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鶴慶古城

我的家在鶴慶古城環(huán)城邊上，屬城外，是個半城半鄉(xiāng)的村落?？邕^公路就是城里。一路之隔，城里城外涇渭分明。但城里有我的親戚、朋友、同學(xué)，我外婆家就在城里，所以讀書、工作、聚會都離不開古城。城里有我童年、青年的記憶，城外也有，每當(dāng)我從城外走進城里，許多記憶就浮上心頭。

一

環(huán)城路轉(zhuǎn)了一個圈，把鶴慶古城圍了起來，圈在里面的稱為城里人，為非農(nóng)戶口；圈外的稱為城外人，為農(nóng)業(yè)戶口。那時，城里人每月供應(yīng)糧油，多者25斤，少者15斤糧食。城外人以土地為生存條件，自耕自吃，并給國家上繳公余糧。這是我從幼年開始就記憶深刻的事。

鶴慶古城雖小，故事卻十分豐富，文化底蘊深厚。自20世紀(jì)50年代以來，我上學(xué)、趕街、游玩都離不開古城，無事上街走一轉(zhuǎn)已成常態(tài)。尤其是晚上，街燈稀少，人跡寥寥，也去溜達一圈。

古城又稱縣城。兩條主干道，呈十字型結(jié)構(gòu)，若干條小街小巷呈網(wǎng)狀型分布。譬如后街財神巷、薛家巷、府門街、五碓巷、三步卡、大井巷、馬彎頭、打鐵巷、賣糠巷等等。街道中間為油亮的青石板，由于年代久遠，人走馬踏，每塊石板都凸凹不平，但可以照見人影。石板兩邊均是土路或者雜石鋪就，兩邊都有石砌的排水溝。當(dāng)時的縣城古樸，街道狹窄。主街道以經(jīng)營日用百貨為主，有大小三個飯店（俗稱大食店、小食店）、百貨公司、醫(yī)院、電影院、食品公司、供銷社、文化館等。當(dāng)時民間有順口溜：“百貨公司一枝花，食品公司雙下巴，糧食系統(tǒng)頂呱呱，煤建公司亞非拉?！逼綍r，縣城冷冷清清，只有街天才是交易的熱鬧時機。打鐵巷專門交易鐵制農(nóng)具，比如鐮刀、鋤頭、砍刀等，西門前（街道名）專賣竹蔑器具，如籮筐、斗笠、簸箕、篩子之類。賣糠巷顧名思義就是買賣各種豆糠、米糠。北門街以蔬菜、水產(chǎn)交易為主，東門街多為土雜、藥材等，南門街則多為柴薪以及洋芋、蔓菁、蘿卜等山貨。

20世紀(jì)70年代末，逢街天我曾在大食店打過工，每天工酬八角錢，好處是吃飯不付錢。城外人帶來小麥換飯吃，一斤多麥子換一碗米飯，四角錢買一盤蒜苗炒肉，兩角錢買一兩甘蔗渣酒，能進食店飽餐一頓的畢竟是少數(shù)。看電影是大人小孩最為喜歡的一件事，當(dāng)然是免費的廣場電影或者叫露天電影。令人奇怪的是，一年幾次免費電影都是養(yǎng)路段放映的。因汽車很少，就在南環(huán)路東段路中間拉上銀幕，公路就是放映場地。因娛樂活動很少，聽說放映免費電影，城里城外的人都蜂擁而至。觀眾太多，正面離銀幕太遠，有的人就坐在銀幕背面也看得如癡如醉。一些孩子看了《南征北戰(zhàn)》就到銀幕下?lián)熳訌棜ぃ粺o所獲后甚是疑惑——打了那么多槍，彈殼直往下掉，掉下地就不見了，到哪里去了呢？

那時候城里的汽車很少，尤其對于城外人而言，汽車還是很新奇的玩意兒。有一次，我的一位遠房親戚的孩子跟著父母進城趕街，剛好遇到一輛蘇式卡車，就尾隨在這輛車后面，依依不舍，車停他停，車走他也走。后來，開車師傅把車停在府門前，頗有氣勢地吃飯去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上前去摸摸車燈，看看輪子，仔細(xì)端詳駕駛室，然后坐在路邊時而呆呆地審視，時而疑惑地望著這輛比人跑得還快的車，直到他的父母失魂落魄地找到他，一頓臭罵，他還不肯走。

城里有滇劇團，逢年過節(jié)就在馬王廟里演出。我很小就與父親前去看戲，雖然似懂非懂，但仍非常喜愛演員艷麗的妝容，色彩絢爛的服裝以及文、武鑼鼓場面和文、武戲，尤其讓我沉迷的是滇劇優(yōu)美的三大聲腔——絲弦、襄陽、胡琴，讓人聽來如癡如醉。

雖稱劇院，但陳設(shè)簡陋，臺上有深紅色的布幕，一張桌幾條椅子就是道具。演員在臺上飾演出門、進門、騎馬，全用動作、手勢完成，這就要求演員有高超的演技，唱、念、做、打，樣樣精通。觀眾席就用木板、枋等搭成簡易的凳子，后面的觀眾就站在地上或者凳子上。臺下的觀眾有的抽著煙，有的嗑著瓜子，有的瞇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跟著演員哼著戲文，有的用手在大腿打著節(jié)拍。每當(dāng)演員演到精彩之處，臺下喝彩聲就不斷，而當(dāng)劇中人物遭遇不幸，觀眾就扼腕嘆息，進而陪著演員流淚。在樓上半圓圈的觀眾席上，年輕男女邊看戲，邊談情說愛，打情罵俏。一次看《送京娘》，很多觀眾為趙匡胤的正直襟懷感動，同時也為京娘的愛情悲劇而傷心落淚。我旁邊的一位中年婦女更是傷心到哽咽。那時，臺下觀眾的愛憎分明在觀劇時也得到充分體現(xiàn)，如看到《秦香蓮》一劇中的陳世美為享受榮華富貴而拋棄糟糠之妻時，觀眾罵聲不斷。

至今，仍讓我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的傳統(tǒng)滇劇就是《白蛇傳》中“吊打王道靈”這一折子戲。我對這出戲的劇情了如指掌，道土王道靈得知白素貞與青兒是蛇精所化，就暗送許仙靈符一道，欲用雄黃藥酒使白素貞顯出真身，置白蛇和青蛇于死地，后被白娘子識破，捉到家中審訊。王道靈在劇中屬丑角，當(dāng)時年幼的我被王道靈這一角色深深地吸引了，他在懸掛的兩條布帶上翻滾騰挪，沒有堅實的功底是難以做到的。三人在臺上的表演妙趣橫生，唱舞交融，美不勝收。臺下觀眾如癡如醉，掌聲、笑聲、鑼鼓聲交織在一起，好不熱鬧。

現(xiàn)將王被放走后遇到許仙的一唱段奉上，此唱段以鶴慶方言為臺詞，很接地氣，讓人忍俊不禁，深受觀眾喜愛。當(dāng)時，很多人都會哼上幾句，現(xiàn)抄錄如下：“尊一聲許先生（你）害人不淺，帶牽我王道靈雙挨皮鞭。一年到（頭）被打得稀王八爛，天頭地（腳）被打得一跛一顛，荷花蓮（藕—耳）被打得好像風(fēng)扇，賊咪日（眼）被打得白翻白翻，爬墻蹤（壁—鼻）被打得攢了地點，櫻桃?。冢┍淮虻猛嵩谝贿叀迸_上悲聲涕淚，訴苦連連，臺下笑聲不斷，連稱王道靈活該，繼而又罵王道靈歹毒。當(dāng)年的我雖然對劇情一知半解，但也被劇場氣氛所感染，大人們笑我也笑，大人們鼓掌我也鼓掌。反正，要熱鬧，大家一齊熱鬧。

當(dāng)年看戲，惱火的事也有，如：開場鑼鼓。只見敲鑼人一遍又一遍地敲打著鑼鼓，但只聽鑼鼓響，不見人出來，讓人急得腸子癢。戲迷們說，這叫催人鑼鼓，意思是，快來，快來，快快來，好戲就要開場啦！

由于耳濡目染，慢慢熏陶，我也成了滇戲迷。如今，文友聚會仍能用沙啞的嗓音吼上幾段，雖無當(dāng)年那些名角字正腔圓，但也韻味十足。

鶴慶唱滇戲名氣很大，看戲讓我記得很多滇戲名角，如程子明擅長飾演小丑，饒貴宏繼承了程子明丑角的特點，還飾演花臉，他最引人注目的是《十五貫》中的婁阿鼠，惟妙惟肖，讓人捧腹。在《皮秀滾燈》中他頭頂一盞燈，騰挪，翻滾，踢打，燈不熄滅也不落下。在《吊打王道靈》一劇中用一根垂下的布帶做真，如吊環(huán)運動員一樣優(yōu)美得讓人驚嘆的絕技動作。小生名角龍泉，他既是滇劇團團長，又是劇團的臺柱子，扮相俊雅，演技全面，嗓音略帶沙啞，卻別具風(fēng)格。龍泉的唱念做打，頗有造詣，代表作如《斬黃袍》里的趙匡胤，《打紅袍》里的肖芳，《秋胡戲妻》等等。他刻畫了況鐘的睿智，海瑞的剛直，岳飛的忠義，李春林的忠厚。尤其令人驚嘆的是在《三進碧游宮》中飾通天教主，一場戲三變臉，手一揮，由白臉變成紅臉，隨著劇情變化，由紅臉變成黑臉。他的變臉技巧在臺上用油彩瞬間變化而成，與川劇不同。他還擅長打鼓板，鼓點干脆利落。小旦名角向四堂，自幼熱愛滇劇，曾到云南省滇劇院學(xué)習(xí)過。他扮相俏麗，唱腔優(yōu)美，吐白清楚，唱念做打俱佳，四功五法比較全面，具有省滇劇名角萬象貞的風(fēng)格，是小旦中的佼佼者。他的代表劇目有《紅梅閣》中的李慧娘，《烤火下山》中的尹碧蓮，《白蛇傳》中的白素貞，《尼姑思凡》中的小尼姑，《秋江》中的陳妙常等等。陳維蘭，祖?zhèn)鲬騽∈兰?，曾進修于省藝校。特點是唱腔優(yōu)美，韻味濃郁，代表作有《雷神洞》中的趙京娘等。左惠英，省藝校畢業(yè)到鶴慶，旦角，代表作為《女?dāng)刈印分械姆婊?，《打瓜招親》里的陶三春。周錫林，省藝校畢業(yè)到鶴慶，擅長花臉，特點是身材高大，武打精彩，干凈利落，聲音宏亮，代表作有《打瓜招親》中的鄭子明，《牛皋扯旨》的牛皋等。陳老九，學(xué)名陳家呂，人稱戲籮子，發(fā)展全面，出身戲劇世家，擅長花臉戲，如《牧虎關(guān)》中的周亮，《桂英打雁》中的孟良，《五臺會兄》中的楊延德。他還專打小鼓，鼓點精道，琴技嫻熟，還能制作很多道具以及龍獅等動物，尤其擅長舞龍耍獅，能在疊加的八張八仙桌上耍獅，跳躍靈巧，表演很多動作而不失誤。還有楊惠生，先攻小旦，年邁后飾演老旦，唱腔優(yōu)美，很會做戲。文竹九飾演須生，桂蘭芳擅長老旦，張石林擅長小丑、須生，武生章天明代表作《三岔口》等。20世紀(jì)60年代初是鶴慶滇劇團的鼎盛時期，陣容強大，角色齊全，服裝道具齊備，每年除在縣城演出外，還在全縣巡回演出，在省州匯演中也得過很多獎項。

人稱鶴慶是滇戲窩子一點不假，全縣共有戲臺一百多座，逢年過節(jié)，村村鑼鼓響，鄉(xiāng)鄉(xiāng)唱戲聲，被譽為戲劇之鄉(xiāng)。直至今天仍有很多戲迷活躍在鄉(xiāng)村舞臺，我也是其中之一。去年，鶴慶乾酒公司六十周年廠慶，特邀請了省滇劇團來鶴演出，連演三天，座無虛席，還一票難求。

城里人并非都是吃閑飯的，國家包分配工作以外，也有農(nóng)業(yè)社，跟農(nóng)村人一樣耪田種莊稼，收獲的糧食是集體的，吃國家供應(yīng)糧。有醬醋廠、木業(yè)社、糖果廠、泥工社等等。許多城外人都想進入城鎮(zhèn)，享受這些優(yōu)厚待遇，但這想法比登天還難。姑娘都想嫁到城里，做城鎮(zhèn)人。若是成了城里人的媳婦，戶口沒有改變，還是農(nóng)村人。美貌的女子自然更能吸引城里男兒的青睞。每到晚上，有的農(nóng)村姑娘會穿戴一新，粉面含春地去城里溜一圈，目的不言自明。這些都是當(dāng)年一種特殊的社會現(xiàn)象，隨著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進步，許多優(yōu)秀農(nóng)村女青年的理想也不再是“嫁個城里人”，她們變得更加獨立、自主，農(nóng)村、城鎮(zhèn)戶口對婚嫁的影響也變得越來越小。

二

古城歷史悠久，但始建于何年，查閱史書才知曉。宋朝年間，為了“內(nèi)屏中夏，外控諸彝”鎮(zhèn)守邊關(guān)，地方政府就在鶴慶壩子中央建了一座土城，其形狀如龜，人稱龜城。到了元末時，土城年久失修，相繼倒塌。明朝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鶴慶知府周集上報朝廷，籌集資金，攤派民工，修建磚城。北門的月城即原有的舊城。古城建有東西南北城門四道，四座門樓。城墻四角建有敵樓四座，四周共建有敵臺10座，守御房屋25間。城外掘溝為壕，用黃龍?zhí)丁⑽鼾執(zhí)?、黑龍?zhí)端嘧?，既起到防護攻擊的作用，又是消防的儲水之源，又與城內(nèi)各街道溝道相通，起到涵養(yǎng)水源之作用。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20世紀(jì)50年代古城墻被拆除，這座古城也敞開大門，與附近鄉(xiāng)村連在一起，環(huán)城路就是城、鄉(xiāng)的分水嶺。古城墻已消失在歷史的記憶中。城里兩條大街以鐘鼓樓（云鶴樓）為中心，一條南北方向，以縣政府、鐘鼓樓、豸角山上的文筆塔處在一條中軸線上：一條東西方向，面向石寶山和九頂山。民間有城內(nèi)“三山四海五馬不出城，向東三大寺，面北兩堂神”之說，三山四海即城里的假山和湖塘，一日府山，旁有府海，中央有水閣涼亭，又名禮賓亭，位于縣政府內(nèi)。二日，學(xué)山，山上有樹；學(xué)海，海內(nèi)有亭，叫學(xué)亭，為文廟的附屬建筑。三日，花山花海?；ㄉ接懈鞣N花木，故得名，花海又名荷花池或建湖，湖中建有“桂香樓”。四日，皮海，又稱皮塘，在原云鶴中學(xué)操場，曾有皮匠在塘內(nèi)泡皮而得名。五馬不出城即原城里寺廟中有五匹泥塑馬，一是馬王廟塑有神馬塑像一匹：二是五碓巷的土主廟里供奉鶴慶筑城時無償供應(yīng)茶水的張姓老人，廟門口塑有兩匹小泥馬：三是該巷內(nèi)有一座圣母殿，俗稱娘娘廟，門前也有兩匹泥馬。共稱為五馬。

古城里寺廟密布，三步一寺五步一廟并非夸張。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鶴慶有寺觀廟宇近130多座。向東有三大寺即忠孝祠，俗名西寺，供奉關(guān)羽和岳飛，位于南門外我村內(nèi)；白衣寺，位于白衣寺巷南側(cè)，供奉白衣觀音大土；妙覺寺，在今食品公司院內(nèi)，供奉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南北還有兩堂神，一是獄神蕭何，相傳漢初宰相蕭何制定中國第一部律書，死后封為司獄之神。地址在今縣政府院內(nèi)。二是眼光寺，在倉河街，供奉封神榜內(nèi)主宰眼睛疾患的神楊任。

由于歷史變革和兵燹，很多寺廟和古建筑已蕩然無存，如今僅存且基本完好的有云鶴樓、文廟建筑群、武廟、財神殿、觀音閣等幾座。在古城里，政、軍、文、商等名人故居遺存較多，今天仍有跡可循。民居以四合頭、五天井、六合同春、走馬轉(zhuǎn)角樓較為有名。

三

在現(xiàn)存的古代建筑中，鶴慶文廟建筑群和云鶴樓最為出類拔萃。文廟建于元至元八年（1271年），在歷史長河中不斷經(jīng)歷焚毀、重修、擴建。大成殿又稱先師廟，是文廟的主體建筑。殿內(nèi)正中供奉孔子神位，有清朝歷代皇帝御書匾額7塊，其整體布局承襲了明代宮殿式格局，蔚為壯觀。外則飛檐翹角，內(nèi)則斗拱縱橫。四角檐柱上分別雕鏤四條云龍，玲瓏剔透，工藝精湛。先師殿雕梁畫棟，彩畫精美，工藝精湛，飛閣流丹，肅穆莊嚴(yán)，蔚為壯觀。雖經(jīng)700年的風(fēng)雨滄桑，至今仍保存基本完好。今天正辟為文廟公園，并恢復(fù)原貌，加以保護。

鶴慶文廟自古以來就是學(xué)廟、書院的所在地，我讀中學(xué)時就在這里就讀，此時，已更名曰：鶴慶中學(xué)。我的家離文廟僅幾百米之遙，上學(xué)十分方便。每天背著書包，穿過后街到文廟上學(xué)讀書。學(xué)校開設(shè)了語文、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英語等課程外，還在海北坪辦有學(xué)農(nóng)基地，種苞谷、黃豆、南瓜之類的植物，在學(xué)校的菜地里種植蔬菜，供學(xué)校食堂之用。學(xué)校還開展憶苦思甜教育，請苦大仇深的老農(nóng)訴舊社會的苦，講新社會的甜。組織學(xué)生吃不放油鹽的蕎面、包包菜做的飯菜，名曰：憶苦思甜飯。

先師殿兩邊的附屬建筑均是教室和老師宿舍，幾株柏樹比樓房還高，估計也有幾百年歷史。老師們課余時間都喜歡在柏樹下喝茶聊天。我們的教室就在文廟建筑群最北面，即“尊經(jīng)閣”。三年時間里我在這里完成了高中學(xué)業(yè)。這是發(fā)生在20世紀(jì)60年代中期的事了。

我讀小學(xué)時，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城里五碓巷丁槐家大院度過的。丁槐，在清末鎮(zhèn)壓杜文秀起義、中法戰(zhàn)爭、辛亥革命中均有戰(zhàn)功，丁家大院為丁槐故居。在“土改”中丁家大院收歸國有并改為城鎮(zhèn)小學(xué)，城里或者附近部分村莊的孩子都到這里上學(xué)。如今，丁家大院基本保留原貌的就是南院，其它均已成了鋼筋水泥房子了。

城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云鶴樓。具有近500年歷史的云鶴樓又名安豐樓、鐘鼓樓，位于鶴慶縣城中心，屬樓閣式建筑，明三層暗四層，是鶴慶地標(biāo)性建筑。始建于明正德九年（1514年），后毀于兵災(zāi)。歷朝歷代又不斷重建，修復(fù)。

20地紀(jì)80年代到90年代，政府對云鶴樓進行了兩次重修，一次是1981年11月動工，1983年10月竣工：第二次是1998年恢復(fù)重建中利用世行貸款對云鶴樓實施整體維修，于1999年底竣工。1981年我25歲，參與了云鶴樓的修繕工作，在城里師傅蔣其康、章虹宇的帶領(lǐng)下，負(fù)責(zé)彩畫工藝。我除了參加過云鶴樓的修繕之外，還經(jīng)常登上城樓，或眺望遠山，或俯瞰縣城全景。有一年過年，云鶴樓上裝了“哈哈鏡”，在此鏡面前，人像都已變形，手長腳長脖子長，或者縮小得像武大郎一樣，矮小敦實。因未見過丑化人像的鏡子，人們很是驚奇，一時間，好奇者如潮，爭先恐后地一睹自己的丑容。姑娘們羞羞答答，想看又怕看，看了又心里不爽。男人們就鎮(zhèn)靜得多，哈哈一笑了之。逢年過節(jié)，樓內(nèi)還舉辦書畫展。因我喜愛書畫，每次都去參觀，久久不愿下樓離去。如今，為保護這座珍貴的古樓，已停止在樓內(nèi)舉行任何活動。

當(dāng)時，我對這座古建筑的認(rèn)識僅限于一座古樓而已，每天在腳手架上勾畫圖案，并未在我的心中留有多大位置。而隨著閱歷的增加，見識的廣博，我對這座建筑也從印象平平逐漸變?yōu)檠鲆暫透袊@。云鶴樓不單是一座外在精致華美的古樓，更是一座內(nèi)涵豐富的文化寶庫，保存著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鐫刻著歷史和滄桑。

云鶴樓門上留有清代文人題的榜、對聯(lián)，樓內(nèi)存有“云鶴樓碑記”“安豐樓碑記”石刻各一塊及清代翰林趙鶴齡對聯(lián)，鶴陽學(xué)子趙椿題寫木刻對聯(lián)各一副。南面正中為我省著名書畫鑒賞家、鶴陽學(xué)子孫太初題寫隸書“云鶴樓”三個大字的匾額。拱樓南北兩面由丁彥題寫的“民安物阜”“文通武達”匾額。北面對聯(lián)為清代進土楊金鎧題云鶴樓132字長聯(lián)，滇西書畫家黃致中書丹。上下聯(lián)分別為：

蓽路啟山林，草昧經(jīng)綸幾創(chuàng)垂。斯臻完備，環(huán)橋每觀聽。羨崇祠鄉(xiāng)賢名宦，兩俱衰然壓班。為繭絲乎？為保障乎？奪班巧者蜀龜。溯當(dāng)日曳泥錦樓，成城四圍，締造敢忘高進義。

桑田變滄海，莊嚴(yán)璀璨諸繁盛，半即摧殘，杰閣偶登臨。喜邊邑城郭人民，今并幸而如故。孰主宰是？孰綱維是？懷故都兮邁鶴。知異時停云華表，去鄉(xiāng)千歲，來歸猶說丁奮威！

南面對聯(lián)為清代舉人楊金和撰寫的云鶴樓82字長聯(lián)，由省政協(xié)秘書處副處長、文史辦副主任、作家宣伯超補書，上下聯(lián)分別是：

小結(jié)構(gòu)到底何奇？想洞紀(jì)龍眠，石傳象跪，詩題竹樹，果種菩提。為儒、為釋、為帝王，蕞爾微區(qū)，其中大有人在。

真逍遙當(dāng)前即是。看朝霞虹映，夜月蟾輝，寶嶺秋光，漾江春色，好山、好水、好景物。取之不盡，此外匪我思存。

城內(nèi)，勝跡無數(shù)，故事甚多，摘其主要，舍棄其余，以省篇幅。

四

一條河由西向東穿過我居住的村莊繞城而去。一條路把城里城外分隔開來。

我的家就在環(huán)城公路外面，即城外，俗稱南門外。舊時，鶴慶縣城俗稱龜城，南門又稱小月城、甕城。20世紀(jì)60年代，此處曾挖出大炮，還曾遭水淹、火燒等劫難。高高的城墻把村子擋在城外，城墻上有城垛，城墻外有護城河。據(jù)說，城墻建好后，天黑就關(guān)閉城門，外地商旅多有不便，便允許在南門外建客棧飯館之類的設(shè)施以方便深夜到達的客人，稱為“鋪”，有商鋪的意思或者可理解為官方設(shè)置的機構(gòu)。有小河從邊上流過就叫水路鋪。從此，一個半城半鄉(xiāng)的村莊誕生了。

一條石板道路穿村而過，是進城的主要干道，早年稱官道，也是聯(lián)系外界的主要通道。房屋就沿著道路、小河修建。早年間，商幫興盛，馬幫發(fā)達，南來北往，馬蹄聲聲，一些馬店應(yīng)運而生，每到晚上，住滿了馬幫和商旅客人。每到秋后，夕陽西下，夜幕降臨，村莊的空地上就被去朝山的藏胞占滿了。他們從藏區(qū)遠道而來，到雞足山朝圣，長途跋涉，風(fēng)餐露宿，風(fēng)塵仆仆。進入鶴慶后，先到天子廟朝拜，然后途經(jīng)縣城，駐扎周邊空地，撐起帳篷，燃起篝火，架鍋造飯，待第二日天明啟程，直達雞足山下鶴慶黃坪天華洞朝拜，繼而直上雞足山，完成神圣的雞足山朝圣之禮。

每逢街天，從山區(qū)來的山民進城趕街，就把草鞋藏在村里小河邊樹叢中，換上膠鞋或者布鞋進城去交易，待下午交易結(jié)束后又到河邊換上草鞋回家去。后來，有了汽車才偶有車輛駛過，飛卷的塵土追著車輪卷起灰霧。路，彎彎曲曲一直通向遠方，通向縣外到州府。官道寬窄不一，很多路段僅能容一輛車通過。車輛雖少，但因道路狹窄，低矮的房屋常常被大貨車刮掉瓦或椽子之類。爭吵甚至動起手腳的事常有發(fā)生。后來，公路鋪為彈石，我和村里好多人一樣激動了很長時間。再后來，換成了水泥路面。

一條小河從村中流過，河水清澈，兩岸竹柳依依，穿白柳高數(shù)丈，枝繁葉茂。竹是荊竹，粗為指頭，葉翠桿直，被村里人選為釣竿，空閑時蹲在河邊釣魚。制作釣竿需砍一根青竹，削去枝葉，點燃麥稈，烘烤竹節(jié)，使其發(fā)軟容易改彎變直。竹梢要細(xì)且具有彈性。魚線早期用縫衣線，后來用二胡弦線。魚針最初用大頭針，經(jīng)火烤后做成彎狀，沒有倒鉤刺，上鉤的魚容易逃脫。后來有了倒鉤刺的魚鉤，釣到的魚就多了。不知為何，那時沒有大魚，最多半斤的魚已是令人驚嘆不已。我那時想，魚也跟我們一樣，我們吃不飽，饑餓也伴隨著它們。最近幾年，河里出現(xiàn)了一種小龍蝦，這在家鄉(xiāng)是一種從來沒有見過的新物種，而且繁殖力特強，不到幾年，幾乎所有水域都有它的蹤影。

小河的發(fā)源地就在螺峰山下的黃龍?zhí)叮鸬叫购楹凸喔鹊淖饔?。除夏秋兩季外，小河的水量并不大，但好在那幾年河水清澈潔凈，鯽魚和鯉魚清晰可見，偶爾還有珍稀的面魚。在冬春季節(jié)因河水較少釣魚改為剟魚。剟魚的工具為剟子（小魚叉），都是村民自制的。一根竹竿頂端綁上三根或四根傘骨做的鉤錐一樣的鐵器，鋒利且?guī)У广^刺，用于捕魚和捕田雞。那時，不知有環(huán)保這事，只要是動物見啥捕啥。栽插開始，下游需放水栽秧，一時間河水灌滿小河。每逢晴天，村里人淘洗麥子、洗菜、洗衣服都在小河里進行。如今小河依舊悠悠流淌著，但隨著自來水的普及，昔日村民們聚集在河邊洗衣洗菜的情景已經(jīng)消失了。

每到夕陽西下，鳥歸巢，人回家，小河邊擠滿了剛從田里干活回家的村民，把糊滿泥垢的雙腳洗凈，霎時間人聲嘈雜與樹上的鳥兒一同喧嘩，熱鬧異常。往日，初夏時節(jié)是最為繁忙的，收小麥、割豆子、栽秧苗，還有家里自留地菜園的辣椒、西紅柿、南瓜苗、茶豆、豇豆等等需要澆水。那時的我，年輕力壯，精力充沛，從田里回到家挑起水桶就到小河里挑水，一擔(dān)又一擔(dān)，就像競賽一樣，直到天黑。而現(xiàn)在，很少能見到這樣的熱鬧場面了。村里的青壯年大多外出務(wù)工了，只剩下些老弱婦孺照料田里的農(nóng)活兒。小村顯得空落落的，異常安靜。

秋收時節(jié)，為收割水稻，稻田放水。秋水泛濫，河水上漲時，稻田里的谷花魚順流而下，在有坡度的溝渠里筑一魚壩，放一竹編的溜子（魚床），一天下來，收獲甚豐。垂釣者則尋一魚群容易聚集的河灣作為釣窩，撒幾把米或者米飯誘惑魚群。一條僅容得下半邊屁股的小板凳，在潮濕地里挖幾條蚯蚓，就開始了愿者上鉤的閑情逸趣。往往一個釣魚者邊上圍了一群人，就像下棋一樣，圍觀的比下棋的人還著急。釣魚也一樣，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魚漂，稍有響動就催甩竿。有時遇到一天魚不咬鉤，就大叫魚不吃，沖蠻石，撿起石頭就甩進河里。浪花蕩起，在一陣嬉笑怒罵聲中收竿?，F(xiàn)在，稻田里還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樣子。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化肥、農(nóng)藥的普及，或是因為田地的減少，谷花魚已經(jīng)難尋蹤影了，稻田邊上的釣魚人也消失不見了。

五

小河進入村莊后，稱為寺西河、護城河、環(huán)城河，然后，匯入漾弓江。河上有一座石拱橋，連接南北交通。橋為麻布石石材，橋欄柱頂為圓形，橋欄雕有圖案。石橋名為：迎貴橋，年代久遠，為弧形拱橋。橋身石塊為麻布石，石頭之間燕尾榫絲絲相扣。橋身造型美觀，上有石板圍欄，也是用麻石鑲就。每年雨季洪水泛濫，石橋以西地勢低矮的人家多被驚擾，村邊田塊均被淹沒。這些年來，此類事很少發(fā)生，渾黃的洪水也很少看見。這可能與山里植被逐漸恢復(fù)有關(guān)，山林茂密，鞏固泥沙的作用增強，蓄積洪水的功能充分發(fā)揮出來了。

橋的兩頭有兩戶火炮鋪。一戶姓肖，住橋的南頭，人稱肖火炮：一戶姓劉，住橋的北頭，人稱劉火炮。兩戶人家十分有名，都是手工制造火藥炮仗的行家。姓肖的與我家緊鄰，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所以兩家父交子往，關(guān)系十分融洽。且在20世紀(jì)80年代初，我還在肖家打過工，即幫工做炮仗。做炮仗有若干道工序，裁紙、趕筒、切筒、捆餅、上漿、裝泥、裝藥、封泥、錐孔、插引線，然后用鈍鍘刀把炮仗引線一端扎緊，這一環(huán)節(jié)極為重要，扎緊了引線點火后引爆不了火藥，扎松了引線容易脫落。最后，經(jīng)過晾曬，就可銷售了。這期間，我學(xué)會了趕筒子、切筒子、捆餅、插引線等一般的工序。其中，捆餅是一項技術(shù)活，要把切好的紙筒捆成八角磚狀，縱橫排齊，一餅共1008個，沒有技巧便弄不成型。肖大老為人和善，技術(shù)精湛，配制、灌裝火藥、炸藥都是親自在一間小房間里操作，一是為了安全，二是涉及核心技術(shù)，需要保密。我去幫工時是肖家老大當(dāng)家，他天資聰慧，喜讀書，炮仗工藝做得極好。當(dāng)時，這門火炮技術(shù)屬于獨門絕技，生意極好。他家還會鉆天鼠、鉆地鼠和禮花的制作加工。每逢火把節(jié)，村里都要豎火把，火把上的禮花都由肖家來完成，屆時，城里人都傾城出動觀看禮花，真是盛況空前。后來，這門手藝收歸集體，由生產(chǎn)隊派工來做，我也參加了，但由于種種原因，時間不長就停止了?，F(xiàn)在，這門手藝由于安全問題也被禁止了。

村中的大石橋旁有兩棵參天的白楊樹，一棵在橋的西邊，一棵在橋的東邊。

而樹也就在石橋誕生后由前人栽下，經(jīng)歷了歷史的滄桑，見證了歷史的變遷，猶如進入古城咽喉要道上的兩個壯實威武的衛(wèi)兵。樹齡也在幾百年以上，高十丈有余，有四人圍抱粗細(xì)，枝繁葉茂，亭亭如華蓋。每當(dāng)夜幕降臨，橋上就是村里人閑聊的地方。昔日的小河兩岸柳樹含煙，遮天蔽日，每逢夏日，又是村里人納涼的最好去處。夏秋時節(jié)，落日黃昏，群鳥歸樹，嗚叫一片，煞是熱鬧。小道消息、笑話、政治或生活的奇聞異事，都在小橋上傳播著。

不久，兩棵大樹被轟然放倒。他們的颯颯英姿在人們心里漸漸消失了，大橋兩旁依然陽光普照，晚歸的鳥兒不知去向，炎炎夏日乘涼的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棵古樹伐倒不久，那座年代久遠的石橋也被拆去，換成了水泥橋，有懂歷史的人說，這座橋是家鄉(xiāng)的古董，是古城歷史的見證，建議修河時保留古橋，但沒有被采納。小河兩岸的柳樹也被伐光，昔日風(fēng)光已不復(fù)存在。

我每天都要從橋上走過，感覺已大不一樣，那種厚重的歷史感已飄然逝去，那橋只不過是眾多普普通通的水泥橋而已。小橋流水的旖旎風(fēng)光已成歷史。路，依舊通暢，古橋換成了水泥橋并沒有在人們的心里引起震蕩。從前，背著電瓶的捉魚人活躍在小河兩岸，把大大小小的魚蝦一網(wǎng)打盡。后來，河里的水變得骯臟，有的人往河里扔垃圾。太陽每天依舊冉冉升起，又緩緩落下。石橋下的水還是汩汩東流。人們?yōu)榱松嬤€是那樣匆忙。小橋上沒了人影，鳥兒也不見蹤跡，一切歸于平靜。

但我總覺得缺少了什么。僅僅是少了一座古橋嗎？還是還有很多別的什么？

六

這個小村莊里曾經(jīng)建有五座寺廟，三座名人宗祠。東寺、西寺、白衣寺（原印刷廠廠址）、小東山廟、觀音堂，還有蔣宗祠、楊宗祠、周宗祠等等。

緊靠環(huán)城路邊，一東一西有兩座寺廟。一座叫東寺，住尼姑，一座叫西寺，也住尼姑。這兩座寺廟為何不叫庵而稱為寺，沒有任何記載，懂歷史的大都逝去，沒有人能說出子丑寅卯。20世紀(jì)50年代，這座寺廟被分給農(nóng)戶居住，在破四舊的運動中城里的紅衛(wèi)兵再次光臨這座寺廟，一切塑像均被搗毀，城里的古建筑和寺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破壞和損壞。

往南一里許就是觀音堂。堂內(nèi)塑觀音坐像，后改作學(xué)校，直至今天，已找不到舊日的一絲痕跡，朗朗書聲從學(xué)校傳出。我曾經(jīng)在該校讀書，雖然短暫，但也留下一些美好的印象。如每年的春游，今天還記憶猶新。在教室關(guān)久了，就如籠中小鳥放飛出來，自由飛翔。每當(dāng)老師宣布春游時，我放學(xué)回家就告訴母親準(zhǔn)備明天的午飯。母親把家里最好的一直舍不得吃的雞蛋拿出來，做成雞蛋油炒飯。我一夜興奮，難以入眠。第二天天還未亮就催促母親為我拿出干凈的衣服，系上紅領(lǐng)巾，背上雞蛋油炒飯，趕到學(xué)校集中。時辰一到，老師會宣布若干條注意安全的事項，全校師生在扛著紅旗的同學(xué)帶領(lǐng)下，唱著《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出發(fā)了。到了目的地還要開展一些活動，如老鷹叼小雞、丟手巾、猜謎語等，老師還要求每位同學(xué)寫一篇短小的游記。我們前后到過朝霞寺、雞窩寺、黃龍?zhí)兜鹊??！?/p>

我家的南面就是周宗祠，也就是鶴慶大商人周守正家的宗祠。周守正屬“福春恒”商號的總經(jīng)理，“福春恒”為蔣宗漢興辦的商號，在周的精心經(jīng)營下，商號遍布云南、四川、重慶、上海、香港等地，共有40多家。宗祠坐西面東，門樓巍峨，門前一塊很大的長方形空地，南北約30米左右的圍墻一直延伸到官道。門前長方形石板通道正中豎有一座三層表桿，上方雕有三角形斗狀石刻。進入院內(nèi)，房屋為四合五天井，青石鋪就的院壩，正西面有一戲臺，為大理石圍欄，雕有十二生肖圖案。兩道月亮門上書有“出將”“入相”字樣，戲臺兩側(cè)有兩棵白玉蘭樹，郁郁蔥蔥，每逢夏季，玉蘭花綻放，甜香四溢。每逢祭祀或者年節(jié)都有滇戲演出，鑼鼓喧天，胡弦悠揚。后花園為走馬轉(zhuǎn)閣樓，20世紀(jì)50年代被糧食部門辟為倉庫，后來，戲臺被拆除，再后來巍峨的門樓變成了其貌不揚的一座鐵大門。

這地方是我和小伙伴們玩游戲的地方。男孩子們玩撞鐘、打紙包、滾鐵環(huán)、玩陀螺、鏟海啵（河中蚌殼）等等。女孩子則玩叼小雞、跳橡皮筋。撞鐘并非僧人的儀式，而是一種游戲。用一枚銅錢或者硬幣撞在墻壁上，輸贏就在遠近，遠的就能吃近的，向你靠近的投擲，若擲在一虎口內(nèi)，用手指一比，就算贏，贏了就把你的銅錢或者硬幣拿走。紙包容易理解得多，用課本或者廢紙折成八角狀，就拿來做輸贏的東西。陀螺用木頭削成梨狀，用一小節(jié)馬掌或者鐵釘釘入陀螺小頭，順著鐵釘根部繞上細(xì)麻繩，用力一甩，它就嗡嗡作響，并在地上快速旋轉(zhuǎn)。我們的玩法則是在地上面一圓圈，參與者把自己的迭螺排在圓圈的中心，多者不限，輪流把圈內(nèi)的迭螺逐出圈外，或者使其受損。技術(shù)性、準(zhǔn)確性不高者就只能在圈內(nèi)被別人削你的陀螺。如果你沒有把陀螺甩轉(zhuǎn)，就稱為“死了”，須放到圓圈內(nèi)受罰，直到有人犯跟你一樣的錯誤，你才能起死回生，重回戰(zhàn)場。

20世紀(jì)70年代后期，這座糧庫開始運來美國的大米、加拿大的苞谷、澳大利亞的小麥，每麻袋重182市斤，有的重達202市斤。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就成了搬運工，每噸8毛錢，這時我們才知道什么叫掙外快。我家就在糧庫的隔壁，司機叫搬運工就是鳴喇叭。喇叭響就去背糧袋。當(dāng)時，白殼等外煙9分錢一包，扛一噸苞谷差不多就能買一條。但是，這樣的事也要冒風(fēng)險的。

一次，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一個小伙伴跑到田里悄悄告訴我們，苞谷來了，偷偷叫上幾個人去幫忙搬運一下。我們?nèi)鰝€謊，約了幾個伙伴就去了。正干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大隊干部和縣里來的工作隊長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大驚失色。工作隊長是個警察，態(tài)度可想而知，“帽子”大到嚇人?；伊锪锏囊蝗恨r(nóng)民搬運工被呵斥到屋檐下接受訓(xùn)斥，我們悄無聲息，大氣不敢出，如果辯解或者抗拒，游街批斗是大有可能的。農(nóng)民遇見官家生性膽小，他們一直相信“見官莫上前，吃飯莫落后”的人生哲學(xué)。工作隊長識字不多，據(jù)說有一次他去買煙，對售貨員說，賣一包“翁翠”來。售貨員回答，沒有這種煙。他指著柜臺上翡翠煙說，這不是“翁翠”嗎？售貨員說這不叫“翁翠”，這叫翡翠。他一時語塞，又不好收場，就說，管他什么翠，拿一包來。在民間就是這么流傳。直到今天我的小伙伴們還記得這個故事。在工作隊長一頓臭罵下，我們都低下了頭，唯恐與工作隊長的目光相遇。面對此情此景有的人已經(jīng)瑟瑟發(fā)抖，每一個人都希望不要惹火上身。后來，我們唯唯諾諾聽從指揮，表示絕不再犯，才放過我們一馬，重回田間參加勞動。

石橋東邊有一座廟宇，坐東面西，名曰小東山廟，供奉東山老爺，也就是本主，是東山廟的派生，后來被辟為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牛喂馬的場地。此廟是后來群眾建起來的，供奉有東山老爺、觀音等塑像。據(jù)說，東山老爺風(fēng)流成性，曾與白馬老爺?shù)男∶盟綍?，因一夜貪歡，雞叫才匆忙起身，匆忙中來到水路鋪不慎掉了一只鞋，后人就在掉鞋的地方修建了小東山廟，與東山廟區(qū)別開來?，F(xiàn)在有人考大學(xué)時，就到小東山廟祭拜文曲星，城里和附近及本村的齋媽媽初一十五就在廟里聚會。我母親在世時也是其中之一，她認(rèn)為這是一種老年人的聚會，上了年紀(jì)的一種精神寄托。

廟前有一水井，名曰沙井，水質(zhì)極佳，清澈甘甜。沒有水井的人家以此井為飲用水。大年初一雞叫頭遍時誰先打上一桶井水，誰就能來年財源滾滾，四季發(fā)財。

往南就是蔣公祠。蔣公者，宗漢也。由于我出生時是20世紀(jì)50年代中期，對該宗祠的印象幾乎全無，加之蔣公祠位于村莊的南頭，是另外一個生產(chǎn)隊的區(qū)域，所以我很少接觸蔣宗祠，對這一建筑的印象也僅停留在別人的描述或是書本上的介紹。據(jù)老人講，宗祠大殿氣勢恢宏，雄偉壯麗，漢白玉欄桿的雕丁十分精妙。此外，還有白衣寺、楊公祠等年代久遠的建筑，靜靜地佇立著，看著滄海桑田，世事變遷。

我在小村中平平靜靜地度過了一個個春夏秋冬，看著它一點點地變化著。又過了一些年，小村劃歸云鶴鎮(zhèn)，但村民半城半鄉(xiāng)的身份沒有改變，仍然是農(nóng)村戶口。

某年，開發(fā)商要建一條商業(yè)街，取名金菩提。河兩岸一切建筑皆被拆除，包括東寺、西寺和客運站。當(dāng)然，此時的東西寺已是民居，早年建起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熙熙攘攘，小河被蒙在水泥蓋板底下，一些先富起來的人家購買了商鋪，由此，經(jīng)商的人開始多了起來。再后來，這個小村的土地被征用修筑公路及其他設(shè)施，一些人家蓋起了高樓，開辦了酒店、旅館、飯店。小村的田地逐年減少，十年二十年后，村里還有田可種嗎？答案我不知道。

今后的路還很長。遠方，依然是山峰挺立，樹木逐漸蔥郁，小河正在治理，水也正在變清，綠水青山離我們不再遙遠。變遷，使我認(rèn)不清原來的村莊。但我仍然深愛著我的村莊，不管他是遠去的村莊還是未來的村莊，都會在我心中長存。

編輯手記：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每一座小城都有許許多多屬于他的故事，而在城里生活的人，就是這些故事最好的講述者。本期主人公田遇春為我們講述在他記憶中與鶴慶古城相關(guān)的故事。一條環(huán)城路將不大的鶴慶古城環(huán)抱著，形成城內(nèi)城外迥異的景象，也讓作者經(jīng)歷著不同的故事。鶴慶城內(nèi)，是稍顯現(xiàn)代化的街市，秩序井然，商鋪林立，娛樂設(shè)施齊備，人們過著看電影、品滇劇的時髦生活。唯有文廟、云鶴樓等古建筑還在訴說著這個古城的歷史。鶴慶城外，是自然淳樸的田野和村舍，其中就有作者成長的小村。一條小河，一座古橋和幾處古建構(gòu)成作者關(guān)于小村的所有回憶，但在這些事物的背后，卻是作者那些早已難尋的童年記憶和過去單純美好的生活。作者冷靜地訴說著小村的變化，商戶、公路、高樓多起來了，但有些珍貴的東西已然在消失，比如綠水、古橋、田地……作者在感嘆、思考這種變化的同時，也表達了對小村從未動搖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