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
村莊
我早巳把它叫作故鄉(xiāng)了
村莊。黃土屋。竹籬笆
簡單點說,就是有幾排老房子
有許多種地的農(nóng)民
周圍有田野、池塘、菜地
不遠處還有一所小學(xué)校
河流的旁邊有人洗衣、澆麥
有人泛舟,木葉在奔騰
的流水中浮動
悠閑的人坐在橋頭的矮楓樹下
一只飛鳥像串親戚一樣
從頭頂?shù)臉渲^
隔著籬笆,村莊的人
吆喝著說話,隔著田埂
背靠背勞動。他們身上的
二百零六根骨頭
堅韌而沒有一根軟骨
包括顱骨、軀干骨和四肢骨
為父親立碑
父親死后
埋在故鄉(xiāng)一處荒蕪的山岡
在埋葬父親的地方
我為他立了一塊墓碑
墓碑立起來
比我跪下去的身體還低
鞭炮在墓碑前炸響
代替了我的喊聲
我為父親點燃一袋煙
讓他想起我
墓前長著許多我不認識的植物
有一株我把它取名燈盞花
有一株像我的膝蓋
我就叫它膝蓋花
我的乳娘
五嬸。在張山吳村,
四十年前,我的乳娘。
她給我喂奶,自己吃著生產(chǎn)隊
分的紅薯和河邊挖的野菜。
她系著又破又臟的圍裙,
在院子里劈柴、淘米、喂雞。
她跪著,低頭,伏在灶前撥火,
彎曲著腰,去大河里汲水。
她摸黑洗著我的臟褲子,
靠著土墻為她的女兒梳頭。
她再沒有親人,玉米棒子,
像站在她家門口的窮姐妹。
有時缸里沒有一粒米,
有時苦難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
下午
村旁拐彎處的那條小河
像70年代一樣流淌
奶奶和四婆
下午一直站在河堤說話
爺爺下午順著河灣去了一趟
老木的鐵匠鋪
他想給家里打一把好鐮
爺爺親眼目睹了老木如何將一塊
不成形的廢鐵慢慢打薄
打成鐮刀
下午,父親把窯邊的地犁了
秋后種油茶還是桑麻,他在猶豫
回到院里,母親正拍著
舊棉絮上的灰塵。一個下午
她把家里翻曬個遍
薄薄一層陽光
母親要在深夜
裁剪成我們兄弟過冬的厚衣裳
兩片亮瓦
父親給低矮的平房加進去兩片亮瓦
漆黑的土平房頃刻亮堂起來
昏暗的屋頂像開了天窗
這也是咱貧窮人家唯一的亮點
晴天陽光射進來
兩片亮瓦,像窮人張開的笑口
十多年我沒見父親這么笑過
雨天,天空響過三聲悶雷
雨水便開始在上面流淌
我沒在意后來雨水流向了哪里
我只記得兩片亮瓦在一場雨之后
沖洗得特別干凈、明亮
母親借著一片亮光縫補我的白襯衫
江南水鄉(xiāng)
我的江南老家一帶,都是水鄉(xiāng)
抬頭低頭都是原版的水鄉(xiāng)
在這水域遼闊的澤國
讓我們安身立命的,是水
祖先留下的水上之路,后人
在走,把一條河流提在手中
把新娘子娶到小木船上
把一群娃生在船艙里
打魚人,倒提著漁網(wǎng)
白天揚帆,夜晚點燈
一根浮動的水草
系著他們水上安詳?shù)拇迩f
我經(jīng)常把光腳踩在水草上
讓水漫過我的腳踝淹沒我的腳背
將明晃晃的身體一次次扎入水中
又一次次毫不猶豫地拔出來
無法修補的流水,不易被傷
抽刀斷水,而水
有時比鋼鐵更堅韌
我的江南柔弱無骨,堅硬如鋼
吳儂軟語的黃昏,瘦弱的盞盞漁火
照亮了黑夜里那只遠古的泥陶
烏篷船像一抹遠山
偶爾露出一點飄飄渺渺的輪廓
饑餓的石頭
村里的石磨
可能很餓
走,咱們喂它去
沒到黃昏
它就吃掉了
三升高梁
在貧窮的鄉(xiāng)下
只要石磨轉(zhuǎn)起來
我就知道秋天
又回來了。聽見石磨
搖擺的聲音,我就能
猜出,是人在推
還是驢子在拉
日子,一天挨過一天
父親揣著面饃
看我來了。坐了一天汽車
剛進門就要走
他說,那家里的石磨
不能老讓驢累著
沙河村
沙河村。我七十歲的大姑
住在那里,我四十歲的表哥
在挨著水邊的空地上砌了兩間
石頭房子。大姑父是早年生產(chǎn)隊
的保管,一根麻繩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
掛一大串鑰匙。那時村莊的人
都在河堤上種棉花,大姑
頂著烈日,在河灘挖野菜
我經(jīng)常跟著奶奶到大姑家走親戚
比我大兩歲的表哥,有時帶我
到沙河里抓魚,到河邊的
樟樹上掏鳥窩。有幾個女子
蹲在那兒用小木碗淘米,洗衣
這其中有我大姑的女兒
她抬頭看我一笑,差點被
鼓滿風(fēng)的米色花床單帶進河里
齊安湖
齊安湖與長江連通,就有了一湖
活水,一湖浮云和煙柳。水面上的
波浪和腳印早被風(fēng)掠去,湖水變得
格外平靜,格外藍。那天,我坐著
一條長江,披一蓑煙雨,乘一葉蘇子
的醉舟而來。當(dāng)時正是齊安湖的夏季
湖水正漲,我在湖邊的閘口前停下
有人在那里開閘放水,水以折疊和
打開的多種方式流淌,水流湍急
浪花飛濺。最耀眼最引人注目的是
挨著河流建在湖心的一座島嶼
湖心島沒有海南島那么大
但樹上像海南島一樣結(jié)滿柚子
島上的別墅里經(jīng)常住著外國人
湖心島四面環(huán)水,湖水微波蕩漾
島上栽滿了從大森林中移植來
的許多稀有樹種和名貴花木
有樹齡過百年的樟樹、油樹、樸樹
郎樹、楠木、楊梅、對節(jié)白蠟
有珍貴的紫薇、海棠、毛娟、紅葉槐
桅貞子、南天竹、海桐球、灑金柏
龜甲冬青、金邊黃楊、金森女貞等
還有一棵千年古銀杏。樹影婆娑,繁茂
的枝葉,以一種迎賓的姿勢搖曳
各種亭臺樓閣、廳堂軒榭、粉墻黛瓦
栩栩如生的雕刻、彩繪,還有古街和
石橋、質(zhì)樸而古色古香的木質(zhì)長廊,臨湖
而建,貼水而筑,看去似在隨波浮動
晚上住在建在水上的一幢小樓里,頭枕
波濤,齊安湖仿佛在我身體里嘩啦啦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