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

劉創(chuàng)

楚語

艾蒿如一個素衣鄉(xiāng)紳，還有菖蒲、芷和蕙蘭

這些楚國水鄉(xiāng)的原住民，聚在一起

像一些無家可歸的人

它們有話要說，想說出被春風(fēng)追趕的細(xì)節(jié)

想說出它們?nèi)绾卫爻氐恼訚?/p>

說它們看見子夜的漣漪和寂寥的閃電

看見晨光中的露珠，如何從芰荷滑落

說螢火蟲是水邊植物開出的花蕾

一點點的光，就足夠照亮楚地的低語

說它們從歸隱的子規(guī)那里學(xué)會了俚語

聽子規(guī)如何在深夜，將半句楚語嗆在氣管里

不停地咳嗽，一聲聲，楚啊，楚啊

閃亮的楚語，隨意晾曬在東籬上

艾蒿菖蒲們想說出，淺藍(lán)色天空下

一群飛離的玄鳥，像一道隱匿的傷痕

想說出獨角的青兕，如何蛻變成憨厚耐勞的水牛

它們想說出，那些緩慢或湍急的流水

如何淹沒無名的野草，和一個矜持的背影

無數(shù)消逝的事物被它們說出來

現(xiàn)在它們想說滄浪是漢水的上游

它們說出清濁兩個字的時候，已是白露

它們站在秋天的霜里并不轉(zhuǎn)身，漸漸憔悴枯槁

守候清風(fēng)的艾蒿，沉吟了好久，把自己點燃

用一縷青煙，在楚地驅(qū)邪，自信地發(fā)言

用中藥的芬芳，與楚人的穴位巧妙地交談

一枚橘

我只取一枚橘，送給我愛的人

讓多汁的南國味道，在這一刻

將最初的夢想喚回

但這終究只是一種味道

在布滿根系的南國，我相信

所有橘樹的根都在向楚地深處掘進

指向楚國依然搏動的心臟

一想到江陵千樹橘，樹樹橘滿枝

我便心生崇敬，至今不敢私摘一枚

哪怕整個冬天，橘樹都在等待采摘的人

哪怕被它砸醒

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橘樹，就恍惚有人在叫我

就知道，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這些橘樹都是我的親人

我和它們在同一片土地上交換呼吸

和它們一起四季枝繁葉茂

到荊州去

到荊州去，潛回到那個叫郢都的地方

摸一摸城墻，城磚像一顆顆未曾洗刷的牙齒

牙關(guān)緊咬，兩千年了不曾咀嚼吞咽

牙關(guān)緊咬的城磚并非咬牙切齒，只是

像病人那樣說不出話來

整個荊州，是一個喧囂而沉寂的岔道口

金屬的撞擊聲，碎裂聲，粗重的喘息聲

還有隱約的呻吟聲，全被擁擠的汽笛掩蓋

已經(jīng)很少有人能辨識這里的聲音

荊州人站在剛挖掘的墓地，用骨頭敲擊青銅

我裹挾在骨頭和青銅的聲響之中，無處躲藏

我像一個稻草人，刻意隱去自己的來歷

刻意隱去汨羅江與郢的關(guān)聯(lián)

站在城門一側(cè)，沒有人知道我在盤算什么

我想讓自己成為一個人的替身，反復(fù)練習(xí)

如何出逃，或流放，說滿口難懂的楚方言

很多年前，從郢都流放下來的

是我們現(xiàn)在的節(jié)日。我著青云衣，白霓裳

讓云朵和艾草遮住臉，心朝向流水

只要槳聲一響，便忍不住，猛然向前一躍

就這樣站在汨羅江水里，捂住心口

汨羅江已交出所有的流水

我并不是殉道者，只是在尋找一條河的規(guī)律

思忖如何讓汨羅江水，倒放歷史的膠片

遠(yuǎn)逝的意象一一展開，再次輾轉(zhuǎn)于沅水湘水

直至，原路返回，悄然潛回郢都

這一切，并不是一個游戲

長劍，玉佩，以及他鄉(xiāng)的月亮已下落不明

敲響編鐘

敲響編鐘之前，我必須衣冠齊楚

用睢水和漳水洗凈雙手

然后，在郢都的光陰里打坐

楚國那些存在與不存在的奇異花瓣

都從天而降，雪花一樣漫天飄落

誰為楚國造了那么多編鐘

巨大的，有房子那么大

擊鐘的人滿袖閑云，心在云之外

這個時候，編鐘被敲響

楚樂以太陽般的音質(zhì)，俯瞰人間

那些音樂彌漫著楚地的青草味

從背后抱住我，漸漸占據(jù)我的身體

只一眨眼，日頭無聲墜向西去，黎明浮動

編鐘一次次響起，輕叩我的肺腑

我想問這些喑啞千年的編鐘

楚國人昏睡的時刻，你們有誰

曾大喝一聲，哪怕是發(fā)出銹跡斑斑的聲響

吾鄉(xiāng)的學(xué)校，至今還掛著一些自制的鐘

有的是一塊鐵板，一小截鐵軌，一把鋤頭

我發(fā)蒙的章華臺小學(xué)，就建在章華臺

掛的是一個碩大的炮彈殼

用一把鈍口的刀去敲，上下課的鐘聲

清脆而急促，讓人心慌

大魚

烏青的背脊，閃閃發(fā)光

我看見微漾湖水中的那條大魚

像古老月光釋放的一枚魚雷

洞庭湖被劃開，長長的一線

如巨大的飛機從天空飛過

就這樣遇見一條大魚

并非我迷戀一座湖而生的幻覺

我看見大魚像一個快樂的孩子

把這個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湖泊

當(dāng)成了汪洋大海，陶醉其間

這個寂靜的春天，困頓的湖水

把漂浮的垃圾和死去的魚偷運到湖岸

死去的魚群在垃圾的縫隙里爭吵

大魚從湖的深處醒來

謙謙君子的樣子，把我們當(dāng)成同一物種

說我們能聽懂的話

大魚要的自由，是呼吸的自由

它們只要有足夠的空間，擺動鰭和尾巴

洞庭湖正在漲水

水漫過淺灘，漫過蒿草、菖蒲

淹沒一截截矮堤，擁進田壟，所向披靡

最可怕最洶涌的湖，也是最美的湖

這正是我喜歡的湖的樣子

正是這樣的湖水里

我與一條大魚相遇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shù)繪畫：林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