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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小時

      2018-09-20 08:57:40羅賢慧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書記

      羅賢慧

      十一月二十八日,晨

      “四十八小時!”“任勇非死不可!”“非死不可!”……

      馬浩然從噩夢中陡然驚醒。

      尖銳的鈴聲劃破清晨的寧靜,在房間里回旋。他本能地伸手從辦公桌上摸到手機,滑開,是鄉(xiāng)黨政辦主任老蔡的聲音:“書記,下午兩點縣里有個重點工作推進會,縣委張書記主持。會議時間和地點我馬上發(fā)到您手機上,請您記得查收短信?!瘪R浩然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表示知悉。

      掛了電話,馬浩然只覺得后背一片涼颼颼寒浸浸的,伸手一摸,全是冷汗。心咚咚地跳得厲害,不敢再睡,怕一合上眼又回到剛才夢里的情景。

      強撐著坐起身來,使勁甩了甩腦袋——好久沒有像昨晚那樣喝酒了,這時候腦袋里就像被十萬匹驚馬輪番踩過幾百個來回,太陽穴突突突暴跳,如同關(guān)了一只急紅了眼睛拼了老命要沖出去的兔子。

      外面天還沒太亮。院子里的路燈發(fā)出黃暈昏暗的光,有氣無力的樣子。窗外那棵老態(tài)龍鐘的黃桷樹在大霧里瑟縮著,一言不發(fā)?!叭潘木牛瑑鏊览瞎?。”這個天,連黃桷樹都冷得蜷起了!走廊上已經(jīng)有雜沓的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最近一年多時間,石山鄉(xiāng)的干部們加班加點幾乎是常態(tài)。時近年底,各項工作都到了最后沖刺的關(guān)鍵時期,辦公樓里更是忙得人仰馬翻。

      馬浩然一看時間,七點半!只剩十個小時了!

      “四十八小時!”

      “任勇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

      ……

      夢里那些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馬浩然心里一陣驚跳,趕緊起床,想找衣服,抬眼在房間里四下搜尋了一番,沒看到,垂下頭,才發(fā)現(xiàn)衣服褲子都還好好地穿在身上。想來應(yīng)該是昨晚喝酒回來,衣服都沒脫就倒下睡了。昨晚和龍戈喝到什么時候?是誰送他回來的?已經(jīng)完全沒有印象了,只覺得渾身酸痛無比,像挨了一頓痛打。又坐了一會兒,他這才起身把被褥疊了,收到靠墻的柜子里,又把行軍床收了,立到墻角,順手拿起塑料盆,扯過一條毛巾,去外面的廁所洗漱。

      在C縣,要比偏和窮,石山鄉(xiāng)若說是第二,沒人敢說是第一。鄉(xiāng)黨委政府辦公樓是幾十年前修的一座兩層預(yù)制板樓房,上下一共才十間辦公室,廁所也只有一間,在二樓的樓梯轉(zhuǎn)角處。老式廁所排水不暢、氣味熏天、蚊蠅不絕這些通病姑且不論,關(guān)鍵是男女各只有兩個蹲位。那女廁所門口常常排隊等著好幾個人。因為怕上廁所,女同事們上班連水都不敢多喝??杉幢闫饺绽锬軋猿秩讨蝗?,但女人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有些事是不能忍的,還得一趟趟往廁所跑。為此常有女同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馬浩然說:“書記,咱們整天說扶貧扶貧,誰也來扶扶咱們呀?別的不說,幫我們把那廁所修了,我們就感恩戴德,記他八輩兒先人的好!”馬浩然聽了,也只能苦笑。

      洗完臉回來,馬浩然只覺得四肢都灌滿了水銀,腳底下像踩著棉花,每走一步路,抬起腳明明用了千鈞力氣,落下去卻是軟綿綿輕飄飄的。索性又閉上眼睛坐了一會兒,肚子里一陣轟鳴。已經(jīng)一天多沒吃什么東西,真的餓了!胃里像困了一窩發(fā)瘋的老鼠,磨著鋒利的牙齒在胃壁上撕咬著,痛得他一陣陣痙攣。只是雖然餓,卻并不想吃東西,口里發(fā)苦,想什么食物都覺得反胃。他強撐著從桌上拿過茶缸——現(xiàn)在的茶杯都越來越講究精致小巧了,可他還是習(xí)慣用那種老式的大號不銹鋼茶缸——從飲水器上接了一大缸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胃里那窩老鼠總算稍稍安靜了一點。

      和馬浩然同事過的人都知道他愛喝水,能喝水。副鄉(xiāng)長任勇還笑他不該姓馬,該姓牛,“我們馬書記就是一頭水牛?!?/p>

      想起任勇,馬浩然的頭又是一陣暴痛:

      “四十八小時!”

      “任勇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

      ……

      耳邊劃過一聲尖厲的嘶叫,那一群驚馬又在他腦子里狼奔豕突起來,不能再想了!

      “?!钡囊宦暎卸绦胚^來。馬浩然掏出手機,點開一看,果然是老蔡的短信,通知下午的會議。

      再看時間,已經(jīng)八點過十分,時間越來越近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

      五點二十八分。

      馬浩然正在石山鄉(xiāng)村兩委換屆選舉動員會上強調(diào)工作紀律,忽然接到縣委辦的電話:“馬書記,任鄉(xiāng)長出事了!請您馬上到縣人民醫(yī)院!”

      那天下午馬浩然本來要參加兩個會——鄉(xiāng)里的村兩委會換屆選舉動員會和全縣的脫貧攻堅工作推進會。兩項工作都是上級要求的“一把手”工程,領(lǐng)導(dǎo)強調(diào)的“重中之重”,今年必須完成的“政治任務(wù)”。一番權(quán)衡后,馬浩然跟主持會議的縣委副書記請了假,派分管扶貧的副鄉(xiāng)長任勇去參加縣里的會議,自己留下來主持換屆選舉動員會。誰知會上任勇突然昏倒,正在講話的縣委張書記當(dāng)即安排縣委辦主任劉鴻把他送到縣人民醫(yī)院,并通知石山鄉(xiāng)黨委書記馬浩然。

      掛了電話,馬浩然用最快的速度結(jié)束了動員報告,然后帶著辦公室主任老蔡一路趕往縣人民醫(yī)院。路上,劉鴻又來電話催問馬浩然幾時能到,任勇的情況似乎有些嚴重。

      窗外的白楊樹唰唰地向后飛奔,映在馬浩然眼里,像快速倒帶的膠片,他不禁想起任勇的那些故事……

      提起任勇,在C縣的黨政部門系統(tǒng)可以說是無人不曉。

      當(dāng)年,他作為市里“人才引進計劃”選拔的優(yōu)秀人才被選派到C縣,是全縣第一個碩士研究生。報到那天,他一身文質(zhì)彬彬的書生氣,當(dāng)場就被分管教育的劉副縣長青眼相中。正好劉副縣長原來的秘書新近提拔了,崗位還空缺著,組織上就把任勇安排到政府辦,給劉副縣長做秘書。負責(zé)接待他報到的縣人才辦主任私下悄悄跟他說:“小伙子,運氣不錯?。⒏笨h長可是咱們C縣出了名愛才惜才的領(lǐng)導(dǎo)。他手底下的幾任秘書,都是年紀輕輕就平步青云。你這么年輕,又有才學(xué),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

      在官場,一個人的身份有時候跟職級并沒有絕對的聯(lián)系。比如清朝的“上書房行走”,雖然本身不是什么“品”級官職,但因為時時跟在皇帝身邊,也便進入到權(quán)力的中心。又比如現(xiàn)在一些大領(lǐng)導(dǎo)的秘書和司機,雖然并無職級,但近水樓臺,往往比某些小部門的領(lǐng)導(dǎo)說話更管用,發(fā)展前途更好。

      任勇沒想到自己有這么好的運氣,對劉副縣長又感激又仰慕,下定決心要好好工作,不辜負領(lǐng)導(dǎo)這份信任。

      上班第一天,任勇去跟“前任”做交接。在劉副縣長的極力舉薦下,那位秘書即將赴任縣教育局局長,那可是多少人紅著眼睛做夢都想的肥缺。

      到了辦公室,任勇沒看到人?!扒叭巍闭趧⒏笨h長辦公室話別,接受領(lǐng)導(dǎo)的臨行教誨。閑來無事,任勇隨手拿起桌上的一份稿子翻了翻。那是“前任”為劉副縣長在機關(guān)干部廉政教育活動中準備的一份講話。任勇不看則已,這一看簡直嚇了一大跳!短短兩頁講話稿,竟然出現(xiàn)了不下十個錯別字:“顫悔”“身陷靈語”“孤注一志”“發(fā)人深醒”……任勇看得心驚膽戰(zhàn)——就這種水平,怎么能給副縣長當(dāng)秘書?還馬上要當(dāng)教育局長,這不是誤人子弟么?

      任勇看看致辭上寫的活動時間,是上午十點,還有半個小時,馬上改還來得及。正想動手,“前任”回來了。跟任勇簡單交代了一些工作事宜,“前任”頓了頓,壓了壓聲音,又說:“兄弟,給劉副縣長做秘書,有一條你必須謹記,這也是我的前任當(dāng)年對我的提醒……”任勇實在按捺不住,打斷“前任”的話:“對不起,我看這份稿子里有好幾處錯別字?;顒玉R上就要開始了,我先趕緊修改了給領(lǐng)導(dǎo)送過去,然后回來向您請教。可以不?”任勇心里沒說出口的是:這樣一份滿紙錯別字的稿子交給領(lǐng)導(dǎo),豈不貽笑大方?不料“前任”忙按住任勇的手說:“不用了,這份稿子還是我自己去送給領(lǐng)導(dǎo)吧——放心,那些錯誤領(lǐng)導(dǎo)會修改的。”說完又忍了忍,說:“兄弟,給領(lǐng)導(dǎo)做秘書,有的時候要學(xué)會犯錯,這也是一門工作藝術(shù)?!比缓笠馕渡铋L地笑笑,拿起那份稿子走了。

      任勇懸著一顆心去跟劉副縣長報了到。劉副縣長語重心長地勉勵了他幾句,提醒他“年輕人要多學(xué)多做,尤其要注意加強學(xué)習(xí)”,告誡他“文憑不等于文化,學(xué)歷更不等于能力”,然后就讓他帶上筆記本去參加廉政教育活動。那天劉副縣長的講話非常精彩,華美的文辭加上劉副縣長抑揚頓挫、鏗鏘激昂的語調(diào),贏得現(xiàn)場好幾次熱烈的掌聲,就連任勇也忍不住鼓了掌。下來后,劉副縣長把稿子交給任勇,讓他好好學(xué)習(xí),認真琢磨。任勇連聲應(yīng)諾,回到辦公室拜讀那篇文稿,卻猛然發(fā)現(xiàn)這就是他先前看到的那一篇——就連那些錯別字也一模一樣!任勇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跟劉副縣長說明這個情況,思慮再三,終于還是把那篇稿子壓到桌上一堆文件下面。

      新任教育局長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實施“城市教育提升計劃”,這一規(guī)劃包括擴建C縣中學(xué),遷建縣中心小學(xué),新建縣一中和兩所幼兒園。為了擴大影響,局長決定在教師節(jié)那天在縣中學(xué)舉行盛大隆重的集中開工儀式,邀請市教育局領(lǐng)導(dǎo)來捧場,并請他的老領(lǐng)導(dǎo)、分管教育的劉副縣長親自致辭。

      劉副縣長的致辭當(dāng)然是由他的現(xiàn)任秘書任勇起草。這是任勇第一次給領(lǐng)導(dǎo)寫這樣大型活動中的講話稿,何況臺下的聽眾都是全縣教育系統(tǒng)的優(yōu)秀教師和縣中學(xué)的學(xué)生,其中不乏飽學(xué)之士。他一點不敢怠慢,加了好幾個夜班,字字句句推敲斟酌,終于拿出一份自覺滿意的稿子,交給劉副縣長,心里估摸著活動當(dāng)天現(xiàn)場大概會響起多少次掌聲。沒想到,就是這篇精心打磨的稿子卻捅了婁子。

      那天,在一陣熱烈的掌聲后,劉副縣長開始激情昂揚地致辭??墒撬麆傉f沒幾句,任勇就發(fā)覺了不對。劉副縣長先是熱烈歡迎市教育領(lǐng)導(dǎo)“位臨”C縣指導(dǎo)工作;接著感謝老師們對學(xué)生的“淳淳教導(dǎo)”,為教育事業(yè)嘔心瀝血;還贊揚“辛辛學(xué)子”們是C縣的明天、祖國的未來。隆重莊嚴的會場很快響起一片嗡嗡聲,臺下師生們開始交頭接耳、絮絮私語、咕咕低笑,急得臺上的教育局長沖縣中校長直瞪眼。終于,在劉副縣長致辭即將結(jié)束,“撞憬”C縣教育美好明天的時候,臺下數(shù)千名“辛辛學(xué)子”哄堂大笑起來!

      無巧不成書,那天市教育局來的副局長正好姓“衛(wèi)”名“臨”。中午的宴席上,劉副縣長主動端起酒杯向衛(wèi)局長致歉,說上午不該在致辭中對市教育局領(lǐng)導(dǎo)“直呼其名”,都怪自己對秘書太信任,工作又太忙,拿到稿子也沒細看,才鬧了笑話;說到這里,還回過頭批評了任勇一句:“年輕人要加強學(xué)習(xí),一個研究生還犯這樣低級的錯誤?!比斡聡肃橹q解:“縣長,是您讀錯了。那個詞念‘蒞臨,不是‘位臨,是光臨的意思。還有……”衛(wèi)局長不等任勇往下說,一個哈哈打斷他,對劉副縣長說:“這名字起出來就是讓人喊的嘛,哪有什么禮貌不禮貌的。來,喝!”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便轉(zhuǎn)過身坐下。劉副縣長漲紅了臉,回到座位上,一張臉青一陣白一陣,最后黑得能擠出一碗墨來。

      一個月后,縣委組織部創(chuàng)新干部管理機制,對鄉(xiāng)鎮(zhèn)和部門的部分年輕干部進行輪崗調(diào)整。任勇接到辦公室通知,讓他去打鼓鄉(xiāng)報到,“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工作經(jīng)驗不足,需要到基層多鍛煉?!迸R行前,任勇去跟劉副縣長辭別,可新任秘書說領(lǐng)導(dǎo)工作正忙,閉門不見。

      “時光總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鞭D(zhuǎn)眼就過了十幾年,當(dāng)年的劉副縣長從常務(wù)副縣長、副書記、縣長一直做到縣委書記,那些到基層輪崗鍛煉的年輕干部也大都被提拔重用,只有任勇還依然是個小小的農(nóng)技員,雖然換了好幾個鄉(xiāng)鎮(zhèn),卻是越調(diào)越遠,越走越窮——反正C縣是農(nóng)業(yè)大縣,最不缺的就是邊遠鄉(xiāng)鎮(zhèn)。直到五年前,任勇到了石山鄉(xiāng),就再也沒走了——石山鄉(xiāng)已經(jīng)是C縣最遠最窮的鄉(xiāng)鎮(zhèn),再沒有比這里更“鍛煉”人的了。更重要的是,三年前教育局長因一樁貪污腐敗案東窗事發(fā),紀委順藤摸瓜,查出幾所城區(qū)學(xué)校的建設(shè)工程中存在巨大的貪污腐敗問題,并由此牽連出時任縣委書記、當(dāng)年的劉副縣長。其時劉書記已經(jīng)提名副市長,正是春風(fēng)得意,豈料攀得高、跌得痛,幾個月時間就從平步青云落到鋃鐺入獄。

      去年,一場精準扶貧攻堅戰(zhàn)從中央到地方全面打響,石山鄉(xiāng)的二十二個行政村有十六個需要脫貧摘帽——按當(dāng)時石山鄉(xiāng)群眾的收入水平,本來二十二個村都該納入貧困村范疇,但是縣委張書記指出:“一個鄉(xiāng)怎么可能全部是貧困村?這不是全盤否定了石山鄉(xiāng)這些年的發(fā)展成績嗎?最關(guān)鍵的是,報得越多,任務(wù)就越重,這不是自己給自己下套?”于是最終定成了十六個。即便這樣,三年時間要摘掉十六頂貧困村的帽子,還是誰都不敢接這個燙手山芋。之前石山鄉(xiāng)分管大農(nóng)業(yè)的副鄉(xiāng)長想方設(shè)法挪到了另一個鄉(xiāng),縣委組織部花了兩個月時間都找不到人肯補這個缺。最后還是縣委張書記說:“要讓有為的人有位,從廣大農(nóng)村扶貧工作的一線提拔優(yōu)秀干部起來?!庇谑鞘洁l(xiāng)農(nóng)技員任勇就被提任為副鄉(xiāng)長,分管大農(nóng)業(yè)和扶貧工作。

      其實這十幾年,任勇一直在自學(xué)農(nóng)業(yè)種養(yǎng)殖技術(shù),經(jīng)歷過的每一個鄉(xiāng)鎮(zhèn)都因地制宜帶動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發(fā)展產(chǎn)業(yè),讓鄉(xiāng)黨委政府年終總結(jié)的數(shù)據(jù)漂亮不少。只不過,事情做得再多再好,榮譽和成績都是集體的——至于功勞嘛,領(lǐng)導(dǎo)認為是誰的就是誰的。所以,那些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鄉(xiāng)長提拔了,鄉(xiāng)長提拔了,書記提拔了,可任勇卻始終是個小小的農(nóng)技員,直到在石山鄉(xiāng)臨危受命……

      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

      六點十四分。

      馬浩然又接到劉鴻的電話,說縣醫(yī)院初步判斷任勇為急性腦溢血,他們已經(jīng)通過醫(yī)院綠色通道把任勇轉(zhuǎn)送到市人民醫(yī)院。

      掛了電話,馬浩然連聲催著司機快點、快點。老蔡平日總愛打趣那位司機“不是開得太快,而是飛得太低”,這時更是不敢說話,只把眼睛死死地盯著前面的路,雙手緊抓著車窗上的扶手,一張臉像剛刷過幾斤石灰,一片慘白。

      一路風(fēng)馳電掣,趕到醫(yī)院的時候還是已經(jīng)快七點了。任勇正在手術(shù)。門外的長椅上坐著縣委辦主任劉鴻、縣衛(wèi)生局長朱明生、縣人民醫(yī)院副院長李達,另一邊長椅上坐著縣委辦和衛(wèi)生局的幾個工作人員。任勇的妻子王小英靠在急救室門外,哥哥任愛國扶著父親任大業(yè)站在急救室門口。

      看到馬浩然,王小英迎上來,喊了一聲“馬書記”,就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整個人抖成一團,像一片霜打了的苦楝葉。任愛國也扶著任大業(yè)走過來,老人死死地抓著馬浩然的手,渾濁的眼眶里淚水泫然:“馬書記,勇娃子他……”馬浩然把老人的手用力握了握:“放心!任勇不會有事的!”說完又問:“苗苗呢?”苗苗是任勇的獨生女兒,在縣一中上高三。“還在學(xué)校,高三課程緊,我沒告訴她,怕耽誤她上課?!蓖跣∮⒉亮瞬裂劢腔卮?。馬浩然讓任愛國扶老人去椅子上坐下,這才過來跟旁邊的幾個人一一打招呼。

      劉鴻把馬浩然拉到窗戶邊,跟他細說下午的情況。原來,下午的會上,任勇坐著坐著忽然就趴下了。他旁邊的高升鄉(xiāng)黨委書記陳明以為他打瞌睡,怕被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挨批,便想把他搖醒,誰知輕輕一推,他就倒在了地上,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是睡著是昏倒。于是張書記馬上暫停會議,又安排人叫救護車,還讓劉鴻給馬浩然打電話。任勇送到醫(yī)院后,張書記又好幾次電話詢問情況,還說待會兒要親自到醫(yī)院來看望。

      劉洪說完,回頭看了看長椅上坐著的幾個人,又說:“這次會議主要是強調(diào)貧困戶異地集中安置的事情,聽說月底市上要派督查組來專項督查。張大爺今早在車上還特別提醒我要敦促一下你們鄉(xiāng)的情況——你們今年的任務(wù)最重,大爺不放心?。 闭f著又湊向馬浩然的耳朵,壓低了聲音:“聽說大爺最近要‘上調(diào)去市了,這節(jié)骨眼上,兄弟你可不能出什么漏子!”和別人不同,劉鴻在人后總習(xí)慣稱縣委張書記為“張大爺”“大爺”,似乎這樣更能顯示他和領(lǐng)導(dǎo)有種特別的熟稔和親近,大家對此也都心領(lǐng)神會。

      馬浩然低聲問:“書記不是剛來一年么?又要走了?新人是誰?有消息沒?”

      劉鴻站直身,笑笑說:“這個我可真不知道了?!?/p>

      馬浩然沒再問,轉(zhuǎn)頭看向窗外。天色暗得緊,夜幕和陰云一起壓下來,估計又要下雨了。接連半個月都是陰雨天,貨車不敢上鄉(xiāng)間機耕路,建筑材料進不了工地,易地安置房的建設(shè)工程簡直推進不了。老天爺要拖工期,急也沒辦法。馬浩然忽然覺得莫名煩躁,太陽穴驚跳起來,后腦勺也一陣陣鈍痛。

      最近石山鄉(xiāng)的黨政班子都被貧困戶易地集中安置的事整得焦頭爛額。就在二十五日晚上,馬浩然還和任勇組織幾個村干部開會研究到深夜。按理說,政府出錢修房子,還把房前院后的道路、附屬設(shè)施整得規(guī)規(guī)矩矩巴巴適適,村民只管搬進去住就是,這樣的好事誰不樂意?可那些貧困戶愣是整死個先人板板不肯干。要讓他們丟掉住了幾代人的老屋基,把家搬到另外的地方,簡直比在他們身上剜生肉還難!不管你怎么解釋,怎么動員,嘴皮磨起泡,腳板打起繭,他們只咬定一句話:寧愿住原來的破房子,死也不搬家!

      做了這么多年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群眾的想法馬浩然也不難理解。祖祖輩輩生活在一個地方,每一寸泥土都被他們的腳印踩得有了溫度,就像胎兒窩在母親的子宮里,腳下那塊土地就是滋養(yǎng)他們一生的胎盤,你要忽然讓他們生生剝離,哪有不疼的?何況那塊土地上還躺著他們的祖輩先人——當(dāng)然若干年后的某一天還將躺著他們自己。腳下的土地就是親情,就是血緣,怎么能說舍就舍了?還有房前屋后的左鄰右舍,那些血親、姻親,幾輩人下來的關(guān)系早就剪不斷、理還亂了,就算八竿子打不上的人,還可以敘同庚、結(jié)干親,所以人和人見了面除非不敘,否則怎么都能攀扯出一段關(guān)系來。這些人情,又怎么舍得下?就算這些都能舍得,回到最現(xiàn)實的問題,搬到幾里之外,住到高樓上,家里這幾畝地怎么辦?難道每天早晨還要跑幾里路去種地,晚上收工又要趕幾里路才能收工?有那點工夫,早就多栽幾顆菜、多耘幾行苗了!還有,家里養(yǎng)的雞鴨鵝豬貓狗怎么辦?政府雖然安置了人,難道還能一并安置這些畜生?甚至還有村民說,住在老房子,一泡屎都拉在自家茅廁里,澆到自家田里頭,幾十戶人住一棟樓,屎屎尿尿都落不到一點,種地還得全部用化肥……總之,說一千道一萬,反正就是不肯搬。

      其實說到底,是他們祖祖輩輩的生活習(xí)慣一時改不了,幾十年的情感一時舍不下。這些,馬浩然懂,任勇懂,每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都懂??啥畾w懂,貧困戶易地集中安置是為了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是發(fā)展的必然,更是脫貧攻堅的硬任務(wù)、硬指標,完不成目標是要“一票否決”的。這個責(zé)任,任勇?lián)黄?,馬浩然擔(dān)不起,甚至縣委張書記也擔(dān)不起。沒人敢冒這個風(fēng)險,所以工作還得做,再難啃的骨頭還得啃。

      馬浩然不知道任勇忽然發(fā)病跟這事有沒有關(guān)系。但是不管怎樣,任勇倒下了,而且是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倒下,馬浩然只覺得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更重了,快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馬浩然正犯愁,張書記和縣長、分管扶貧的副縣長也來了,后面還跟著組織部長、宣傳部長、民政局長。

      馬浩然趕緊迎上前去招呼,又把家屬一一跟領(lǐng)導(dǎo)們作了介紹。張書記握著王小英和任大業(yè)的手,語氣堅定地表態(tài):“你們不用擔(dān)心!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有黨委政府在!任勇是黨的好干部,黨委政府一定做你們的堅強后盾!”本來一直強忍著的王小英,這時候終于哭了出來,任大業(yè)也靠在任愛國的肩膀上哀哀失聲。馬浩然連忙寬慰:“弟妹,大叔,你們別急!剛才劉主任都說了,醫(yī)院安排了技術(shù)最好的腦科醫(yī)生給任勇做手術(shù)。任勇一定沒事的!”

      張書記給馬浩然遞了一個眼神,然后往走廊轉(zhuǎn)角走去。馬浩然連忙跟過去,張書記看看還在哽咽啜泣的王小英,低聲說:“我在路上打電話跟醫(yī)院簡單了解了情況,目前估計怕是很不樂觀,你們要提前做好相關(guān)準備。我剛才已經(jīng)和組織部、民政局交代了,要盡快向市委報告任勇同志的先進事跡,全力做好家屬撫恤工作;宣傳部也要積極參與,C縣出了任勇這樣的好干部,一定要宣傳出去,宣傳他也就是宣傳C縣的脫貧攻堅工作。你回去要做好安排,協(xié)助做好任勇的先進推薦、家屬撫恤和先進事跡宣傳,有什么困難就跟縣委報告?!?/p>

      馬浩然聽得心里一沉,只好承諾:“書記放心,我們一定完成任務(wù)!”張書記點點頭,又說:“今年你們?nèi)蝿?wù)很重??!下午會上各鄉(xiāng)鎮(zhèn)匯報情況,目前全縣就是你們離預(yù)定目標的差距最大,可馬虎不得!”馬浩然想起先前劉鴻的話,知道張書記心里也壓著千斤擔(dān)子。但石山鄉(xiāng)的情況全縣誰都知道,能不能保證順利完成目標,他真不敢打包票,只能說:“書記,我們一定努力……”張書記打斷他的話:“不是一定努力,是必須完成!”話說到這份上,馬浩然只能點頭。

      回到急診室門口,組織部長和宣傳部長又分別過來跟馬浩然說了幾句,不外乎是一定會按張書記的要求落實,盡最大努力支持石山鄉(xiāng)的工作之類。最后民政局長田永波走過來,靠著馬浩然的肩膀說:“兄弟,你放心!家屬的撫恤我們肯定按文件規(guī)定的最高標準、最優(yōu)條件執(zhí)行。就算張書記不交代,你的事我也會處理好的?!鄙灶D了頓,又說,“不過老同學(xué)我也提醒你一句,一定要做好家屬的安撫工作,別讓他們獅子大開口,否則到時候可不好收場。”

      手術(shù)還沒結(jié)束,任勇還躺在急救室,就聽到這些話,馬浩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淡淡回了一聲:“我曉得?!睕]再說話。

      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八點過五分。

      石山鄉(xiāng)副書記杜剛帶著班子成員和幾個同事也趕到醫(yī)院。急救室外站的站、坐的坐,已經(jīng)有二三十號人。

      同事們都是剛下班就趕了過來,飯也沒顧上吃。馬浩然讓老蔡在附近找個地方,帶大家去吃飯,他自己留下來繼續(xù)等手術(shù)結(jié)果。

      杜剛一再要求馬浩然先去吃飯,他留下來。馬浩然沖杜剛肩上一拍,說:“你先去,吃完帶他們幾個回鄉(xiāng)上,把昨晚班子研究的幾個村貧困戶易地安置情況再仔細梳理一下,縣里催得緊。還有,我剛思考了一下幾位班子成員的分工,任勇手上的工作,可能只有辛苦你先接下來了!”

      杜剛愣了一下,嘴唇動了動,又忍住了。

      馬浩然見辦公室的小姑娘龍小梅也在,又說:“小龍今晚就不用回鄉(xiāng)上加班了,讓她回家看看吧。打電話讓她老公來接,孩子肯定也想媽媽了?!?/p>

      龍小梅去年結(jié)婚,老公在縣城上班,孩子還不到一歲。都說鄉(xiāng)鎮(zhèn)工作是“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一忙起來就“把女生當(dāng)男生用,把男生當(dāng)畜生用”。雖說是玩笑話,但這個新媽媽常常十天半月不能回家,孩子都跟她不親了,卻是事實。

      杜剛點頭“嗯”了一聲,沉吟了一下,轉(zhuǎn)身帶老蔡他們幾個人出去了。

      馬浩然知道杜剛想說什么,卻只能裝作沒看到。不然怎么辦呢?因為又窮又偏,石山鄉(xiāng)的黨政班子多年來一直沒配齊過,誰都不愿意來。有時候組織上好容易調(diào)來一個人,工作不到一年,就想方設(shè)法往外面走。按規(guī)定,像石山鄉(xiāng)這樣人口數(shù)的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班子配齊應(yīng)該有十個人,但現(xiàn)在和他搭班子的一共只有六個,除了他和杜剛、任勇,還有人大主席、紀委書記、組宣委員,其余的職位都是空缺。就連鄉(xiāng)長職位都空了快半年了,組織上也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接。前些日子還有風(fēng)聲說,縣里領(lǐng)導(dǎo)有意要讓任勇來接任這個鄉(xiāng)長,因為他當(dāng)副鄉(xiāng)長這幾年工作成績確實很突出,尤其難得的是能在石山鄉(xiāng)干得安心。但這次任勇一倒,石山鄉(xiāng)不只是鄉(xiāng)長補不上,唯一的副鄉(xiāng)長也怕是留不住了。那位人大主席是馬上要退休的老革命,身體一直不好,三天里倒有兩天請病假。紀委書記和組織宣傳委員是七月份剛從縣部門機關(guān)里提拔的新干部,年輕人工作干勁倒是足,但是完全沒有農(nóng)村工作經(jīng)驗,馬浩然哪敢貿(mào)然把扶貧攻堅的任務(wù)交給他們?更何況這兩個年輕人能在石山鄉(xiāng)干多久還是未知數(shù),萬一工作剛剛上手又被調(diào)走了,那不還得重新找人來接?所以想去想來,也只有讓副書記杜剛接下了。任勇這一倒下,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就算能醒,短期內(nèi)也很難回到工作崗位。可扶貧攻堅勢在必行,就算人倒了,工作也不能倒!何況現(xiàn)在驗收在即,已經(jīng)是火燒眉毛、炭落腳背的時刻了。

      馬浩然嘆了口氣。老蔡打電話過來,問醫(yī)院值守的人怎么安排。馬浩然說,家屬肯定會留在醫(yī)院,鄉(xiāng)里再安排兩個人換班值守就行;又想了想,說,還是再派一個人把老人家先送回去,年紀大了怕熬不住,別到時候任勇還沒醒過來,老人又倒下了。

      掛了電話,馬浩然才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下起雨來了。風(fēng)挾著雨絲斜斜地打在窗玻璃上,匯成一綹一綹的小溪流,從玻璃上滑下去。

      又是這樣的雨!馬浩然實在是怕了。這冬天的雨,就像哀怨愁苦的怨婦,雖不大吵大鬧,但一哭起來就沒個完,生生折磨死人!馬浩然倒希望像夏天一樣來一場暴雨,就算是個潑婦,呼天號地,歇斯底里,裹著風(fēng)一頭一頭往玻璃上撞,但好歹鬧過那一陣也就累了、算了,也就云開霧散、雨過天晴了。這鬼天氣,幾時是個頭?

      窗玻璃上劃下一道道水痕,又洇開,像女人哭花的臉。窗里還映著一張女人哭花的臉,那女人也是臉色愁苦,神情凄婉。馬浩然心里沉了沉,走過去,在長椅上坐下。

      老人和女人就坐在他對面。馬浩然張了張口,想說點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后低下頭,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點上,剛猛吸了一口,回頭卻看見走廊巷道里紅彤彤的“請勿吸煙”,一口煙嗆在喉嚨里,咳了半天。終于還是把煙滅了,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四個人都一時無語,走廊里靜得像結(jié)了冰,連時間都似乎凝滯了。

      馬浩然之前和王小英只見過不多的幾次,在幾個班子成員的家屬中,她是馬浩然最不熟悉的一個?,F(xiàn)在看她,瘦削身材,穿一件黑色連帽羽絨棉衣,兩手緊緊揣在衣服口袋里,仿佛按著一只無比金貴的鳥,怕一松手它就會飛掉,馬浩然似乎能透過衣服看到她手心里涔涔的汗。她是瓜子臉,下巴小而尖;緊閉的嘴唇很薄,蒼白得沒什么血色;面色有些發(fā)黃,兩頰有幾塊淡淡的黃褐斑;眼睛不大,也沒什么神采,眼角有隱隱的淚光;眉頭緊鎖著,眉毛細細長長的,也有些發(fā)黃,還略有點散亂;頭發(fā)也沒燙也沒染,在腦后隨意地扎了個馬尾??傊矍暗呐司褪瞧饺詹耸袌錾弦蛔ヒ淮蟀训募彝D女的樣子,面容寡淡,不施脂粉,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顯老一點。

      任勇五歲那年母親就病故了,父親任大業(yè)后來也沒有再娶,一個人靠種幾畝地,閑時在附近幾個村里當(dāng)石匠,拉扯兩個兒子長大。大兒子任愛國初中沒畢業(yè)就出去打工,沒學(xué)歷沒技術(shù),這些年一直在建筑工地下苦力。小兒子任勇從小成績就拔尖,后來考上大學(xué),參加了工作。本以為從此可以峰回路轉(zhuǎn),成家立業(yè),誰知道因為家里窮,再加上那個“局長位臨”的故事,一連好幾年連愿意跟他處對象的人都沒有。直到快三十那年,他被調(diào)到王家橋,鄉(xiāng)政府食堂有一個老師傅看任勇人踏實,文化又高,就有心把女兒嫁給他。老師傅當(dāng)然也知道那個故事,但他一個做零工的平頭老百姓,一不圖升官二不圖發(fā)財,只求女兒平平淡淡和和樂樂過一輩子,也就不計較那些了。何況,他女兒只是個初中畢業(yè)生,出去打了幾年工,現(xiàn)在還在家待業(yè),年齡也不小了。任勇好歹是“吃國家糧”的,一個農(nóng)村女娃嫁給他,說不上榮華富貴,但衣食無憂總是勉強做得到的,也不算虧。所以老師傅主動撮合,兩個年輕人相處了一段時間,倒也合得來,第二年就結(jié)了婚。

      結(jié)婚之后,王小英生孩子,帶孩子,一晃就是幾年。后來孩子稍稍大些,任大業(yè)卻病了,肺上的毛病,常年喘得厲害,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也是農(nóng)村老石匠的“職業(yè)病”。任勇把父親從鄉(xiāng)下接過來,王小英把原來的工作辭了,在附近的社區(qū)當(dāng)了個社工,一個月工資就一千多塊,主要是方便照顧老人和孩子。虧得女人精打細算,靠這點微薄的收入,一家人的生活雖不寬裕,倒也過得去。前幾年還在縣城按揭買了一套小戶型的房子,雖說是頂樓,地段也不好,但好歹是有了自己的窩。

      只是,任勇倒了,他們家老的老小的小,任大業(yè)是三天兩頭吃著藥,任苗苗馬上就要考大學(xué),還有那套房子的按揭貸款……看著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的女人,馬浩然不知道那副單薄的肩膀能撐得了幾天。

      不多一陣子,老蔡就帶著幾個盒飯回來了。飯遞到手上,幾個人誰都沒動筷子。老蔡催著:“你們得吃點啊!我這淋著雨趕過來的,一會兒菜都涼了——書記,您先吃點。”

      任愛國端起飯盒,坐直了一點,跟任大業(yè)和王小英招呼:“咱們是得吃點!一會兒勇娃子手術(shù)出來了,咱們還得照顧他呢,沒力氣怎么行!”

      馬浩然問老蔡:“今天誰來值守?”

      “小王和小李。馬上就到了。我和小王先守著,小李送任大爺回家,然后回來換我。”

      馬浩然點了點頭,在飯盒里扒拉了幾下,挑起一塊白菜,但終究沒有吃,放下飯盒,讓老蔡在這兒守著,他出去抽根煙。

      馬浩然回來的時候,小李已經(jīng)到了。任大業(yè)先是說什么也不肯走,非要留下來等手術(shù)結(jié)果。直到王小英說,苗苗放學(xué)回來家里沒人,不放心,老人這才作罷。剛同意了回去,老人卻又急急催著小李趕快點。

      十一月二十六日,深夜

      十一點十九分。

      亮了將近五小時的“手術(shù)中”三個字終于暗下來。馬浩然和王小英幾乎同時沖到急救室門邊??吹结t(yī)生出來時的神情,馬浩然已經(jīng)猜到結(jié)果,但當(dāng)“腦死亡”三個字從醫(yī)生口里說出來時,馬浩然依然感到腦子一炸:“腦死亡?什么意思?”

      “就是現(xiàn)代醫(yī)學(xué)意義的死亡。病人雖然還有心跳,但已經(jīng)不能自主呼吸,腦功能已經(jīng)永久性喪失,只不過按照我國傳統(tǒng)醫(yī)學(xué)和法律來說還不能稱為死亡。你們單位和家屬要考慮好,下一步怎么辦,要盡早決定!”

      馬浩然腦子很亂,他不知道怎么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

      腦死亡?腦死亡!

      這究竟算是死了,還是活著?

      如果算死了,那還需要他做什么決定?

      如果算活著,那當(dāng)然是全力搶救,又還有什么好決定?

      為什么還要“盡早”決定?

      恍惚中,醫(yī)生好像還說了什么話,但馬浩然只看到醫(yī)生的嘴一張一翕,什么也沒聽清。

      是老蔡和任愛國的驚呼把馬浩然喚過神來,回頭看,王小英癱倒在地上,老蔡正扶起她,任愛國連聲喚:“妹子!小英!”

      馬浩然趕忙喊來護士,把王小英扶到旁邊椅子上躺下。稍頃,王小英悠悠醒轉(zhuǎn),哇地一聲哭出來。馬浩然松了一口氣——這種情況,哭不出來才更可怕。

      王小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雙手死死抓住馬浩然的胳膊,像快要溺死的人死死抓住最后一線生機——即便是岸邊一根枯死的蘆葦,她這時也把它當(dāng)成一根救命的浮木:“馬書記,救救勇哥!求求你!救救勇哥!勇哥還有心跳,還能救!馬書記,你救救勇哥!”

      馬浩然聽到一個聲音回答:“放心!不管有沒有希望,我們都要救!肯定救!”那聲音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馬浩然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

      “勇哥早就說他頭痛,一直說去檢查都沒去,我為啥不早點陪他到醫(yī)院?”王小英哭得喘不過氣來。

      馬浩然想起,這半年里他也有好幾次聽任勇說頭痛。尤其是八月份那次,任勇去查看海山村的青菜種植合作社,蹲在地邊跟一個村民聊了一陣后,正要站起身來就暈倒了。當(dāng)時只說是中暑,喝了兩支藿香正氣液,在村民家的涼椅上躺了一會兒就接著說事。事后他也說頭痛,想去拿點藥,可一忙起來又忘記了。馬浩然有時候想起來,也會提醒任勇。就在昨晚他們開完會,回辦公室的時候,馬浩然還跟他說,去縣上開完會不用急著回鄉(xiāng),先去縣醫(yī)院找個醫(yī)生檢查一下,誰知道今天就出了事?;蛟S自己早一天讓任勇去檢查,他就不會出事?或許昨晚不組織開“夜會”——至少不開那么晚,任勇就不會出事?

      馬浩然忽然覺得自己也頭痛得厲害,掏出手機,跟張書記匯報了手術(shù)結(jié)果,同時把醫(yī)生的話請示書記,該怎么決定。

      書記略有沉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讓馬浩然做好家屬的情緒安撫,既要充分尊重家屬的意見,也要在政策范圍內(nèi)為家屬爭取最大的利益,“家屬的情緒激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們要保持冷靜?!?/p>

      掛了電話,馬浩然覺得書記似乎話里有話,又一時間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轉(zhuǎn)念想起鄉(xiāng)上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只能把醫(yī)院的事情跟老蔡略做交代,又安撫了王小英幾句,便匆匆離開。

      路上,馬浩然給妻子覃愛竹撥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好久才接,那邊傳來覃愛竹刻意壓低的聲音:“怎么這時候打電話?思源剛剛睡著,你也不怕吵醒她。”

      思源是馬浩然和覃愛竹的女兒,今年也念高三,和任苗苗是同班同學(xué)。

      “那我不說了吧。”馬浩然就要掛電話。

      “別!我躲到洗手間來了——怎么?又在加班?”

      “沒。剛從醫(yī)院出來?!?/p>

      “醫(yī)院?你怎么了?”覃愛竹的聲音明顯緊張起來。

      “不是我。是任勇,下午突發(fā)腦溢血,剛剛手術(shù)才結(jié)束,已經(jīng)宣布腦死亡?!?/p>

      “腦死亡?那……苗苗和她媽怎么辦啊?”

      “王小英還在醫(yī)院守著。孩子們馬上高考了,能瞞就瞞,實在瞞不了也沒辦法——你先別告訴思源?!?/p>

      “我知道。苗苗那孩子的成績本來就比咱思源差一些,要是情緒再受影響,考重本怕就沒希望了?!?/p>

      “你去睡吧,我還要回鄉(xiāng)里,事情還多?!?/p>

      “嗯。天冷了,我明天找人給你帶幾件厚點兒的衣服過去吧?”

      “不用,照顧好孩子就行,這周末我爭取回家一趟?!?/p>

      掛了電話,馬浩然望著車窗外面漆黑的夜幕,陷入沉思。車里只剩下雨刮器“吱——吱——”發(fā)出重復(fù)單調(diào)的聲音。

      回到辦公室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過了。

      辦公室有方便面。但是馬浩然雖然餓,卻并不想吃東西。心里一團亂麻,做事做不了,睡覺睡不著,索性趁著情緒打開朋友圈寫了幾句小詩——馬浩然在大學(xué)時就是學(xué)校文學(xué)社的社長,盡管已經(jīng)參加工作多年,但還是保持著寫作的習(xí)慣,尤其是心緒不寧的時候。

      不到一分鐘,就有消息發(fā)過來,是在市報當(dāng)副主編的老同學(xué)龍戈:“怎么?我們大詩兄又在創(chuàng)作了?”當(dāng)年馬浩然的詩在校園里風(fēng)靡一時,同學(xué)們便戲稱他“大詩人”,后來也不知是從誰開始,把“大詩人”改成了“大詩兄”,然后迅速得到大家公認。直到現(xiàn)在,老同學(xué)們依然這么喊。

      “情之所至,并非創(chuàng)作虛構(gòu)。就是我身邊的兄弟!”馬浩然回道。

      “死了?這倒是個典型,我明天就安排做個頭條,順帶也給你那鳥不生蛋的石山鄉(xiāng)宣傳宣傳??丛谀氵@老同學(xué)的分上,本主編就親自去,你可要記得請我喝酒。”龍戈發(fā)了個賤笑的表情。

      “別開玩笑。人還在ICU,但是醫(yī)院已經(jīng)宣布了腦死亡。”

      “啥?還沒死?那可夠倒霉的?!饼埜暧帽砬榘T了個嘴。

      “這是什么話!那是和我一起并肩戰(zhàn)斗了好幾年的兄弟!”

      “他跟你是兄弟,跟我不是,所以我比你冷靜,看得更實際。在西方,腦死亡就是宣布死亡的法定依據(jù)了。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死了比沒死好——對大家都好!你出于感情,想救人,可以理解。但別怪兄弟我沒提醒你,這搶救意思意思就得了,千萬不能超過四十八小時!”

      “什么意思?”

      “我去!你這個大詩人還要我這小編輯來給你科普?四十八小時是法定時間線,在那之內(nèi)就可以算工傷。尤其是他這種在重要工作一線上的死亡,那就是犧牲!是模范,英雄!可要是超過四十八小時,那就是普通的病亡,不管是個人榮譽還是家屬子女的撫恤待遇都完全不同——當(dāng)然,對我來說,這個人物也就失去了最大的新聞價值?!?/p>

      馬浩然不想再說,下了線。

      十一月二十七日,上午

      上午八點。

      馬浩然叫杜剛換雙運動鞋,和他一起去吊石巖。

      如果說石山鄉(xiāng)是C縣最窮的鄉(xiāng),吊石巖就是石山鄉(xiāng)最窮的村。山高,溝窄,地薄,人窮。村民們要出門,有且僅有一條小路,翻過又陡又高的吊石巖埡口,才能到外面去。小路又窄又陡又險,從埡口上細細地吊下來,像根褲腰帶,又像根吊頸繩,全村幾百號人的生活就懸在這么一根繩子上——所以外面的人們常常開玩笑把吊石巖喊成“吊死巖”,說投胎到這個鬼地方,早晚有一天會窮得想把自己“吊死”。

      去年,縣里要求每位縣級領(lǐng)導(dǎo)與貧困村結(jié)對。全縣六十多個村都一一排了下去,就剩了吊石巖誰都不敢接,最后只得讓一位快退休的政協(xié)副主席撿了這個燙手山芋。坊間有段子總結(jié)“四套班子”的職能:“黨委說了算,政府算了說,人大說算了,政協(xié)算說了?!闭f(xié)的職能在參政議政,“參”了“議”了也就“算說了”,至于“說了”之后能不能“做”,還得政府量量家底“算過賬”之后再“說”。所以由一位政協(xié)領(lǐng)導(dǎo),尤其是一位馬上要退休的副主席來結(jié)對,對吊石巖村的幫扶有多大力道,明眼人一眼便知。一年下來,除了副主席自己掏腰包給村里十幾個貧困學(xué)生買了些文具之外,村里沒有找到一份額外的支持,要完成脫貧摘帽簡直是老頭兒上樹——很有點懸。哪里像那些縣委常委或者分管經(jīng)濟、交通、商旅的副縣長掛的貧困村,三天兩頭又爭取到一個項目,加之那些村本來底子就不薄,脫貧摘帽簡直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政策總是要求上行下效,縣級領(lǐng)導(dǎo)都跟貧困村接了對,鄉(xiāng)鎮(zhèn)黨政班子成員自然也要依樣執(zhí)行。到石山鄉(xiāng)黨政班子分配結(jié)對任務(wù)的時候,馬浩然有意讓任勇聯(lián)系吊石巖村,因為兩年前他就開始嘗試在吊石巖那些石山坡地上種薄殼核桃,對村里的情況熟悉,跟村民們也有感情。但是任勇本來就分管了教育、衛(wèi)生、扶貧和大農(nóng)業(yè),工作任務(wù)特別重,再讓他去啃吊石巖這塊硬骨頭,馬浩然真不知道怎么開口。還好,那天在會上,任勇居然自告奮勇,主動要求駐吊石巖,馬浩然暗自松了一口長氣——他相信,那一刻其他幾個班子成員也都松了一口大氣。

      要致富,先修路。吊石巖要脫貧,首先就得把那條“吊頸繩”整成康莊道。明年坡上的薄殼核桃就該大面積掛果了,如果路沒修好,就算核桃豐收了也運不出去。今年年初,任勇就一趟趟往縣里跑,鞋底都磨穿了,總算爭取來一筆錢,給吊石巖修一條出山的公路。

      工程啟動那天,全村人歡天喜地,自發(fā)跑到工地上來幫忙。挑土的挑土,搬石頭的搬石頭,七十多歲的楊明喜老漢還專門去鄉(xiāng)場上買了一掛鞭炮來放!任勇那天也是忙上忙下,東招呼西吆喝,比當(dāng)年他結(jié)婚還跳得歡實。開工后,任勇每天必到工地上看看,不管工作再忙。

      有一回,馬浩然組織幾個人研究工作到晚上十二點過。會議結(jié)束,大家都打著呵欠一身倦意地回辦公室,任勇噔噔噔沖下樓去,把摩托車推了出來。問他哪兒去,他頭也不回地應(yīng)了一句:“吊石巖!”“這么晚了,不安全,明天再去吧?!比斡麓蛑骸拔乙窍人?,你們都該睡不著了。再說我今天還沒去工地上看一眼,也睡不著?!痹挍]說完,摩托車已經(jīng)躥出去幾十米遠。臨近凌晨兩點,馬浩然才聽到摩托車引擎在樓下熄滅,然后是任勇噔噔噔上樓的聲音。不到十分鐘,隔壁就響起火車頭進站般地動山搖的鼾聲。馬浩然有些失笑,這半年多來,盡管任勇常常有意等同事們都入睡后才上床,但因為他入睡速度驚人地快,所以總還是有女同事第二天頂著一對熊貓眼“聲討”他又“擾人安眠”。還好,馬浩然倒似乎習(xí)慣了隔壁每晚有個火車頭在山洞里鉆進鉆出。有時候他的詩興起來,隔壁的鼾聲一詠三嘆,竟然頗覺得遙相應(yīng)和,相得益彰。

      車子翻過吊石巖高高的埡口,就看到任勇種的那一片薄殼核桃了。溝上溝下綿延過去,好幾百畝,視野里全是一人多高的核桃樹,葉子綠閃閃的,清新可人。馬浩然還記得任勇有一天興奮地指給他看這滿山的核桃樹,說等明年核桃全部掛果了,路也通了,單靠這一片核桃就可以讓幾十戶村民脫貧致富;下一步他計劃帶村民搞核桃樹的林下養(yǎng)殖,種養(yǎng)殖雙管齊下,還要研究薄殼核桃的精深加工……“書記,再等幾年吊石巖絕對變得讓你認不出來!”任勇當(dāng)日興奮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車子下到溝底,在離村辦公室大約五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前面的路只打了路基,下了十幾天雨,路基成了一灘軟泥,車子完全進不去。

      村支書帶著主任、文書等在路邊。馬浩然和杜剛一下車,村主任就遞過兩雙水靴:“書記,換雙鞋吧!你們這個鞋子可走不進去。”馬浩然看看自己特意換上的運動鞋,只得苦笑,接過那雙半新的水靴:“我穿這雙吧,任勇和我的腳一個尺碼?!贝逯魅伟蚜硪浑p全新的遞給杜剛,又回著馬浩然說:“書記的眼睛厲害!您這雙就是任鄉(xiāng)長平日穿的。”“任勇一模一樣的水靴有兩雙,你們村上一雙,他辦公室還有一雙,我見過?!薄叭梧l(xiāng)長還說,等這兩雙水靴穿破了,吊石巖的路就該修通了。沒想到,鞋子沒穿破,路還沒修通,他卻……”村支書沒有說完,有些感慨。

      馬浩然和杜剛就是為了這條路來的。年初任勇找到的項目資金本來是夠的。哪知道今年遇上水泥、沙子接連漲價,運費和工價也比往年貴得多,現(xiàn)在工程快收尾了,但還差著一筆錢。施工方已經(jīng)催了好幾次款,昨天上午還跟村支書放話說,再不付款他們就停工了。支書做不了主,只能跑來找馬浩然想辦法。

      村辦公室里,幾個人圍坐一桌,腳下煙頭丟了一地,頭頂上青煙聚了幾圈,半天沒扯出一個可行的方案。

      馬浩然抓著后腦勺,有些頭疼,伸出手本能地要端他的大茶缸,才忽然想起這不是在他辦公室,悻悻地收回手,又從口袋里掏煙。

      杜剛見大家都一時無語,有些遲疑地開口:“我打聽過,縣財政每年都有一批機動款,雖然不多,但是擠一點出來完成吊石巖這段路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p>

      “那我們趕緊去要啊!”年輕的村文書話已出口才猛然發(fā)覺自己可能說錯了——如果事情有這么簡單,還用得著請書記、副書記坐半天研究個啥?他有些尷尬地笑笑,敲著筆頭靜聽杜剛的后文。

      “這筆錢是給那些必須完成的重點項目和有影響力的典型工程以防萬一的。問題就在于,吊石巖這條村道路既不是重點,也不夠典型?!?/p>

      “那我們再想想辦法!活人難道還讓尿憋死了!”村主任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馬浩然知道杜剛的話還沒有說完——如果只是這些意思,杜剛就完全沒有說這些話的必要。

      果然,杜剛又遲疑了一下,說:“辦法也不是沒有,只是——”

      馬浩然把煙送到嘴邊,又停下來,用眼神示意杜剛繼續(xù)往下說。

      “要是在昨天以前,吊石巖村是不算什么典型??傻浇裉欤跏瘞r就完全有可能成為典型了!”

      “什么叫‘有可能成為典型啊?”村主任沒太聽明白。

      但馬浩然已經(jīng)懂了杜剛的意思,狠狠一口吸下去,手里的煙燃到只剩一個過濾嘴,濃煙隨著一聲長噓從他嘴里噴出來。

      吊石巖是任勇聯(lián)系的貧困村。如果任勇成為犧牲在扶貧第一線的模范人物,那吊石巖村自然也就跟著有了新聞性和典型性。不只是這條路,整個吊石巖村的脫貧攻堅和困難都可以迎刃而解。馬浩然又想起老同學(xué)龍戈的話,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于任勇算不算“犧牲”。

      村主任后知后覺,終于明白過來,當(dāng)即拍案而起:“那怎么行!”回頭望向村支書,支書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他又望向馬浩然,馬浩然垂下頭,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說。

      會議沒有開出結(jié)果。馬浩然讓大家都分頭再想想,過兩天再研究,然后讓村支書帶他和杜剛?cè)蠲飨布铱纯础?/p>

      楊明喜是任勇結(jié)對的貧困戶,住在“吊頸繩”的“繩頭”上。站在村辦公室,老遠就能看到他家的兩間土房,像是給那“吊頸繩”燒了個黑咕隆咚的死結(jié)。可是“看到屋,走得哭”,幾個人在泥路上三步一滑五步一趔地走過去,還是足足花了半個多小時。

      “喜老漢,快出來!馬書記和杜書記來看你們了!”村支書一進院子就扯起嗓門喊。

      一個系著圍裙的老婦人從豬圈旁邊鉆了出來,花白的頭發(fā)亂糟糟的,像冬天雪后路邊的一蓬蒿草。婦人望著村支書,只是笑,不作聲,也不動。

      “還傻站著干啥?快去喊你們家老漢出來??!”村支書對那老婦人吆喝,說著又自己進屋去搬了幾條凳子,用手擦了擦,擺放好,請馬浩然和杜剛坐:“書記別見怪,這老太婆腦子有點問題。他們家兒子二十年前幫人修房,從架子上摔下來,半身癱瘓,常年在家里坐著,也沒娶上媳婦?,F(xiàn)在,七十多歲的楊明喜就是這一家人的頂梁柱。”

      楊明喜家的情況馬浩然大概知道一些。年前,任勇在朋友圈里搞了個小小的慈善眾籌,幫楊明喜的兒子買輪椅,鎮(zhèn)上的干部多多少少都支持了一點,馬浩然也捐了一百塊錢。馬浩然走上階沿,想進屋看看,楊明喜卻從外面走了進來。

      老人一臉溝溝壑壑,背著個塑料背篼,人雖消瘦,精神倒還好。聽說這是鄉(xiāng)里來的馬書記,老人拉著馬浩然就抹開了淚:“馬書記,聽說任鄉(xiāng)長病了?還說是腦子上的???有沒有危險啊?”馬浩然回頭看村支書,奇怪這消息怎么這么快就連村民都知道了。村支書連忙解釋:“任鄉(xiāng)長這一年是每天都要到村里來看看的,尤其是修這條路以后。這不是接連兩天沒見他來,今早就有村民問,我就說了?!?/p>

      老人胡亂用袖子揩拭著滿臉橫流的老淚:“書記,任鄉(xiāng)長這病,不嚴重吧?”

      馬浩然拍拍老人的手背:“您放心!不嚴重?!?/p>

      老人渾濁的眼睛放出一絲光彩,一溜清亮亮的鼻涕從鼻尖上滴落下來,又喜不自勝地連忙用手背擦了擦:“嗐!那就好!我就說嘛,任鄉(xiāng)長這么好的人,又這么年輕,怎么可能出事!做好事的人總不能叫雷劈了!”說完,轉(zhuǎn)身對老婦人喊道:“老太婆,快去拿個口袋出來!”

      這回老婦人像是聽懂了,立馬進屋,翻了半天,老頭子又催了好幾次,她才找出一個臟兮兮的尼龍口袋。

      楊明喜把背篼端過來,馬浩然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一些青核桃。老人一邊往口袋里裝核桃,一邊絮絮叨叨:“書記,這是咱自家的核桃,我剛從坡上摘的。那核桃樹還是任鄉(xiāng)長幫我們種的呢!今年剛掛果,結(jié)得不多。本想等著任鄉(xiāng)長到村里來的時候給他嘗嘗鮮,這次他住院了,我們也沒啥送他,就麻煩書記幫我們把這核桃?guī)Ыo他。我看電視上都說了,經(jīng)常用腦,要多吃幾個核桃,核桃是最補腦子的了。他一年到頭也真是辛苦,這回正好,爽性在醫(yī)院里多住幾天,全當(dāng)休息呢……”

      老人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抱起裝滿青核桃的口袋就往馬浩然身上送。杜剛本以為馬浩然會開口推辭,馬浩然卻毫不猶豫地接過袋子:“您放心,我一定幫您帶到!”

      看時間已經(jīng)不早,馬浩然又進屋跟老人的兒子聊了幾句,便帶杜剛起身回程。

      車子出發(fā)前,馬浩然搖下車窗對村支書說:“剛才我在楊明喜的兒子枕頭下放了三百塊錢,你跟老人家說,讓他收著。我出門走得急,也沒買什么東西,這就算是我首次登門的見面禮。以后他們家這個對子,就由我接下來了?!?/p>

      十一月二十七日,下午

      六點四十五分。

      人一忙起來就對時間完全沒概念,馬浩然也是。

      從早上睜開眼睛,馬浩然就一直忙得喘氣的功夫都沒有。直到老蔡從食堂打了飯送上來,才發(fā)現(xiàn)外面天又快黑了。

      “書記,今晚是您最喜歡的連鍋面?!崩喜贪淹肟攴藕茫纸o馬浩然的大茶缸里續(xù)了水。

      “謝謝!放那兒吧。”馬浩然正在查看一摞統(tǒng)計表,頭也沒抬。

      老蔡遞過一個信封:“這是同事們今天自發(fā)為任鄉(xiāng)長捐的,總共三萬八千四百元?!瘪R浩然放下手里的文件,看著那一摞粉紅色的人民幣,眼眶有些發(fā)酸:“替我謝謝大家。安排小李把錢交給家屬吧,不管多少,總是大家一番心意?!?/p>

      “好!”老蔡答應(yīng)著。

      “算了,”馬浩然想了想,又把信封接了過去:“還是我明天親自送去吧,順道也去醫(yī)院看看?!?/p>

      “欸!”老蔡說完,期期艾艾站著沒動。

      “還有事?”馬浩然問。

      “書記,任鄉(xiāng)長的治療費用……”

      “鄉(xiāng)里先墊著吧,以后再慢慢想辦法!他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錢?!?/p>

      “可財務(wù)賬上也沒啥錢了?!?/p>

      “啥?”接到任勇出事的電話后,馬浩然就只想著人還有沒有救,根本就沒想到錢這個問題上來。但這時候老蔡一說,這事還真不得不想了。八項規(guī)定之后,上面撥下來的每一筆經(jīng)費都是一個釘子一個眼,半分都挪用不得。每年規(guī)定的那點辦公經(jīng)費,保證日常開銷已經(jīng)是遮得來脖子蓋不了腳。今年工作任務(wù)重,同事們加班加點,光是政府門口小賣部的方便面賬都記下了一兩千,但是財政規(guī)定的辦公經(jīng)費卻沒有增加一分錢?,F(xiàn)在任勇在ICU病房睡一天的費用就是五千多……馬浩然的頭又疼起來。

      老蔡動了動嘴角,欲言又止。

      “有啥話就直說?!瘪R浩然端起茶缸。

      “書記,我這話本不該說,但是我咨詢過很多朋友,他們都說,腦死亡的病人,再繼續(xù)搶救的價值……”

      茶缸子嘭的一聲蹾在辦公桌上,老蔡連忙噤了聲。

      半晌。馬浩然嘆了一聲,對老蔡揮揮手:“你先出去吧。”

      老蔡出去后,馬浩然走到窗邊,看樓下那棵黃桷樹。過了冬至,太陽就沒露過臉。陰沉沉的天氣里,平日枝葉颯颯的黃桷樹也顯出幾分龍鐘的老態(tài)。馬浩然看得無趣,關(guān)上窗,回來拿起手機,翻到民政局長田永波的號碼,撥出去。

      “老同學(xué),有何指示啊?”電話那邊田永波打著哈哈。

      “哪敢指示你局長大人,我是找你討救濟來了!”

      “你小子少洗刷我!堂堂黨委書記,一方諸侯,找我討救濟?”

      “我說認真的。任勇的事,現(xiàn)在人在醫(yī)院躺著,可我們賬上是真拿不出錢了。你這頭牦牛,就隨便拔根毛給我們救救急唄!要救濟找民政,我可沒有亂投廟門哈!”

      “這……老同學(xué),不是我推,這事兒可真不好辦啊?!?/p>

      “啥?不好辦?昨天在醫(yī)院,是哪個當(dāng)著張書記跟我拍胸脯保證的?這時候想耍賴?”

      “不是我耍賴。當(dāng)時張書記給那位副院長打電話,我們車上幾個都聽到的,說任勇情況不樂觀,所以大家都是按救不過來做的打算。哪曉得……”

      “什么叫不樂觀?現(xiàn)在的情況就樂觀了?你們是打算不管還是怎的?”馬浩然一時氣結(jié)。

      “不是我們不管。他要真是昨天死了——別說昨天,就是在四十八小時之內(nèi)死了,那都是犧牲在脫貧攻堅第一線的英雄人物,一切補助和撫恤我們絕對都是比照規(guī)定的最高標準執(zhí)行??扇绻蛩憷^續(xù)搶救,我就算想撫恤也沒辦法??!你不能讓我違反政策吧?”

      “腦死亡,跟死有啥差別?為啥不能算是倒在第一線?”

      “兄弟,病倒在第一線和犧牲在第一線,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醫(yī)院還在搶救,民政就不能撫恤,這是規(guī)定。你這是讓我為難啊!”

      “人要是死了,要錢還有卵用!”馬浩然氣得想罵娘,“民政上每年救助款有好大一筆數(shù)目,我還不曉得?你隨便掰個邊邊角角,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你也算是救人一命!”

      “我的兄弟!不是我不想救,那些救助款都是有名目的,我哪敢私自動一分一毫??!何況就算我拼著頭上這頂帽子不要,解了你的急,你還真相信能救回那一命?別自欺欺人了!這樣吧,我馬上安排,從困難職工救助款里撥三千出來,我自己再出兩千,湊夠五千給你——完全是沖你這位老同學(xué)的私人感情。要得啵?”

      “五千?田大局長好大氣!”馬浩然摔掉電話,一拳擂在桌上,大茶缸子里的水飛濺出來,灑得滿桌子都是。

      那碗連鍋面馬浩然最終沒有吃成,因為辦公室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在市報當(dāng)副主編的老同學(xué)龍戈。

      大學(xué)四年,龍戈和馬浩然一直是上下鋪的兄弟,加之二人都是學(xué)校文學(xué)社的骨干力量,馬浩然攻詩、龍戈攻文,“雙劍合璧”一度橫掃A大文學(xué)圈。所以直到畢業(yè)后,兩人依然比其他老同學(xué)要走得近些。

      “喲!咱們大詩兄還在日理萬機呢?”龍戈一進門就大剌剌往椅子上一坐,也不講什么客套。

      馬浩然有點驚訝:“你小子!怎么舍得到我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來了?”以往兩人見面,幾乎都是在馬浩然進城的時候,龍戈主動到石山鄉(xiāng),這幾年還是第一次。

      “我不是昨天晚上拜讀了您老兄的新作,知道某人心里郁悶嘛!所以,不辭辛勞千里迢迢送愛心來了——怎么樣?還不感動一把?”龍戈打趣。

      馬浩然拿起茶缸子一邊倒水一邊說:“信你!要喝水你自己動手,懶得跟你客氣!”

      龍戈一把奪過茶缸:“喝什么水??!要喝就喝酒!走!大不了我請客!”

      “少跟我假打!到石山鄉(xiāng)還有讓你請客的?”馬浩然沒好氣,“不過我這兒還真沒有好招待你的地方,政府食堂去不去?”

      “食堂就食堂!想當(dāng)年咱哥倆一碟花生米還干完了一瓶老白干呢!你們食堂里花生米總有兩碟吧?!?/p>

      馬浩然知道龍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位老同學(xué)在報社當(dāng)副主編十多年,從一個風(fēng)華正茂前程大好的年輕干部,生生熬成了一批又一批小年輕們的“資深”前輩。好多次跟馬浩然喝酒時,他都感慨自己這個“萬年老二”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時候,說自己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個機遇,甚至開玩笑說:“你小子干基層那么多年,怎么沒點兒感天動地的先進事兒呢!要不然就憑我這生花妙筆,一篇稿子捧出個現(xiàn)代焦裕祿來,你成了萬眾頌揚的模范,我也好沾你的光,把這個‘副字給摘咯!”

      沒有“現(xiàn)代焦裕祿”的消息,龍戈怎么會跑到他石山鄉(xiāng)來?馬浩然心知肚明,只是龍戈沒有點破,他也就不提。這幾天,心里隨時繃著一根弦,龍戈既然說是來找他喝酒,那就不想那么多,喝吧!古人不是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么!或許喝醉了,那些解不開的死結(jié)就可以暫時放下了。

      這么一想,那晚的酒就下得特別順當(dāng),不知不覺,兩瓶“老龍?zhí)痢本透闪藗€底朝天。喝到后來,龍戈說了什么話馬浩然都迷糊了,似乎他翻來覆去說什么四十八小時,還說反正是一死,就該想想怎么死得有價值。馬浩然怎么回答的,他自己完全不記得,就連最后龍戈怎么走的,他自己又怎么回到辦公室,也都記不起,直到今天早上在噩夢中被老蔡的電話驚醒。

      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

      十一點。

      馬浩然不等中午下班,就到食堂打了一碗白飯,就著一碟泡菜呼進肚子就上了車,一路奔往市醫(yī)院。

      路上,馬浩然接到覃愛竹的電話:“老馬,我上午去了一趟醫(yī)院,然后順道去學(xué)??戳藘蓚€孩子。你說任勇這一倒,他們家老的老小的小,可怎么辦啊?”

      馬浩然沉吟了一陣,才說:“這些天你要是有時間,就多去看看吧,看有什么能幫忙的?!?/p>

      “我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有啥話你就說,跟我還繞啥彎子?”

      “苗苗的成績一直不如咱們思源好,本來上重本就沒什么譜,這次因為他爸爸的事情,怕是更懸了?!?/p>

      “嗯?!边@個馬浩然也想到了,“實在不行,只能再補一年了。”

      “說得容易。再補一年,孩子多辛苦?還要多花多少錢!而且也指不定補習(xí)之后結(jié)果如何呢?!?/p>

      “唔。”馬浩然想起王小英單薄瘦弱的肩膀,不置可否,等覃愛竹往下說。

      “我聽說,國家對英模家屬考大學(xué)是有優(yōu)惠政策的,如果任勇能評個省級甚至國家級的先進模范,對苗苗升學(xué)可能有幫助呢!”覃愛竹忍了忍,又說,“只是任勇如果繼續(xù)搶救,怕就不能算是犧牲在一線了……”

      “你聽誰說的這些亂七八糟!”馬浩然終于聽出了覃愛竹的意思,忍不住吼過去。

      “你急啥!我這不是為孩子好嘛!都已經(jīng)宣布腦死亡了,人肯定是救不活的,為啥不想想怎樣對活著的人更好呢!再說了,任勇要是有意識,我相信他自己也會同意的?!?/p>

      馬浩然不等覃愛竹說完,掛了電話。

      車窗外,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窗玻璃上起了霧,外面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馬浩然覺得自己的腦子里也是霧蒙蒙一片,什么都想不清。

      只是一天時間,王小英就像變了一個人。昨天還像一片入秋的苦楝,蠟黃單薄,但好歹還有點生機;今天這個女人已經(jīng)是經(jīng)冬的枯葉,連頭發(fā)絲里都透著一種枯萎蕭索。

      看到馬浩然,女人強撐著沒哭,只一連聲地說:“馬書記,再救救勇哥吧!求求您再救救他!”

      馬浩然一陣默然,把信封遞到她手上,又遞給她那袋核桃:“你的心情我理解。這是同事們捐的款,還有這袋核桃,是任勇結(jié)對的楊明喜老人送的——我們大家都想他好起來!”

      王小英低頭接過信封和核桃,單薄的肩膀一陣抽動。

      任愛國紅腫著眼泡站在旁邊,馬浩然跟他點點頭。他似乎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坐了一會兒,馬浩然起身告辭——他還得趕回縣里開兩點鐘的會。

      剛走到住院樓門口,后面有人追上來:“馬書記!馬書記,您等一下!”

      馬浩然回過頭,看到一個中年婦人跑得氣喘吁吁。

      那婦人大概四十七八的樣子,圓臉盤,齊耳短發(fā),不高,偏胖,一件半舊的深灰色西裝緊緊箍在身上,更顯得胸大腰短腿粗。走近了,婦人用手撫著胸口直喘粗氣。隨著她高聳的胸脯一起一伏,那件深灰色西裝的扣子隨時都像要崩落下來?!榜R書記……我是……任勇的嫂子……任愛國的老婆……”婦人喘著氣說。

      “原來是大嫂!這幾天,辛苦你們了!”馬浩然想起剛才在病房外并沒有看到她。

      “您看您這么大老遠地跑過來,還送錢送東西,對我們真是太好了!剛才我下樓買飯去了,都沒當(dāng)面跟您道謝呢!”女人終于把氣喘勻了,說話便利落起來,臉上的笑意也很是生動。

      馬浩然料她專門追上來應(yīng)該不單是為了道謝,便笑笑說:“大嫂您有什么話就直說,任勇是石山鄉(xiāng)的好干部,我們做這些都是應(yīng)該的。”

      婦人神情略微尷尬,面色一紅,終于還是開口說道:“馬書記,是這樣,這任勇咱不打算再救了,麻煩您跟醫(yī)院說,就宣布死亡吧?!?/p>

      “啥?”馬浩然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為什么?”

      婦人長嘆一口氣:“馬書記,我們家的情況您可能不太了解。任愛國這些年一直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您知道,那是干活最苦,掙錢最少的!我一個農(nóng)村婦女,也只能在家種幾畝地,除了薅開這幾張嘴巴,剩不下錢。我們家大兒子去年職校畢業(yè)了,還沒找著工作;小女兒跟苗苗同歲,只是咱們家那個沒那么好命,不能在縣城讀書,就在鎮(zhèn)上讀高三,這馬上念大學(xué)又得花一筆錢。任勇和他哥就兄弟倆,也沒多的兄弟姊妹。他爸的身體您是知道的,多年的肺病了,啥事不能干,還得天天吃著藥。前幾年任勇把他接到城里去,也算好好養(yǎng)了幾年??蛇@任勇一走,他爸就剩任愛國這么一個兒子,我這當(dāng)兒媳婦的也不能把老人往外推吧?您說我們家現(xiàn)在的情況,哪兒還能再負擔(dān)得起一個常年吃藥的老人?”

      女人說著,眼眶開始泛紅:“我找人問過了,像任勇這種情況,在四十八小時內(nèi)死亡就算工傷,那些補助和撫恤金什么的加起來有六七十萬呢!我雖說是他大嫂,可這些錢我也沒想著占他一分。但是老人家好歹應(yīng)該分點兒吧?要是能有個一二十萬,不說別的,總夠他幾年吃藥的錢了??梢撬谒氖诵r以后才死,那撫恤金就只有兩三萬塊錢。別說他爸了,苗苗馬上要考大學(xué),這點錢連給她交學(xué)費都不夠……”

      “張桂英!你在這兒胡說些啥!”馬浩然正聽得心若沉石,任愛國從樓上沖了下來,“對不起啊,馬書記!您別理她胡說八道——走!跟我回去!”這后半句是對他老婆說的,說著拉起那婦人的手就要往樓上拖。

      “我不走!我話還沒說完呢!”女人把手一甩,“任愛國,今天早上咱可是商量好的,你這會兒跑出來裝什么好人!”

      “你!”任愛國臉一紅,“可今天早上我們說好到醫(yī)院要跟小英商量,誰讓你擅自做主了?!?/p>

      “商量個屁!你沒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糊涂了,咱們不能一大家子都跟著糊涂!再說了,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個主我今天就做定了!”

      女人嗓門一大,樓梯上上下下的人就開始駐足往這邊看。任愛國四下一望,更覺得面子上掛不住:“馬書記,您先忙吧!婦道人家胡說八道,您別管她?!?/p>

      女人一把抓住馬浩然的衣袖:“不行!馬書記, 您可不能走!救還是不救,現(xiàn)在必須做個決斷!”

      “我X你個瓜婆娘!你那點自私自利的小算盤就莫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看你尾巴咋個翹,人家就曉得你要拉啥子屎!”任愛國急了。

      “我要拉啥子屎?是!我就是不想醫(yī)院再救了,早點宣布死了。他任勇要是能算成工傷,可以多得點錢??蛇@錢該哪個得?還不是他的老婆閨女?頂多分點給老頭兒!我分得到一分一厘么?他要是評個模范,頂多對他任苗苗考大學(xué)有好處,我閨女考大學(xué)難道還能指望多得一分么?咱兒子去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今年還想考個什么協(xié)警,要是能沾他叔一星半點兒光,找個工作,我就燒了高香了——這就是我那點小算盤!說去說來,還不是為你們這一家子老的小的!我自己得啥好處了?”女人說著,忍不住哽咽起來。

      任愛國一陣急火攻心:“瓜婆娘!你不要臉,我還要!我任愛國再怎么沒出息,也不會要兄弟賣命的錢來養(yǎng)老人!”

      “好!今天我就豁出去這張臉不要了!他任勇反正是死定了,ICU那么貴,你能拖幾天?為啥不能讓活著的人日子好過點兒?”女人也急紅了眼。

      “瓜婆娘!信不信老子今天捶死你!”任愛國揚起巴掌就要跟女人下手。

      “你打!這些年跟著你,沒圖你吃沒圖你喝!現(xiàn)在還跟我動手!你要臉!你硬氣!你有本事自己養(yǎng)那一堆老的小的,我不伺候了!”女人轉(zhuǎn)身哭著跑了,任愛國兀自氣得面紅筋漲,杵在當(dāng)場。

      “趕緊追上去看看吧,別出什么事,任勇的事等我開完會再說吧?!瘪R浩然提醒道。

      任愛國嘆了一聲,追過去。

      走出住院樓,馬浩然看見任大業(yè)蹲在門口角落里,趕緊上前扶他起來。

      老人扶著馬浩然的手臂,濁淚縱橫:“馬書記,算了,勇娃子咱不救了!不救了!”老人低著頭泣不成聲,抽噎得腰都直不起來。

      “任叔,您別著急。咱們再商量!再想想辦法。”馬浩然也知道自己的話有多無力。

      “不了!不了!”老人擺著手,“剛才桂英的話我都聽到了,她說得在理。人反正是救不過來了,還是想想怎么對活著的人好。說到底怪我這個老不死的!給兒女添累贅了!添累贅了?。 ?/p>

      馬浩然聽得心里一陣慘然:“任叔,您別這樣說!大嫂剛才那些話也是無心的?!?/p>

      “我知道。桂英她是個好女人!兩個兒媳婦都是好女人!小英還年輕,咱老任家不能把人家后半輩子害了。就這樣吧,任勇咱不救了!不救了!”老人擺著手,哀哀失聲。

      看看時間,已經(jīng)一點半了,再晚怕是趕不上縣里的會。馬浩然只得打電話讓值守醫(yī)院的小李過來,把老人扶上樓去。

      十一月二十八日,下午

      五點十三分。

      會議結(jié)束。馬浩然坐了三個多小時,滿腦子都是任勇的事,完全沒聽出臺上領(lǐng)導(dǎo)們講了些什么名堂。

      會后,他立即去了組織部一趟。前天在醫(yī)院,組織部長是當(dāng)著張書記的面拍著胸口保證過的,有什么困難盡管找組織上,組織部是干部的娘家嘛!所以馬浩然抱著最后一點希望,想去找“娘家人”想想辦法。

      到的時候,部長正在辦公室跟人研究工作。一個小伙子給馬浩然倒了茶,馬浩然只好耐著性子等。時間一分一秒嘀嘀嗒嗒,紙杯里的茶沖了若干泡,變得沒有一點顏色。在馬浩然第十次打開手機看時間的時候,辦公室里的人終于出來了,馬浩然一個箭步躥了進去。

      沒等馬浩然坐下,部長就先開口說:“正要找你呢,任勇的事情,張書記非常重視啊!剛才從會場上下來他還特別跟我交代了,一定要樹好這個先進典型。”

      馬浩然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有書記重視,這事情就好辦。興奮之余,馬浩然忍不住把椅子往前面一拖,正想跟部長開口,部長搖了搖手示意他先不要說,喝了口茶,又說:“時間不等人,你聽我先說完。我今天一早就親自跟市委組織部領(lǐng)導(dǎo)匯報了情況,任勇目前這狀況,有點難辦!”

      “怎么?”

      “唉!市委領(lǐng)導(dǎo)雖然同意我們的想法,認為可以把任勇樹立成全市扶貧干部的先進典型。但是目前看來,任勇同志的事跡還缺乏典型性啊。”

      “缺乏典型性?”馬浩然猛然想起昨天杜剛的話。

      “人還在ICU搶救,醫(yī)院沒有宣布死亡,就只能算是‘病倒?,F(xiàn)在扶貧攻堅第一線上‘病倒的干部,甚至帶病堅持在第一線的干部,有多少?不足為奇吧?”

      “可任勇這病倒了就起不來了??!”

      “再起不來也只是‘病倒。在扶貧一線‘病倒,與在扶貧一線‘犧牲,二者的典型性不可同日而語??!”

      “那……”

      “老馬,現(xiàn)在不只是C縣,全市都需要樹立一個扶貧攻堅的優(yōu)秀黨員干部典型。任勇這事是個機會,我們必須好好把握!這對于石山鄉(xiāng)乃至整個C縣的扶貧攻堅工作都有重要意義——這也是張書記的意思?!?/p>

      “我明白。”馬浩然的心又沉了下去。

      “任勇這個典型是可以樹立起來的。但是你們要做好家屬的工作,爭取他們的理解和支持!”

      “嗯?!瘪R浩然想起中午在醫(yī)院時,王桂英和任大業(yè)的話。

      “你們還有什么困難?抓緊時間!組織上會盡量配合你們。”部長端起茶杯,有送客的意思。

      馬浩然先前準備的話還沒說,但是已經(jīng)沒有再說的必要,只好起身告辭。

      走出組織部,馬浩然猶豫了好久,終于掏出電話,正想撥出去,電話鈴聲卻忽然響起。一看,竟然是王小英打過來的。

      馬浩然深吸一口氣,滑開接聽,王小英在那邊泣不成聲:“馬書記,勇哥他走了!”

      “???”馬浩然心里一驚,又似乎一松。半晌,他什么也沒說,掛了電話。一看時間,離任勇入院搶救四十八小時只差十分鐘。

      抬起頭,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

      責(zé)任編輯:吳 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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