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1
妞妞三歲。三歲的妞妞精靈古怪,喜歡坐在柳青云的肩膀上,讓他馱著上街去。
柳青云的家出巷子左拐不幾步就是電影院,那是豐城不多的幾個熱鬧去處,不僅因為電影院每天晚七點過后有一場電影可放,還因為它的左側(cè)一溜鋪板門的早晚門市部。這個名字很怪,盡管它早已是全天開放了,但人們還是習(xí)慣叫它早晚門市,它承擔(dān)著豐城人一大半的生活日用品服務(wù)。比如火柴啦、紅白糖啦、堿面啦,還有不多的幾種糕點等等。妞妞最好奇早晚門市部房梁上掛著的那一盤包裝紙繩,跟媽媽納鞋底的麻線繩一般粗細(xì),無風(fēng)自動,在空中拖著根長長的尾巴打著旋兒。那尾巴拉下來對著柜臺上一沓發(fā)黃而粗糙的包裝紙,如果有人來買了麻餅堿面什么的,柜臺里的阿姨就用一桿帶小鐵簸箕的秤翹著蘭花指稱了,嘩啦一聲倒在包裝紙上,一抖一頓,三卷兩卷,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裹就打成了。然后伸了手一扯房梁上的“尾巴”,紙繩源源不斷地下來,又幾個讓人眼花繚亂的動作,包裹就十字交叉捆好了。讓妞妞特別佩服的是,阿姨什么輔具也不用,只用指甲那么輕輕一掐,尾巴與包裹斷開,買東西的人提著那個包裹神氣活現(xiàn)地出了早晚門市部的門,你就聽吧,他或她一路地跟人打著招呼,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或她不僅去了早晚門市,還買了東西。那個張揚!
妞妞愛去早晚門市部,因為那意味著會有好吃的了。通常情況下父親在買完生活必需品后會給她要一角錢的水果糖。這時候,只見那個熟悉的阿姨收了錢,伸手在五顏六色的玻璃柜臺里那么一抓,翻到柜臺上撒開手掌,就整好十個,或十二個。這要看糖的成色,那種泛黃的亮晶晶的硬糖一角錢十個,反之泛黑的后味吃起來有點苦的蘿卜糖是十二個。雖說有點苦,但可多甜兩回呢!少數(shù)時候妞妞還能嘗到幾顆干桂圓,或者一截黑黑的甘蔗,那總是柳青云在白天就偵察好了的,因此在晚飯后帶妞妞出門時說,今天有好東西。
能吃到水果糖的妞妞是讓人羨慕的,但她從來不問父親要,這也是柳青云愛帶她出來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柳青云已經(jīng)五十一歲了,妞妞是他四十八歲時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他唯一的孩子,怎么能不金貴呢?
柳青云剝了糖紙,給妞妞的嘴里放一顆,問她甜不甜?妞妞答,甜!那一聲甜字在柳青云聽來是比糖還要甜進心里的,于是他就再問,愛爸爸還是愛糖?妞妞答,愛爸爸!柳青云滿足地笑起來,胡子眉毛都擠成了一堆,完了說,這就對了,愛爸爸才一直有糖吃,愛糖吃,糖吃完了就沒有了。
柳青云說這話是有原因的,曾有一次,柳青云拿回家一只大蘋果,蘋果是當(dāng)時很金貴的紅五星,一個特點,就是又紅又亮,像今天進口的美國蛇果。那蘋果一進屋,一個屋子都彌漫著它淡淡的清甜,讓人口里胃里都泛上清水來。那只蘋果到了妞妞手上,那一股清甜撩撥得妞妞意亂神迷,她禁不住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霎時像被施了迷藥,外部世界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舌尖上的那股無法形容的香甜像酒一樣洇開來,洇得她迷迷糊糊,就在這時柳青云問她愛爸爸還是愛蘋果?妞妞說,愛蘋果。她說的是實話,豐城不出蘋果,她并不知道爸爸拿回來的是什么,所以柳青云讓她看手里這個紅紅的東西時,她下意識出口的一句是,是啥?父親答“蘋果”,從那一刻起,蘋果是她短短三歲生命里最美好的東西,怎能讓她不愛呢?但她一出口就知道這句話不對,這句話說壞了,她看到柳青云的臉像外面要下雷雨的天,一下子陰了下來,烏黑烏黑得嚇人。她手里美好的蘋果被柳青云一把奪了過去不知放到了哪里,接著領(lǐng)子被拎著,她被提起來頓在了炕沿上,柳青云說跪著!又說,沒爸爸誰給你蘋果?!從那以后,妞妞就知道怎么回答了。
妞妞摟著柳青云的光頭,只顧吃糖,糖太甜了,一不留神,口水就掉在父親的光頭上。柳青云掏出手絹反手上來擦了,又讓妞妞摟緊,放手絹時自言自語地說,瓜娃子,爸爸如果死了你還搖著爸爸的手要糖吃哩,是不是?妞妞問,啥是死?柳青云說就是不在了,看不到了。妞妞又問,怎么會不在看不到呢?柳青云說就是沒氣了。妞妞又問,咋會沒氣呢?要氣干什么?柳青云說你把手伸到鼻子上試試,妞妞真的把一只小手伸到鼻子下。柳青云說人沒氣了就不會呼吸了,就死了。
妞妞說噢。對于死這個問題,妞妞的心里永遠(yuǎn)是糊涂的,直到有一天。
對妞妞來說,父親讓她摟著頭帶她上街總是在晚飯后,白天父親要上班,可是這天父親回來時,離吃晚飯還有好長一段時間。父親給她洗了臉,換上干凈衣服,臨出門時對她說,爸爸帶你去醫(yī)院看三叔,三叔病了,很難受,你不要淘氣,要乖,去了要叫三叔,問他身體好些了沒?父親從沒對她說過這些話,妞妞在父親的叮囑中記住了,她依然坐在父親肩上,由他馱著出了門。
那天的妞妞心里很忐忑,因為父親一路馱著她只顧趕路,沒教她唱那首《紅燈記》里李鐵梅唱的《我家的表叔》,也沒跟她說一句話。到了醫(yī)院,父親放她下來,臉上沒一絲笑意,問她,爸爸讓你問三叔的話記住了?妞妞說記住了,父親就扯著她的手進了門。
三叔躺在病床上,父親把妞妞抱起來,妞妞看到三叔胖了,很胖很胖,胖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妞妞叫了聲三叔。三叔吃力地把眼睛睜開一道縫,頓時臉上有了一絲笑意,說,妞妞來了!這時妞妞記起父親叮囑的話,就說,三叔身體好些了嗎?三叔答好些了。妞妞還想問三叔怎么胖了?父親卻把她放下來交給了三嬸,三嬸扯著她的手把她帶出了病房。從那以后,妞妞再沒見到三叔。
三叔死了。
柳青云當(dāng)然不知道,“死”這個詞就是這時候在妞妞的腦海里刻了下來。
老三柳子云死了,死于肺氣腫,時年四十二歲。子云留下了六個孩子,老大十四歲,最小的一個還在懷抱里。從三十六歲的二弟柳步云死于肺結(jié)核,到四十二歲的柳子云的離去,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了柳青云的心頭。在他五十一年的人生里,到底見證了多少死亡呢?他自己也說不清了,對死的恐懼卻無時不在地侵?jǐn)_著他,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寧。
現(xiàn)在,世上離自己最近的一個親人又走了,他這一輩乃至上一輩,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剩下的就是那些親人留下的孩子,步云兩個,子云六個,加上三歲的妞妞,于是柳青云一次一次地對自己說,我不能死!
2
白城的楊柳巷是個極短的半截巷子,在白城眾多的巷子中算不得出名,但只要一提起柳家,又沒有人不知道。因為柳家的祖上,那個生于明末亂世的文官,雖然是一介書生,卻因為常侍皇上御前,一紙奏章就免了陜西八年的賦稅。時值陜西三年大旱,地里顆粒無收,又加戰(zhàn)亂頻起民不聊生,老百姓是最懂得感恩的,柳家先祖的功績被寫進了縣志,代代相傳。
因為戰(zhàn)亂,又因為朝廷激烈的爭斗,柳家的先祖自覺報國無門,又實在厭倦了那無休無止的爭斗,便辭官回鄉(xiāng),隱居在白城城外的藥王山里,每日僅有書僮相伴,讀史研詩,真正地做起學(xué)問來。而他的家人,就遍布在白城大大小小的巷子里,除過每天給他送兩回飯,倒也與一般百姓無二。
楊柳巷的柳家即是一支。到了柳青云這一代已經(jīng)沒落的不成樣子,雖然楊柳巷住的全是柳姓人家,但大部分已經(jīng)出了五服,幾進的四合院里四分五裂,一家一家,蜷曲在一間間木制的閣樓里,進門的地方無論冬夏,掛一竹簾,不為遮擋蚊蟲,只為擋住門里的那點尷尬和局促。唯一的區(qū)別是,條件好點的家里,那竹簾是用布沿了邊的,簾子的下方還有一根木棒,使竹簾時時保持平整,而那些捉襟見肘的家里,孩子哭大人叫,來來往往,那簾子頻頻揭起放下,邊上參差簾底破敗,屋內(nèi)的情形一看便知。至此,名門之后已衰落成柳家一個好聽的名頭,實際三教九流販夫走卒什么樣的人都有。
在楊柳巷,稍稍好過一點的是二爺家,日日下午,竹簾里有熗蔥花的香味飄出,證明二爺家又搟面條了。楊柳巷里,熗蔥花是一種特權(quán),僅有二爺能享受這個待遇,別人家偶爾熗一次可以,天天熗是要招來不是的。蓋因二爺原是衙門里的人,有公職,就有權(quán)力天天吃撈面條,別人憑什么?二爺因為衙門里的差事加上輩分,無形中成了楊柳巷的家長。雖說民國之后,衙門解散,二爺賦閑回了家,但他家長的位置卻在人們心里是根深蒂固不容動搖。
就說衙門解散后他拿回家立在門后的那把鬼頭大刀吧,哪家孩子半夜啼哭家里不順,不得提了糖果來二爺家求他借之一用拿回家鎮(zhèn)宅煞煞邪氣?鄰里有了爭吵到了二爺這里,兩下爭相訴說,二爺尺長的煙袋呼嚕嚕響了一氣,末了咳一口痰,清了嗓子三言兩語,一樁難纏的官司了結(jié)。有不服氣的還想辯解,卻見二爺原本閉上的眼睛精光一閃,掠過門后的大刀,于是兩下里的吵吵戛然而止,出門,各忙各的去了。單單這一項,就足以讓二爺?shù)奈恢梅€(wěn)如泰山。
楊柳巷四合院里的日子緊巴,有人想著養(yǎng)幾只雞婆下蛋貼補家用,雞剛捉回來兩三天,二爺隔著簾子罵上了,話不多,就兩句:這楊柳巷真?zhèn)€是敗得不像啥了,窮瘋了得另想辦法,弄幾只雞回來富得了嗎?拉得到處都是,這院子成你一家的了?二爺?shù)牧R也不張揚,完了一陣咳嗽,卻已叫養(yǎng)雞的三媳婦膽顫心驚,第二天就收拾了攤子,把那幾只雞綁了,讓早起趕著上糧食集上做經(jīng)紀(jì)的老四帶去處理了。
老三老四都把二爺叫伯,一個是二爺?shù)挠H兒子(陜西有的家庭把父親叫伯),一個是親侄,二爺卻一點也不通融。
柳青云的父親在族里排行老五,侄子們都叫五爸爸。到了柳青云這里,可巧又是一個行五,人稱碎老五,在家他排行老大,年方十九,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前多年家里在北街有間騾馬大店,專供南來北往的腳力歇息。白城地處西北絲綢之路的東端,城里有一藥市,每年九月的藥材貿(mào)易遠(yuǎn)近聞名,屬當(dāng)時西北最大的藥材批發(fā)市場,那些甘肅寧夏的藥農(nóng)們,早早地就馬拉驢馱地各自集中了一年的收成往這里趕,于是黨參、天麻、藏紅花們在這里集合,又被藥商們帶往全國各地。而平時,有的是拉著駱駝的腳力,馱著各自的特產(chǎn),南下廣元自貢成都,換回茶葉絲綢鹽巴。白城地處交通咽喉,這些腳力少不得在白城歇息一晚,把他們的牲口交給店里的小二,吩咐加料,然后進店,切一塊白城有名的臘汁肉,就著鍋盔,喝一碗白城特產(chǎn)純羊油油茶,這就是一頓地主般滋潤的飲食了。再在柳青云家燒得滾燙的炕上一覺睡到第二天黎明,那就是神仙也不換的日子。在柳青云的記憶里,那時候他可以在白城隨便一家店面里,報上父親的名姓,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到了年底自有家父前去清賬??墒沁@樣的好景不長,因為父親不識字,做不來賬,店里的生意紅火,卻只賠不賺,撐到最后,賬房先生的算盤噼里啪啦一撥,那間騾馬大店就沒了。等到翻過年去,原大店的對面,一間新鋪子披紅掛彩鳴鞭開張,柳青云的父親伸頭一看,人們踩著一地喜慶的炮屑前往道賀,那人群里長袍馬褂,戴著新瓜皮帽的不是老賬房是誰?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并不比不明白好,柳家父親進門就倒在先頭的通炕上。炕沒燒,冰涼,柳家父親這一睡就睡了三天,起來仿佛掉了魂,再沒見他清醒過。
收拾了街上的攤子回楊柳巷的老屋,家家一間木板樓房,一張竹簾倒是遮住了屋里的窮酸,但一家老少還是要吃要喝。柳家父親原本在街上當(dāng)甩手掌柜,守了半輩子卻把店面守沒了,也沒甚手藝,只是一蹶不振,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扯了柳青云的小弟弟柳子云去柳青云舅舅的燒鍋里喝酒。覺得還是這燒酒親,醉了騰云駕霧,推他紅塵萬丈,再想想老先人,皇上御前的執(zhí)事,那也是萬人之上的差事,不是說不要就不要了,上藥王山做了隱士,自己有什么?一家車馬大店而已!似乎是,柳家血統(tǒng)里就帶著那么一股子避世之風(fēng),罷了罷了!
那一年柳青云年十四,屬長子,就得挑起長子的擔(dān)子,于是讓母親收拾了一對柳條筐,早上去城郊發(fā)了附近農(nóng)民的菜蔬,挑到城里走街串巷叫賣。
青菜水果,一時一個行市,有時到下午了還沒賣完,就換,雞蛋、饅頭,換得饅頭可以回家填肚子,換得雞蛋第二天出來再賣雞蛋。有時也有運氣好的時候,不大一會兒賣完了,但也不能歇著,趕緊的上集市,好在白城的集市天天都有,到了市集上,有紅薯買紅薯,有生玉米棒子買生玉米棒子,完了快快跑回家,母親捅開火,一會兒工夫出來,柳青云就由菜販變成個賣熱紅薯的小販了。
想一想,楊柳巷誰家的生活不是這樣呢?只有二爺下午能熗得起蔥花,敢讓孩子去街上的杏花村飯店里要半斤雜合面,吃一碗熱湯面。即使他的親兒子,行三的柳飛云,還不是和大家一樣?老三也在糧食集做經(jīng)紀(jì),這是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給交易的雙方過秤,過一次秤掙幾“格”糧食,那些糧食在散集時拿回家,由老三媳婦做給兩個餓得眼發(fā)綠的孩子?!案瘛币彩呛寐牭恼f法,其實就是用手抓,抓一把看飽滿的成度,算幾格。老三天天一大早就提著那桿大秤出門,冬天天都黑透了還不見回來,老三媳婦就一次次地往巷子口跑著張望。遇到運氣好,集上交易多,老三多掙了幾“格”也換了雜合面回來,那就趕上過年了。但要是敢連著兩三天都熗蔥花,二爺是要沒鼻子沒眼睛地開罵的。
十六歲,柳青云開始學(xué)烙折花鍋盔。折花鍋盔是白城的特產(chǎn),特別受那些腳力們的青睞,但烙鍋盔苦,頭天下晚發(fā)了面,凌晨兩三點就得起床,趕早上五點烙十五個一斤六兩重的鍋盔,趁熱用搌布蓋了就往城門口跑,等待城門開時第一批買主的到來。與車馬大店的腳力不同,這些腳力大多是方圓百里的農(nóng)民,農(nóng)閑時吆著牲口出來,去附近的礦上馱了炭來賣給白城的店鋪及有錢人家,換得幾個油鹽花銷。
賣鍋盔的不止柳青云一人,但柳青云勤快,起得早,鍋盔也烙得好,特別是那火候,火好,上面折出的面花就好。柳青云的手巧,不怕燙,那些面花折得像冬天窗玻璃上的冰凌花,一紋紋的透著精致與喜慶,看著就勾人食欲。
這天,柳青云晚上十二點了才睡下,他叮囑母親雞叫頭遍時喊他。母親看了看窗外,冰冷的小雨淅淅瀝瀝下得沒完沒了,母親說三點叫你能跟上嗎?柳青云自信地說跟上。他上了炕,衣服也沒脫就拉來被子裹在了身上。一晚上都在忙這忙那的,腿上只穿了兩條單褲,晚上氣溫降低,地下的涼氣一點點順著腳往上走,這會子已經(jīng)冷到腰眼子上了。
柳青云裹了被子,霎時炕的熱度從背上透進來。先熱的是手腳指頭,舒服得直癢癢,由不得他把兩只腳對著搓了搓,烘著的被筒子里一股汗酸加著柴草的暖意,像回到了母親懷里。柳青云的睡意隨著這股熟悉的氣息迅速襲來,睡著前看到母親從她平常做活的簸籮里剪了老長一根納鞋底的線繩出去了,才想起,他忘了一件大事:家里沒洋火了,白天說買,生生是沒有一盒洋火的錢,如果不是母親,明天早上這火可是生不著了。
楊柳巷人窮,卻沒有互相討要的習(xí)慣,即使一根洋火。母親的線繩是續(xù)火種的,點著了掛在墻上,明早起來,放一塊棉花攏在手里慢慢吹,棉花引著了,這火就生著了。
柳青云睡著了,睡在母親點的熱炕上,他的每個毛孔里都透著舒坦。在夢里,他跟一群南濠里的野孩子打水仗,柳青云的個子小,卻水性好,夏天熱了,一猛子扎到水底,一分多鐘不出來,引得岸上的孩子一片驚叫。他最得意的是在他們的驚叫聲中,一猛子扎到底,腳在水底的卵石上蹬一下借力,快出水面了卻不出,而是兩條腿魚擺尾一樣滑出去好遠(yuǎn)。此刻他就三劃兩劃地進了荷花叢,摸著折了截嫩藕,從另一個地方冒出來了。他冒出來了,他們還沒看見,還瞪著眼在他入水的地方傻等,他不慌不忙咬了一口脆甜脆甜的嫩藕,打算把手里剩下的扔過去,嚇?biāo)麄円惶?,卻聽睡在炕另一頭的母親叫青云青云,該起來了。醒來的柳青云心思還在手上的那一截藕上,眼前是一汪清泠泠的水,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那些藕呀水的都是夢里的事。不過聽人說,水是財寶,但愿是為今天生意討得個好彩頭呢。
3
柳青云掀了被子,下炕,看到窗外的雨還下著,他進了廚房,走到燃著的線繩前,把一塊棉花湊上去,小心翼翼吹了幾下,引著了火。接著抓了日日用的那只土碗去門外的大缸里舀了碗灰水,倒進斗盆里已經(jīng)發(fā)起的面里?;宜窍奶鞎r母親用蕎麥桿燒了漚的,又用巷子深處那眼泉里最清的水淋了,瀝出來,收在一口大缸里沉淀著,供柳青云烙鍋盔用。母親的灰水燒得好,那是遠(yuǎn)近有名的,常常有婆娘女子端了碗來,叫,五媽,討你家碗灰水。柳青云的鍋盔烙得好,得虧了母親這些灰水,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火,用的麥翼子。年年麥?zhǔn)者^后,母親就要回一趟城外的娘家劉家河,舅舅家場里的麥翼子誰也不許動,就給他這個姐姐留著。細(xì)碎的麥翼子拉回來,由母親一把一把撒進灶坑,哪塊火涼,哪塊就撒一把,扯一下風(fēng)箱。別小看這燒火,有一搭沒一搭的,里邊卻大有學(xué)問,有時候風(fēng)箱拉到一半,說不要火就立馬得停,不懂的人燒火,想著風(fēng)箱拐子拉出來礙事,順手送進去,就是這一送,火過了,鍋里的鍋盔就糊了。柳青云的鍋盔一半功勞得益于這火。
當(dāng)他洗了手,把一雙有力的拳頭伸進倒了灰水的發(fā)面里,母親也走進了灶屋,在灶坑前坐下來。第一個鍋盔出爐,柳青云用一只手托著,另一只手在上面撓了兩下,聲音清脆悅耳,手感不錯,味道也不錯,透著一股新鮮麥子的清香。他把鍋盔舉到燒火的母親跟前讓她聞,母親深深地吸了口氣,點著頭贊許地說,好!堿剛合適!
柳青云烙鍋盔是有他自己總結(jié)的一套口訣的:三翻六轉(zhuǎn)一個饃,第一個鍋盔進鍋,就轉(zhuǎn)身揉搟第二個,期間參合著完成頭一個三翻六轉(zhuǎn)的程序。走完這些步驟剛好十五分鐘,一點也不浪費時間,就這樣,五點剛過,他的十五個鍋盔烙完了。他解下圍裙去洗手,穿外衣,鍋盔已被母親放進包著棉被的竹籃里,還有一只切刀、一桿小秤,上面又加了層小棉被子保暖。等到他拿了家里那只裂開一道口子塌著一根傘骨的黃色油紙傘出來時,母親早已在門口等著了。母親把手里的竹籃遞給他,加了一句“走好!”,母親每天都要這么叮嚀一句,仿佛他有多冒失似的。
柳青云沒應(yīng)母親的話,撐開傘沖進了雨里,他得趕五點半的城門開。
也許是因為下雨,這天賣鍋盔的攤子并不多,柳青云趕到城門洞里占了第一個位置,放下竹籃,發(fā)現(xiàn)自己光顧了護著鍋盔,身上倒?jié)窳艘淮笃?。抬頭時才看到平常賣鍋盔的二娃縮著腦袋出現(xiàn)在小路上。
五點半城門一開,那些在門外又冷又餓的腳力們一涌進城,柳青云的鍋盔被你一塊他一塊地一搶而光。最后一塊鍋盔出手時還是熱乎的,這讓他很滿意。他收拾竹籃,把籃底撒下的鍋盔渣子攏在一起,倒進嘴里,提上籃子走時,情不自禁地蹦著腳,想著可不就是昨晚的那個夢!看看天才七點多,剛好趕上早集,就打算著有苞谷或者紅薯的,弄一鍋,回去讓母親蒸了好去賣。
柳青云收拾家伙準(zhǔn)備撤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只是天陰陰的,頭上像扣著一個大鍋蓋。走過縣保安大隊時,看到那里的氛圍有點異常,門口站了一排崗哨,要進去的人都舉著雙手得讓搜身。整天在城里跑的柳青云對這些早已司空見慣,但他今天就是覺得哪里有些不對,是陡然多出來的巡邏隊?可縣保安隊啥時候不是這么亂哄哄的?心里納悶著就看見那個平常挺威風(fēng)的古團長身后跟著兩個扛長槍的衛(wèi)兵要進縣大隊,但衛(wèi)兵卻被擋在了外面,就連古團長,吵吵了幾句也無奈地解下了腰里的盒子炮,給了他的衛(wèi)兵,只身進去了。
柳青云一邊走一邊想,誰這么厲害,敢下了古團長的槍?
這古團長不是別人,正是時任白城縣民團的團長。前一段時間縣政府在南濠挖出兩個對扣著的鐵鍋,揭開一看,里面竟是明燦燦的銀錠子,當(dāng)時就有人動了心思。一時間,城里謠言四起,比風(fēng)吹得還快,就是這個古團長,帶著他的衛(wèi)兵過來,一槍一個,撂倒兩個正爭執(zhí)的家伙,一下子穩(wěn)住了陣腳。后來聽說那兩鍋銀子被拉到古團長團里去了,白城那么多厲害的角色愣是沒人敢放半個屁!
這么想著,柳青云就要從縣大隊門口過去了,卻聽得兩聲炸響,那聲音仿佛就在他耳朵眼里炸了個二踢腳似的,嚇得他汗毛都豎起來了,就勢往下一趴。就聽得有零亂的腳步從縣大隊門里沖出來,叫著:打住了!打住了??!
柳青云偷偷順著人們的手指一看,剛才進去的古團長已經(jīng)倒掛在縣大隊門外的那棵桐樹上了,從他的身上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著血,接著,那股子腥味彌漫開來,柳青云胃里一翻,卻沒吐上來——他還沒吃早飯呢。
后來柳青云聽說,這古團長也確實了得,被人騙進了縣大隊的院子,一進院門就感覺不對,等到要退出來時,門已被人堵上了,情急之中,他一個蹦子上了院墻,想借助院外的那棵桐樹逃生,誰知那院墻是土坯的,連日陰雨泡得發(fā)軟,古團長往桐樹上飛躍時腳下一滑就有了偏差,原本是借力桐樹的卻掛在了上面,結(jié)果被院里的對頭連開幾槍擊中。至于院外他的那兩個衛(wèi)兵,根本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解決掉了。
柳青云買了生紅薯回家,心還兀自跳個不停。走到門口,望眼欲穿的母親接過紅薯,看他愣怔的樣子,說了句你掉了魂啦?他也沒搭話。母親一臉的狐疑進灶屋蒸紅薯去了,他坐在那里發(fā)愣,眼里都是古團長掛在樹上的樣子,那空氣里彌漫的血腥……兵荒馬亂的,這樣街頭暴斃的事情柳青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見了,害怕歸害怕,但老百姓還要吃飯不是?所以當(dāng)母親掀開鍋,把那一鍋熱紅薯給他放到盆子里蓋上小棉被遞給他時,他還是接過來出了門。
熱紅薯雖然沒有早上的鍋盔快,但到下午四點多的時候也賣完了,往回走時臨時起意再去一趟集市。集市是白城的新聞集散地,柳青云想聽一聽早上的那件事到底怎樣了。
云褪開了,但還是一會兒有太陽一會兒沒太陽的陰陽臉。柳青云并沒聽到什么有價值的消息,人們對那件事都諱莫如深。就在他精神頭不高往家走的時候卻看到路邊水洼里一卷綠綠的東西,拾起來一看是一卷錢,已經(jīng)濕了,他的心咚地一下開始狂跳。那些錢讓柳青云陰沉了一天的心境瞬間開闊起來。
那天他一進家門就跟母親說,媽,咱有錢了!許多年后,他仍記得自己當(dāng)初的興奮,看著母親把那些錢一張張撫平,貼在鍋后巷里烘干,而他自己拿了一張還泛潮的紙幣出門,遠(yuǎn)遠(yuǎn)地說他不回來吃飯了!他準(zhǔn)備到杏花村飯店要一碗羊肉泡,美美地咥一頓,完了找他的朋友諞閑傳去。
許多年后,柳青云想起不平常的那一天,就懊惱得捶胸頓足,他還記著他歡天喜地拿了錢出門時回了一下頭,看到攆他攆到門口的母親,一只手里還拿只煤鏟,腰里圍著圍腰,對著他的背影喊,吃了就回來,別一天凈在外面惹事!他真的一點也沒想起要給母親也買一碗,只記得自己是太久太久沒見到葷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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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秋雨一場涼,說著話地就到了冬天,幾場雪一下,從窯場通往白城的路就封了。沒有了腳力,柳青云的生意冷淡起來,加之冬天青菜水果也少,人們都窩在家里貓冬,柳青云也剛好歇息幾天。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在炕上睡了兩天就睡不住了,身疼,不如出門找朋友聊天。一到冬天,白城多的是麻將場子,還有那些搖骰子推牌九的,昏天暗地,有專事賭博的賭徒們,吃住都在場子上,餓了自有旁邊候著窮小子們,想吃啥,只要吱一聲,早有專掙跑腿費的圍上來六七個。街上的館子呢,候著的小二一看飛跑而來的窮小子,原本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瞄見那踢著爛鞋的影子,立馬眉開眼笑,精神抖擻地起來招呼生意。而這些賭徒呢,幾口填了肚子,再找個炕角一歪,管他旁邊吆五喝六掀翻了天,呼嚕一陣起來再賭。冬天是他們名符其實的黃金時段,冬天的白城也因了他們的存在而有了虛幻的繁榮。
這一天,吃過晚飯,柳青云信步出門,他原本是找一起賣鍋盔的二娃的,到了二娃家卻被告知二娃去了場子上,柳青云又到場子上去找他。誰知一去,好家伙,昏暗的屋子里點著一盞油燈,油燈放在炕桌上,下面圍了一圈人頭,一個個屏聲靜氣。只聽得嘩啦嘩啦的骰子聲,末了骰子一開,人們發(fā)一聲喊,贏的興高采烈,輸?shù)拇诡^喪氣,卻還都喊著再來再來!
炕是熱的,人們都在炕上,柳青云踮著腳叫了聲“二娃”,二娃手氣正好,抬頭看了他一眼,心思卻沒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看見了??磺氨荒切┍砬樨S富的看客圍得水泄不通,柳青云偎在人圈外,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推搡到了炕邊,就勢坐在那里看。
一看忘了時間,猛聽得三弟柳子云的哭聲,在門口叫:哥!哥!咱媽不會說話了,咱爸叫你快往回走!柳青云聽得,氣不打一處來,說,你胡說!敢拿咱媽哄我,看我咋收拾你!柳子云早已擠過來拉了他的手往出拽,說就是的,我沒哄你!
柳子云八歲,性子棉,平常柳青云在外邊貪玩,母親差了他來叫,子云叫不動,就編些謊話來騙他。今天初時他當(dāng)子云又故伎重演,待看得子云眼里的淚水,心下一震,說,咱媽晚飯不是還好的?子云說,我不知道。
柳青云跟著弟弟往家里跑,進得門,已看得家里的門板卸掉一扇,放在屋中央,鄰居們正要從炕上往下抬母親。柳青云大叫一聲“媽”!撲過去,但見油燈的光影里,母親的嘴角有白沫流出,早已不省人事。
柳青云轉(zhuǎn)頭往外跑,說他去請大夫,出門之前反身指著父親,說,誰都不許動我媽!
柳青云跑到圣醫(yī)堂時,掌柜的王大夫已經(jīng)睡下了。柳青云不管不顧地砸開門,王大夫磨嘰著說他年事已高,又深更半夜的,不想去,喊他的徒弟春來走一趟。青云不依,再求,王大夫說這路上凈冰溜子,自己腿不好。柳青云就撲通一聲跪在了王大夫的炕前,說,求您救救我媽!
王大夫再不說話,起床穿衣,出門,柳青云小跑著在王大夫身前弓下身子,不由分說拉住背了往楊柳巷跑。
但王大夫到底也沒救活柳青云的母親,他只一把脈就知道沒救了。這時在城里杏花村飯店學(xué)炒菜的柳青云二弟柳步云也被人叫了回來,聞聲三人齊齊跪下,卻聽得王大夫說,準(zhǔn)備后事吧,人已經(jīng)歿了!
等到王大夫走了,柳青云才看到炕沿下蹲著的父親一臉愁容,問時,說是已經(jīng)睡下了,你媽讓吹燈,我剛吹了,燈花還沒滅呢,你媽就說,快點燈,我還納悶這人,讓吹燈,剛吹了又讓點,點著人就不行了……
這一晚,門板上停放著母親的尸體,面前跪著柳青云弟兄仨,還有一個抱著頭睡著了似的父親。
這一年,柳青云虛歲十九,柳步云十六,柳子云八歲,而那個躺在門板上的女人剛剛?cè)艢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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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力埋葬了母親,柳青云還想做他的鍋盔生意,一個人發(fā)了面,早上早早起來,生火烙餅,廚房里的冷清,不止是水缸里結(jié)的冰棱,還有一個人轉(zhuǎn)圈的空曠。油燈依然放在墻上的窯窩里,如豆的燈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一個巨大的黑影。有幾次他搟著鍋盔,想著鍋底需要一點火,平常都是說一聲,母親就撒把麥翼子進去,扯兩下風(fēng)箱,這火就起來了。現(xiàn)在柳青云一不留神說了,出口才想起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愣一下,自己蹲下去,填麥翼子,扯風(fēng)箱,有手忙腳亂之感。好不容易烙好了鍋盔,端到城門口,城門開了,卻沒幾個腳力來。
按說冬天了,正是馱炭生意好的時候,往年白城一入冬,街上就少不了那些拉著牲口的腳力沿街叫賣:倒炭嘍!倒炭了!誰要炭?不旺不繡不要錢!誰家要炭,先是遠(yuǎn)遠(yuǎn)地問一聲:哪個礦上的?還可以先試,賣炭的解開炭口袋,讓買家撮一煤鏟,填進灶坑,扯動風(fēng)箱,觀察火苗,要旺,還要看火苗及煙的顏色,藍(lán)色最好,證明沒有硫磺,不會熗人。燒兩分鐘,拿煤鏟動一動,看填進去的煤面是否結(jié)成了一塊,結(jié)起來了,證明硬實耐燒,能燒兩火三火,否則像柴火一樣,忽燎幾下沒了,是不受歡迎的。但今年就是這樣不受歡迎的炭也少有人賣了,原因是白城外的柳鎮(zhèn)在打仗,北邊是共產(chǎn)黨的隊伍,南邊是國民黨的隊伍,而這兩個隊伍的當(dāng)家的竟然是親兄弟,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停下來的時候,就是在談判,但誰也說服不了誰,談崩了就再打。柳鎮(zhèn)當(dāng)值進入白城的關(guān)口要道,柳鎮(zhèn)一不通,什么腳力就都進不來了,除非你變只麻雀飛進來。
那兄弟倆在柳鎮(zhèn)掐了整整一個冬天,一仗結(jié)束,各收拾各的尸體,國軍這邊陣亡的尸首收回來,給一薄皮棺材,拉到城外掩埋。那年白城城里,做啥啥不成,就數(shù)南街棺材張的生意好,帶兩個徒弟娃,一天扯著大鋸,頭都沒工夫抬,還趕不上用。后來戰(zhàn)事激烈,拉回的尸首沒有棺材殮,就只有丈二白布裹了,停在城南的老爺廟里。冬天還好說,一到春上,天氣轉(zhuǎn)暖,那些尸體發(fā)臭腐爛,從廟里流出血水來,引得白城一個城里的狗都到那里去,出來一嘴的臭氣,卻毛色光亮,猶如綢緞。整個白城早早地就蒼蠅亂飛臭氣熏天,街上行人稀少,不得不出來時,就掩著鼻行色匆匆。
二爺讓二奶奶重新沿了竹簾的邊子,幾處破損的地方用布補了,以防那些無孔不入的蒼蠅飛進屋里來。即使這樣他還是覺得晦氣,整天把他養(yǎng)的那只叫做花妮的母狗打得汪汪直叫。但晚上花妮還是跑出去了,到廟里扯尸首,吃飽了肚子,早上回來拱門,二爺就打著不讓它進。白城街上野狗成群,糧食集上的生意卻越來越淡,老三柳飛云一早提了秤出去,到晚上也沒什么收獲。三嫂和兩個孩子在家里,大點的孩子還好說,那個小的肚餓,就哭,扯著長嗓子。二爺惱得七竅都冒煙了,什么時候他過過這種日子?但沒容他惱上兩天半,在一個早上,老三竟然換了壓箱底的長衫出門不見了,從那以后柳青云再沒見老三回來過。
城里的杏花村飯店生意也清淡下來,小學(xué)徒柳步云原來十天半月才回來一次,現(xiàn)在是三天兩頭往家跑,回來也沒什么事,加上母親不在了,一個家瞬間就顯得空當(dāng)當(dāng)?shù)?。柳步云還沒長開的臉上布著愁容,他說,哥,我們掌柜的說了,讓我們幾個學(xué)徒各找出路,說店里用不了那么多人了,哥,你說我回來干啥呀?
柳青云想了想,說,咱倆烙饃吧!那話是沒有底氣的,步云卻不愿意,說,我學(xué)的是炒菜,跟你能干啥?青云說,火你還燒不了?步云說,燒不了!青云的火氣一瞬間就起來了,吼了一嗓子,那你想干啥?!
柳步云悶了一下說,不是燒不了,是燒壞了你還不要了我的命!原來有一段時間步云跟青云學(xué)烙鍋盔,青云讓步云燒火,原是只差一點,青云說好了,那時候柳步云的風(fēng)箱桿子剛扯出來,聽哥說好了,就想著把扯出來的桿子送進去,結(jié)果鍋里的鍋盔就燒糊了,糊了的鍋盔是賣不出去的。柳青云一氣之下抽了弟弟一棍子,手上的勁大,步云的腿當(dāng)時就青了,就是那一棍,步云發(fā)誓不跟他學(xué)烙饃,自己去了杏花村當(dāng)學(xué)徒??墒乾F(xiàn)在,不是杏花村也開不下去了么?
柳青云的鍋盔攤子到底再沒支起來。他心里煩得慌,自從母親去世之后,父親就越發(fā)酗起酒來,整天醉醺醺的,即使沒醉,也是在去醉的路上——過了晌午就帶著子云去了東街的燒鍋,開燒鍋的是柳青云母親的一個遠(yuǎn)房表兄弟,看著表姐不在了,表姐夫這樣,也不好說什么,不就點酒嗎?盡著他喝,一個人也喝不了多少。柳家父親蹲在那里,手里拿了一只泥碗,接原漿,接一碗喝一碗,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在外邊跑著玩的子云過來,說,爸,咱回吧,我餓了!就回,一路踉蹌?;氐郊遥约涸缟侠拥臎]吃完的餅,能翻見就吃一點,翻不見,肯定是青云起來吃掉了,晦氣地嘆一聲,再和面,再烙。
柳家父親不會做飯,半輩子都是老婆做的,老婆不在了,他就湊和,和點面,又不會炒菜,有時候有一把青菜,或一把辣椒,剁一剁,揉進面里,再放點鹽,餅熟了,菜也熟了,吃點餅,喝些開水,就是一天。
柳青云的鍋盔生意過了年就再無法繼續(xù),他也把自己迷失了,迷失在那年滿城的尸臭里。沒了生意,也用不著那么早起來,一覺睡到日上三桿,起來到處翻,就找見父親藏在板柜里的餅子,吃了出門,想找點活干,卻總也沒活。吃餅子時是想到父親的,但他恨他一天醉醺醺的樣子,在他心里,好好的母親怎么會突然不在了呢?就說是緊病,如果父親當(dāng)時救助及時,何止于母親三十九歲就離了人世?何止于一句話都沒留下?
特別是這幾天,父親老念叨著要把九歲的子云送去城外外國人的教堂,父親老說他沒本事,養(yǎng)不活他們弟兄了,說沒吃的了,怪青云不想辦法,可是他自己又想了什么辦法呢?倒是為了埋葬母親,硬是賣了家里城外最后的二畝水地!虧他想得出要送子云去教堂,教堂是什么地方?那些長得像猴子一樣多毛的外國人能真對咱中國人好?柳青云不是沒見過那些送到教堂里的孩子,那些逃荒來的外地人,實在沒辦法,把孩子送了教堂,柳青云賣菜時給教堂送過菜,那些孩子大冬天的坐在天井里織毛毯,手上的口子裂得像娃娃嘴,還一天有多少任務(wù),完不成的就要餓飯。再想一想,子云幾時受過這罪?母親在時,他是母親的老生兒子,雖然家貧,但還是嬌養(yǎng)著,子云也長得可人,唇紅齒白,像年畫上的娃娃。母親走了的這一段,子云瘦了,何止子云,一家人都憔悴得不像啥,每每看見子云瘦的樣子,青云都感到自己沒有盡到做大哥的責(zé)任,自責(zé)得不行。可是父親竟然要送子云去教堂!
湊合著填了肚子,柳青云出門,想找二娃商量一下,這賣不成鍋盔了做啥呀?走到南濠,遠(yuǎn)遠(yuǎn)的一群人圍著,青云心里奇怪他們在看什么?就聽走過身邊的人說,太可憐了,一家沒一個活下的。青云緊趕幾步,看到昨天的那家人歪倒在路邊的半截敞窯里,已經(jīng)死了。
昨天他來過一次南濠找二娃,二娃不在,回去的時候,看到那家逃荒的女人,在敞窯門口用三個石頭搭起一個灶,三個孩子在附近的地里撿干柴,而那家的男人正把一條胳膊粗的蟒蛇釘在大槐樹上剝皮。幾個附近的農(nóng)民站著閑看,有人說,吃不得,蛇是神呢?那男人喜氣洋洋地說,吃得吃得,這是菜蟒!一口的河南口音。那個農(nóng)民聽他這么說,嚅了嚅嘴也沒說出什么,末了只告訴他多放些蒜,蒜解毒。
南濠有條大蟒蛇柳青云是知道的,那條蛇盤起來像個大篩子,蛇窩就在敞窯后的半崖上,天氣涼的時候,早上太陽冒紅它也出來臥在洞口曬太陽。有說小孩子愛去那里玩,一走到崖下就輕飄飄像駕了云,其實是老蟒蛇在往上吸,是萬分危險的。人早想除了它,苦于沒人敢下手,這個外地人顯然是餓得慌了,竟然抓了蛇來煮。
柳青云的目光捉到一個小小的身形,穿件紅花爛棉襖,知是昨天那個撿柴的最小的孩子,跟子云差不多大,這會兒也倒在地上,頭枕著她母親的一條腿。
這天的二娃帶給柳青云一條消息,國軍要在白城征丁了,家里有成年的青丁,二抽一。二娃家只他一個成年,不用抽,柳青云一算,自己家成年的也就自己,也不用抽,就說,那沒咱啥事。二娃說,可我想去當(dāng)壯丁哩。柳青云說,你瘋了?別人躲還來不及!二娃說,不是白去,我想把自己賣了給我娘我弟妹留條活路……柳青云一下子明白過來,說,你想賣壯丁?
二娃扯了一下他身上的爛棉襖,露出他的黑肚皮。已經(jīng)二月底,早該換季了,說是換季,也只是把棉衣里的套子扯出來,一件棉衣就成了單衣。二娃母親是盲眼,這二娃就遲遲換不了季。二娃說,不賣壯丁咋辦?看著我娘我弟妹餓死?再說在家里還多一張口,我走了,還能給他們省下點活命的糧來!
柳青云說著話就心不在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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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云把自己賣了十五石麥。他是看著趙家把麥量了,一石石給送到楊柳巷來的。量麥的那天他到冷清了許久的糧食集上買了張大席,回來在自家的木板樓上圍了個囤,讓趙家的人幫著,把那十五石麥一趟趟挑到樓上倒了進去。那天下午,送麥的人走了,柳青云一個人在木板地上坐著,對面是那一囤麥,隱隱地散發(fā)著糧食的清香。他抓了一把,一顆一顆地往嘴里扔,嚼出漿來,慢慢吞咽。這些麥子都是上好的小麥,顆粒圓潤,一顆顆在自己的手掌上,惹人喜愛。感覺得出,這些麥趙家是精心伺弄過的,曬的干,咬的時候會在牙齒間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嘣”。在買壯丁這件事上,趙家倒沒太吝嗇。
趙家是東街的財東,也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已成年,老大在西安城里上學(xué),老二老三跟著趙財東做生意,這一說抽丁,一翻人口底冊,三個里頭至少要抽一個,但兵荒馬亂的年頭,誰愿意自己的兒子去當(dāng)炮灰呢?但是不要緊,自有柳青云二娃這樣的愣小伙子,用自己的命來換命。柳青云頂?shù)氖勤w家的老二,叫趙福娃的,二娃也頂了他村崔來虎的名,說好明天就要走了。
柳青云坐著,一顆顆嚼著麥,外面天就暗了下來,徹底黑了。這時候,他聽見街門一響,接著是上樓的咚咚聲,接著樓梯口冒出一顆青皮腦袋,一聲聲地叫,哥!哥!你在么?
是步云回來了。他說,哥,我不讓你去!你不能送死去!借著窗口透進的天光,他過來一把把柳青云從地上拉起來,說,咱把趙家的麥還回去!咱弟兄再想辦法……
柳青云又惱了:還回去?你說得輕巧!想啥辦法?杏花村掌柜的還叫你尋門路哩!還回去,子云就得進外國人的教堂!
柳步云嘴張了張沒說出話來。半天,眼里滾下兩行淚:那是當(dāng)炮灰哩……
黑暗中是空氣一樣冰冷的沉默,過了好大一會兒,步云又說,哥,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瞎,我也大了,實在不行我下窯去……
柳青云接了話,這就是你的好辦法?人說下窯的是埋了沒死,吃糧的是死了沒埋,又能好到哪里?沒聽霸王窯下死了多少你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娃,趁早把你這好方子拾掇了!
柳青云再沒管二弟,轉(zhuǎn)身下樓,快到樓下了,摞上一句話來,你給我把咱爸和子云看好,甭叫這家散了就行了!
他聽到了步云的哭聲,叫,哥——
柳步云一跺腳,當(dāng)晚又回了杏花村,他早起是要早早起來生火的。
在白城,周圍的煤窯多,那些逃荒來的和周圍村里窮人家的男丁,一般有兩條出路,一是下窯,二是“吃糧”。下窯的半個月不準(zhǔn)上地面,吃喝拉撒都在下邊,沒什么機械,生產(chǎn)是典型的原始勞動,肩挑手拉,一筐筐煤炭運到地面,再由鄉(xiāng)下來的腳力們運往四面八方。因為開采方法原始,井下常常出事,下井的人被叫做埋了沒死的人。而那些吃糧的,則說不定在什么時間地點就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終點,因此叫死了沒埋的人。
在這個春天的早上,到處是萌動的草色,燕子在街門的屋檐下搭了窩,準(zhǔn)備它的又一季生長,柳青云卻踏上了他的壯丁之路,向未知走去。
昨天晚上,父親到很晚才回來,顯然是喝多了,一回來倒頭就睡,早上柳青云出門的時候,他還在睡著。他本來想給父親叮嚀幾句的,走到炕邊了,看到父親的那張瘦臉,又什么話都沒說。倒是子云知道大哥要走,早早起來,站在他身邊,看他收拾。
柳青云摸了一下三弟的頭,子云的頭發(fā)長了,硬扎扎的。他要出街門了,跟在身后的子云叫他,說,哥,你啥時候回來呀?
柳青云心里軟了一下,心說,我能知道啥時候回來的話就好了。接著他又心硬了一硬,說,你看著,咱樓上的麥吃完了哥就回來了!
子云說,那我等你!
子云說得很堅決,子云從來不懷疑哥哥的話。在這個特別的時刻,青云被弟弟的堅決沖擊了一下,鼻子泛上酸來,環(huán)顧了一下住了十九年的楊柳巷這個四合小院,一個個的門在竹簾后灰蒙蒙地沉寂著,像敞著胸吊著干癟乳房的母親疲憊地睡著了,他再不抱任何希望,一低頭出了街門,往縣政府的方向去了。他沒有聽到身后街門關(guān)上的聲音,說明子云一直站在那里看著他。他很想回一下頭,忍了忍,到底沒回。只是走在城外的土路上時,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把手上的鼻涕順手抹在路邊一棵暴芽的柳樹上,又緊走幾步攆上了他的隊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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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集訓(xùn)在城外的一個破廟里,因為招來的壯丁年齡體質(zhì)參差不齊,集訓(xùn)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練練站姿、跑步、刺殺,到這時,柳青云才知道自己是個平腳板,跑不快。為這個平腳板,他可沒少挨湖南連長的皮帶抽。新兵大部分是來自農(nóng)村的壯丁,互相間一問,都是頂了別人的名字來的,還有個貨郎,莫名其妙就被抓來了,天天晚上以淚洗面,可惜他的一擔(dān)貨,想念他剛結(jié)婚的新娘。人人有自己的心事,加上湖南連長的嚴(yán)厲,加上與上一場戰(zhàn)役下來的老兵的摩擦不斷……那些老兵在歷次戰(zhàn)斗中九死一生,他們拖著拐杖、頭上包著滲血的繃帶,抱怨傷口疼缺醫(yī)少藥繃帶惡臭,抱怨伙食差,抱怨幾個月了還不發(fā)餉,一時間怨氣沖天,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摩擦起火。所以整個的隊伍里彌漫著一股浮躁之氣。而那些農(nóng)村來的新兵們根本聽不進長官在說些什么,他們有的只是逃跑的心思。最好是快快解散,趕緊回家。
一個陰沉沉的早上,全體新兵又在那間廟前的麥場里練跑步,柳青云剛跑第八圈就落在后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得翻白眼,湖南連長手里的軍用皮帶一下子就抽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他一邊胡亂地抽著那些落在后邊的兵們,一邊氣急敗壞地嚷嚷,瞧你們這群窩囊廢的樣子,上了戰(zhàn)場都是炮灰!都是炮灰!你說,你們還能干啥?逃命都不會!湖南連長暴怒,有鐵不成鋼的恨意,那恨意發(fā)酵成帶響的皮帶,呼嘯著,像吐著信子的毒蛇游進東倒西歪的隊伍制造著騷亂。那天的集訓(xùn)被無限期拉長,拉長成了一場噩夢。
很多的壯丁在這一天以為自己要死了。不是沒有見過,在這所破廟里,湖南連長就是王,他可以隨意處置他的兵們。是的,隨意。這些死了沒埋的人們。
柳青云腿上上次被抽的傷還沒好,腿還腫著,湖南連長的皮帶落上去,上次結(jié)了痂的傷處又破了皮,血像蚯蚓似的爬出來,爬進了他的鞋窼。他掙扎著爬起來向前挪去,身邊是二娃,二娃說,青云,咬著牙,你咬著牙就有勁了!青云就咬了牙,一口碎牙咯嘣亂響,心里想著“我不能就這么死了”,一步步向前,漸漸地,湖南連長的叫罵聽不見了,天地在他的眼前輕飄飄地飛起來,后來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他躺在自己的地鋪上,說是鋪,其實只鋪了些草,他看到黑暗中二娃驚喜的臉,二娃壓抑著聲調(diào)說:你醒啦?!青云的嗓子要冒煙了,他說水……
第二天,柳青云用身上出門時以防萬一的幾個銅板賄賂了排長,說他以前是烙鍋盔賣饃的,二娃也是,他倆實在跑不動,怕打起仗來扯了大家的后腿,因此想去炊事班,當(dāng)一名火頭軍。
排長得了銅板讓他們等,又過了兩天,說湖南連長要考他們,看看他們的手藝。那天,他們得到了幾斤面,考題是沒鍋,但要把那塊面做熟。柳青云略一思索,讓二娃去廟邊的河灘里撿幾塊石頭,再去地里撿些柴草,而他自己看到靠墻的地方立著一把鐵锨,就拿了,到河邊洗干凈,在锨上和了面,又用一塊洗凈的青石塊當(dāng)案板,然后在二娃的幫助下,用石頭壘起了一個簡易灶坑,搭上鐵锨。等到鐵锨熱了,把手里的面揪成面劑子,在石案板上拍薄了,放到燒熱的鐵锨上。就這樣,當(dāng)柳青云和二娃把烙熟的餅子捧給長官時,他知道,他和二娃得救了。
柳青云和二娃因為烙鍋盔的手藝被調(diào)到了炊事班。五月,部隊接到開拔的命令,柳青云所在的炊事班,除過自己的槍支彈藥外,每人還要負(fù)重一袋洋面,隨部隊向南邊方向迂回。他們接到命令,人在糧在,絕不能丟了他們連隊的后勤供給。
急行軍,沒有休息。在路上,那些先前受了傷的老兵漸漸體力不支,有越來越多的傷員倒下去,隊伍里不斷傳來“報告”聲,那是又一個傷員倒下了??剩詈笫翘撁?。柳青云感覺自己像條被腌的老黃瓜,身體的汁液被榨干了。他已經(jīng)想不起上一次撒尿是什么時候的事,后頸項里的汗出來,把扛在脖子上的洋面口袋滲透了,那些滲出來的面在他的后脖子里結(jié)成了一個盔甲。他感到胸膛著了火,向天上看時,太陽光白刺刺地像針,一下子就刺傷了他的眼,眼前泛上一片黑暗。
天黑了嗎?為什么還在著火?
是一條泥濘的路,說泥濘也不準(zhǔn)確,也許是前天或者大前天下的雨,又被人踩馬踏過,那些人踩馬踏的淺坑里有一些黃湯,浮著柴草,有牲口的糞便,黑黑的羊屎豆,一地都是。但沒人顧忌到那些,只要看到那樣的淺坑,就撲過去,搶,舔那一點濕氣,像貓、像狗,伸著舌頭,拼命拽住那點殘存的生機。有的傷員還沒爬到坑邊就不動了,沒有醫(yī)生,沒有衛(wèi)生員,只有一支手槍,上膛,對著那具再也爬不動了的身體,開槍,走開。
柳青云讓自己走,死也要走,他告訴自己,他不能倒在這兒,要倒也要在他家的祖墳里。倒在這兒算什么呢?他甚至不叫柳青云,他叫趙福娃。他的父親在等他,步云和子云都在等他,他太了解父親了,樓上的麥子沒了,那家也就真散了。
柳青云堅持了下來,二娃也堅持了下來。二娃說他不能就這么走了,他說福子還在等他。福子是二娃隔壁的新寡,二娃和她是相好,走之前她告訴二娃她等他,要他一定回來。
廟,又是廟。柳青云把自己連同那袋洋面扔在了老爺像后。為此他是硬堅持著多走了幾步的,很多人一進廟就癱倒在地,而柳青云堅持到了大殿,轉(zhuǎn)到了老爺像后。果然,那個地方墻上有滲出的水印子,像湖南連長時時鋪開的地圖。一股涼氣沁脾而來,柳青云來不及卸下他的槍支彈藥,倒在地上,伸出一條腿,使腿挨著那濕漉漉的墻壁,一股愜意從他的每個毛孔里彌漫開來。
從白城出發(fā),到達(dá)韓城,他們走了四天四夜。到達(dá)這個無名廟宇的時間是午后三點,外面有白花花的太陽,柳青云在大殿的老爺座像后睡著了。睡著前二娃說,青云你不敢把腿靠墻,小心瘆了。柳青云說沒事,接著他就掉進了睡眠,這一覺他睡了三小時,夢也沒一個。如果不是伙頭班長喊他起來做飯,他真不知道自己能睡到什么時候。
8
部隊進駐無名廟宇后的第三天,天降大雨,雨過天晴后,部隊清點人數(shù),竟然跑了十幾個,一追查,都是壯丁,湖南連長大發(fā)雷霆,下令加強警戒,同時下達(dá)了死命令,再有脫逃者,抓住一律處死。那天下午,柳青云們被安排扛木頭,加固廟宇的圍墻部分。柳青云想看看自己是否能找著一個機會。事實上在來的路上他一直有個心思,但警衛(wèi)太嚴(yán)密了,就像此刻。此時不跑,等到圍墻加固后,就更沒有機會了。
天漸漸暗了下來,借著摞木頭的由頭,柳青云上了圍墻,才發(fā)現(xiàn),圍墻后邊還有一道墻,形成了夾墻,夾墻里是半人高的泥水,水面漂著雜草。而兩道墻間形成的巷子大約有兩米多寬,如果想從他站的墻上躍到對面的墻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一旦失足,落在水中,兩頭沒有通道,沒人來救也將必死無疑。稍一沉吟,柳青云趕緊從墻上溜了下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xù)去扛木頭。
二娃也在扛木頭,他們一人扛了根木頭往墻下走,躲過衛(wèi)兵的視線,柳青云撞了下二娃,二娃轉(zhuǎn)過身來,看到柳青云正把他肩上的那根木頭往墻那邊扔。柳青云的個子小,木頭又長,急忙扔不過去,二娃扔掉自己的木頭,過去奮力與柳青云把那根木頭遞進了夾墻。
白天扛了一天木頭,那晚上柳青云睡得特別死,半夜時隱隱聽到有人打報告,說要小解,被疲憊纏住了的他竟然沒聽出打報告的人就是睡在身邊的二娃。
二娃那晚上一直沒睡,選擇半夜二點多打報告要小解,自從跑了十幾個壯丁后,湖南連長下令衛(wèi)兵二十四小時警戒,而他們這些兵們是一溜排打的地鋪,晚上起夜必須先打報告,得到警衛(wèi)回應(yīng)后才能坐起,然后在警衛(wèi)的押解下去門外方便。湖南連長下令,有沒報告擅自坐起的,衛(wèi)兵可以開槍射擊。二娃打了報告,連打三聲,警衛(wèi)才不耐煩地問他什么事?二娃說要小解,警衛(wèi)迷迷糊糊讓他快點,然后那警衛(wèi)就靠著墻睡著了。
二娃借助了白天的那根木頭成功脫逃。但二娃真是蠢得要死,一逃脫就向著白城的方向,加上身上穿的那身軍裝,加上對無名廟周圍環(huán)境不熟,轉(zhuǎn)了大半晚上,早上天一麻麻亮,聽到的還是自己部隊的起床號,這時候才想著找個地方藏身。二娃躲進了一眼田邊老崖上發(fā)大水時沖出的水窟窿里,被排長帶的糾查隊沒費什么事就五花大綁抓了回來。
柳青云是希望用那根木頭搭起一條回家的路。但他沒想到正是因為那根扔在夾墻里的木頭,讓二娃遭了秧。他再看到二娃時他已經(jīng)被綁著倒掛在連部門前的大桐樹上,身上的衣服成了一條條的破布,而那些血,就從那些破布里滲出來,一滴滴滴在了他面前的地上。在他的旁邊是兩個漠然地背著槍的警衛(wèi)。柳青云他們吃飯、上操、干活,一抬眼就看到二娃,他的眼睛緊閉著。曾有一度,柳青云作為老鄉(xiāng)想給二娃送碗水,卻被旁邊的警衛(wèi)喝退了,說是連長有令誰敢靠近格殺勿論。
連長在殺雞給猴看。到了黃昏的時候,桐樹周圍開始有烏鴉盤旋,一聲聲的“哇!”叫得人大夏天的直起雞皮疙瘩。就這樣,二娃在桐樹上一直掛了兩天,身上落滿了黑壓壓的大頭蒼蠅,第三天早操后,湖南連長叫了幾個兵丁去河灘上挖坑。河是黃河,無名廟宇就在黃河邊上,張眼就能看到。柳青云安慰一陣清醒一陣糊涂的二娃說,他去向連長求情,二娃那一刻剛好醒過來,聽到柳青云這么說,蠕動著干裂的冒血的嘴唇說,不用了,兄弟,如果你能回去,見到我的家人,告訴他們,我這就走了,讓他們別等我……告訴福子,我對不起她,我回不去了……柳青云說,胡說啥呢,我這就求狗日的去,你會活著的!二娃閃了一下疲憊的眼皮,說,不用了,你沒看,那坑就是挖給我的……
坑挖好后,湖南連長讓大家到河灘上集合,然后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二娃扔進了坑里。柳青云至死都沒忘記那一幕,二娃站在坑里,一锨锨的土填進去,填到心口部位時,二娃的眼睛一點點發(fā)紅,鼓了出來。二娃一口比一口呼吸得急促,他說兄弟,求你給個痛快的!那把鐵锨拍在二娃頭上的時候,濺起的血竟然有一二尺高。二娃的頭向一邊歪去,填土的兵們加速填土,二娃終于被活埋了。
那天的早飯沒有人吃,很多年后,柳青云想起那一幕,印象里的天是黑的,先前盤旋在桐樹周圍的烏鴉跟到了河灘里,成群結(jié)隊。柳青云想不起是烏鴉遮蔽了天日,還是那天本來就是陰天?
二娃的死僅僅換來駐地幾天的平靜,那幾天,大家吃飯、上操、巡防河堤、加筑工事,來來去去除過必要的一問一答,都不愿開口說一句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異常的情緒。接著,在一天夜里,又跑了兩個壯丁。這一次,發(fā)現(xiàn)有人逃跑時已是早操時分了,湖南連長再一次暴跳如雷,他的糾察隊追出幾十里,把周圍的村子翻了個個兒也沒找出那兩個壯丁的人影,只好不了了之。
說話間天就冷了,河上一結(jié)冰,局勢緊張起來,河邊的工事時時都有重兵把守,以防日軍從此突進進入陜西。湖南連長在誓師大會上聲嘶力竭,誓與陣地共存亡,人在陣地在,絕不讓日軍踏進三秦大地一步。而白城向來是出愣娃的地方,那些平常還想著要跑要回家的農(nóng)夫小販們,一聽說日本人要來,一腔的血沸騰起來。在白城,有說兩兄弟正在打架,旁邊勸架的說了其中一個的壞話,剛還仇人樣的兄弟一轉(zhuǎn)頭就一致對外,打得多舌者連連求饒。白城古風(fēng),向來容不得外人指手劃腳。跟日本人,用白城人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把狗日的放倒再說!
9
黃河河道里的風(fēng)呼嘯著刀子一樣日日削著河水,那一川豹子似的水流眼見得溫順下來,變瘦變稠流不動了,終于某天早上起來,大家發(fā)現(xiàn),河道里定住了一河的水浪花,黃河進入了冰凌期,連里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在這個叫禹門的渡口,一到冬天黃河冰凍后,最窄的地方只有二三十米,牛車也能順著河面過河的。湖南連長日日黑著個臉在河邊巡視,吼叫著讓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說守在對岸的小日本川岸高三郞就等著黃河結(jié)冰呢,那可是條狼崽子,堅決不能讓他過河,過了河大西北就保不住了!到時候不光西北不保,整個中國都不保!亡了國我們一個都跑不掉,我們?nèi)际乔Ч抛锶耍?!又說,咱這個連里,大部分人家在哪里?陜西!咱守在這里是守自己的老娘家人媳婦女兒呢,愿意老娘媳婦女兒讓狼崽子糟蹋嗎?不愿意?那就把你們的雙眼睜圓了!讓高三狼崽子敢來就有來無回!連里分了十幾個守河的巡邏隊,半小時巡一趟河堤。鯉魚島的那兩挺重機槍,槍手被下了死命令,24小時輪崗,要把眼睛牢牢定在瞄準(zhǔn)鏡上。
湖南連長狠,活埋了二娃,柳青云對他恨得牙癢。他說的國不國的柳青云想不來,但他說的守護家人的話他愛聽,何況川岸高三郞是外人,聽說來中國干了不少壞事,又想到陜西來禍害人,哪有不把狗日的放倒的道理?
自從入冬之后,對面的騷擾就沒有間斷過,天天要向這邊甩一陣子炮彈,那些炮彈落在河水里掀起幾丈高的浪花,引來我方陣地的猛烈還擊。過個三五天的,不死心的川岸高三郞還組織一次次偷襲,都沒逃過巡河隊員的眼睛。機槍一響,跟著是密集的炮火,打得鬼子在河心里扔下幾具尸首倉皇撤回老窩去了。
冬至前三天,韓城開始刮白毛風(fēng),所過之處萬物霜凍,就連平常河邊樹上哇哇亂叫的烏鴉也躲進了老窩,一個都找不見了。這樣的風(fēng)刮了幾天,到了25號那天下午,天空竟然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再向河道里望去,那一川的冰凌定住不動,分明是凍硬了。柳青云們心說不好,再聽湖南連長,正嘶啞著嗓子催巡邏隊加強警戒。這一晚,人人心里躁動著,又似憋著一股氣,到了十一二點了,柳青云還沒睡著,耳朵里聽得巡邏隊出來進去的聲音,有人不斷地抱怨,這老天爺真真要凍死人了!精神些,我看今晚要出事!說著一陣跺腳聲。
猝然響起的爆豆子似的槍聲把大家嚇了一跳,那時柳青云剛剛迷糊著睡著,當(dāng)他被密集的槍聲驚醒,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到了地上。接著響起的是緊急集合的哨子聲,忙亂中誰問了一句:怎么回事?又誰呵斥著,快!日本人來了!狗日的——這么罵了一聲,人已經(jīng)在幾十米開外。
鯉魚島上的兩挺機槍連個喘息的間歇都沒有,接著是炮彈的炸響,很快有傷員抬下來。下來的傷員里有能說話的,說,今晚邪了,河道里到處漂著鬼,白鬼!跟雪混著看都看不清……到了天亮?xí)r,槍聲漸漸稀少,隨著亮起的天光,他們發(fā)現(xiàn),結(jié)冰的河面上扔著幾十具穿著白色衣服的日軍尸體,才明白那傷員說的鬼是什么。原來日軍做足了各方面的工作,單等天雪,雪一下,他們立刻集合起敢死隊,在后半夜以白衣作掩護偷襲渡河。川岸高三郞指望著一蹴而就拿下這個渡口,就打開了西進的大門,沒想到還是暴露了目標(biāo),被發(fā)現(xiàn)后在河面上扔下幾十具尸體暫時退了回去。
柳青云所在的新八師料想日軍絕不會善罷甘休,湖南連長囑咐炊事班趕緊送上早飯,大家迅速休整補充體力,以防日軍去而復(fù)來。
那天早上的早飯是饅頭,柳青云的送飯地點是鯉魚島,當(dāng)他踩著一地的子彈殼,把那一挑子饅頭送到地點,發(fā)現(xiàn)半年來他常來的這個地方遭了鬼,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了。機槍手的臉上滿是硝煙,他遞給他饅頭,他累得手都抬不起來了。柳青云說,吃點,趕緊吃點,肚里有了食才有勁……他的話音未落,誰喊了聲,快——,聲嘶力竭,機槍手剛咬了一口的饅頭掉在地上,機槍又抽筋一般響起來。
日軍的進攻果然開始了。頭頂是轟隆隆的飛機大炮,地上是蝗蟲一樣密扎扎的子彈,從那以后,柳青云記不清他們打退了多少次這樣的進攻與偷襲。天亮了,天又黑了,又亮了,他往陣地上運彈藥,一趟一趟,踩著越來越厚的彈殼,渴了抓一把雪,餓了,陣亡的尸體大部分衣服口袋里能摸出一小塊干饃。
戰(zhàn)斗開始了拉鋸,日軍幾次突破防線上了堤岸,又被兄弟們頂死壓回河道,每一次膠著過后都是一層尸體,結(jié)冰的黃河被血染紅了。
記不得是第幾天了,柳青云在一片樹林里當(dāng)炮手,負(fù)責(zé)裝填炮彈。那天的炮筒子打得緋紅冒煙,直到后來他聽到一聲尖利的哨音,那哨音帶著死亡的氣息直奔他的炮位而來,他的發(fā)根一炸,叫身旁十七歲的小炮兵快跑,可是巨大的爆炸一下子就吞沒了他的吶喊,之后一陣氣浪把他掀翻在地。等他從厚厚的土層里爬出來,眼前哪里還有小炮兵?哪里還有他的炮?先前的炮位儼然已是一個大坑,旁邊那棵碗口粗的槐樹被攔腰折斷,露著白瘆瘆的斷口。
那場戰(zhàn)斗,湖南連長戰(zhàn)死,履行了他先前的誓言,柳青云所在的連隊減員九成,但硬是沒讓日軍跨上河堤,在最后時刻與增援部隊一起守住了這條進入陜西的門戶。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到處是尸體,有日軍的,也有國軍的,那些尸體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互相摟抱,仿佛至死不愿分開的好兄弟,但卻個個臉上怒目圓睜,這分明是昨晚后半夜一度進入刺刀戰(zhàn)時留下的。
柳青云還記得在昨晚的戰(zhàn)斗中,為給坦克開路越過一道壕塹,他們是拉了尸體來墊路,上面墊上草,再鋪一層薄土,坦克就壓著過去了。腳下到處是銀元,那是一度頂不住時長官用來激勵戰(zhàn)士沖鋒的,但沒有人撿那些銀元,那些和他一樣年齡一樣背景的弟兄已經(jīng)拼紅了眼,只是沖上去,沖上去,用自己的血與生命,來個最后一搏。柳青云跟著那些身影,頭上是炮彈的呼嘯,他也讓自己的子彈射出去,向前、向前……他的左手食指被流彈削去了一截,他沒覺到疼,就又沖出去了。那個時刻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屬于白城的血被點燃了。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柳青云站在河岸上,看到黎明的岸邊到處在冒煙,到處是火,是尸體,而他身后,那個他住了大半年的無名廟宇已經(jīng)蕩然無存。槍聲漸遠(yuǎn)的戰(zhàn)場是那么陌生,柳青云恍如夢中,又恍如他看到了黑白無常,把整個的黃河兩岸都翻騰了一遍,到處是血,是炸碎的人體、炸碎的冰塊。
黃河,已衣衫襤褸!
他撕了塊衣襟重新包了手指,看著那些身邊匆匆而過的兵們,他們在打掃戰(zhàn)場,掩埋尸體,他想找一個自己認(rèn)識的戰(zhàn)友,竟然一個都沒找見。于是他轉(zhuǎn)身,茫然地走著,過了大半天了,才發(fā)現(xiàn),他是走在去往白城方向的路上。
許多年后,女兒妞妞給他讀一段史料,那段史料是這樣的:
1938年12月26日,日軍集結(jié)了大量的兵力,以7、8聯(lián)隊滕田大隊為基干,附以偽軍賈子庚、馬子平等部共5000余人,大炮20余門,飛機數(shù)架,騎兵若干,兵分三路,朝著禹門口進發(fā)。他們一路兵力攻我禹門的制高點,即東禹廟的云中寺;一路包抄攻我禹門以北的鄉(xiāng)寧、吉縣方面;一路攻我東龍門山及神前村,這里是古老的禹門渡,是去往陜西的必經(jīng)之途。日軍最終的意圖是拿下禹門渡口,西犯長安。這一天,寒風(fēng)凜冽,白雪四野。日軍為了隱蔽作戰(zhàn),全部穿上了白衣,爬在雪地里,和茫茫雪野混為一色,悄悄地匍匐著,向我軍陣地移動。與此同時,敵人的飛機在天上狂轟濫炸,地上的大炮也對準(zhǔn)了禹門口的方位。在炮火的掩護下,幾千名日本步兵、騎兵,朝著禹門口的各路目標(biāo)蜂擁而至。而此時守衛(wèi)在禹門口的我方兵力僅有700余人,敵我雙方力量懸殊。但我新八師的全體將士,面對強大的敵人,面對日軍囂張的氣焰,無所畏懼,牢牢地堅守著禹門口的陣地。
高高聳立在禹廟頂峰的云中寺,是守衛(wèi)禹門的戰(zhàn)略重點,我軍在此部署了一個加強排的兵力。它居高臨下,便于扼守,但也赤裸裸地暴露在日軍的炮火之下。日軍把其作為一個重點目標(biāo),集中火力進攻。戰(zhàn)爭一開始,敵人的炮彈就像雨點一樣落在上面,千年禹廟,高大的建筑,瞬間就被敵人的炮火夷為平地。盡管敵人的炮火異常猛烈,我軍仍然昂揚著不屈的斗志,沸騰著為民族而戰(zhàn)的英勇獻身精神,憑借著天險和有利的地勢,冒著敵人的炮火,勇猛還擊,擊退敵人無數(shù)的進攻。戰(zhàn)斗進行得異常慘烈,敵我雙方損失慘重。守衛(wèi)云中寺的一個加強排的將士們,全部以身殉國,壯烈犧牲。其中有的戰(zhàn)士,為了不當(dāng)俘虜,抱著槍支縱身跳入了滾滾黃河。他們的壯舉,氣吞山河,與日月同輝!
這次鏖戰(zhàn),從12月25日開始,到30日結(jié)束,共打了六天六夜,炮火連天,硝煙彌漫,血染大地。云中寺在失守后,又被我增援部隊奪回。在反復(fù)爭奪中,云中寺、洞山、關(guān)帝廟等陣地,都是失而復(fù)得者三。日軍終于沒能抵擋住我中國守軍的反擊,拖拉著一千余具尸體,狼狽逃竄。我守軍在這次戰(zhàn)役中也犧牲了包括連長以下的戰(zhàn)士290名……
坐在落地窗前的柳青云問妞妞,你說那個地方叫云中寺?妞妞說,是的,你一直給我說叫老爺廟。柳青云沒答話,卻唱起了一支歌——
旗正飄飄馬正蕭蕭
槍在肩刀在腰
熱血似狂潮
旗正飄飄馬正蕭蕭
好男兒報國在今朝
快奮起莫作老病夫
快團結(jié)莫貽散沙嘲
……
國亡家破禍在眉梢
要生存須把頭顱拋
戴天仇怎不報
不殺敵人恨不消
團結(jié)奮起奮起團結(jié)
旗正飄飄馬正蕭蕭
槍在肩刀在腰
熱血似狂潮
……
歌聲低沉悲壯,仿佛暗云低壓的江面,一江春水怒吼著滾滾向前,義無反顧。
柳青云的雙眼模糊起來,一滴渾濁的淚水滾下面頰。等到他唱完了,妞妞問,爸你唱的啥?等了好大一會兒了,柳青云答:湖南連長教我們的軍歌。
10
柳青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張熱炕上,鼻孔里是熟悉的柴草氣息,與此同時,他的腳手都在發(fā)著燙,并有一股火辣辣的疼痛遍布全身。他想睜開眼看一看這是哪里,使了好大勁才把腫成棉桃的眼睛掙開一條細(xì)縫,就著那條細(xì)縫透進來的光,他看到了三嫂屋子那簡陋而熟悉的擺設(shè),心下一松,想起這是回家了。
可是他是怎么回來的呢?恍惚中記起跟那三個牲口販子在岔路口分手后,他又走了三天,三天里沒吃到東西,天又下起了雪,天地萬物漸漸變得白茫茫一片。他身上的羊毛背心換了路條,就只剩下兩層單衣,肚里沒食,越走越冷,然而他惦記著母親的祭日,就向著白城的方向急急趕路。到了城外午時過了,于是他決定先不回家,直接到母親的墳上去,說不定還能趕上給母親燒紙??墒钱?dāng)他連滾帶爬走到埋葬母親的那塊地頭時,卻看到白雪里一堆飄揚的紙灰。
他們來過了!他想。
他們燒過紙了!
在陜西,祭奠親人燒紙上香是等所有的親朋匯合后一起到墳頭一次完成的,有風(fēng)俗是祭奠的紙香不能分作多次。一瞬間,看著墳前那些雜踏的腳印,還有掛在墳上的紙錢,墳前的紙灰,柳青云的內(nèi)心被巨大的失落擊中,他突然間感到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軟得沒一丁點的力氣了。他想給母親磕個頭,俯身時卻像泥一樣歪倒在地,兩行冷淚從他的面頰上緩緩滑落,他說,娘,兒回來遲了!
娘,兒回來遲了……他就勢倒在了地上,四肢百骸的舒坦與放松,似乎是從韓城鯉魚島的槍聲打響以來的第一次,他不管不顧地把自己放倒在地,他不管了,他想睡,就一下子睡了過去,后來的事情他一點也不記得了。
三嫂過來給他喂水,看到柳青云醒了,歡喜地說,你可醒來了!兄弟,你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了,再不醒可咋辦哩?!
柳青云問三嫂,我咋在這兒?!我三哥哩?
三嫂一邊抹淚,一邊說,要不是城里那誰走親戚回來看見,跑來報信,兄弟,你要凍死在五媽墳上哩!唉,也算五爸爸沒做過虧心事,老天爺都長眼哩。
話畢三嫂就進了廚房,打了一碗雞蛋糊湯,就著小勺子一勺勺喂柳青云喝了下去。柳青云的手腳上滿是凍瘡,一見熱,痛癢鉆心,三嫂又找來辣子桿蔥胡子和白蘿卜煮了水,讓他洗,這樣將養(yǎng)了幾天就起床了。
柳青云醒來后就移到了自己家里,父親過來照了個面,依然地沉默著。家里最大的變化是步云結(jié)了婚,媳婦是城外常家河村的。那小媳婦在家里做飯,飯時會盛了給柳青云端過來,也不多話。步云還在飯店里,回來過一次看大哥,與柳青云抱頭痛哭,說他沒想到還能再見大哥,哥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又說他沒臉見大哥了,說得青云一腦袋的漿糊,完了也沒多待,說飯店走不開,回飯店去了。
沒見子云,哪哪兒都看不到子云,他還記得自己走時子云在他身后說,那我等你!他現(xiàn)在九死一生地回來了,卻沒見子云,這不正常。他問子云去哪了,步云吱唔著不說,父親也不說。
青云爬起來去問三嫂,三嫂說,我說了你千萬不要著急!青云說,我不急,你說。
五爸爸為了給步云說媳婦,用了樓上的麥子,家里糧不夠吃,子云送到教堂去了……
柳青云艱難地站起來,出門。父親喝了酒,正在樓下躺著,他坐到炕沿上用所有力氣拽他起來,狠狠地說,我走時咋給你說的?你到底把子云送了教堂!你對得起我娘嗎?
父親被青云拎著領(lǐng)子坐起來,撓著頭。那你說,我咋辦?我毀一個兒子就夠了,還要毀幾個?你走了,誰知道還能回來不?不給步云娶媳婦,這家不就散了?送子云去教堂也是讓子云逃個活命……
你那叫逃活命?那是把子云推到火坑里去了!
父親低了頭,半晌悶出一句話來:怪我這當(dāng)爸的沒本事,我不能叫步云跟你一樣打光棍呀……
柳青云去了教堂,推開門時,看到冰冷的天井里坐著十幾個八九歲到十二三歲的娃娃,衣衫單薄,每人的面前都放了一架紡車在紡毛線。那些娃娃沒帶帽子,人人吸著鼻子,手腫得像面包,上面的凍瘡一塊塊的。柳子云被叫過來的時候腳下趿著一雙棉窩窩,窩窩后半截已經(jīng)爛得沒有了,青云看到子云的腳從窩窩里露出來,沒穿襪子,腳后跟上有道帶血的大口子。
看到青云,子云的眼睛亮了,撲過來,叫,大哥,你可回來了!我天天都盼著你來接我哩!
青云握住了子云一雙冰涼的手,他把那手拉到自己胸前,問子云,冷不冷?在這里都吃的啥?
子云說,一天喝兩頓面糊糊,好多娃晚上都餓得哭哩。
青云拉著子云的手,那手上也有凍裂的口子,口子有血絲,還有紡線的絨毛,他覺得心里的哪個地方被扯得絲絲拉拉地疼,于是他說,子云,走,咱回家。
子云跟著青云出了教堂,一邊走一邊看著青云說,哥,你咋回來的?再不走了吧?
青云沒有吭聲,只是緊緊抓住子云的手,邁開大步,走得更堅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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