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
貓
是的,著實難以忘記。它蜷曲在那里,恬然入睡,平靜如水。有關這只小花貓,金申如此陳敘:“無意中翻出中學時代的速寫,酣睡的小花貓,時間是1965年的秋天,我初中二年級,小花貓大約二三歲了。它是親戚送來的,剛出生一個多月,是個黑白相間的小絨團,我捧著它,嚼碎了窩頭、米飯喂它,幾個月后它已長成一個長鬢卷尾的小獅子了……”
接下來,人和貓就交匯成一幅尋常人家的風情畫:放學了,小花貓飛快跑過來圍著撒歡;睡覺時,小花貓不時鉆入被窩纏綿……
可在那個非常時代,這樣的情景只能是曇花一現。就在金申為它畫速寫的第二年,一場掀天揭地的風暴席卷而來,古都北京遭受滅頂之災,人尚難逃劫難,作為腐朽生活方式的貓狗豈能得安!懼怕招來災禍的爺爺只有狠心將它拋棄,留下年少的金申泣悲。那幅速寫成了它的遺像,年復一年掛在金申心上。
小花貓,你在哪里?
在偶爾夜半醒來的夢鄉(xiāng)里,在紫竹院茂盛的樹林里。多少年后,當金申搬遷至紫竹院一側位居一樓的住宅內,有一天忽然看見一只無家可歸的小花貓跑進院落時,他的心一下便熱了。是小花貓回來了嗎?
金申向它張開了懷抱。流浪貓骨瘦如柴,毛如干草,金申為它吃驅蟲藥,消炎,每日喂食,悉心照料,精心養(yǎng)護,眼看著它一天天健碩,毛皮油亮起來。
此等善心柔腸,貓們似乎有所感應。一只病貓跑來了,又一只饑餓中的貓跑來了,金申來者不拒,將它們一一送醫(yī)就診。有只白貓,口生頑疾,不能進食,流浪到院內后,金申對著它嘴噴了消炎液, 貓怕疼,嗷的一聲跑掉了,幾天不見蹤影。金申牽掛于心,到蘭州出差,仍放不下,向家里打電話詢問,得知那只貓又來了,才安下心來?;貋砗?,即帶它去寵物醫(yī)院住院,醫(yī)生將它滿嘴病牙拔掉,各種費用幾千塊錢,金申沒有猶豫。他認為,我雖不能每天主動去救助小動物,但既然來到身邊,就是緣分,不救心里不踏實。
“那是一條命啊!”他說。有如此悲憫情懷,怎不走向凝靜澄明!
貓有佛性,仿佛禪定。
禪定,正是金申向往之境。
佛
皆知金申是佛教研究學者、文物鑒定專家。
電視屏幕上,央視《鑒寶》節(jié)目中,面對一件件形態(tài)各異的造像,他答疑解惑,真知灼見。宏富的學養(yǎng),深入淺出的點評,讓他成為家喻戶曉的“鑒寶明星”。
星光從何而來?
是從內蒙古草原上的喇嘛廟集聚而成。
如豆的酥油燈,照亮了他的歷程:從北京下放至草原艱苦鍛煉,到內蒙古師范大學美術系如饑似渴的深造,再到包頭文物管理所文物埋首鉆研,邊學邊干。飄揚的經幡,輝映著他的身影:手不釋卷,通宵達旦,事無巨細,親歷親為——似歷代禪修的祖師高賢。
靈魂在靜默中得到洗禮,慧智于冥思中豁然開啟。古代寺廟的修復研究,荒涼山野的文物調查,浩瀚典籍里大海撈針般的史料梳理,真切歷練了他,給他生命留下了深深刻痕。至今,他似乎還能聽到喇嘛廟暮鼓晨鐘中的陣陣誦經聲:“唵嘛呢叭咪哞……”
冷冷梵音中,金申的知識日益豐富,似在淵深的佛教寶庫里,取得一枚貝葉:融實地考察和佛教教理于一爐的第一部著作《喇嘛廟——佛的世界》。
1985年,他從內蒙古調到中國佛教圖書館工作,回到闊別多年的北京。在文物圖書館,他系統(tǒng)地研讀歷代大藏經,記下了幾千張卡片,積累了翔實的素材。在自學掌握了日語后,他又漂洋過海,東渡扶桑,在佛教藝術海洋里開始了新的搏浪?!盁o端關山度幾重,身世浮沉類轉蓬。敕勒川下吊青冢,富士山畔聽晚鐘?!边@是他在自述詩中對這段經歷的大致概括。在東京藝術大學的幾年,他利用資料的便利,收集了大量歷代佛造像圖片,也瞻仰了幾乎所有古代寺廟的遺存。
打開了又一扇窗,步入又一蓮界。他的《中國歷代紀年佛像圖典》《佛教雕刻名品圖錄》和譯作《佛像的系譜》,是為東瀛五年留學結下的碩果。此后,他又先后出版《佛教美術叢考》《佛像的鑒定與收藏》《西藏的寺廟與佛像》《海外及港臺藏古代佛像》等二十余部、數百萬言的著作,這些著作填補了國內學術的空白,奠定了金申在佛教美術史和佛教文物鑒定方面的學術地位。而對日本禪畫的研究,讓他發(fā)現,中國古代隆盛一時的禪宗畫,在祖庭逐漸湮沒,卻花開別家、在日本發(fā)揚光大。滄海桑田,世事輪轉,令人扼腕興嘆。
嘆息之余,遍觀經典的金申技癢難忍,復又重拾筆翰,畫起了禪畫。冷掘遒健的達摩,淳然虔誠的慧可……誰也沒想到,這位佛教藝術學者,出手竟是如此不凡。精準的線條,灑脫的墨色,力透紙背的頓挫運筆,豪放清曠的審美情趣,勝出一些專業(yè)畫家 。在佛的凈域里陶冶經年,耳濡目染般若的種種莊嚴,以慈情寫神圣,用積淀塑高格,描繪的僧伽便有了禪的氣息,蘊藉著和諧圓融之美,秉具佛性的清輝。評論家言:“一匹黑馬闖進畫壇?!?/p>
馬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边|闊美麗的大草原,金申夢牽魂繞的所在。昂首騰躍的駿馬,激蕩學子的胸懷,也將他的夢放飛天外。
出生在北京、少時打下扎實畫功的金申,下放到內蒙古農村,就是憑著畫筆,抽調到旗電影管理站繪作幻燈片;也是憑著畫筆,步入內蒙古師大美術系進修學習。在茫茫大草原上,他睡氈房,吃奶酪,隨牧民放牧,于蒼涼的馬頭琴聲中,體驗醇厚的草原風情,度過了那段難忘歲月。內蒙古草原培育了他,他感恩這片土地,深愛這片土地上奔馳的馬群。
多少回神游漠北,策馬漫卷西風!一次次縱情揮灑,一任筆墨奔騰!
借用北京匡時藝術品拍賣公司總經理董國強先生的評語:“在內蒙古多年的生活經歷,揮之不去的草原情節(jié),使他依然拳拳不忘。他筆下的蒙古族套馬手,蒙古族少女,配上雄健不羈的駿馬,充溢著陽剛之氣。金申先生對于前輩畫家徐悲鴻、黃胄最為嘆服。同時,他也尋求在前人基礎上的超越。近些年,他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到草原寫生,成千上萬張的寫生畫稿為其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今天,我們看到他的草原風情題材的作品不禁為之一振……”
凝聚著忱摯的情感,融匯著金色的回憶,一個個“草原鐵騎”自是烙上特殊印記。他舒展豐勁,神采奕奕,鮮朗樸健,英氣勃然,有著北朝石刻畫像的痕跡,兼金農、黃胄筆墨的況味,張揚著草原的蒼遠氣勢,迸射著蒙古族的血性精神,更向草原深處探尋,潑灑出的契丹胡人,粗野,剽悍,盎溢出幽幽古韻。國家博物館館長呂章申對此贊賞不已:“他的禪畫境界深沉,佛教人物的內心世界表現細膩。欣賞他的草原畫作,質樸剛健之風撲面而來,馳騁草原的奔馬在他筆下鮮活生動。”著名畫家、教育家候一民謂之為“慧劍禪心”。
“動與靜,是我畫展的標題?!苯鹕陝t這樣披露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曲:“我畫禪僧和奔馬,只圖直抒胸臆。靜者萬念俱空,洗心滌慮,參悟人生之真諦。動者灑脫痛快,無所畏懼,展現做人之真容。”
是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繪畫:金 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