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茅盾的《子夜》曾被視為左翼文學“經(jīng)典”,獲得極高評價,但在1980年代“重寫文學史”的進程中,《子夜》卻在“審美的標準”下被視為“一份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遭到質疑。然而若將1980年代“美學熱”本身和以“審美的標準”重寫文學史,都視作是“去政治化的政治”,則可將理論探討歷史化,看到《子夜》藝術水準所遭受的質疑,其實恰恰有另一種非審美的標準在運行?!啊蹲右埂纺J健蔽幢夭环蠈徝赖臉藴?,只是不符合當時那種借助“審美的標準”而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傾向。
關鍵詞:茅盾;《子夜》;審美的標準;重寫文學史
學界對于既有的一些理論論爭,往往會在許多年過后依然投入精力來研究其中論爭雙方的觀點、態(tài)度,并試圖重新審視論爭所討論的具體問題,部分研究者甚至有意參與到當年的論爭當中去,就該問題發(fā)表當下的觀點,形成一種“古今”對話式的研究模式,讓當年的理論論爭在當下繼續(xù)延伸。
這固然是對理論論爭的高度關注和熱情參與,然而當初的那些理論論爭既然已經(jīng)成為一種特定時空的產物,研究者除了以當下的觀念參與其中之外,似乎還可以將已經(jīng)發(fā)生的理論論爭本身視為一種特殊的歷史,以歷史化的眼光從外部來審視當年的論爭,從而發(fā)現(xiàn)許多從論爭“內部”無法察覺的問題,進而推進對論爭話題的重新認識。
這里就以新時期關于《子夜》藝術成就的爭議為實例,探尋這種將理論論爭本身歷史化的研究方式。
一 何種標準才是“審美的”
茅盾的《子夜》曾被認為是1930年代左翼文學的代表作,自其誕生之日,評論界就給予很高評價,譬如“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的成功的長篇小說”等。在1950年代以來的一系列文學史中,中國現(xiàn)代文學被解讀為反映了中國的政治革命,《子夜》的成就也被這種認識固化。然而新時期以來,一方面中國現(xiàn)代文學被解讀為反映思想革命而非單一的政治革命,另一方面從過于僵化的“政治標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許多文學作品,以其藝術成就獲得越來越多讀者和評論家的青睞。尤其是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傳入,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等人小說作品的重新熱銷,都使得“審美的標準”一時間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新評判標準。隨著這種轉變,對茅盾《子夜》的評價忽然陷入無標準可依的境地。1980年代末,藍棣之等人質疑《子夜》的藝術成就,以“一份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來評判小說,認為“主題先行”的《子夜》模式在藝術上是不成功的。①此后茅盾作品的價值,在新時期“審美的標準”下不斷受到評論家的質疑與否定?!蹲右埂返脑u價史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一幕,曾經(jīng)的左翼文學“經(jīng)典”,在另一個時代變?yōu)榱恕吧鐣募保瑩Q言之,幾乎成了缺乏審美價值的史料文獻。
值得追問的是,《子夜》的成就究竟如何,為何前后評價反差如此之大,當年的肯定與日后的質疑究竟哪一種更符合“審美的標準”?新時期是否真的有這樣一種被標榜為“審美的”評價標準存在?進而需要探討的是,《子夜》是否為“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它何以不美?又何以美?
新時期這樣一種所謂“審美的標準”固然發(fā)現(xiàn)了以往單一的“政治的標準”所遮蔽的許多中國現(xiàn)代文學優(yōu)秀作品,卻未必不在同時形成了另一種遮蔽。正如當年夏志清與普實克的爭論一樣,新時期所謂“審美的標準”既然相對于“政治的標準”而提出,其實是以一種“去政治”的標準而存在的,是為了反撥此前中國現(xiàn)代文學評價體系中太過濃厚的“政治的標準”。換言之,這種所謂“審美的標準”從一開始就不是純粹“審美的”?;蚋鼫蚀_地說,新時期所謂“審美的標準”本身,就是一種“去政治化的政治”,而非完全“審美的”。
一旦將新時期質疑《子夜》藝術成就的評價標準本身置于一種歷史化的審視中,即可發(fā)現(xiàn)新時期對《子夜》的質疑并非單純因《子夜》的藝術性而起,而更多的是“為翻案而翻案”。故當新時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評價體系急切地試圖擺脫既往的束縛,評論家只是借助“審美的”話語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過去意識形態(tài)束縛的不滿?!蹲右埂愤@樣一部長期獲得意識形態(tài)肯定的作品自然成為這種反撥的“靶子”,對《子夜》藝術成就的質疑于是應運而生。
故而此處提出,不妨將當年有關《子夜》藝術成就的理論論爭本身視作一種特殊的史料,后來的研究者無需太過急切地“討論到問題里面去”,而不妨抽離開來,以歷史化的眼光重新看待當初的理論論爭,進而發(fā)現(xiàn)某些“問題外面”的“真相”,然后再以此眼光透視“問題內部”,或許反而會對理論論爭所探討的“內部問題”有更為深刻的認識。
二 《子夜》是否“主題先行”
新時期質疑《子夜》藝術成就的理由之一是該小說“主題先行”,藍棣之曾評價道:“很遺憾,我不得不指出,照我看來,《子夜》屬于此類作品;但我要鄭重聲明:《子夜》是這類作品中最優(yōu)秀的,然而畢竟是在此之屬。主題先行,限制住了作品主題的指向,也限制了作家的才氣,限制了對生活的整體敘述。”②盡管《子夜》被評價為“這類作品中最優(yōu)秀的”,但在評論者看來茅盾還是因“主題先行”而限制了小說的成就。
那么《子夜》是否主題先行呢?這個被認為“先行”的主題又是什么?這一“主題”是否限制小說的成就,使得一部小說變成了“一份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
文學史一般認為《子夜》的主題是“回答托派”,因為茅盾自己曾多次對這部小說的主題做出說明。最早的一次,是1939年5月下旬茅盾在《新疆日報》社演講《子夜》的寫作過程,茅盾當時強調“這樣一部小說,當然提出了許多問題,但我所要回答的,只是一個問題,即是回答了托派:中國并沒有走向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道路,中國在帝國主義的壓迫下,是更加殖民地化了?!雹鄞撕?97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子夜》時,茅盾應邀又在書后寫了《再來補充幾句》,重申了“回答托派”的主題。④在1980年代初的回憶錄中,茅盾也對《子夜》的主題做出了類似的申明。似乎《子夜》“回答托派”的主題已經(jīng)被茅盾自己后來的屢次闡釋證明了。“但茅盾在寫作《子夜》時,是否真的就清晰而明確地預設了這一主題與觀念?這一主題、觀念與《子夜》的文本實際又是怎樣的關系呢?”⑤
在討論茅盾對《子夜》主題的闡釋時,往往忽略的是,茅盾1939年那次演講所處的新疆處于盛世才的特務統(tǒng)治之下。茅盾在《新疆日報》社的演講有許多新疆學院的學生來聽,而“就在茅盾抵達迪化前,盛世才在1937年12月途徑新疆回國的康生等人授意下,以‘托派罪名逮捕了之前由蘇聯(lián)派往新疆工作的中共黨員俞秀松,蓄意制造了‘大陰謀案。后俞秀松被押往蘇聯(lián),1939年被判處死刑。而俞秀松不僅與茅盾同為中共早期創(chuàng)建者,在新疆時更化名王壽成擔任新疆學院院長?!币虼?,茅盾在新疆演講“鮮明地亮出批判‘托派的態(tài)度”是有其歷史原因的。⑥中國的“托派”對中國社會是否能夠發(fā)展資本主義的認識,在1949年之后自然會受到茅盾更加明確的說明。故而在《再來補充幾句》等文字中,才會反復重申《子夜》“回答托派”的主題。
值得注意的是,茅盾1980年代初在回憶錄中寫下一個細節(jié):“秋白建議我改變吳蓀甫、趙伯韜兩大集團最后握手言和的結尾,改為一勝一敗。這樣更能強烈地突出工業(yè)資本家斗不過金融買辦資本家,中國民族資產階級是沒有出路的?!雹叨诂F(xiàn)存茅盾手稿的小說《提要》和原大綱的設計當中,吳趙兩派將同歸于盡之際,終在新形勢下團結起來“共謀抵抗無產革命”。⑧這種結局設計顯然并未能很好地“回答托派”。足見茅盾一開始設定的小說主題并非“回答托派”,只是瞿秋白促使茅盾改寫了小說的結局,形成了“回答托派”的后設主題。⑨
這樣的“后設主題”,以及茅盾日后在特定歷史情境(尤其是危險境地)中的自我辯解,如何能證明《子夜》是“主題先行”的?評論者按照“回答托派”這樣被視為“先行”的主題來解讀《子夜》,并認為這種主題“限制住了作品主題的指向,也限制了作家的才氣,限制了對生活的整體敘述”,對小說成就提出質疑,究竟是出于對這種經(jīng)瞿秋白意識形態(tài)訴求改寫過的主題的質疑,還是出于對原本就沒打算“回答托派”的《子夜》的質疑?
一旦將《子夜》的主題,從既往固化了的“回答托派”主題中,還原到茅盾對1930年代中國實業(yè)與金融之爭的原初主題上來,新時期評論者以“主題先行”來將《子夜》視為“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的那種質疑,就不再單純是對小說藝術成就的質疑,而更多地呈現(xiàn)為對既往表述的質疑。
那么,最后的問題就在于,當《子夜》“主題先行”與否的問題暫且懸置之后,這種被視為“社會文件”的小說本身,藝術成就究竟如何?
三 “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何以不美
《子夜》的寫作當然有許多缺點,但無法忽視的是,“《子夜》的確成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也成了‘常銷書,開明版于1951年12月已印至26版”。⑩暢銷而常銷的《子夜》擁有數(shù)量龐大的讀者群,且其熱度經(jīng)久不衰,并不亞于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等在新時期重新熱銷的作品。其實,就在藍棣之重評《子夜》之際,評論者本人也不忘肯定《子夜》“新儒林外史”式的諷刺藝術。而日本學者增田涉當年曾評價:“總的來說,《子夜》沿著時代和歷史的方向來寫,寫得大膽,有層次,表現(xiàn)了作者的能力,或者說是粗獷的‘蠻力。這種豪宕的作風,雖然并不流暢,甚而處處透出牽強的(或者說是拙劣的)咯吱咯吱的輾軋聲,但作者視野寬廣,以時代為整體作了細致的描繪,表現(xiàn)出大陸式的膂力?!?1
增田涉對茅盾這種“大陸式的膂力”的評價,正體現(xiàn)出作為“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非但不會妨害《子夜》的藝術價值,反而體現(xiàn)出一種完全不同于“優(yōu)美”的“崇高”之美?!蹲右埂樊斨械摹懊馈比绻嬖诘脑挘步^不是文人雅士吟詩作對式的風雅之美,不是一種纖細之美。它并不表現(xiàn)在某位主人公能夠對著花鳥魚蟲作高雅的品評,而表現(xiàn)在小說整體上對宏闊歷史的細致把握,以及主人公最初的雄心壯志與最終完敗之間的悲劇性。
正是這種超越了“回答托派”主題的悲劇描繪,使得吳蓀甫這樣一個原本從“階級情感”角度不應被同情的主人公,卻喚起了無數(shù)讀者的共鳴體驗,從一種超越“階級”的個體維度去感知吳蓀甫最終的功虧一簣與壯志難酬,隨著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而期待其所期待,緊張其所緊張,擔憂其所擔憂,甚至恐懼其所恐懼。在1933年8月13、14日的《中華日報·小貢獻》上,瞿秋白以“施蒂而”的筆名發(fā)表《讀〈子夜〉》,肯定《子夜》的成就之外,也表達了對《子夜》的不滿:“在意識上,使讀到《子夜》的人都在對吳蓀甫表同情,而對那些帝國主義,軍閥混戰(zhàn),共黨,罷工等破壞吳蓀甫企業(yè)者,卻都會引起憎恨……”12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許多讀者不僅在吳蓀甫與趙伯韜之間更希望前者獲勝,而且在吳蓀甫與裕華絲廠的罷工女工之間,也更希望前者獲勝。這樣強烈的代入感,幾乎顛覆了瞿秋白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對這部小說的改寫要求,更超越了多年來《子夜》解讀模式中那種早已固化的“階級”維度。
如此看來,《子夜》這樣一部長期因刻板印象而被視作受意識形態(tài)束縛的作品,才真正顯示出了一種超越于新時期批評家所厭棄的“政治的標準”而在原初形態(tài)中就包含了不同于“優(yōu)美”的另一種“崇高”的“審美的標準”。只是由于特定時代解讀者本身未能超越既往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才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美”。
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左翼文學“經(jīng)典”的《子夜》,恰恰不是1950年代以來那種單一的視角可以充分解讀的,更不是新時期以來質疑既往表述的評論者所要真正批判的?!斑z憾的是因意識形態(tài)的支配,對這個作品的意義解讀日漸狹隘、僵化,走上逼仄之路。”13要充分理解左翼文學,還需回到左翼文學發(fā)生之初的復雜歷史語境,甚至要將作者自己日后在特定歷史情境中不得不做出的種種自我辯解剝離開來,看到遠比單一的固化視角更為豐富的左翼文學理論資源?!岸羞@些廣闊‘左翼創(chuàng)作視野的逐步打開,正為理解《子夜》提供了更多新的可能?!?4這也為理解更為豐富的左翼文學圖景,提供了更開闊而富有自信的視野。
結 語
值得繼續(xù)思考的是,包括《子夜》在內的茅盾左翼文學作品一度受到質疑,在質疑面前,研究者究竟應當不斷“捍衛(wèi)”茅盾作品的左翼“經(jīng)典”地位,還是還原茅盾創(chuàng)作的復雜進程?茅盾的左翼文學經(jīng)典在何種意義上超越了單一的左翼視野?一旦突破既有視野,又將呈現(xiàn)茅盾小說創(chuàng)作中怎樣的精神歷程?
此外,若將1980年代美學熱本身和以“審美的標準”重寫文學史,都視作是特定時代一種“去政治化的政治”,則可將當年的理論探討推向歷史化的研究,看到《子夜》藝術水準所遭受的質疑,其實恰恰有另一種非審美的標準在運行?!啊蹲右埂纺J健蔽幢夭环蠈徝赖臉藴剩皇遣环袭敃r那種借助“審美的標準”而疏離意識形態(tài)的傾向。而左翼文學本身,其實就是一種“審美意識形態(tài)”,審美與意識形態(tài)在其中本就不可分割,但左翼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未必那么單一,更不見得是對《子夜》藝術成就提出質疑者所要真正反對的。
理論研究的“去歷史化”與“再歷史化”本就一體兩面,如何能徹底分開?今天的研究者面對當年的理論論爭,似乎不必直切主題式地參與到當年的論爭中去,大可將理論論爭本身作為一種特殊的歷史來重新審視,從論爭問題的外部來透視問題內部,反而有助于對問題本身更為深刻的理解。
注釋:
①藍棣之:《一份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重評〈子夜〉》,載《上海文論》1989年第3期。
②藍棣之:《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癥候式分析》,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頁。
③茅盾:《〈子夜〉是怎樣寫成的》,載《戰(zhàn)時青年月刊》1939年第3期。
④茅盾:《再來補充幾句》,茅盾《子夜》,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版,第576頁。
⑤梁競男,張?zhí)脮骸丁醋右埂怠爸黝}先行”問題與吳蓀甫形象之矛盾》,載《曲靖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
⑥⑨妥佳寧:《從汪蔣之爭到“回答托派”:茅盾對〈子夜〉主題的改寫》,載《中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
⑦茅盾:《〈子夜〉寫作的前前后后——回憶錄(十三)》,載《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4期。
⑧茅盾:《子夜(手跡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第452頁
⑩葛飛:《作為暢銷書的〈子夜〉與1930年代的讀者趣味》,載《中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
11增田涉:《茅盾印象記》,載《茅盾研究論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6頁。
12施蒂而(瞿秋白):《讀〈子夜〉》,載瞿秋白《論〈子夜〉及其它》,百花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23頁。
13王嘉良:《回眸歷史:對茅盾創(chuàng)作模式的理性審視》,載《學術月刊》2007年第11期。
14妥佳寧:《作為〈子夜〉“左翼”創(chuàng)作視野的黃色工會》,載《文學評論》2015年第3期。
(作者單位:內蒙古科技大學文法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民國史視角下茅盾小說創(chuàng)作的精神歷程研究(1927-1936)”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7XZW004)
責任編輯:趙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