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
東四,在老北京很著名,誰能不知大名鼎鼎的東四牌樓呢?也是我最熟悉的地方,由此而東西南北,都有令人心馳神往的去處,看似珍珠零落,實則氣韻暗牽。
站在東四十字路口,往北是依然保留舊日格局的東四北大街,一次次拓寬和保留的拉鋸,將這條古老街道存續(xù)到了今天。在路口以北,至今還能有幸看到兩座百年老店鋪的對景,這分明標示了舊日街衢的寬度。
路口往東,則是朝陽門內(nèi)大街,老人更喜歡稱為齊化門內(nèi),那還是元朝的命名,百姓總是戀舊的,自有著雷打不動的緩慢節(jié)奏??纱蠼衷缫淹貙挘瑑蓚?cè)的店鋪廟門,統(tǒng)統(tǒng)消散了,卻又如石榴剝皮,玉石出璞,多少可窺見往日隱在深處的勝跡。
路口西望,可見景山的萬春亭,常在一片煙靄浩渺間。這就是北京最有文化味的大街之一朝阜大街了。因為它連接了景山、故宮、北海、白塔寺、歷代帝王廟等等名勝古跡,此處按下,以后另文專述。
路口向南,便是本次要詳談的東四南大街一帶了,這里既有神秘的清真古寺,又有精美的王府,古舊的四合宅院,也不乏老北京慢悠悠的生活場景,您若細心尋古,更會有相當多的驚喜發(fā)現(xiàn)。
先別急,往南探尋之前,先看看東四牌樓周邊。
顧名思義,這里曾有四座牌樓,將路中心圍合其中,南北兩個牌樓上,有“大市街”的匾額,東西兩個牌樓上,則分別寫著“履仁”“行義”。四牌樓明代即有,康熙三十八年毀于火后又重建,1954年被徹底拆除,東四牌樓也簡化為了東四,也可說是古典繁復時代向工業(yè)簡化時代的一個轉(zhuǎn)換典型。連著牌樓一起消失的,還有四周圍的老店鋪,招牌林立、招幌翻飛的舊日場景,只在老照片和老人們的回憶中了。路口的西北角,當年有聳立在屋頂之上的精致小閣樓。東北角,則是有名的青海飯店。東南望去,可見500年永安堂長長的豎招牌,如今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車水馬龍的寬大馬路,和不辨中西的水泥建筑。
那么,是帶您趕緊鉆入舊貌依稀的胡同,還是繼續(xù)緬懷不復存的古跡呢?還是繼續(xù)緬懷吧。路口西北側(cè),曾是百年不衰的隆福寺街,如今則店鋪殘落,人影依稀了。隆福寺、隆福寺街、隆福寺廟會,是老北京人念念不忘的熱鬧所在,您閉上眼,讓我給您憑空描繪一下。建于明景泰年間的大隆福寺,從最南邊的牌樓起,到最北部后樓止,整整有九進,堪稱京城最大的寺院,它的廟會,也號稱“諸市之冠”,只可惜百年之內(nèi)兩場大火,讓它衰敗零落。先是1901年一場大火,毀了它的天王殿、鐘鼓樓和大雄寶殿。解放后改為人民市場,最終拆得片瓦不留,如今即使要尋磚石殘件都難了。它的西碑亭,如今是中央黨校的六合亭;明清兩座6.6米的御碑,現(xiàn)在是五塔寺的石刻博物館;萬善正覺殿精美絕倫的藻井,在先農(nóng)壇的古建博物館,其他再無遺存。后來九十年代又一場大火,讓此地繁華不再,到如今又過了30年,那些承載老北京多少輩兒人記憶的著名店鋪,最后只剩創(chuàng)于乾隆四十五年的清真白魁老號孤零零撐了幾年,前兩年也被搬遷了。
隆福寺街牌坊。
喧囂的東四十字路口,往西可見景山。
東四路口的東北角,曾經(jīng)是東四百貨商場,后來北京四大菜市場之一的朝內(nèi)菜市場遷到這里,其后身便是東四頭條胡同,里面有侯寶林先生故居。再往深處,便被國務院新聞辦大院截斷了,此院往東,便是大門深鎖的大慈延福宮和標本式的王府建筑群……孚王府,俗稱九爺府。大慈延福宮也稱三官廟,明成化十七年敕建道家宮觀,也有廟會,多為估衣攤,廟內(nèi)小胡同有估衣街之稱。崇禎爺最末的光陰里,面對大軍壓城,曾傳令在此集議兵事,卻已無人響應,在浩繁的史卷里留下了一聲嘆息。自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先后有兩家單位在大慈延福宮建設辦公樓,大部分古建被拆除,碑亦不存,只留下東院的通明殿、延座寶殿以及部分西房。殿宇黑琉璃瓦綠剪邊,典型明代特征,只是常年封閉,只能從過街天橋上一睹芳容了。當年拆大慈延福殿時,殿內(nèi)的天、地、水三官坐像及文、武侍臣立像12尊,被移入作為市文物局倉庫的智化寺內(nèi)。這些神像均為金絲楠木雕刻,瀝粉貼金,極為精美,同大慧寺的明代雕塑不分伯仲。后來因修復智化寺,遂將神像移至朝陽門外東岳廟,陳列在育德殿內(nèi),您可去尋訪一番。北京城明代建筑遺存委實不多了,這一帶就占了兩處,此外還有東四清真寺,咱們回頭再說。
繼續(xù)往東走。看似普通的臨街辦公大樓或居民樓,其實以前都大有來頭,至于來頭何在,咱們先說說再往東的那片巨大的古建筑群。這就是聞名遐邇的九爺府。且不說這里發(fā)生過多少驚心動魄的風云故事,只說它那幾與《大清會典》全相吻合的嚴謹規(guī)整的清代親王府形制,便足以讓它躋身全國重點文保單位之列了。如今臨街面闊七間的大門,其實是當年的倒座房,其外圍原還有一圈房屋,擴路后此處臨街,日占時辟為大門,再往里第一進院,當年是圍合封閉的獅子院,因為正對倒座房的是王府五開間的正門,兩側(cè)為兩米多高的巨大石獅,東西開門,稱為阿斯門(滿語:過道門)。如今中路被多家單位占用,東西兩路被居民占用,但卻基本保留了舊有建筑,格局風貌依然完整。中路正門開始,還有七間正殿,前有月臺,并有甬道連接正門,兩側(cè)為翼樓各七間,正殿后為后寢門五間,后寢殿(又稱神殿)七間,兩側(cè)有五開間雜殿,再后是七間后罩樓,從獅子院到后罩樓院共計五進,綠琉璃瓦覆頂,規(guī)模宏大,古韻猶存。如今,即使已被擁擠雜亂的市井棚戶所包圍,但一臨近兩尊巨大石獅日夜守衛(wèi)的王府正門,便如同穿越了時空,森嚴莊重的王朝氣派便撲面而來。一邁進面闊七間、端居月臺的大殿正院,左右翼樓高高俯視,院落無比寬闊,大殿森然無聲,頓覺個體的渺小、歷史的厚重。我曾隨友人深入了王府的后半部,那時大部分單位都已遷出,只剩后寢殿東側(cè)的古藤小院,還有一法國學術(shù)機構(gòu)在,他們在整理乾隆十五年京城全圖中的寺廟資料,通過碑記、史料和照片作古今對比。除了我們,這里全都是歷史,連空氣中的浮塵都透著古老的氣韻,我屏氣息聲,做了幸福的探訪。我如同闖入了百年前光陰的孩子,手足無措,就想停在那里,又怕遺漏了什么,這樣的古老,如今已是罕見了。
東四路口南民國時二層小樓。
九爺府的東面,還有五爺府,而且真是哥倆兒,同為道光帝皇子的,其實還有更著名的六爺和七爺,也就是恭親王和醇親王。其實這五爺在海淀還有賜園——小五爺園,那便是清華園。五爺府曾是恒親王府,后來是惇親王府,它當年規(guī)模很大,從朝陽門路口到南小街路口,馬路以北的這一片街區(qū),去掉邊邊角角,基本都是它的。如今它只剩一座約摸是王府祠堂的東南跨院,其他部分變作了工廠、小區(qū)、商鋪、寫字樓、學校和綠地。它的北邊,是規(guī)模宏大的段祺瑞故宅,這兩處合在一起,便大致是當年元代太廟的地界。而還幸存的東跨院,也曾是庚子年風云人物端郡王和大阿哥落魄后的居住之所,端郡王載漪的兒子,大阿哥溥俊,差點就繼了光緒帝的皇位,后來父子先后被秋后算賬,端王發(fā)配邊疆,大阿哥落魄在京城,最后草草葬在了嘉興寺后院,也就是如今北海賓館的所在??扇缃裰皇R粔K恒親王府遺址的說明牌,這段風云歷史早已隨王府的零落而煙消云散了。
不得不收筆,也不得不轉(zhuǎn)向,我們得往回走了。那就回到東四牌樓,往南,既然前面提及了珍貴的明代建筑,那就說說同為明建的東四清真寺。寺就在東四路口稍南路西,王府式三開間硬山筒瓦頂大門古樸大氣,廊下墻上鑲著四個端秀大字:清真古教,門前有兩棵高大古槐,如今算來,此門此字此樹已有百年了。這卻是古寺里最年輕的一部分,它古老的內(nèi)在,需要穿過兩進院落,三座門洞,才得見到。那是典型的明代風范,寬闊的庭院,軒敞的廊廡,輝煌的廡殿頂大殿,以及殿內(nèi)燦爛的雕梁畫棟。簡潔中有繁復,大氣中有秀挺,端凝中有靈動。從這里出去再看清代官式建筑,便會有一種時代風范上的落差。落差還體現(xiàn)在精神氛圍上,每次從車如流水的大街上邁過清真寺高高的門檻,心便如大雪落地般靜下來,穿過深深的庭院,如同從今日進了民國,然后是清,然后是明,先人們一代代的虔誠清潔的精魂,早已把這里濡染得透明靈動。推開大殿厚重的木門,你看到的是一個如同夢中天園般美好璀璨的空間,古老的信條和現(xiàn)代的心靈水乳交融,陌生人之間也充滿了兄弟情誼,塵世的一切瞬間被拋開,又在走出后溫順熨帖地放在心里。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正是進出清真寺的人們代代相傳的信條。如果您想感受建筑與精神兩樣的古典,那么,這里是絕佳的去處。
清真寺的對面,東四南大街28號,是一個晚清錢莊老鋪——豫豐錢莊,和其他鋪面不同,它背對著大街,要進去,先得鉆入一個小胡同,隨墻門緊閉,二層閣樓硬山屋頂、西式券窗,既像店鋪,又如城堡,對面是面闊三間、兩個勾連搭大廳,為“內(nèi)柜”所在,內(nèi)柜對面則為坐東朝西、面闊五間的二層內(nèi)宅。整體設計可謂巧妙嚴謹,堪稱北京近代商鋪的典型。這里曾辦過醫(yī)院,那是還臨街建有西洋風格的券門和雕花的門窗,地下室里掩藏過地下黨員,直到北平解放,他們才走出這藏身之所。清代著名的“四大恒”錢莊,也都在東四牌樓,恒利號是主店,位于東四牌樓東大街,恒和號位于東四牌樓北路西,恒興號居于其北的隆福寺街東口,恒源號位于東四牌樓東大街路北。由于資金殷厚,發(fā)行“銀票”解決了銀兩攜帶不便和安全問題,“四大恒”聲譽大振,到光緒初年發(fā)展到了頂峰,這大概也是東四到東單這條街號稱“銀街”的由來??上Ц幽陸?zhàn)亂讓“四大恒”遭受滅頂之災,興盛局面從此結(jié)束。
禮士胡同129號正門。
東四往南,路東便是前炒面和后炒面胡同,北京胡同命名很直白,尤其民國雅化胡同名之前,更是約定俗成,有啥喊啥,這里就是賣炒面炒米的多。胡同內(nèi)5號院曾是陸宗輿的宅子,33號院住過溥儀的本家,日本人時期開設過“新酒家”,34鄂完則曾是民國有名的眼科專家畢華德的住宅。我曾在此胡同發(fā)現(xiàn)一個很少見的四棱尖角石件,下端是榫,運到了史家胡同博物館收藏,至今也沒人能說清是個什么物件。您不妨也去胡同里尋訪一番,而且,透過禮士胡同129號院開在這邊的后門,您還能窺見更多這樣的精美石刻。
再往南,就是禮士胡同了,這是大胡同,是元大都的骨架之一,還保留著那個豪放時代的格局。胡同西口,南北兩側(cè),據(jù)悉為劉墉故宅,當年曾有刻石“劉石庵先生故居”,如今只有繞進院子深處,方能依稀尋到高屋古宅的遺存。再往里行,便是有名的禮士129號院了,其以堂皇精美的宅門和磚雕花墻著稱,不說院內(nèi)遍布的珍貴石刻擺件,只說沿墻順道擺放的上馬石、抱鼓石、石獅子、雕花石梁等等,便稱得上琳瑯滿目了,還有精心養(yǎng)植的高大花木,引得游人每每駐足不去。只是這院實在是難進。它由東西兩個院組成,東院后身還有一個坐西朝東的四合院,西房為兩卷的過廳,通往西院后面的小花園?;▓@不大,但花廳、水池、亭子搭配得當,花木蔥蘢,幽雅別致,東西兩院正房之間還有重檐圓亭,正房、廂房的廊門走馬板上的磚雕匾額,如“擷秀”“舒華”“竹幽”“隱玉”等,頗具雅思。這宅子據(jù)傳為清末武昌知府賓俊所有,后幾經(jīng)轉(zhuǎn)手,于李頌臣時請朱啟鈐弟子設計改造,遂成今日風貌,《大宅門》亦曾在此院取景。其西側(cè)的131號院系當年鄭洞國將軍住宅,門前的漢白玉上馬石頗精致素雅。129號的東鄰,是有著精美如意門磚雕的127號,臨街是小小的“傳習館”,致力于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生活的交融,頗有繼往開來的人文情懷和士人風范。
禮士胡同43號。
其實更老、更有來頭的大宅門在43號,這是大學士敬信的舊居。這敬信曾在庚子年任兵部尚書,守宣武門,洋兵攻入外城后,占天壇并向西進,敬信不顧部下勸他撤兵,下令向天壇方向連開三十余炮,以示抗爭,其氣節(jié)令人贊佩。如今此宅過隴脊廣亮大門、八字擁墻及漢白玉上馬石俱在,只可惜已徹底淪為大雜院,花園部分則早已拆了蓋樓變?yōu)樾@了。在胡同東口,還有一座民國小樓,您在胡同口回頭左望,便能看到二層豎雕四個大字:紫氣東來。胡同中段,還有如今很難看到的泰山石敢當,正對南邊一條小巷,丁字路口多有此物,只是藏在電線桿后,石雕及字跡均已模糊,很難被注意到了。
禮士胡同西口對面,是報房胡同,是不是明武宗豹房,說法不一。同樣說法不一的,還有胡同西端的法華寺,此法華寺與崇文那座法華寺到底哪個見證了譚嗣同夜訪袁世凱,已是很難確認了。這報房胡同的法華寺明代初建,清代鼎盛,20世紀三十年代雖部分淪為民居,但仍可見乾隆年精美銅香爐和石雕件,如今只剩幾間破舊殿堂了。
報房胡同往南,街道收窄,行道樹多粗大老槐,只可惜老鋪面存留頗少,倒是前廠胡同里頗有一些古樸宅門值得一觀,但隨著修舊為新的進程,原汁原味的京城老宅越發(fā)難尋了。前廠胡同其實是箭廠胡同,這跟報房胡同北邊的弓箭大院應有淵源。箭廠胡同南邊,是兩三座民國西洋樓房,紅屋頂洋樓,乃是趙家樓主人曹汝霖的宅子,火燒趙家樓之后,曹家便遷居于此,后來還租為丹麥使館。這里再往前倒,還能跟嚴世蕃、佟國綱、佟國維扯上關(guān)系,所以清代這一片有佟府夾道,后來轉(zhuǎn)為“同福夾道”。喜劇《武林外傳》里的同??蜅?,便是取自這個地名,因為演繹者們大都工作生活于此地(現(xiàn)空政電視藝術(shù)中心)。
前廠胡同東口隔東四南大街對望,便是燈草胡同。燈草是半拉子胡同,但卻有不少大宅,其中一處正房高大規(guī)矩,嚴絲合縫,尤其屋頂?shù)拇u雕草盤子極為玲瓏剔透,還有當年燒炕設的煙囪,也是少見。臨街廂房開門臉做過清真饅頭早點鋪,我常常去買炸油餅,邊排隊邊欣賞這老宅,別有一番風味。拐向西行,燈草36號,內(nèi)有一極破舊垂花門,“強將老骨自支持”,彩繪全無,如同沙漠胡楊一般嶙峋,卻依然是一座門供人進出,日偽時這里住過漢奸,格局很巧,鄭希成先生以“宅基不正分割巧”為題畫過它,四棵老石榴樹依然繁茂。甲17號全套的如意門磚雕,前些日子搶修,精美的老戧檐和搏風板換作了僵硬的新刻,但愿是被藏家收走了。再向西走,33號直到37號,其內(nèi)里大有乾坤,不妨以看病為由,登上旁邊的東城區(qū)朝陽門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中心大樓向西俯望,那是并排而又前后連綿的大院落,正屋有巨大的勾連搭屋頂,極有古韻和大宅門的氣魄。37號的門樓也很有意思,門簪和門墩很完整,門墩上的立獅竟然毫發(fā)無傷,似乎文革破四舊一類就沒有發(fā)生過一般,也許跟這里是部委大院有關(guān)吧。這一片橫跨禮士和燈草胡同的舊宅院,很可能是劉墉和阿桂的故宅遺存。39號院就更有意思,特不起眼兒一小門,里面是一排排的老房子,硬山卷頂,民國修建,第二排的住家那年翻修,我去和房東攀談了一番:
“這房子拆了可惜?!?/p>
“是啊,可是不修也不好住了?!?/p>
“那這些老磚雕門窗還用回去嗎?”
“不用了,咱沒錢修成原樣,沒法裝了?!?/p>
“那太可惜了,裝回去,房子還有傳承,老房子就還在啊。”
“沒辦法,沒這個錢……”
我好歹搶救了一塊草盤子磚雕,如今您到史家胡同博物館,便能看到,這是燈草胡同39號張姓人家老屋最后的紀念。
說到燈草胡同阿桂宅院,清末還發(fā)生過這么一件事,里面牽涉人物頗多,而且多在東四南一帶,很是說明了此間王公顯貴云集的景象?!兜莱梢詠沓半s記》里有這么一段:怡親王溥靜之妻,驕奢無度,人稱十三妹。一日王府辦席,其娘家人去往東單怡親王新府(現(xiàn)稱寧郡王府)的路上,在東四南大街同一公爵(阿桂之后)爭路互毆,其仆人將公爵毆辱拘押,引起公憤,法華寺講學諸公仗義執(zhí)言,訴至都察院,謂椒房之戚,竟辱及勛臣之裔,是無法紀。以致恭親王出面調(diào)停方息,而六爺出面的原因,則是因為這十三妹娘家,同他家和五爺家皆有姻親。所以您看,全都連著呢。
燈草往南拐,便是演樂胡同,這是明代即有的名字,其南為本司胡同,再南為內(nèi)務部街,原稱勾闌胡同,演樂、本司、勾闌,是明代教坊司故地,與樂曲奏習有關(guān),也與官妓有關(guān)。相傳勾闌胡同有小廟,供的便是一個眉目傳情的風塵女子。如今此三處早已消散了宮廷樂曲和酒色財氣,只剩老北京日復一日的安靜生活。
燈草胡同甲17號。
燈草與演樂之間,臨東四南大街,有鑲嵌著漢白玉老匾“大興公寓”的民國洋樓,當年租住此處的多是公務員和學生,樓下有一小店,京城估計獨此一家了,“廣義修筆店”,只是張廣義老先生身體欠佳,常常掛起休息的牌子,令人每過遺憾。像這樣的老店鋪,如今東四南大街上還有幾處殘留。史家胡同博物館近期展出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街拍舊照,春風理發(fā)店、東四澡堂、東四清真小吃、育仁堂藥房,以及舊日的水會、醫(yī)院、寺廟、銀行、油鹽店、俱樂部,又都在黑白世界里復活了,老街坊們紛紛趕來,做了溫暖的懷舊。
現(xiàn)在去演樂胡同轉(zhuǎn)轉(zhuǎn)。打西邊進其實會比較乏味,大部分門樓院落都翻修得有些不堪,值得一提的只是92號院還有直徑1.1米的棗樹王,樹齡在七八百年。東段則頗多精美宅院,路南西洋門居多,也叫圓明園門,仿的大多是西洋或伊斯蘭風格,這是清末民國第一股吹入民居的西洋風。路北就是比較經(jīng)典的老宅院了,45號,有極為精美的如意門磚雕,每一塊都有講究,至今我也沒看透看夠。43號雖無精美磚雕,但院內(nèi)有看頭,垂花門不說,但就正房保留至今的木雕門扇,就足夠你驚嘆流連的。21號曾被鄭希成老爺子鋼筆白描收入《京城民居宅院》一書,這是清末統(tǒng)領馬玉昆宅邸,院子地面低于路面很多,這是老院子的特點。于是建筑師在臨街建墻,在東墻上開門,門內(nèi)為簡單垂花門,可拾級而下,構(gòu)思可謂巧妙。7號就更有說頭,院不大,但迎面便是鑲在山墻上的精美影壁,最可貴的是“鴻禧”二字完整無缺,只是影壁日漸破損,這里曾是某軍閥的私宅,后來曾作街道辦用房,馮鞏主演的《那五》也曾在此架機拍攝。如今影壁所在的東廂賣給了一戶南方人家,我跟蝸居院外的破爛王一起連囑咐帶嚇唬的,就怕他們哪天把影壁給整沒了。
差點給整沒了的,是本司胡同的東段,北京二中要擴張,悍然在這片元大都的遺構(gòu)中畫了個圈,本司相當一部分老宅子被劃入了“擴拆區(qū)”。有段時間,雖沒有囂張的“拆”字,卻能感受到敗落的氣息,時光似乎突然凝滯了,就等著推土機到來的那一天。胡同永遠都像待宰的羔羊。這本司胡同曾被評為北京最美胡同,但當時用的是應景貼瓷磚套路,后來瓷磚剝落,如同牛皮癬,最美胡同已無人再提,但好院子依然是不變的美好。39號如意門,戧檐磚雕一為仙翁、一為梅花,刀法嫻熟流暢,垂花門民國十七孔橋彩繪依然完整,腳下花地磚是日本“得勝”牌的。27號則是難得的全活門樓,門簪、門墩、磚雕、影壁、屏門、正房檐下彩繪,甚至門樓內(nèi)象眼紋飾,這里全能看到,而它,正位于擴拆區(qū)內(nèi),幸好如今這事兒已經(jīng)黃了,推土機一時半會兒是不會過來了。再往東,可見17號廣亮大門,末代皇帝溥儀的妻子李淑賢曾居此。胡同里如意門居多,一二品大員住的廣亮門宅子本就少,再加民國后家業(yè)中落、院子易手,為防藏賊和不露富,一般也就把門洞子一封,改為如意門了。再順胡同繞兩個彎,就到了西花廳15號,這是建于清中期的彌勒院,老人說是白云觀下院,解放初老道還在,大門已無,兩進殿及配殿均在,只是大多被改建修補,已是面目全非。這里地勢低洼,顯出其古老,正殿筒瓦卷頂、排山鈴鐺,透著一股靈秀勁兒。
大興公寓舊址。
那個試圖擴張的北京二中,正門開在內(nèi)務部街。這學校本就是宣統(tǒng)年的民政部,民國初年的內(nèi)務部,大門還是舊日風格,卻是假的,里面還留了一座,應該是側(cè)門原物。西洋風格的內(nèi)務部老樓也早已經(jīng)被拆凈,只剩下灰色瓷磚包裹的新式教學樓。二中的操場,也有來頭,曾是日本人建的神廟東本愿寺。二中正對面是其國際部,原是內(nèi)務部的馬廄,再后身,就是史家胡同23號院,那座堪稱活化石的清代如意門四合院。二中斜對面,有一個瘦高個金柱門,曾住過一個風塵女子,看上了一對雕刻精美的漢白玉上馬石,應是明代舊物,購來安放門前,結(jié)果被偷走了,如今不知是否還在京城。再往東,路北側(cè),便是并排幾座院門的內(nèi)務部街11號,一等誠嘉毅勇公明瑞府邸,附帶一個大花園。姜文這幫軍隊子弟,就是這個大院兒長起來的,這才有了《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那幫地道的北京小爺們兒,那兩句“——住哪兒?——內(nèi)務部街11號”的臺詞,至今記得。整個大院兒由四套院子組成,西邊應該是后來并入的,東邊則是靜室、書齋之屬,如今連門樓都改作飯館了,中間是兩套并列的四合院,兩個垂花門,照壁高大,空間軒敞,廣亮大門早已改為了如意門,世襲罔替的公府也在民國時轉(zhuǎn)給了鹽業(yè)銀行經(jīng)理岳乾齋。后花園有土山可登臨,山洞是岳家的藏寶洞,如今敞軒依舊,垂柳依依,圓明園石雕早已零落,一座府邸能給人柳暗花明的感覺,可見其闊大與別致。
本司胡同39號。
內(nèi)務部街39號,則是民國文人梁實秋先生故宅,他就出生在這里,前后斷斷續(xù)續(xù)住了20多年,直到1948年冬,“風雨欲來,避地為佳,倉皇南下”,此后再未來過。其實兩側(cè)的院子也是梁家的,后院有一棵老棗樹,是北京特有的郎家園棗,女兒摘了一枝送給身在臺灣的他,“青棗一枝傳佳話,掀起游魂未了愁”,只“梁實秋”這三個字,便已給這座宅院添了無限遐思了。其實李敖也住過這條胡同,兩位還都在新鮮胡同小學上過學,每日穿行的就是這片街巷。梁實秋故居東側(cè),是小東岳廟,旗人家廟,石門額尚存,說是元至正年古跡。再東去,就是被稱為“27院兒”的朝陽門文化生活館了,文藝范兒和胡同范兒在這里交融,近300年一棵老槐森森如蓋,喻示著老樹新枝的延續(xù)。內(nèi)務部街還有盧森堡大使館,這周邊倒也曾有過一些小國使館的,如禮士胡同的印尼使館,史家胡同的挪威使館、朝鮮使館、越南使館和丹麥使館,如今只有盧森堡使館依然在了,這也是北京胡同里唯一還存留的使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