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碧靜
一
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排小小的花臺,花臺里種著小小的雛菊和寶珠小菜莉。雛菊苦香,茉莉甜香。小小的花臺旁,有一畦小小的菜地,菜地里種著大南瓜和小苦瓜,南瓜面甜,苦瓜脆苦。小小的菜地旁,有一架小小的竹架子,南瓜秧和苦瓜秧將纖細的藤蔓攀附在小小的竹架子上,摟緊了竹竿靜悄悄地努力向上爬,油綠勃發(fā)。
清晨太陽剛抖落夜露,散發(fā)出蒸蒸熱氣,溫暖地打照在小小的院落里。用過早餐的老小孩,坐在瓜藤下小小的躺椅上,她好像被體內(nèi)控制不住的氣體撐大了癟兮兮的嘴,兩三顆半樁殘牙外露,打出一個天大地大的大呵欠。打完大呵欠的老小孩,消耗很大的樣子,含著眼水,籠著手勾著頭縮著脖子,睡意昏沉。均勻的呼吸下,身子一前傾,一后傾,活像一尊擺弧不大的不倒翁。一頂長得很像睡帽的軟帽子,耷拉在后腦勺。
屋里走出一個年輕的小媽媽,將一只熱乎的暖手袋輕輕放到老小孩膝頭,老小孩一驚,勉強睜開昏花老眼,掠過茫然與驚疑,待看清來人,空嚼了嚼干癟癟的嘴,又安然地閉上了眼睛。
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小孩,從房門搖搖擺擺走到院里。她的腦后扎了兩個歪歪的羊角辮,穿件淡藍色的罩衣,端一只塑膠碗,小小孩嘴里咂著一顆糖,拇指和食指放嘴里一同咂著,黏答答的口水順著手背流向袖管。
老小孩此時被一只吊著聲音練嗓子的蜜蜂吵醒了,她看到小小孩在咂糖,嗓管“咕嘟”動了一下,又夠著頭瞅了瞅小小孩的塑膠碗,舔了舔嘴皮。碗里躺著三顆小海螺一樣的寶塔糖。老小孩含糊不清地說跺(過)來,丫頭。小小孩聽見奶奶喊她,攥緊小碗飛快地跑到奶奶跟前。
你吃哪樣?老小孩咽了口口水。
糖。小小孩將碗伸到奶奶眼前。
乖,給奶奶吃一顆嘛。老小孩從小碗里捉起一顆海螺樣的糖,試著舔一舔。淡淡的甜里夾雜一股微微的酸。老小孩將一顆糖都含到了嘴里。含吃完一顆,又哄過小小孩吃了一顆,最后又吃了一顆。
小小孩早已忘了塑膠碗了。小娃娃見異思遷的天性,此時她已先后光顧過小小的雞棚,從棚里撿了一枚蠶豆花老母雞剛生的蛋,很負責任地交到媽媽手里了。她還拎了一把小鋤頭,幫忙菜地松了松土,勞作下不小心鏟壞了一棵小白菜的根。她原打算給它重新栽一栽的,因為沒有成功,她便又很負責地將鏟壞的白菜交給了媽媽。
等她又搖搖擺擺返回小院時,看到了放在奶奶跟前的塑膠小碗了。這回想起來了,糖,她的糖呢?小小孩將小碗倒個個兒,罩在頭上方仰著臉查看,天空中沒給她掉下糖來。小小孩又去摳奶奶的嘴,想要摳出她的糖來。奶奶緊閉著嘴,癟臉鼓起一些,不知藏的是糖還是氣。小小孩無法,縮回手,扁扁嘴,終于“哇”一聲哭開了。
小小孩委屈的哭聲引來了小媽媽,她舉著兩手肥皂泡沫慌慌忙忙跑到院里。小小孩跟小媽媽告狀:小媽媽,奶奶七(吃)我的糖,七(吃)光了。
小媽媽心里“咯噔”一聲,忙想“壞了”!
果然,老小孩繃直了身體,一臉痛苦又尷尬的表情,一串不大不小的聲響后,一股難言的氣味散發(fā)開來。
幫老小孩打整干凈已是中午前后。老男孩下班回家吃午飯,見小媽媽正手慌腳亂地炒菜,衛(wèi)生間大盆里泡了一些臟衣褲,便明白了。
又拉肚?老男孩用氣聲悄悄問。
不是,將打蟲藥當糖吃了。小媽媽同樣用氣聲回答,自覺好笑,捂嘴偷笑一氣。老男孩也呲牙咧嘴地啞笑一氣,伸手掐掐小媽媽的臉,小媽媽淘氣地伸了伸舌頭。
飯后小媽媽去了一趟附近超市,給小小孩買了零食,給老小孩單獨買了果汁軟糖和松軟的綠豆糕。
老小孩差不多每天都是從早飯前后開始犯糊涂的。醫(yī)生說這個病無解,陪伴可能是老人晚年最后的緩釋藥。
若是病犯在吃飯前,岔子便會從飯桌上找起。小媽媽將炒好的菜、燉好的湯,一盤一碗一一上桌,飯桌是就著沙發(fā)支放的,為的是讓老小孩吃飯時坐得舒服點。每個盤碟上桌,老小孩都會伸長了脖子仔細瞅。老小孩平常,特別是寒冷季節(jié)蜷縮在衣領里基本上見不到的脖子,這種時候像剛從殼里蘇醒的蝸牛,通體被抻得又細又長。和她的脖子一樣,她努力抻大昏花的老眼,眼神在每一盤碟飯菜上探究。若是她合心的飯菜,未等碗筷上桌,便先抓些吃起來。待盛了飯遞了筷,容量因蒼老而萎縮的胃已容納個半飽。于是,那原本正合適的一小碗白米飯便顯得多了。老小孩心不在焉地扒兩口,沒了胃口,耷著眼皮,嘀咕些誰也聽不懂的話。雖聽不懂,有經(jīng)驗的小媽媽卻也猜準了,便試著說媽,要不我?guī)湍惴忠稽c飯吧?
老小孩仍耷眼,卻回不要。
那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了的就留碗里。
老小孩不吭氣,像和誰賭氣樣埋頭扒飯。等小媽媽給老男孩、小小孩添完飯?zhí)硗隃闲『⒁煌腼堃惨姷琢?。這時開始打飽嗝,“餓,餓,餓”一個接一個,打出來的是“餓”,實際上已太飽了。
又得吃消食藥。
怕婆婆撐著,快人快語的兒媳不免嘮叨兩句,唉,讓你不用吃完的……
老小孩吃完消食藥便誰也不再理了,側著身子梗著脖子,眼睛向著窗外院落,卻是空洞洞的沒有焦點。窗外的小院上空是一方純凈的藍天,一群麻雀嘰喳著飛過,其中兩只流連地落在了小院,它們像不請自來的小客人,自顧啄食小雞棚食槽旁撒潑的飯粒。棚里的蠶豆花老母雞,看到自己權益被侵犯,紅著雞豆眼呲著脖頸上的毛,“鍋鍋鍋”地嗷躁個不停。
這個小鎮(zhèn)子上,四鄰八舍的總喜歡飯后串門,于是便有阿爺阿奶阿嬸阿孃的來諞白話。
來人進門便問:噶有吃?
吃倒吃了,不好跺(過),身體有病不好跺(過),心下不愉快不好跺(過)。
下來么好好待著,他們對你好呢!
哦,好兩天么又不好了……
來人捏著老人被熱水袋捂得暖烘烘的手,別有深意地從眼簾下剜了一眼小媽媽。
初次聽到婆婆說出這種話,她心里大為訝異。冷冷的離心感讓她渾身顫抖。臉皮卻是極燙的,一時間氣血上涌,薄薄的臉皮似要涌出血來。
終歸年紀輕,臉上掛不住,壓抑的情緒不免通過力氣排解出來。于是,收拾碗筷的動作無意識中重了些,響了些。來人又別有深意地從眼簾下剜了一眼,似乎坐實了老人的抱怨。
小媽媽原來是有工作的?,F(xiàn)在她最大的工作就是照顧老小孩和小小孩。小媽媽原來也是有脾氣的。有時委屈得不行,無處排解之時,她煩躁得如同患了騷癢癥的人,全身無處不癢,全身又無一處可搔到癢。小媽媽原來是喜歡讀書的,只有這個習慣沒有在疲憊的世事中磨貽掉。后來她讀到著名教育家、國學大師梁漱溟先生的一句話:人真是可悲憫的!才突然像被兜頭灌了桶醍醐。
這不正是么?世事無常的變幻、人的弱點、人的疾病、人在時間的追逼下觸目驚心的蒼老,都壓迫著人往他可能想也沒想過、愿也不愿意的方向滑去,像四季的交替,像花落、葉腐、雪崩,卻也沒有挽救的回天之力!只能任由它失控地滑落……從此她無處可搔又無處不在的騷癢癥徹底好了,感覺血管里被注入了一管清寧!每當她情緒開始搖擺時,她便默默告誡自己:人真是可悲憫的!人,真是可悲憫的!
于是從此后,無論老人怎樣人前人后編排她,她再也不會動氣了。她的氣被那一個叫“悲憫”的大詞潤物無聲了!當然,很多時候老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抱怨語句里,更多是將她當成了大兒媳了。
這個她心里明鏡似的!
胃里空落落的,有時掖(熱)個牛奶暖暖胃,又罵我:這月電用多了。
咋個膽(敢)說?不是做出啥子吃啥子?想吃啥子么只有忍著,不膽(敢)說。
衣服么請小門外于大媽洗,還有鋪帶(蓋)行李,我咋個拆洗得動嘛!出點錢么,只有出錢請人洗了。
撇撇嘴:他們咋個肯幫我洗。
小媽媽不禁啞然失笑。
老于大媽早去世幾年了,這都是哪輩子的事?
來人再從眼簾剜小媽媽時,小媽媽不再覺得羞臊委屈了。她勇敢地迎上來人含意復雜的眼光,她想我問心無愧,又何來羞羞臊?委屈就更不必了,婆婆糊涂了,大部分時候將她認成了一輩子與之不和的大兒媳,諞的事都是從前在大兒子家生活的事,我又何苦認真?
這樣一想,小媽媽便不再覺得婆婆在數(shù)落她。她大方地接住來人的目光,很無所謂地笑了笑。這回輪到來人猝不及防了,也忙抓來一個尷尬的笑容應對。
當然,來人多半都是明事理的。這個小鎮(zhèn)子民風純樸善良,一來二去,家里有老人家的,便將心比心曉得了服侍老人的艱難。于是當她再自尊而無所謂地撞上來人的目光時,來人溫和的笑容讓她一下瓦解了防御的偽裝。來人善意地對她眨眼,那意思是“我知道不是她說的那樣”。來人要走了,她送到院里。
阿妹,難為你了。人老了就一小孩,多擔待。來人臨走輕輕在她瘦小的肩膀拍了拍,走出院門。
是安慰的意思,卻忍不住讓她淚腺泛濫。如果別人誤會她了,反而迫使她硬氣地不會掉一滴眼淚。她曉得自己是“吃軟不吃硬”!她曉得自己的心。她咬死嘴唇,封住抽泣,不敢回屋。她不能讓婆婆誤會。
她就在院里蹲下身,用雙手狠狠捂住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氣,那口氣像一股溫流流進心懷,“唰”一下,什么東西被沖刷了,心懷一下子竟是那樣開闊柔軟起來。心里便有說不出的愉悅。抬起頭來,她發(fā)現(xiàn)前兩天那場淋淋漓漓的秋雨后,爭相長大的那茬小雛菊花苞,竟全都綻開了。像一朵朵笑臉相迎的小太陽,晚秋的空氣中全是絲絲縷縷的苦香。
原來被人理解是如此美好的事情!
二
老小老小,老了,就變小了。
婆婆真的越來越小了。身體縮小了,眼神變小了,動作變小了,語言變小了,想法也變小了。這個時候,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婆婆居然與女兒有了很多共同點:生氣時皺巴巴的臉,饞嘴時會流口水,會學說一些不甚清楚的咿咿呀呀的話,會撒嬌耍賴,還嗜睡。
女兒用奶瓶,她也要用。女兒吃零食,她也要吃。女兒坐小凳子用塑膠小碗,她也要用,小女人都一一給她備來……吃飯時油水順著癟癟的下巴往領口流,不曉得擦,嘴還在嚼著,眼神卻已呆滯。小女人扯過紙巾給她擦,不要,硬硬地梗著脖子扭過頭,完了又轉過頭指指對面小小孩。小小孩抱著只雞腿在啃,雞油不但染滿手臉,長長的睫毛也雨露均沾,襯得她的眼睛更加黑亮。
媽,這就是剁碎的雞肉末,你舀上吃。小女人給老小孩舀了一調羹。
老人口齒不清地說“兜”“兜兜”。
小女人這回明白了。婆婆是要小小孩圍在胸前的小圍兜。翻出小小孩的幾個圍兜都太袖珍,不合適。小女人低頭瞅見自己做飯用的圍裙,靈機一動。小女人手是十二分巧的,做事是十三分麻利的。她將身上的圍裙解下來,迅速在吊帶上打個結,套在婆婆脖頸上,后腰一系,剛合適。
小女人夸張地拍拍巴掌說,媽,像為你定做的,好看!
老太太偏頭瞅瞅墻上的鏡子,花里胡哨,啥子也瞅不清,卻滿意地咧著黑漆漆的嘴笑了!
從此婆婆一吃飯就要圍這個花里胡哨的兜兜。小女人覺得滑稽又好笑,背后就和老公說:婆婆像個老小孩,女兒是小小孩,你呢是個老男孩
那你是啥子?
我啥子也不是!小女人賭氣似地嘆口氣。
我看呀,你就像我們仨的媽!哎,小媽媽!男人為自己突然想起來的這一美妙稱呼興奮起來,又習慣性地來掐小女人的臉。
別掐了,臉都被你掐大了。小女人嗔怒地一躲。
掐大了才好,丑了沒人惦記,讓你安心當我們的小媽媽。男人膩歪著又伸手來掐。
這以后,似乎這個玩笑的稱呼便正式定了下來。開始還只是小兩口背后相互打趣,后來不知怎地就叫開了,還叫得煞有介事順理成章。
小媽媽,我要吃橡皮糖。小小孩屁股跺著沙發(fā)叫。
小媽媽,我的襪子收在哪個旮旯?老男孩一頭霧水干立在衣柜旁,撓著頭叫。
小媽媽,捂背的水要燙,移(脊)椎變形了,哎喲,疼……老小孩也叫。 小媽媽放滿一浴缸溫燙適中的水,打開小太陽,一間小浴室頓時暖意融融。她麻利地換了塑膠拖鞋,將褲管和衣袖擼得高高的。她使出好大好大的勁,攙住好輕好輕的老小孩。
老小孩似乎連走路的功能也退化了。年輕時落下的腰腿舊疾,年老后變本加厲地蘇醒了。平時入廁都要小媽媽幫忙,這下見衛(wèi)生間里水汽氤氳,地磚潮濕,更不敢走了。
小媽媽想了想說:媽,我抱你吧。
小媽媽身型瘦小,說這話時心下本也沒數(shù)。老小孩雖已佝僂干憔,但那骨架子看得出年輕時可是個大個子的人。
可當她隨便一嘗試,便輕易將老小孩抱起來時,她實在是又驚詫又難受。
她使出了托塊石頭的力氣,托住了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她不敢松懈,仍然鼓著很大的力氣托著輕飄飄的婆婆。她怕婆婆被她托壞了。這和第一次抱女兒的感受那么相似??!那個初降人世的、襁褓里的小人人,明知她那么輕那么輕,仍要鼓著大力氣才能抱住。
小媽媽的眼眶發(fā)酸。
她一步步小心挪步地走著。走到浴缸前,彎腰將婆婆放在小板凳上,她將婆婆脫好衣褲,又攙著她慢慢往浴缸里坐??墒遣恍?,只要她一松開手,老小孩便往上浮,幾次嘗試都不行,婆婆掌控不了自己的身體,驚惶得亂抓亂蹬,差點嗆到水。她無奈而悲傷。婆婆在世間的力氣已經(jīng)衰弱到無法坐到一個浴池里。她起身走到小院里,取來一塊石頭,沖洗干凈后拴到小板凳腿上。她將拴著石頭的小板凳支在浴缸里,這才將婆婆扶到凳上坐下。
她用毛巾將熱水一把把淋到老小孩肩背上,一把接一把?,F(xiàn)在,她無法回避地要面對老小孩被時間消耗殆盡的裸體了。中間那根本該中立的脊椎已嚴重變型,下半部分像脫軌的車廂,不規(guī)則地歪扭一旁。每個脊椎關節(jié)都碩大突出。
除去層層包裹的繁贅衣物,婆婆的肩背十分瘦窄,再加上脊椎占去的位置,便更瘦窄到容不下一雙目光的憐憫。她轉開眼睛,一遍遍憑感覺將熱水淋到婆婆肩背,一遍遍搓擦著,動作愈加柔和。
小媽媽想,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竟能按壓下所有的心性,平靜地做這些事情了呢?并且熟練得令自己驚異!沉著得讓自己驚心!這些凡俗得足以抹殺所有愛情浪漫的人間生活,曾經(jīng)讓她覺得遙不可及、永難發(fā)生。
那個時候,婆婆剛下來。不知是不會使用馬桶,還是已經(jīng)年老得不能自已,或者兩者都有之。每次使用完馬桶,總像不知事的小小孩搞的一場惡作劇。每回都得讓她戴著口罩打整上半天,有幾次,竟像調皮的小動物將穢物從衛(wèi)生間印到了客廳里、臥室里。有幾次,循著蹤跡找來的小媽媽,像每位行使權力的家長,命令老小孩、老男孩、小小孩三人同時抬起腳露出鞋底,三人坐沙發(fā)上,一排溜,聽到指令都照做,像三個小學生。結果是在老小孩鞋底發(fā)現(xiàn)的痕跡,找到了源頭,當是完成件工作,于是趕緊給婆婆換鞋刷洗。她當時的心性,根本就像名急于破案的偵探,完全忽略了老小孩臉上的難堪與不滿。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物事的形態(tài),她想這是真的!兩次春花秋月的更替,讓她從一個也會耍小性子的小女人,迅速成長為懂得包容與寬容的小媽媽。
婆婆是越來越老了,她扶婆婆入廁,又關好門耐心地等候門外。聽到喊聲,又來攙扶,順帶檢查與打整。她用一扇門,將老人看重的尊重與尊嚴還給了老人。這個時候,她才肅穆地體會到,對于生命的尊重,不在乎卑微的高貴的,年長的年小的,還是鮮活的逝去的,在這世上,眾生平等!沒有任何一個生命的個體,不該享有同等的尊嚴!
三
一陣緊一陣的風兒刮過去后,冬天就算來了。滇西的冬天過度溫和,不似北方長著棱角分明的季節(jié)臉。
門前街道,除了兩旁上了年紀的法國梧桐,以長者身份應景的落光了葉片以作迎接冬季的表態(tài),其余胡同老墻上爬滿的爬藤繼續(xù)慢悠悠爬著,馬路地磚縫隙的小花得勢便照常露頭,以及那些郊外田埂的雜草、遠山的密林、林間的山花,除了綠的更往綠處長,紅的更往深處紅,開花的冷不丁瞅空就開花外,誰還記得還有季節(jié)這回事?
在云南,萬物自由而富含靈性。
遠山、田野、老巷、街道,都未因季節(jié)改變自己,小媽媽的小院落,同樣也在冬季保有盎然的春意。那座小花臺上各色小雛菊,本就是耐寒的花,它堅忍不拔的本性可使它在5攝氏度自由生長,10至15攝氏度便可蓬勃開放,而滇西普遍最冷時,氣溫都在5攝氏度左右。沒有更冷了,在滇西,萬物萬無理由棄絕自己!
那些花型秀美的寶珠小茉莉,因是落葉型的花種,花期反而集中在了秋冬時節(jié),含苞的姿態(tài),耀眼的白,沁人心脾的香,縈繞滿園。那片小菜地,她早前點種上的適宜冬季生長的大葉青菜、卷心菜、花菜也都伸胳膊蹬腿長開了,長得勃勃生機、綠意繞庭,絲毫沒有甘拜下風的勢頭。
一枝俊俏的臘梅緊貼著墻角探進窗頭,將一縷幽香抖落窗里,雅致又俏皮。小媽媽偏過頭,從浴室窄窄的氣窗往院落張望,天空純凈高遠,冬日的暖陽黏人。小媽媽喜滋滋地把兩個小孩一一從水中撈上來,先撈起一個,再撈起一個,都先后用大浴巾裹了,先后給穿好了衣服。爾后使出很大力氣攙住大的,命令小的端個小小的塑料盆跟在后面走。盆里躺著梳子、小兒面霜。梳子把是小熊頭像的,小兒面霜蓋上印的是大熊貓胖乎乎的臉,小小孩實一腳虛一腳地一走動,小熊和大貓打起架來了,“嘻唰嘻唰、嘻唰嘻唰”,分不清哪個是熊哪個是貓。
正午的光景,日照中天。瓜藤撤去,剛剛盤滿竹架的葉子花藤,將陽光細碎地從縫隙間篩落滿地,一老一小兩小孩就坐在花藤下曬太陽。老小孩坐躺椅,小小孩坐小馬扎。
兩頭松軟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飄散開來。一頭油黑,一頭雪白,它們分別被同一把小熊把頭的小梳子梳順理直,青蘋果洗發(fā)膏的香氛氣味揉和在滿院花香里。蝴蝶飛來了,蜻蜒飛來了,在花叢和頭發(fā)問飛飛停停,分不清花香和發(fā)香。
時光靜謐。
透過木柵欄,一支送葬的隊伍靜悄悄地從院外走過,他們要走到田野后面那座山,那是小鎮(zhèn)子人最后的歸宿地。
小鎮(zhèn)子的風俗,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來時不會鑼鼓喧天,去時也不會鞭炮引路。沒有招魂幡,沒有紙人紙馬寶車金銀,沒有花圈祭帳漫天紙錢,甚至送葬隊伍里也聽不到哭聲。這支上山的隊伍都是男性,女人和哭聲被阻隔在了亡者家門內(nèi)。如果沒有那頂綠色的經(jīng)匣和男人頭頂?shù)陌酌?,你會不曉得這隊男人要到哪里干哪樣。
老小孩睜著昏花的老眼,目送著隊伍忽閃忽閃地穿過木柵欄遠去。問小媽媽:這是哪個?
西門外趙大嬸娘。
老牛老馬難過冬啊!不過走了,倒也是一件好事。一群麻雀翻飛而過,啁啾的叫聲蓋過了老小孩的尾音。
老小孩難得地不犯糊涂。小媽媽卻不敢吱聲。至隆冬時節(jié),小鎮(zhèn)子相熟的老人走了好幾個。老小孩現(xiàn)在基本都不出門了,人情世故小媽媽一人外出應對。怕惹來老小孩傷感,回來能不提的她盡量不提。
一次洗埋體人手不夠,小女人被臨時拉上場。堂屋門一關,昏沉的白布單下橫陳著悄無聲息的埋體,鉻花的窗棱在陽光的作用下,無數(shù)灰塵如同數(shù)不清的沙礪緩慢而持續(xù)地篩下,像一茬茬被時光淘汰的渺小個體。屋外站滿了肅穆等待的人群,他們是亡人的家人、親朋,也有生前的仇人,或者完全沒有任何關系的小鎮(zhèn)子居民。他們沒有任何聲音。帶她的三個女人都是高她一個輩份的嬸子,她們溫和地教授于她,語氣低沉、用詞簡捷,卻又準確無誤、易懂易學。進來前心神不寧的忐忑及對死者說不清的畏懼,在清潔的整個過程中被沖淡,再沖淡,直至一種難言的莊嚴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后來,小女人不止一次無法扼制地想過,假如有一天婆婆走了,她會不會主動要求幫著清洗埋體?那具生前熱乎的被她無數(shù)遍清洗過的蒼老軀體,失去生命后會不會特別冰冷?她會不會在那種場面下情緒失控?她想象不出來。
四
一天24小時,老小孩有10小時在床上度過,6小時用來吃喝拉撒兼昏沉沉地沖瞌睡,6小時用來咒罵和抱怨,最后余下的2個小時是清醒而靜謐的,她喜歡待在小院子里,安靜地坐在小躺椅上度過。她撐著眼皮看小院上空鱗片一樣布排開來的云,用她已不再靈敏的嗅覺聞吸裊裊飄散的花香、菜香、蔥蒜香、泥土香。還有那拂臉而過的風兒,她還能感受到它們。這些人間鮮活的物事使她心安。
這種時候也是小女人最放心的時候。她一直處于緊繃狀態(tài)的心,會因婆婆的安寧而安寧。
可是,這種規(guī)律的日子隨著一支又一支送葬隊伍的經(jīng)過而改變了。她不知道,這一個個失去生命的軀體,究竟在哪一個不經(jīng)意間,給婆婆依戀塵世的心碾壓下怎樣的傷痕。
婆婆越來越糊涂了。
她變得激動易怒,煩躁不安。這時候小女人想,文學作品里那些描述人老了大多安詳度過余生的說法,其實大多是寫作者自以為合理的想象,是沒有共同消磨每一分每一秒的隔空擊物。事實上,真正近距離相守,你會看到波瀾不驚的表象下,日夜翻滾的暗涌,稍不留意,便會觸礁。因為你永遠想象不到,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在生命的殘留歲月,會有多少事情需要回顧,又有多少遺憾、留戀、委屈、不平、憤懣、感動、傷心、愉悅的情緒需要抵抗與消化。
每一張慈祥平靜的老者面容下,都或許隱藏著一場海嘯!
飯菜是每一口都不合心了。不是鹽重鹽淡,就是菜硬湯稠,或者就是瓜豆難消化,鴨鵝易逗風,茴香閉氣,魚肉有刺,羊肉湯太膩,紅燒肉塞牙……自此吃飯再不扎實,每頓飯殘糟成了習慣。零食吃得多起來。芙蓉糕、綠豆糕、椒鹽餅、雞蛋糕、牛奶糖、牛奶、核桃乳……從早到晚離不了口??捎植还饷髡蟮爻裕棵坎刂粗?,生怕被人瞅見。每晚上床前必藏些吃食在枕頭底下。老小孩的床已應她要求移到客廳一角,她抱怨臥室陰冷,臺燈幽暗。臥室里當然是裝有大燈的,因開關離床頭太遠,小媽媽怕老人夜里用燈不方便,便又在床頭裝個臺燈。
搬到客廳后,晚上睡覺不再關燈,整個客廳燈火通明。說是怕黑。老小孩一般晚飯后便坐不住了,她惦記著枕頭下的吃食。每每一家人還在看新聞聯(lián)播,她便捂到了被窩里。老小孩說她再躺不平了,一躺平就頭暈。所以她晚上睡覺也是半靠著兩個高高的大枕頭。閉著眼假寐,手里準備好吃食,趁大家不注意的當口迅速塞一口進嘴里,又閉上眼假寐,癟癟的嘴卻嚼著。
小媽媽每每看見婆婆動作太滑稽了,覺得好笑,但還得和老男孩裝作看不到的樣子。有時候她覺得老男孩說得很對:人的老去很像一個逐漸與世界疏離的過程,有時興許連老人都不明白自己想些什么,更何況隔岸觀火的別人!
這樣想想,她在為婆婆怪異行為找到源頭而有所寬慰的同時,又難免深感悲哀。
別看老男孩大大咧咧,很多時候因孩子氣過重,顯得不靠譜。她有時覺得他很像個哲人,卻又是很懵懂的那種,走心的話都是不經(jīng)意說出的。說就說了,似乎也并不太懂說出話的含義,之后照樣笑笑鬧鬧。
小女人卻入心了,累到極至時,咀嚼老男孩那些哲人味十足的話頭,忍不住一陣陣傷感襲上心頭。
小媽媽有時真的感到身心俱疲。老小孩天天躺床上偷吃零食造成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就是:上火咳嗽、大便于結甚至便秘,一次點了兩瓶開塞露不起作用,小腹卻網(wǎng)鼓鼓脹得像面小鼓??吹嚼闲『⑼纯嗖豢暗哪樱寢尠凑蔗t(yī)生教導的方法,戴了雙塑料手套,眼一閉心一橫……
大多數(shù)時候都得吃消食藥消食,有時坐在那就專門打嗝,可以打個十來分鐘。勸她喝口熱水壓一壓,堅決不喝,說是打出來好受。于是每伸長脖子噎一下都讓小媽媽心跳一下。
吃壞肚子失禁更是家常便飯,小媽媽現(xiàn)在很注意顧及老人的自尊。只要婆婆將臟衣褲堆在地角,她就明白了,也不多問,自是趕緊抱去漿洗。碰上次日天氣好,必幫婆婆泡個澡。床鋪是每天趁老人院里曬太陽得空便檢查,生怕老人睡得陰潮。
可是,老小孩真的就像老男孩說的“可能連她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都不清楚了”,她不但對這一切不為所動,還到了變本加厲的地步。
這回她的目標對準了小小孩。小小孩三歲了,送到鎮(zhèn)上幼兒園,很快和其他孩子打成堆,愛說愛笑。每天下午從幼兒園回來,總嘴巴不停地和爸爸媽媽講幼兒園的逸聞趣事,水池里那個雕塑光屁股小孩會尿尿啦。老男孩逗她,那池水臭不臭啊?小金魚不是會被臭暈啦!小小孩嘟著小嘴急于辯解:才不臭臭呢,那是假的尿,其實是水。老男孩就夸小小孩懂得可真多!真能干!小小孩聽到被夸,張了張嘴發(fā)笑,半是羞澀半是自豪。有時小小孩就講今天她敢和小朋友一起滑滑梯了,還在小阿姨帶領下去后園喂了烏雞和猴子。小媽媽就夸小小孩長大了,越來越勇敢了!
這個時候老小孩臉色顯得特別難看。她從床邊挪到沙發(fā)四五步的距離要喊十多個“哎呀”,每喝一次水都要被嗆到要喊“哎呀”,起身坐下要喊“哎呀”,吃飯吃零食要喊“哎呀”……問她哪里難受?她會說頭疼肩疼腰疼腿疼,或者就是心慌心跳頭暈腳軟。反正都是些根治不了的老毛病。于是服侍吃降壓藥穩(wěn)心藥,充暖手袋捂大毛毯,若陽光好就將躺椅挪到院里讓老人曬曬太陽。只要看到能將老男孩小媽媽兩人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老小孩的“哎呀”就叫得少一點,情緒又平復一些。不但這樣,她還喜歡去挑小小孩的碴兒:丫頭,吃飯莫撒,雷會打。丫頭,連我的碗一起收去鋤(廚)房。丫頭,拿個掃把掃掃你腳底掉的蛋糕沫,莫踩著了。丫頭,聲音小點,我心煩死了……
有時就嘀嘀咕咕低聲罵個不停,小小孩不敢近身。她便嚎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數(shù)落小小孩嫌棄她。小小孩一臉懵懂,更是嚇得和小媽媽寸步不離。有時不知為哪樣,她偏要拉小小孩到她跟前,小小孩不肯,她偏不放,小小孩沒法,小腦瓜一轉,居然喊她“媽媽”。看到小小孩那小可憐的乞求樣子,小媽媽又心酸又憋悶,卻不曉得如何開解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酸和憋悶。
一次老男孩上班去了,服侍完老小孩用早餐,小媽媽燒了一壺開水準備給小小孩沖碗麥片,可才撕了麥片包裝,沒來得及沖水,老小孩就慌著要去院里曬太陽。小媽媽抬眼瞅瞅剛蹦出地平線的太陽,說剛出山的太陽還差點暖氣,等她將小小孩送進幼兒院,再幫她挪到院里曬太陽。可老小孩立馬不高興了,嘀咕著說清晨空氣好啊,要等你松(送)完娃娃,馬鹿都翻丫口了!馬鹿翻丫口是小鎮(zhèn)子的一句俗語,意思是“猴年馬月了”??雌牌乓幌伦泳o鎖的眉頭,更加癟深的嘴角和低垂的陰沉眼色,小女人心頭突然升騰起一種難言的無奈,她拋下麥片和桌旁的小小孩,攜著股負氣,將門旁的躺椅搬到竹架老地方。因怕夜露,躺椅晚上都收進屋。放好躺椅,小女人又一聲不吭來扶婆婆。仍是使很大勁,扶著輕如羽毛的婆婆,邁出的每一步都像剛學步時的小小孩。一步,兩步,三步,小女人的心開始柔軟,那股氣也煙消云散了。
可意外還是瞅著這個空子發(fā)生了。安置好老小孩,小女人剛抻直腰,屋里突然“睦嗵”一聲悶響,旋即小小孩驚懼的哭叫聲響徹屋宇。
小女人聽到聲音心兒似被電擊了一下,立馬便不會走路了??杉鼻械男倪€是緊奔著屋里小小孩去了,腿卻是不知怎么移進屋的。
屋里一片狼籍。白色的小熱水瓶躺在地上,內(nèi)膽摔碎了,碎片和著熱水摔得四處都是,橫躺地上的熱水瓶仍“咕嘟嘟”一下下冒著殘余的熱水。
小小孩嚇傻了,一口哭泣卡在喉嚨出不來,小臉漲得通紅。小女人緊趕上去給她捶背順氣,這才“哇嗚”一聲哭了出來。
等甩了小皮靴小襪子,看到只是燙紅了,趕緊沖涼水冷處理,沖了十來分鐘,又觀察半小時,水泡總算沒長出來。
小女人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勺瞿赣H的那個心疼!
幼兒園是去不了了,孩子傷腳上了燙傷膏,又喂了消炎藥,躺沙發(fā)上休息。哭一陣鬧一陣,臨近下午才累得睡了過去。
下午,老男孩下班回家,看到小小孩紅腫的雙腳,一時心疼不問青紅皂白就沖小媽媽嚷:又沒上班,就照顧一老一小,看把你忙的!連個小孩也管不好……
小媽媽剛哄著給小小孩喂完肉菜粥,小圍兜還沒解下來。她此時迷上了手中的點讀筆,抱著“故事冊”左點點有點點,修長的眼睫毛掛著幾顆露水一樣的淚滴。本已消停一會兒,暫時忘了腳疼這碴兒,這被老爸一提醒,頓覺委屈得不行,粉嫩的小嘴巴一撇,“嗚哇”一聲又哭開了。
小女人正擺菜,此時端著一湯鍋出來,一聽到老男孩硬嗆嗆地指責,氣惱得將湯鍋“噔”一聲重重綁餐桌上。這一墩下,氣惱立馬轉換為無盡的委屈,眼淚潺潺溢出眼眶。她倔強地轉過身子走向臥室,她心想人活著真沒意思!
晚飯也沒出來吃,老男孩敲幾次門也不理,估摸著他們吃完飯了,才出來收拾洗涮。
見她出來,老男孩殷勤地替她添了一碗飯。本想硬擰著不吃,回轉個彎又想,好笑,為何不吃呢!飯是自己辛苦做的。她低著頭大口扒飯,一天下來神經(jīng)緊繃,真是又累又餓。吃飯時老男孩腆著臉討好地逗她,夸張地打趣她的吃相好像大肥鵝插食,又像往常一樣來掐她的臉。這話他經(jīng)常拿來打趣她。她臉一讓,硬繃張臉沒理他。她有意識從余光去查看老小孩表情,老小孩縮在沙發(fā)角落,視覺上矮小了一截。一頂軟塌塌的毛線帽歪在腦后。眼神好像有點不知所措,又有點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大氣不敢出的緊張。瞥見婆婆這樣,她的氣立馬消了大半,隨之而來的是隱約的愧疚。
收拾碗筷飯菜時老男孩難得勤快,客廳廚房來回跑了好幾趟。他將碗筷放進水槽,貼著小媽媽耳朵說,小小孩已經(jīng)悄悄告訴他今天發(fā)生的事了,怪他不好,沒了解事情真相錯怪了她,請求老婆原諒。另外小小孩已經(jīng)保證今后再不亂動水瓶電器了……
小媽媽聽著他這幾句熨帖的話,最后一點殘存的氣惱也煙消云散了。但仍從嗓管低哼出一聲,低垂眼角不看他,忙碌著做自己的事。她還想再撐撐架子,免得老男孩不長記性。
可男人有時真的很笨,完全猜不透女人的心思。他以為小女人還在生氣,便手一攤,有些無奈地說:我也說過老小孩幾句了,還讓我咋個辦?她正在外面抹淚呢,讓我們送她走……
走哪樣走?他們對老人那個樣,老人回去不是遭罪嗎?小媽媽一聽老小孩要回她大兒子家,立馬急了,她扔下正洗的碗,放水草草沖沖手上的泡沫,邊往外走邊解圍裙,可走到廚房門口又停住了。她不曉得咋個跟婆婆說,感覺挺別扭,更怕一說就生分了。婆婆不是寄人籬下,這個家就是婆婆的家!
她站在門口,看著瑟縮在沙發(fā)角落小小的婆婆,心酸難耐,一抬手一嘴巴子狠抽在自己臉上?;鹄崩钡母杏X能減輕她的一些負罪感。
五
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依舊是這么平淡無奇地延續(xù)下去,像接毛線頭子,也像續(xù)大碗茶。平常而瑣碎,卻是過日子的溫情。每一天小媽媽仍是那么忙碌著家常的瑣繁零碎,用心著一粥一飯。從前怎么待老小孩的,現(xiàn)在仍怎么待。芥蒂是翻過去完全就沒有了,像從背陰面翻到山的正陽面,心懷開闊、平坦,心底卻多出一層血緣般的親昵。只是不能多說,說出來便是一種破壞。
天氣是越來越冷了。今年的冬天不似往年玩笑似的,倒像是認起真來,非要拿出個姿態(tài)來。臘月里,院里很多草木還是熬不住寒流,先后顯出服輸?shù)奈?。院門兩旁那兩棵蘋果樹落光了葉片,進入一派褐灰色的休眠。菜地上那幾種適宜冬季生長的菜蔬,雖然綠還是綠,卻完全是沒有生機的固態(tài),是忘記了生長的妥協(xié)。往日平靜的街道,現(xiàn)在成天有打著旋兒的雪風刮過,裹挾著蝴蝶一樣的落葉四散飛舞,與半空中的霧氣攪和在一起,空氣變得?昆濁。舉目遠眺,十九峰白雪皚皚,雖是難于落到小鎮(zhèn)的白,卻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寒意。
老小孩的糊涂是與日驟增的,是逐漸降下的幕布,無可挽回?,F(xiàn)在已落下十之八九,剩下的一二分不過是人生盡頭的那縷殘光。與小小孩仍然是那么錙銖必較,甚至要多占一二。一模一樣的兩盒花籃小蛋糕,一同吃著,趁小小孩不注意,偏要插過去舀一調羹塞自己嘴里。有時手抖,又緊張,弄出動靜或撒了一地,被小小孩發(fā)現(xiàn),又是一場哭鬧。
從垃圾桶翻找相對干凈的衛(wèi)生紙擦手、用過的餐紙擦嘴,更是家常便飯。這是怎么說都不聽的,說多了還要大吵,索性隨她去了。后來發(fā)展到用過的廁紙也當寶貝一樣的疊好揣進衣兜、褲包,一身衣服搞得臭哄哄的。
現(xiàn)在小媽媽又多了一件事,每天哄著翻看老小孩的衣兜褲包,一發(fā)現(xiàn)情況立馬打整,因此,老小孩每天仍是一副干凈清爽的模樣。凡親朋鄰居來看她,眼睛所過之處,無不都是贊賞與羨慕。小女人心下明白,贊賞是對她的,羨慕是對他們整個家庭的。這時,她也會有種隱隱將小日子過到人頭上的愉悅。
然而,只有她自己明白,她難于自拔地陷入了一種深沉的憂傷之中。這種負面情緒雖仍是老小孩帶給她的,卻與原來的委屈與哀怨有著天壤之別。不是浮于淺表的怨懟,而是更深一層的哀戚。前一個可以與人傾訴與言說,是過日子的常態(tài)。后一個只能自己消化或煎熬,是無人能回答的千古追問。她不懂人為什么要活著?難道是為了一步一步喪失尊嚴地走向死亡?她不明白……
老小孩每走一步的艱難與“哎呀”,每天越來越頻繁地沖瞌睡,一日勝似一日的糊涂……讓生的氣息都涂抹上了一層蕭條、落寞和灰敗,這就好像一個看不見的聲音在催促“快了,快了”??焓裁矗孔叩侥睦锶??她卻一派茫然。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失落與哀傷,卻無從開解。
自從老小孩沖瞌睡從沙發(fā)摔下一次后,老男孩和她委婉勸解:媽,朝后坐點安全,還有沙發(fā)后背靠。老人不聽,依舊我行我素。一次眼見著婆婆的頭快磕到茶幾上了,她忙一把拉住。婆婆一駭,劈頭罵她鬼驚鬼跳,嚇著了她。她害怕媽碰到頭。老人正犯糊涂,梗著脖子嚷,碰著就碰著,碰死算了。她一聽這無理的“拉橫耙”(無理取鬧),也說你倒碰死算了,讓我們咋個辦?這話一出,無盡的傷感撬動淚閘,眼淚嘩嘩泛濫成災。這回爭執(zhí)兩句,完全不似從前的絆嘴,而是有種感時傷懷的悲凄。她腦海無可克制地想到婆婆日后的情景,心里只有滿滿的不舍……
這個冬季,氣溫越往低處走,她的話越少??v是滿懷用心與深情,終是做得多說得少。她不敢再去拿話惹婆婆,她害怕說出的話會拐彎,一反手全回到她身上,又是一番傷感難耐。
她眼見著新的芥蒂又起了,橫亙在婆媳之間,卻是另一番滋味。這回她有了理解與讓步,全是對別人的。自己的情緒卻是百轉千回,全在實打實的一顆心上,一分自我回旋的余地也沒有。
吃飯也全然失了胃口,每樣菜肴精細地做出來,不過象征性挑兩口,就飽了。或者就靠咸菜抬胃口,勉強將一碗飯打發(fā)完。完全散失了對食物的樂趣。人也明顯瘦削下去,圓潤的臉蛋縮水一樣有了形狀,兩個高高的顴骨突顯出來,紅潤色全沒有了。
老男孩看出狀況,硬拉她到醫(yī)院全面檢查了一回,卻是樣樣正常。
這晚,她像往常一樣就著咸菜打發(fā)那碗飯。飯沒打發(fā)完,腹部卻幽幽疼痛起來。是不透徹的那種疼,摸不到具體的部位,卻又是無所不在的疼。先是沒搭理它,以為不過是氣阻不暢,吃幾粒藿香正氣膠囊便會好的。哪曉得在床上躺了一時,疼痛非但沒有緩解,反而顯山露水起來。這回具體的部位確定了,卻不光光是疼痛了。先是伴隨出虛汗,發(fā)寒怕冷,緊接著開始嘔吐,先是飯食,再是酸水,又是苦膽水,待到連苦膽水都吐干了,胃部便痙攣,一個勁干嘔。
老男孩連夜將小媽媽送進醫(yī)院,確診為急性闌尾炎。雖是小手術,主治醫(yī)生說闌尾已穿孔,若再晚,就危險了。
小媽媽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
這個星期,相當于給她這個永遠下不了班的家庭主婦休了一個奢侈的小假。
她的病床是二樓臨窗,窗外便是小院。巧的是,墻角居然也有一棵臘梅,探頭探腦地探進她的窗口,串門做客似的。只不過,這棵臘梅要比自己小院那棵粗壯得多,腰圍有一個大缽頭那么粗,一副經(jīng)風雨見世面的扎實模樣。
初見它,小女人心頭便喜,再嗅它沁人心脾的香味,貪婪地深吸個不停,似要用它將體內(nèi)的濁氣驅逐一空。窗戶當陽,寒流已過去,這一周多半是晴天,每到中午至下午,總能曬到幾個小時的太陽。雪白的被褥和藍條紋病號服被陽光烘得暖暖的,非常舒服。光影不同角度地挪移。
手術第二天,老男孩就帶了小小孩來看她。娃娃一頭扎進媽媽懷里,半天不肯起來。小女人緊緊抱著女兒,摩挲著她柔軟的頭發(fā),有一種踏實的安心。
幾次張口要問老小孩的情況,快出口了又閉了口,心頭又放不下。老男孩洞穿她的心思,隨意笑著,難掩一臉得意:她奶孫倆說我做的“老奶洋芋”和“瓜絲炒肉”特別好吃,都吃上癮了!
小女人放下心來,卻是嘴角不屑地一撇,跳出口的是一句“嘚瑟”!
小女人相信老男孩說的是真話,做月子時都是他給小女人做月子飯:鯽魚芫荽湯下奶、米粉團糖雞蛋提氣、蘋果牛奶羹美膚、銀耳桃膠羹補膠原蛋白……別以為男人都是大老粗,真真在這口吃上用起心來,有時比女人還細致有秉賦!
小女人回憶起男人的體貼和用心,連日來的積郁一點點消散。窗外有麻雀翻飛,嘰喳熱鬧而過。滇西一年四季都看得著這些小東西。它們不忙著找地方過冬,而是盡享季節(jié)輪換的奧妙,以及伙伴間的情誼。這些熱愛生命的小東西!
第七天,老男孩接小媽媽出院。
回到住家那條街時,正是下午時分,小小孩還在幼兒園。街道寧靜,偏西的陽光斜斜打照在兩排法國梧桐樹上,僅存的零星葉片閃耀著金色的光芒,那陽光不像照上去的,而像是鍍上去的。有著貨真價實的金屬質地。
老男孩開了門,拎著東西站一邊,讓小女人先進?;刈约旱募?,小女人倒有些忸怩了。她的眼光撫過自家的木門木柵欄,熟悉的親昵與陌生的新奇。小院子的花草蔬菜這一刻都在她的目光里蓬勃生長起來,小雛菊開得熱烈,卷心菜圓潤碩大,一切都是熬過來了的模樣。
小女人跟著老男孩進了屋,屋里并不是她想象的凌亂不堪,而是井然有序。她轉頭看他,老男孩邀功似的對她眨眼睛。一切都沒變。
她的眼光移動著,搜尋著心頭的牽掛。于是她的目光與另一個目光對上了。彼此都愣了一下。只是一晃神,老小孩顫巍巍走向小媽媽,雙手抱嬰兒一樣小心地抱著一包東西。眼一熱,小媽媽趕緊上前扶住。
老小孩緊緊抓著小媽媽的手,從未有過的緊。她隨小媽媽的牽引挪到沙發(fā)坐下。顫抖著松樹皮一樣的手,一層層打開她藏的寶貝:先是一張花手絹,打開來又是一張潔凈的白手絹,再打開來是一層棉袋子,油漬將棉袋子和手絹浸透了。老人顫抖著手解棉袋子上的疙瘩,臉上喜色滿溢,是要給小媽媽一個驚喜,等著她高興起來的神態(tài)。
棉袋子半天解不開,老男孩上前幫忙,老小孩不讓,嗔怪著一手打掉他的手。
棉袋子終于解開了,里面的東西讓老男孩和小媽媽吃了一驚。里面是兩小片牛肉涼片、兩小塊白斬雞、三個餃子、一些瓜絲炒肉末、幾顆炒蠶豆……全是一周里老男孩給做的飯食。雖是大寒的節(jié)氣,還是有了一些異味。
老男孩緩過神,皺起了眉頭。他張開了口,但又閉了口。因為他看到小媽媽對他眨眼睛。
小女人此時內(nèi)心潮濕而溫暖,她眼中真地綻放㈩異彩,是小孩子被同伴的禮物吸引的驚喜與被寵愛的幸福。她捏了一個餃子咬了一口,細細咀嚼,瞇眼笑望著老小孩,臉上一副品嘗美味的樣子。老小孩癟癟的嘴巴笑得更癟了,她渾濁的老眼像撥開暮色一樣一層層亮了起來,像是得到大人褒獎的孩子,半是欣喜,半是羞澀。
小媽媽知道,現(xiàn)在,她變成了和老小孩一樣的孩子。
編輯手記:
《小媽媽》一篇以細膩的人物心理和生活場景描寫,呈現(xiàn)了小女人瑣碎的日常生活。再普通的生活對于每個在其中的人來說,都是一場耗盡心力的戰(zhàn)爭,這篇小說便是這樣一種視角。對于小媽媽而言,照顧日漸老去,失去心智的婆婆,哪怕只是想讓她去院落里曬太陽、讓她好好吃東西、幫她洗個澡等對小女人來說都是艱難的。而面對不理解、面對抱怨,在時間的流逝中小媽媽找到了化解的理由。她在和這個老小孩的相處過程中,也在自我角色轉換的過程中慢慢成長起來,變成了一個家的“小媽媽”,她全然成為了一個家的支撐。也許,這種轉變正是時光的歷練,卻也是一個樸素而平常的家庭生活哲理:愛和悲憫能融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