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驚濤
一生游幕五十余年,身經(jīng)乾隆、嘉慶、道光三朝,許思湄在其所著的《秋水軒尺牘》一書中,藉由兩百多封書信,向后人講述了紹興師爺?shù)男了?、苦痛和公忠用事、勤勉清廉?/p>
乾隆五十三年(1788),20歲的許思湄離開家鄉(xiāng)紹興前往北方,開始了自己近一個甲子的幕僚生涯。
在他走上幕府生涯之前,他的先輩在晚明就已入幕為僚,并漸漸贏得了顯赫的聲名。顧炎武《日知錄》“吏胥”條里如是記錄:今戶部十三司胥算皆紹興人?!敖B興師爺”在這個歷史時期已經(jīng)聲譽隆起。徐文長被胡宗憲招入幕府,為掌書記,為靖海亂做了很多幕后工作?!睹魇贰吩u文長:“渭知兵,好奇計,宗憲擒徐海、誘王直,皆預其謀?!弊鳛樵缙诮B興師爺?shù)拇砣宋铮煳拈L時間不短但足夠成功的幕府生涯,給了很多后來的紹興師爺極大的鼓舞和鞭策。
徐文長之后,經(jīng)過順治、康熙兩朝的發(fā)展,紹興師爺真正開始成為一個地域性、專業(yè)性極強的幕僚群體。在操持帝國權(quán)柄的封疆大吏和地方行政主官看來,“無紹不成衙”并不是官場跟風的時尚,而是行政助力的實際?!罢l用誰知道”這樣的口碑相傳,使得“紹興師爺”名重價高,顯貴一時。而沈文奎、鄔思道分別為皇太極、雍正所看重,則開創(chuàng)了“紹興師爺”幕僚事業(yè)的頂峰。
初出紹興,許思湄心里一定以徐文長、沈文奎、鄔思道這些祖師爺為榜樣,他一定認為憑借自身才干,不但可以進入封疆大吏的幕府,甚至可能為帝王看重。此時,“紹興師爺”的名望正處于第一個高潮期,但許思湄可能忽略了一個因素,即和他一樣操持此種生涯的本鄉(xiāng)人也隨之進入了一個高潮期。同為紹興師爺?shù)暮糜妖徫待S在他的《雪鴻齋尺牘》里有如是記錄:吾鄉(xiāng)之業(yè)斯者,不啻萬家。競爭的激烈可想而知。
少年意氣逐浪高,身懷絕技的許思湄此時似乎并不擔心自己的前途理想。在走出紹興之前,他應該完成了雄厚而扎實的師爺基本功,一般的文書寫作早已不在話下。幕友馮璞山贊揚他“少負才名,群推偉器”,雖有過譽,但大抵是實情。前輩的游幕經(jīng)歷啟發(fā)他在完成孔孟之學的基礎(chǔ)上,兼修了刑名之學。以讀書人而重刑名,雖屬無奈,但到底是一塊入幕的敲門磚。它可以使自己跳脫最基礎(chǔ)的文書師爺,而參與決獄刑斷,進入更高階的師爺序列。當然,如果有足夠老練的政治手腕和成熟的社交歷練,更可以成為幕主的貼身智囊,出謀劃策,參與機要。
如果對自己要求再高一點,許思湄或許還經(jīng)過了更為專業(yè)和殘酷的綜合“幕學”訓練。舉凡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乃至更細化的刑名、河工、鹽務、商業(yè)等均要有所涉及,并能有自己獨到的認知和判斷,以在關(guān)鍵時候參與決策,提供建議。小小年紀就要練成行政決斷的多面手,這確乎有些難為師爺,但“競爭上崗”和“考核評估”的壓力擺在那里,這樣的“幕學”訓練越投入,續(xù)幕和升幕才更有可能。所以,許思湄“舍孔孟”而“習申韓”,正是當時紹興師爺面對幕主需要而隨機應變的歷史實際。
即便一身本領(lǐng),許思湄的幕府生涯也并不是很順利,相反,他可能是有清一代紹興師爺中最為清貧潦倒的代表人物。他在1788年走出紹興之時,絕不會料到自己的幕府生涯會是如此不順。際遇不佳?這個因素固然有,但誰又不能否認跟他慈祥純善的秉性有關(guān)系?;蛟S他是善于官場厚黑學的,但他始終做不到順水推舟、順勢而為,或者說逢場作戲,所以也只能沉淪下僚。從他的游幕路徑來看,大抵從1788年開始到1841年的53年間,他主要的游幕地在遼西和津門(今天津)等地的縣治,歷永平府、撫寧縣、盧龍縣、靜海縣、鹽山縣、大城縣、大同縣等十余縣,始終無緣進入地方督撫大員的幕府。在寫給朋友的信中,他常托朋友為自己謀館,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也經(jīng)常向朋友借錢。移館會川(今甘肅渭源縣會川鎮(zhèn))時,又不幸收到小兒夭折的噩耗。他經(jīng)常為此自嘲,說自己“年年壓線,依舊幫傭,良由村女娥眉,難為時賞”,頗有抱負不得展的悵恨。
《秋水軒尺牘》
公元1796年,許思湄在幕主、清苑(今保定市清苑區(qū))知縣的支持下,多方借貸后在保定置辦了一處房產(chǎn),然后把生病的母親和家人接到保定同住。誰知不久之后,這位知縣升官外調(diào),不再需要幕僚,他只得改投鹽山縣鄧知縣幕下。公元1798年,許思湄在朋友的勸說下,變賣保定房產(chǎn),又四處借貸,希望以捐官而改變自己行蹤難定的幕府生涯,彌補自己的仕途缺陷?!巴豆敝?,抽簽分發(fā)在陜西。由河北而陜西,關(guān)山戎馬,不便遠行,許思湄只好放棄,最后只得一個虛而不實的官名,仕途無望而債臺高筑,只好繼續(xù)從幕,憑借刑名之學維持生計。
這次短暫如同火花一閃的命運轉(zhuǎn)機將許思湄帶入經(jīng)濟和心境都雙雙下降的困局。新的幕主盡管找來,但并不能改變他的命運。在今天有限的信史里,我們盡管可以看到許師爺“遇大疑,治大獄,明決如神,以故四十余年殊無虛席”的良好記錄,但無改于他“依人隨波”的境況。公元1831年,思歸心切的許思湄厭倦了多年漂泊在外的游幕生涯回到故里紹興,初出紹興時的翩翩少年郎,已成為63歲、兩鬢霜白的老者。此中況味,真難一言道盡。
然而,這一次南歸只能是他游幕生涯中又一個插曲。迫于生計,許思湄不得不在江南一帶重操舊藝,這一干又是十年,直到1841年,不得不因病和精力不濟才放棄幕府生涯。此時,他已經(jīng)73歲了。
在告別師爺生涯時,他給侄兒恬園的信中,對自己的一生作了深刻的總結(jié)。他認為幕賓“雖系辟佐藩鎮(zhèn),間亦通籍于朝。近則以值相招,以力自食,等諸孟嘗門客矣?!彼嬲]侄兒說:“道以人重,事在人為……若不檢于行,不忠其事,骨肉尚難取信,衾影亦覺懷慚,無怪朝下榻而暮割席也?!彼终f:“予游食四十余年,兢兢以此自勖?!彼?,“尤望汝終身行之?!?/p>
這封《示恬園侄》,可以看成是許思湄師爺一生的心法。總結(jié)起來,不外“才、勤、忠、信”幾點,但說來容易,行之實難。從他顛沛而清貧一生的結(jié)果來看,他的師爺心法或許并不能算是成功的,甚至還可以被認為迂直。已經(jīng)走上師爺之路的后輩,并不一定會以他的心法作為從幕的標準,他們自有他們應對世事變遷、官場沉浮的能力,甚至,在他們的從幕實踐里,會對先輩的很多做法進行修正。
大約在1856年前后,許思湄死于老家紹興安昌鎮(zhèn)。他一生游幕50余年,可能是歷史觀察中、紹興師爺年資最長記錄的保持者。他一生身經(jīng)乾隆、嘉慶、道光三朝,游幕一生,飽經(jīng)風霜,但能得享87歲高壽,這大約是人生給他作出的一個最好的補償。
一個更豐厚的補償是在他去世后,經(jīng)由馮璞山編輯、在咸豐年間刊刻印行的《秋水軒尺牘》。這部著作一經(jīng)問世,即在紹興師爺中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成為師爺文學的代表作品,生前籍籍無名的許思湄,因這部《秋水軒尺牘》而儼然成為紹興師爺?shù)拇砣宋?。這或許也是許思湄后來所沒有料到的。
從《秋水軒尺牘》所收錄的200多封書信中,可以看出許思湄游幕生涯的點點滴滴,其中有辛酸,有悵恨,更有飄蓬世間、抱負難展的苦痛,但我們更能從中讀出許思湄人性的靈動,公忠用事、勉力而成人之美的優(yōu)秀品德,以及清廉如“一囊秋水”的師爺品格。品讀其“館不過副席,俸不過百金,內(nèi)而顧家,外而應世,探我行囊,惟有清風明月耳”這樣的性靈文字,更深深折服其舉重若輕的幽默和負重前行的堅韌。
同為幕僚的沈復,其入幕的境遇也如許思湄一樣并不圓滿順遂,他留下的那部感動世人的《浮生六記》中,讓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從幕之余的美好和純粹。
今天,在許思湄的故鄉(xiāng),有著紹興師爺發(fā)源地和師爺精英薈萃地之稱的紹興安昌鎮(zhèn)入口,矗立著許思湄的銅像。在鎮(zhèn)上的師爺博物館里,許思湄更是一個最具典型和代表性的存在,而關(guān)于他一門出了十多個師爺?shù)募易鍌髌?,至今還在紹興被人們傳說。
紹興師爺?shù)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