于滾滾麥浪的民兵連長。

      這次對俺爹來說是個絕好的機會,他太渴望能在護收中以出色的表現(xiàn)來改變自己的窘境。他找到生產(chǎn)隊長主動請纓,強烈要求為護收貢獻自己的全部力量。生產(chǎn)隊長面對這個熱情高漲的小伙子頗費躊躇,俺爹明白生產(chǎn)隊長的意思,他把胸脯子拍得嘭嘭直響,說,隊長,你放心吧,我身體里還有二分之一咱貧下中農(nóng)的血哩,即便根不紅苗還是很正的。生產(chǎn)隊長聽完笑了,意味深長地摸摸他的頭,算是答應(yīng)了。護收隊里實在太缺人手。

      俺爹搖身一變成了一名光榮的護收隊員,白天站崗放哨,夜晚值勤巡邏。他明白,他必須比別人做得更好,要是出了閃失,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人家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其實不然,俺爹身上針眼大的污點兒,都被他們渲染得沒邊沒沿。

      隨著麥?zhǔn)者M入高潮,各村之間的搶掠也愈演愈烈。東村是主要防范對象,最有名的賊頭是個賴婆娘,長得五大三粗、黑皮油光,人送外號“黑煞星”。她無論走到哪里從不空手,就是在石光梁上也要刮出三尺土來。一天,“黑煞星”率領(lǐng)一群賊婆子向俺爹的防地沖來。她大概瞅準(zhǔn)了俺爹是個外強中干的家伙,想討點便宜。俺爹奮起迎戰(zhàn),他早就做好了為集體財產(chǎn)而英勇獻身的準(zhǔn)備。“黑煞星”嗷嗷怪叫著用磨盤般渾圓結(jié)實的屁股撞了俺爹一下,這一撞非同小可,俺爹感到骨頭都被她撞碎了,一腚跌坐在剛剛割過的麥茬上,屁股被麥茬扎出好多個洞,鮮血直流。他只好眼睜睜看著她們肆意搶掠。

      這次搶掠我們村損失巨大,小嘎子娘夸張地說這次損失是“空前絕后”的。俺爹因為征兵時被小嘎子頂替實在氣不過,在村里罵了幾聲臟話、發(fā)了幾句牢騷,反倒被小嘎子娘記恨上了,處處與俺爹作對。村民們更是心疼他們的口糧,俺爹一時間成了眾矢之的,全村人都在戳他的脊梁骨。俺爹很委屈,他的確盡心盡力了,不敢說以生命相搏,可畢竟屁股蛋兒都掛彩了,只能賴炕休養(yǎng)。直到麥?zhǔn)战Y(jié)束了,生產(chǎn)隊長都沒有露面,連句問候俺爹的話都沒有。

      一天,村里的大喇叭響了。俺爹意外地聽見了自己的名字,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大喇叭里。生產(chǎn)隊長在大喇叭里慷慨陳詞,說俺爹的臨陣脫逃給集體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失,特點名批評。接著又宣布了對俺爹的嚴厲懲處:扣掉爺爺奶奶的十個工分,并少分二十斤小麥。生產(chǎn)隊長義憤填膺的腔調(diào)像是在宣判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

      爺爺臉色鐵青地聽著,狠狠咬著煙斗,兩腮的肌肉劇烈運動。驀地,他抄起打狗棍劈頭蓋臉地朝俺爹打來。

      俺爹蜷縮在炕角,兩只胳膊護住頭部,悲憤地喊道,有種別打我,去找生產(chǎn)隊長理論。

      一聽這句話俺爺爺更氣,說,你他娘的真是瘋了,這世道哪有說理的地方?

      最讓俺爹憤怒的是,生產(chǎn)隊長在廣播的結(jié)尾處還宣布了一個消息:小嘎子娘由于檢舉有功,獎勵小麥?zhǔn)铩?/p>

      由于屢遭打擊,俺爹徹底委頓下去。爺爺當(dāng)然心焦,舊話重提,對俺爹說,男丁啊,還是得走正道兒,啥叫正道?咱莊戶人家,好好種地就是正道。

      俺爹走投無路,覺得爺爺?shù)脑捯灿袔追值览恚热皇峭晾锷拿蛣e做天上飛的夢。他拾掇了一下農(nóng)具,極不情愿地打算做一個農(nóng)民了。

      眼下,正值玉米抽雄,也是玉米需水最多的時候,澆地便成了俺爹最主要的任務(wù)。要把十幾畝地全澆一遍,又不能誤了農(nóng)時,只能連軸轉(zhuǎn)。

      那天,澆完地已是月上中天,俺爹饑困交加,走著走著,突然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他一下就被吸引住了,要是現(xiàn)在能喝上幾口,可真是愜意得很哩。他正需要一次借酒澆愁。

      他很有興致地尋著酒味過去,一直走到路邊的溝里。隨著一步步靠近,酒香變成了難聞的酒臭。一個醉鬼趴在溝里不省人事,穢物吐得到處都是,幾條野狗在那人的臉上舔來舔去。他扔了幾塊土疙瘩過去,野狗們絲毫沒有要散開的意思。俺爹忍著惡心,揮動鐵鍬把野狗哄開,然后踹了那人幾腳,那人竟沒個哼哼聲。他蹲下去,這下看得分明,卻嚇了一跳,那人竟是大隊書記“算盤子”。

      “算盤子”是遠近聞名的酒鬼,借著大隊書記的身份,十里八鄉(xiāng)沒有他沒坐過的飯桌子。俺爹不想管他,這不是個好鳥,沒少給窮人掐虧吃。那年分地,就是他把俺爺爺家的二分地毫無緣由地劃給了村里的富戶。俺爹走開幾步,那幾只野狗又聚攏起來,它們貪婪的眼睛和凌厲的牙齒在夜色中發(fā)出陰森的寒光?;蛟S是因為俺爹膽小心善的天性,又或許是見死不救怕遭到報應(yīng),總之,俺爹在瞬間動了惻隱之心。他扔下鐵鍬,忍著穢物的惡臭,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死狗般的“算盤子”扛在肩上。

      “算盤子”長得人高馬大,滿身的肥膘。俺爹艱難地挪動著身子,骨頭架子都快被壓散了。更可氣的是,“算盤子”的身子骨一活絡(luò),又開始嘔吐,吐得俺爹滿身都是。俺爹想起“好人難做”這句話,可這好人既然做上了就送佛送到西天吧,要是前功盡棄,被吐了滿身的穢物也沒地方說理去。

      這樣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俺爹硬是咬著牙,把“算盤子”連拖帶拽地弄到了他家門口。這時已是半夜。俺爹累得幾近癱軟,他大聲地喘著粗氣,一只手扶住門框,另一只手把“算盤子”家的大門捶得山響。很快,“算盤子”老婆趿拉著鞋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出來。俺爹像在珠穆朗瑪峰上拉大車,氣都不夠喘的,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大……大嬸,我……我可是從……從野狗嘴里把……把大叔救……下來的。他隨手抹了一把臉,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算盤子”老婆咧開大嘴嘿嘿地笑了,朝俺爹伸出一根粗壯的大拇指說,爺們,有種!

      就這一句話,俺爹當(dāng)即釋然,覺得一晚上的千辛萬苦都值了。自打生下來,還沒人這么夸過他。

      兩人合力把“算盤子”抬進屋里,然后俺爹就一屁股蹾在了院子里的井石上?!八惚P子”老婆拿出兒子的衣服讓俺爹換上,她聽見俺爹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喚,又從屋里拿出幾塊煮紅薯。俺爹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狼吞虎咽地把紅薯塞進肚里,就近從缸里舀了一瓢涼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這是俺爹第一次來“算盤子”家,雖然經(jīng)常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但從來沒進來過。他環(huán)顧四周,北邊一拉溜十來間正南正北的向陽房,東西兩邊各有幾間廂房,靠近南墻雞有雞舍、兔有兔籠、豬有豬圈。房屋是農(nóng)村財富與地位的象征,俺爹羨慕地想,真趁呢。而最讓他眼熱的是那輛自行車,那時自行車為稀有之物,農(nóng)村人稱之為“洋車子”。這輛自行車是管區(qū)書記淘汰下來送給“算盤子”跑公務(wù)的。雖然不是什么新車,可“算盤子”金貴得很,很少騎它。它被擦得锃亮锃亮的,陳列在院子的最顯眼處,昭示著大隊書記的權(quán)力和權(quán)威。一陣夜風(fēng)吹來,自行車的后輪子緩緩地轉(zhuǎn)動起來,發(fā)出咔嚓咔嚓的悅耳聲音,車輪的輻條在夜色中形成一圈迷幻的光暈。俺爹瞅了自行車半天,心里癢癢,想摸一下可又不好意思,硬是忍住了。

      俺爹回到家里,那輛自行車還在他腦海里久久不去,除此之外,讓他記住的還有堆在“算盤子”家堂屋屋檐下的那些個酒瓶子。他想,這一輩子,能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里當(dāng)個土皇帝可真是燒了高香。

      與大隊書記“算盤子”有過短暫的交集后,俺爹的日子是“外甥打燈籠——照舊”。他面對的仍然是無休無止的高強度體力勞動和生活中的諸多煩惱。他干活的時候每一镢刨下去都似乎要把地球刨個大窟窿。更多的時候,他站在地里,下巴杵在镢柄上,對著一朵云、一棵樹、一枝花或一只蟋蟀出神,目光空洞,神情恍惚。

      那天,村里的大喇叭又響了,剛一發(fā)出嗞嗞嗞的電流聲,奶奶便條件反射地慌了神,在她的記憶里,大喇叭一響準(zhǔn)沒啥好事。大喇叭通知俺爹到大隊委去。爺爺聽了身子一震,指著俺爹哆哆嗦嗦地說,你……你……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了啥事?俺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大隊委又不是陰曹地府,有事沒事走一遭不就知道了。他扔下镢頭,拍拍身上的浮土,就去大隊委了。

      大隊委是村里的“衙門”。社員們都怕惹上是非,見了大隊委都繞道走。俺爹今天卻大搖大擺地進來了。虱子多了不怕咬,攤在他身上的倒霉事夠多了,再攤上點又算啥?剛進門,他便聽到了吆三喝四的劃拳聲,還聞到了酒菜的香氣。俺爹使勁吸了幾口氣,心想,“算盤子”真他娘的自在,又喝上了,人真是分三六九等哩。咱家里就是過年也吃不上這樣的飯菜。

      喝得臉紅脖子粗的“算盤子”一手抓著筷子一手舉著酒盅扯著嗓子朝他大喊:大侄子,快來,快來!“算盤子”不容俺爹猶疑和謙讓,立刻把他摁進了身邊的一個座位。俺爹坐在那里老大地不自在?!八惚P子”豪氣地對所有人說,這是我本家的大侄子,是個好后生,今天把他叫過來見識見識。又對俺爹說,這是附近幾個大隊的書記,都是你叔叔大爺輩的,以后少不了關(guān)照你。

      聽“算盤子”這么一說,俺爹立馬感覺受寵若驚了。他臉紅紅的,拘謹?shù)囟⒅矍白罱囊坏硬?,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這時,早有人把酒給他斟滿?!八惚P子”端起酒盅,硬著舌頭說,大侄子,大叔走不了眼,你不是孬種。說完和俺爹一碰,嗞溜一聲先干為敬。

      俺爹是“三句好話當(dāng)飯吃”的人,再說,大隊書記給他敬酒可是“大閨女上轎頭一回”。他心情激動啊,一仰脖子就喝干了。幾盅酒下去,他就管不住自己了,管不住自己的俺爹就不是俺爹了,他就暈乎乎、飄飄然了。他來者不拒,意氣風(fēng)發(fā)地和滿桌人推杯換盞。

      俺爹是被人抬回家的,爺爺看著他不省人事的樣子深感憂慮,在炕前守了他一天一夜。一天一夜里俺爹不停地吧嗒嘴兒,時不時笑兩聲。爺爺覺得他八成又魔怔了。醒來后,俺爹啥都忘了,只記著那天的菜好酒香。

      幾天后,俺爹又被大喇叭召到了大隊委?,F(xiàn)在,他一聽見大喇叭響就興奮。他是一路小跑著去大隊委的,腳底下像踩了彈簧。他跑到大隊委的時候,大喇叭里他名字的尾音還沒有消失。

      “算盤子”早在那里等他了。那天“算盤子”興致很高,瞇縫著兩只小眼,嘴里咿咿呀呀地哼著歌,一只手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子。

      俺爹恭恭敬敬地在“算盤子”面前站定了,細聲慢語地說,大叔,您找我?

      “算盤子”的眼睛便全睜開了,他嘿嘿地笑著,賣關(guān)子說,大侄子,今天早上沒聽見喜鵲在你家樹上叫嗎?

      俺爹臉紅了,有點尷尬,大叔,可別取笑咱了。像俺這種人家盡招老鴰了。

      “算盤子”說,今天把你叫來,可是有件好事。

      一聽有好事,俺爹的心怦怦直跳,趕緊豎起耳朵來好好聽著。

      “算盤子”一招手,便有人捧上一套黃軍裝和一個軍用書包。俺爹傻傻地看著,有點兒“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在那個年代,黃軍裝帶有濃郁的政治色彩,怎么說也穿不到他身上。

      “算盤子”讓俺爹走近點,說,大侄子,這都是你的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大隊委的人了。

      俺爹蒙了一下,撲通就給“算盤子”跪下了。他做夢都沒想到這么大的一個餡餅會砸中他的腦袋,簡直都要把他砸暈了!

      “算盤子”把俺爹扶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掏腸剖肚地說,大侄子,咱是自家人。好好干吧!以后你不用下地了,每個月都給你記工分。

      俺爹一聽,喜極而泣,大叔,您比俺親爹還親吶。這輩子我會好好孝敬您的,直到為您養(yǎng)老送終!

      “算盤子”看俺爹知恩圖報,很滿意,說,大侄子,大叔就知道你不是白眼狼哩。你年紀(jì)輕輕的要奔個好前途,別看咱這村子小,可也是“廣闊天地大有可為”哩。

      俺爹頭點得像雞叨米,想再表達一下感激之情,可是喉嚨一緊,哽咽著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算盤子”揮揮手說,你的心意大叔知道了,咱爺倆來日方長。你先回去吧,安頓好家里的農(nóng)活,就到大隊委來上班吧。

      俺爹就這樣糊里糊涂地走上了狗屎運。他一輩子都記得那天所有的細節(jié)。那天陽光很好,風(fēng)緊一陣慢一陣吹著,不冷不熱,帶著一種清甜的草香味。連知了的叫聲都那么動聽。破天荒的,狗見了他都溫柔地搖著尾巴,不像以前沖他狂吠。他在心里不停地感慨,黨的光輝終于照到咱的身上了!黨的光輝終于照到咱的身上了!

      俺爹搖身一變成了大隊委的工作人員,雖然本質(zhì)上還是農(nóng)民,但他不干農(nóng)活了。俺爹在大隊委的工作,說白了就是打雜,此職務(wù)美其名曰“文書”,其實就是整天跟在“算盤子”的屁股后面狐假虎威。他天天把那套洗得發(fā)了白的黃軍裝穿在身上。與軍裝相配,是那個同樣洗得發(fā)白的軍用書包,俺爹特意把有著毛主席“為人民服務(wù)”題字的那一面朝外。這套行頭一扮上,立即給人一種盛氣凌人、高不可攀的感覺。他走起路來,學(xué)著解放軍戰(zhàn)士,兩手用力甩著,雄赳赳氣昂昂的。他還承擔(dān)著大隊委與上級聯(lián)系的工作,經(jīng)常去管區(qū)、公社取回蓋著大紅印章的紅頭文件。這些文件,他寶貝得很,小心翼翼地放進黃軍包里,一絲不茍地把黃軍包的蓋子扣好,斜挎在身上,就像革命年代身負重任的情報員。

      現(xiàn)在,俺爹出入“算盤子”家已成家常便飯。每次他都盯著那輛自行車眼饞。他想,穿著黃軍裝背著黃軍包,要是再能騎上自行車,就真的是個公家人模樣了。他圍著那輛自行車轉(zhuǎn)圈圈,幾次想懇求“算盤子”批準(zhǔn)他學(xué)騎自行車,可話到嘴邊又不好意思了。“算盤子”明白他的心思,說,這輛自行車已放了好幾年,再不騎就閑壞了。大侄子,你天天跑上頭取文件也不方便,推去騎吧。

      俺爹推上自行車就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到了家門口,喚驢般地吆喝了一聲,俺的兩個叔叔便箭一般竄出來,爭著陪俺爹去學(xué)車。自從俺爹到了大隊委干事,他們的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

      俺爹急得火燒火燎的,恨不得騎上自行車就能飛。他倒了再騎騎了再倒,堅持不懈,只用了半天時間就騎得像模像樣了。他穿梭在村里的大街小巷,故意大聲地摁響車鈴,得意洋洋。村里人像看西洋景,嘬著牙花子艷羨得很。村民們對俺爹莫名其妙地攤上好事,深感困惑,紛紛猜測他在“算盤子”那里意外走紅的原因,風(fēng)言風(fēng)語一時四起。

      在俺爹的奮斗史中,有一件事將他的職業(yè)生涯推到了頂峰。

      “算盤子”擅拍馬溜須。收完秋,他差人碾了玉米面,讓俺爹給縣長送去。干這事,“算盤子”很上心,玉米粒幾乎是一顆顆挑出來的。他對俺爹說,送禮一定要投人所好,縣長最好玉米糊糊這一口,送新鮮的玉米面比送錢還管用。俺爹心想,“算盤子”可真會算計,送點玉米面就把縣長打發(fā)了。

      俺爹把兩大袋子玉米面拴在自行車后座上,晃晃悠悠就奔縣城去了。兩袋玉米面太沉了,像兩座大山。俺爹努力控制好車把,弓著腰用上全身的力氣蹬著,屁股和車座都快摩擦起電了,要是碰上爬坡就更難了。等到了縣長家門口,他汗流浹背都快累得虛脫了,稍歇一口氣,又把玉米面扛在肩上往縣長屋里送。玉米面壓得他兩腿打顫,差點趴在地上。

      俺爹偷偷地端詳縣長??h長一身中山裝,梳著整整齊齊的大背頭,看起來很威嚴,他肥胖的身子深深地陷進沙發(fā)里,正蹺著二郎腿抽煙,吞云吐霧地賽過活神仙。縣長看起來不知要比“算盤子”氣派多少倍。俺爹不由暗暗感嘆道,“大丈夫當(dāng)如是也”。這是當(dāng)年劉邦遇到秦始皇車仗出巡時所發(fā)出的感慨,俺爹曾聽說書的瞎子講過。

      縣長被俺爹吃苦耐勞的樣子感動了,順手從桌子上抓起一盒煙遞給俺爹,說,年輕人,拿去吧,抽根煙解解乏。俺爹沒敢推讓就接著了,他走到門口一看,煙盒里面就只剩一根了,是帶嘴的,還有香味,一看就是好煙。俺爹寶貝似的把煙揣進兜里,一路的風(fēng)塵與勞累都被這根煙沖得煙消云散。

      俺爹回到村里,逢人就要炫耀一番。他學(xué)著縣長的樣子,把煙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說,這可是縣長給的,特供香煙?!疤毓倍质撬缺镆豢跉庠儆昧ν鲁鰜淼?,用意顯而易見。好長一段時間,晚上他都會把這根香煙放在枕頭邊上,聞不到香煙的味道他會失眠。

      無論怎么說,俺爹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他在人前張口閉口都是“縣長”,像說自己的發(fā)小一樣稀松平常。

      圓滿完成了給縣長送玉米面的任務(wù),“算盤子”很滿意,月底多給俺爹記了幾個工分。俺爹自是感恩戴德。

      俺爹好像天生就是走官道的料,他悟出要想有更大的前途,就必須和“算盤子”搞瓷實關(guān)系,最好做到情同手足、形同父子。為此,他不放過每一次表現(xiàn)自己或孝敬“算盤子”的機會。

      俺爹真正走進“算盤子”的心坎,是在“算盤子”他娘死的時候。出殯那天,俺爹披麻戴孝很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全村人面前。他畢恭畢敬地進行了祭奠。奠禮是一套很繁瑣的儀式,俺爹在別人家出殯時看過,他憑著記憶苦練了一個晚上。俺爹凝心聚思、神情肅穆、有板有眼地完成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隨后在送葬的時候,他又哭得悲天慟地?!八惚P子”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斷定這是個對他無限熱愛、無限敬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的好苗子。在他娘的墳頭上,“算盤子”便許諾把俺爹發(fā)展為黨員,并作為大隊委的接班人進行培養(yǎng)。

      這件事對俺爹意義重大,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出人頭地的希望。大隊委的接班人也是接班人吶,往大了說就是村里的“林彪”啊。從那以后,俺爹開始倒背著手走路,舉手投足拿捏得像個正牌干部。

      縣長雖然和俺爹只有一面之緣,但印象深刻。正碰上縣政府缺少人手,他決定借用俺爹。

      蓋著縣政府大紅印章的借用文件是公社書記親自送來的。為此,大隊委特地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公社書記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強調(diào)本次借用體現(xiàn)了縣里對全公社工作的肯定,并特別提到借用人員如表現(xiàn)優(yōu)秀將有機會轉(zhuǎn)為正式干部?!八惚P子”坐在主席臺上滿臉倨傲,自認為有識人用人之功。

      俺爹也坐在主席臺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得意。下面開會的社員哪個不對他刮目相看?方圓十幾里一下就轟動了,這地界上出了個“縣官”,可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個。他們紛紛議論,說俺爹真是由野雞變鳳凰了,要擱在以前,這不是七品也得八九品吧。

      會后,“算盤子”很莊重地和俺爹進行了談話,要求他一定埋頭苦干,不要辜負了領(lǐng)導(dǎo)的期望?!八惚P子”如此嚴肅的談話還是頭一回,俺爹當(dāng)然知道它的分量,激動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對俺爹來說,他最興奮的是將有機會吃上國庫糧,那樣就能徹底告別村里的一畝三分地,成為公家人了。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把握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爺爺也看到了改換門庭的曙光,他到處串門,家家戶戶奉承說俺爹是個有前途有出息的好孩子。

      臨走那天,村里人都出來相送,他們對俺爹說得最多的是,混好了別忘了這幫窮鄉(xiāng)親。俺爹驕傲卻又自矜,他笑容可掬,連連應(yīng)承。俺爹對爺爺說,爹,您老就瞧好吧,等我混好了,先把咱家的茅草屋翻蓋成四梁八柱的好房子。

      俺爹被安排在縣政府的文件收發(fā)室工作,這是一個技術(shù)含量并不高的活兒,單調(diào)重復(fù)??砂车⒉贿@么看,他工作起來一絲不茍、兢兢業(yè)業(yè)。他把改變命運的賭注全押在了這一份份經(jīng)他手分發(fā)出去的文件上。

      現(xiàn)在,俺爹的腦子活絡(luò)極了。經(jīng)驗告訴他,要想活得舒坦就得有人罩著。在村里,“算盤子”是他的靠山,現(xiàn)在到了縣里他必須要抱住縣長的大腿。他認為當(dāng)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拜訪縣長,當(dāng)面感謝縣長的知遇之恩。為此,他來縣城時把家里最值錢的東西偷偷帶來,作為送給縣長的禮物。那是一把盛酒的錫壺,是奶奶祖上傳下來的。沒有人知道這把錫壺多大歲數(shù)了,它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的壺身昭示著年代的久遠。大饑荒的時候,單是錫壺上的紅珊瑚帽鈕就有人出價幾擔(dān)糧食,奶奶硬是沒舍得賣。

      俺爹去找了縣長幾次都被秘書擋了回來,秘書說,你好好干吧,干好工作比啥都強。俺爹沒想到在縣政府大院里上班見一下縣長也這么難。

      說實在的,俺爹的這份工作并不忙,再說了,年輕人并無長性,無論干啥時間長了就慢慢地疲沓下來。他大把大把的業(yè)余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打發(fā),最初他喜歡去縣城的街上溜達,可縣城的街上也就比農(nóng)村多了幾幢小矮樓、幾個路邊攤,等新鮮勁兒一過就沒意思了。下班后,偌大的縣政府大院空蕩蕩的,他感到孤獨寂寞。

      男人在空虛的時候是很危險的,常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來,如果再碰到一個喜歡的女人那就更危險了。也該俺爹命犯桃花,這樣的女人他竟硬是碰上了。

      劉豆蔻是剛分配到縣政府的中專生,她身材高挑,皮膚白晳,扎著兩條大辮子,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會說話。俺爹第一次看到的是她的背影,當(dāng)時她正站在文件收發(fā)室里看報紙,長長的大腿超過了辦公桌的高度。等她看完報紙轉(zhuǎn)過頭來莞爾一笑,俺爹的心像揣著只兔子猛烈地亂撞。這是他長這么大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就像他想象中的仙女兒。劉豆蔻離開時很客氣地和俺爹打了招呼,俺爹一直盯著她走遠,眼睛都直了。

      等他回過神來,一個強烈的念頭蹦出腦海,找個城里女人做媳婦,把劉豆蔻據(jù)為己有?,F(xiàn)在,所謂仕途上的順風(fēng)順?biāo)屗悬c不知天高地厚。他想起剛解放那陣子,那些進了城的老干部都換了城里的小姐做媳婦。

      劉豆蔻也住在縣政府的單身宿舍,碰巧就在俺爹的隔壁。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俺爹欣喜若狂,他堅定地認為這是老天爺?shù)亩髻n。從他有了這點心思,見了劉豆蔻就會臉紅,臉紅得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俺爹認為要配得上劉豆蔻首先要改造自己的土氣。為此,他攢了幾個月的津貼,又借了錢,置辦了一套新衣服。接著又去理發(fā)店理了個時髦的中分頭。作為鄰居,俺爹占據(jù)了接近劉豆蔻的天時地利。他拿出農(nóng)村人的憨實勁兒,幫劉豆蔻打水、拖地、抹桌子。劉豆蔻經(jīng)常打趣俺爹,說,憨娃子,你在我這里忙活有啥用哩?你得到縣長屋里使力氣。俺爹不好意思地說,你也是上級,也應(yīng)該為你服務(wù)。劉豆蔻就故意把瓜子皮扔得滿地都是,讓俺爹打掃。俺爹絲毫不惱,每次都認認真真地撮起一簸箕瓜子皮,只是心里偷偷嘀咕,這劉豆蔻難道屬耗子的,真能嗑哩。

      俺爹為了討劉豆蔻歡心,他把自己每月的津貼都花在了劉豆蔻身上。知道劉豆蔻喜歡嗑瓜子,他就跑斷腿去買回各種各樣的瓜子。劉豆蔻說,憨娃子,可不敢這樣大手大腳,你得留著錢娶媳婦哩。俺爹在機關(guān)里呆久了,也學(xué)得油嘴滑舌,說,那我就娶你算了。劉豆蔻聽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俺爹是無知大小子。但俺爹似乎是吃定了這塊“天鵝肉”,無論劉豆蔻如何揶揄他,他就是厚著臉皮往上貼。漸漸地,俺爹不再給家里寄錢了。爺爺捎話來說他到了縣里忘本了。俺爹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心里說,老農(nóng)民鼠目寸光哩,我可是把錢都花在改換門庭的大事上了。

      過了一段時間,俺爹覺得劉豆蔻不像以前那樣取笑他了,似乎對他有了些好感。俺爹受了鼓舞,大著膽兒約劉豆蔻去看電影。縣城只有一家小小的電影院,一個月才放一次電影,一票難求。俺爹為了買到電影票,整整排隊一宿。當(dāng)他把票放在劉豆蔻手上時,她看起來有點感動。俺爹深受鼓舞,覺得自己離著娶劉豆蔻回家的目標(biāo)更近了一步。

      七月,縣政府下派干部包村。牛頭村是本縣最偏遠的一個山村,也是條件最差、最窮的一個山村,沒有干部愿意去吃苦受累。這倒是給了俺爹一個表現(xiàn)的好機會,他主動要求去牛頭村。他自小生活在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樣樣在行,很快就和當(dāng)?shù)剞r(nóng)民打成一片。忙起來倒還好說,可一閑了,他就抑制不住地想念劉豆蔻。

      九月的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雨,一場秋雨一場寒。俺爹獨自住在牛頭村的一間茅屋里,他不僅感受到了肉體的寒意,更感受到了內(nèi)心從未有過的孤獨。他突然發(fā)了瘋地想念劉豆蔻,毫無來由,但極其強烈。他決定連夜趕回縣城向劉豆蔻表白,那種隱而不發(fā)的焦灼讓他難以忍耐。他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推上自行車便出發(fā)了。大雨把山路沖得泥濘遍布,路面比泥鰍還滑,俺爹騎著自行車跌了一跤又一跤,最后他干脆推著自行車,徒步行進。平時一個小時的路程他走了大半夜。到縣城的時候,他活脫脫變成了一只泥猴子。

      俺爹回到宿舍,未來得及喘口氣,便把耳朵貼在墻上,探聽劉豆蔻的動靜。突然他聽到一陣呻吟聲,俺爹心里一緊,斷定劉豆蔻病了。劉豆蔻以前經(jīng)常胃疼,我爹想喝點開水也許會緩解病情,便冒雨去伙房打了一壺開水。

      俺爹落湯雞般拎著水壺到了劉豆蔻的門前,剛要敲門,聽到里面有個男人的聲音,這個聲音他很熟悉,似乎是縣長……

      俺爹手一哆嗦,水壺掉在了地上,發(fā)出嘭的一聲炸響,滾燙的熱水毫不留情地覆蓋了他的腳面,他慘叫著蹦蹦跳跳地逃跑了?;氐阶约何堇铮胩旎夭贿^神來,腦子亂得像要炸開。外面風(fēng)聲、雨聲更驟,他抱著腦袋哭出聲來。

      他想起了以前看見的劉豆蔻屋里的滿地瓜子皮。那么多的瓜子皮原來是縣長和劉豆蔻一塊嗑出來的。

      十一

      幾天后,縣政府以“亂搞男女關(guān)系”為由做出了停止借用俺爹的決定。接到通知的時候,俺爹正綰著褲腿,踩著泥巴,和村民一道奮戰(zhàn)在水利工地上。人們不明就里,問其原因,他難以啟齒,只是一個勁兒地長吁短嘆。

      俺爹回到村里的時候,蓋著縣政府大紅印章的停止借用文件已下發(fā)到大隊委。他像一只過街老鼠,低著頭,彎著腰,灰溜溜地走在大街上。村里人知道了他“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丑事,茶余飯后都在嚼他的舌根子,說,到底不行啊,根上就壞了,命中沒有五兩,可別妄想半斤。

      俺爹到了大隊委,見了“算盤子”,覺得無顏以對。未及開口淚先流了下來,說,大叔,我辜負了您和全村人。

      “算盤子”用力拍著他的肩膀,說,大侄子,哪個人年輕時沒干過荒唐事?干一件荒唐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輩子都干荒唐事。你還年輕,只要痛改前非,以后有的是機會。

      俺爹膽戰(zhàn)心驚地回到家里,原以為爺爺會暴風(fēng)驟雨般修理他一頓??蔂敔斊届o得很,密密麻麻的皺紋里盛滿了逆來順受的無奈與木然,說,人要信命哩,咱家祖墳上就沒長那棵大蒿子,想出個大官,簡直就是昏了頭哩。他把俺爹以前用過的農(nóng)具找出來,又說,你以后還是本分老實地做個莊稼人吧,咱沒有金剛鉆,以后可別再攬那瓷器活了。

      俺爹從“人上人”一下跌落進了塵埃里。當(dāng)時,縣里抓各村的治安,并且要搞一次嚴格的考核。這次治安考核對“算盤子”很重要,將決定他在大隊書記一職上的去留。以前的大隊委的治保主任凈做老好人,是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主兒,所以村里的治安長期以來一團糟,打架斗毆是家常便飯,偷雞摸狗更是屢見不鮮。“算盤子”經(jīng)過慎重考慮,決定任命俺爹為治保主任。俺爹年輕氣盛,且剛剛受了處分,急于翻身,勢必敢抓敢管。

      俺爹再次受到“算盤子”的重用,他不能辜負了“算盤子”的信任,他得報答他的知遇之恩。他決心“保境安民”,把村子治理成“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典范,在縣里的治安考核中,讓“算盤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戴上大紅花。

      而俺爹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第一次出手面對的不是“人事”卻是“狗患”。村里有一條惡狗,傷人無數(shù)、作惡多端, 人們談之色變。大家聚于大隊委請愿,強烈要求俺爹先除狗患。俺爹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個露臉的大好機會,他要借此打個漂亮的翻身仗,躍躍欲試要做一個為民除害的英雄。

      俺爹拎根棍子,帶著幾個人直奔惡狗去了。那條狗立起來比人高,正伸著長長的舌頭在樹陰下喘著粗氣,看見來人就發(fā)出低沉的吼聲,目露兇光。其他人一見早就躲了,遠遠地看熱鬧。俺爹當(dāng)然不能認■,他壯著膽子走上去,眼睛卻不敢與狗直視,豆大的汗珠兒止不住地流下來。俺爹挪著碎步小心翼翼地迫近,那條狗被激怒了,大聲地怒吼著。它前爪趴下,屁股高高撅起,身形緊似待發(fā)之弓,進入了攻擊狀態(tài)。俺爹本想出其不意地掄棍出手,圖謀先發(fā)治狗,不料惡狗卻狂嘯一聲,如離弦之箭猛撲過來。圍觀者嚇得一哄而散,俺爹也只好沒命地奔逃,跑著跑著他跌倒了,惡狗兇狠地把他撲在身下,撕咬著,他一下就昏死了過去。

      醒來時,俺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村衛(wèi)生所里。他聽見爺爺在問醫(yī)生,我兒子會落下殘疾嗎?醫(yī)生回答,不好說,真是不好說啊,要長長看才能確定。醫(yī)生還建議爺爺為俺爹配一副好一點的拐杖,說是有利于康復(fù)。爺爺面色很窘,打狂犬疫苗的錢都是他借來的。

      爺爺背俺爹回家,走一步歇兩步,慢慢地挪動著。俺爹趴在他的肩上,第一次覺得這個衰老的肩膀是那么的厚實。回到家里,爺爺費了好大的勁爬到樹上,選了半天,砍下一根最合適的樹杈來,給俺爹做拐杖。爺爺整個下午都悶聲不吭地蹲在院子里,用心地打磨著那根樹杈,不時地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臉,不知擦的是汗還是淚。

      幾個月后,“算盤子”不再擔(dān)任大隊書記,也開始泥一腳、汗一把地在地里干活,與其他村民無異,只是腰身佝僂了許多。

      俺爹前所未有地陷入了一種孤獨之中,他記起說書的瞎子講的《三國》中劉備的一句話:“屈身守份,以待天時,不可與命爭也?!贝嗽捵屗囗敗?/p>

      俺爹和俺爺爺一樣,按農(nóng)村的說法,到了老狗的年紀(jì)才討上媳婦。那年,俺娘還是個俊俏的黃花大閨女,逃荒來到村里,挨家挨戶地要飯,被俺奶奶碰上。俺奶奶圍著俺娘轉(zhuǎn)了幾圈,仔細打量了她的胸和屁股,斷定是個能生的好料,就帶回家去。俺娘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個地瓜面子窩窩,喝了幾大碗野菜湯子,撐得肚皮薄薄的透明,嗝都停不下來,然后她決定留下。人家說,俺娘是吃得太多大腦缺氧才糊里糊涂地嫁給了俺爹。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俺爹的人生夢想在他二十幾歲的時候就戛然而止了。自那之后,他就絲毫不再有非分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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