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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伊賽麥之鷹

      2018-09-15 06:21:48柳喻
      當代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姐夫姐姐奶奶

      1

      看到“平安驛”三個字,池小英不由得停下了車。多少年了,這三個字就像是海邊燈塔一樣,讓她有一種深沉的歸宿感。這三個字總能帶給她庸常生活的安詳和溫暖。每次路過這兒,她都喜歡盯著這個站牌看一會兒,直到“平安驛”三個字消失在身后。站牌有些年頭了,底色已由原來的白色變成了大地色,“平安驛”三個字已有些斑駁,帶著一種古老的歲月氣息。而正是這滄桑感卻使這三個字更加具有一種久遠的,來自家園深處的感召力。在漸行漸遠的歷史煙云中,平安驛一直是西寧府城的前沿陣地。西寧府安穩(wěn)不安穩(wěn),看一看平安小鎮(zhèn)的風(fēng)向是東還是西就可以了。如果將一個人的人生之域劃分成若干境,那么平安驛就該是此境與彼境的交替之境。是暴風(fēng)雨到來前的海,寧靜中蘊藏著巨大的破壞潛能;也有可能是百花爛漫前的霜雪,在嚴寒中締結(jié)著天地的熱量。無論哪一種情況,無不是表面寧靜,而內(nèi)里卻承載著裂變暗流。平安之境如同煉獄,一個人能不能在這沉浮交替中搏擊過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在那場暴風(fēng)雨中,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呢,為什么一想到姐姐的死,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姐夫陳啟文受盡委屈的眼神呢?

      池小英沒有下車,她打轉(zhuǎn)方向馳向了另一條道。

      城市很快消失了,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麥田、山峰和村莊。看到群山巍峨,池小英的心再一次被孤單絕望淹沒。遠去了,一切都遠去了,永遠都不能夠追回了。今天,任憑她再怎樣打轉(zhuǎn)方向,怎樣拼命行駛,那個掩藏在白楊深處的小院她再也不能夠回去了。假如有這個小院在,也許這一切都不可能發(fā)生的吧。也就一想而已,她馬上意識到這一想法的幼稚可笑。罷了,世間如果有假如,我池小英也就沒必要出現(xiàn)在這里了。

      池小英是一名律師,職業(yè)操守不容許她用遐想解決問題。權(quán)當是一次懷舊之旅吧。這心里有太多的疑問,總歸要從過往中尋找根源。當了十年的代理律師,明天,她池小英卻要以公訴證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法庭上,而被告卻是她世上唯一的親人:姐夫陳啟文。她需要角色調(diào)整。她很清楚,面對事實其實她真正需要的是真相。池小英相信任何事件都不是偶然的,任何事件的背后都一定有一個真相支撐著。有些事件的真相隱藏得很深,一時讓人想不明白,可一旦回溯到人生的過往煙云里,真相就會自己浮出水面。從業(yè)十年,她很清楚,真相其實就掩藏在每個人顯性或隱性的命運節(jié)點中。唯有生命力異常強勁之輩才能不留痕跡,平安跨越這些節(jié)點。但凡意志力孱弱之人,往往會在這些人生關(guān)隘面前一路敗北,將人生之旅帶人自己無法掌控的岔路中去。平安驛啊,平安驛,今天你將我推到此境,我是進還是退呢?

      也是這樣的一個小村落,和眼前的差不了多少。那一年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還不到七歲,她們的童年剛剛開始,命運之神便開始了對她們的第一次磨煉。她們的母親忽然病故。她們的父親是平安棉紡廠的司機,受到這一打擊,從此一蹶不振,無力照料女兒,只好將姐妹倆送到了鄉(xiāng)下奶奶家。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奶奶給她們縫制了一模一樣的小書包,姐妹倆手牽手走進了小學(xué)堂。池小英打小聰明伶俐,學(xué)習(xí)好,有主意;姐姐池小萍則老實懦弱一些。有時候。姐姐池小萍受同學(xué)欺負,都是池小英替姐姐打抱不平。為了姐姐,她經(jīng)常和頑劣的男孩子干架。她們一同吃飯,一同睡覺,一同上學(xué)放學(xué),幾乎從不分開。記得有一個夏日黃昏,姐妹倆一起站在庭院丁香樹下,對著做針線活計的奶奶背書。倆人一起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奶奶不識字,聽倆小孫女兒念課文,望著院子里的一樹丁香說,這詩寫得好。池小英說,古人寫的,肯定好。姐姐池小萍仰著頭,看了一會兒丁香樹問奶奶,奶奶,是不是人死了就和花落了一樣呢。奶奶將姐姐抱在懷里說,人活著就和花開一樣哩,你們倆姐妹就是兩朵花哩。姐姐池小萍不知想什么,又問奶奶,我們這兒的花怎么不落呢?奶奶說,這丁香花就得花開的時候才好看,還要陽光好,最受不得風(fēng)雨,幾場雨就敗了。姐姐池小萍說,那我長大了,哪兒花開得好就到哪兒去,我不喜歡花落下來的樣子。奶奶說,好啊。

      父親放假的日子是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最開心的日子。一般是某個星期天或者什么節(jié)日。知道父親回來,奶奶一早起來準備飯食。烙油餅,煮肉,做拉條子。那一天是端午節(jié),小院里丁香花開得像一場夢,院門外就能聞見馥郁的清香。芍藥也開了,窈窕曼妙。昨晚奶奶帶著姐妹倆去河邊折了些楊柳枝,將整個門楣都插滿了,就像是給門戴了一頂楊柳冠帽。屋外廊柱上插了幾枝沙棗枝。清早,奶奶特意到山里汲了些泉水。奶奶是個講究生活的人,任何節(jié)日都不馬虎。奶奶用新汲的泉水在中堂紅柜上擺了六只凈碗,又剪了一束丁香獻在爺爺遺像前。姐妹倆肩上掛著奶奶縫制的香包,坐在院中用一截毛線玩解鎖子游戲。池小英很輕易就能用細繩子穿出好多種花樣,幾下子變成鎖子讓姐姐池小萍解。姐姐池小萍總是解不開,急了,將毛線繞成了一團。

      父親提著大包小包進來。姐妹倆一模一樣的蝴蝶發(fā)夾,奶奶一件中式外衫。一家子都打扮了起來。飯很快上了桌,就在丁香樹下。一面雕花的八仙桌,上面黃澄澄的韭菜合子滋滋往外冒著油,白水肉,涼面,涼粉兒,姐妹倆一人一只雞蛋。奶奶笑瞇瞇地看著倆孫女兒吃飯說,咱們小英子將來女婿遠哪,你們看她抓筷子的手,都抓到頭了。父親也笑了,說,找個洋女婿才好哪。姐姐池小萍忽然問父親,火車最遠能到哪兒?父親說北京。姐姐池小萍又問北京有大海嗎?父親說沒有。姐姐池小萍似乎很失落,咬著筷子說,要是能到有大海的地方去就好了。奶奶說,一直以為咱們小英子的心高,可你們瞧瞧,咱們小萍子的心比阿伊賽麥雪山還高哩。姐姐池小萍又說,長大了要像鳥兒一樣飛過阿伊賽麥雪山去。父親今天似乎很開心,難得和姐妹倆說說話。父親說,咱們阿伊賽麥雪山一般鳥兒可飛不過去。姐姐池小萍想也沒想說,那我就像鷹一樣飛過去。

      這一下子蕩起來的前塵往事再一次迷蒙了池小英的眼睛。只有那個小院中寧靜的下午才讓她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生活也曾經(jīng)那樣安寧祥和過??墒?,今天想來,這種祥和何其表面。她之所以能感到長久的祥和完全是因為她是最小的一個,所有人都護著她的緣故。奶奶和父親其實一直在強顏歡笑,而敏感的姐姐心中一直跌宕著波瀾。奶奶看出了姐姐池小萍的心思,一直想把姐姐的心拉到身邊。是啊,怎么會有七八歲的小女孩去想阿伊賽麥雪山上的鷹呢。沒想到母親早逝給姐姐帶來了這么大的傷害。姐姐性情一直不外露,所有人都覺得姐姐池小萍性格安靜沉著,而妹妹池小英則好動急躁。而事實上,姐姐池小萍的心靈一直在動蕩不安。為什么等姐姐不在了,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才想著了解一下自己的姐姐呢?為什么連雙胞胎之間都做不到心心相通呢?

      池小英胡思亂想,意識到前方路況不對時,她已經(jīng)將一截路障沖到了路肩上。她緊急剎車,一名警察已經(jīng)走了過來。

      怎么搞的,你,到底會不會開車?警察帶著一身的怒氣示意池小英下車。

      池小英沒有動,她僅僅按下了車窗按鈕。

      警察的表情一時間從憤怒轉(zhuǎn)成了驚詫。他半張著嘴,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怎么會是你,你不是已經(jīng)……

      死了。池小英很平靜地接上了警察的話。她對“死”這個字早就麻木了。母親死了。奶奶死了。父親死了。如今,連姐姐也死了。她知道警察在奇怪什么。

      你什么時候見過我姐姐?既然這個警察已忘了他的公干,那么不如我向他問問私事吧。

      原來是雙胞胎啊,警察總算反應(yīng)過來。有可能是嚇著了,也有可能是被池小英說話的語氣所感染,這位警察面色平靜下來后,自顧自接上了池小英的問話。

      幾個月前吧,有一天晚上,我在這兒值勤,那個和你長得一樣的女子開著車過來。她撞飛了好幾個路障才停下了車。叫她下車她也不下,說你隨便罰吧。這種不管不顧的女子我可是見得多了,十有八九是和家里人吵了架,氣頭上開車出來撒氣。我勸她回去,她說,你犯不上管。我以為她喝了酒,想聞聞她身上有沒有酒氣,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肩頭流著血,半個身子都是紅的。這下子我緊張了,懷疑她是逃犯,命令她下車。就在我向隊友喊話的時候,她竟然開車沖了出去。時間不長,我們就接到了她出事的報告。

      池小英直著眼睛,望著警察,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這么說,你是最后一個和我姐姐說話的人,那她有沒有說別的什么?

      警察想了想說,沒說,她只是一個勁兒地說,罰吧,罰吧,有多少單子都貼出來吧。當時我真以為她喝了酒呢。值勤多少年了,我還從未遇見過這種事呢。這可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你說我姐姐是個奇怪的女人?

      是啊,她當時神色很奇怪。受了那么重的傷,可看著一點兒也不痛苦。如果是逃犯,肯定不會停車。如果被人追殺,見到警察肯定會求救。可她不,她一點兒也不慌張。她說你“罰吧”的時候,語氣冷靜得讓人后怕。后來,我喊對講機時,她竟然笑了一下,然后沖了出去。

      池小英問,她真的沒有再說別的話?

      沒有。警察明顯有些迷惑。

      您想一想,她有沒有向您求救,說讓您幫幫她之類的?

      沒有,我剛攔住她時,她倒是讓我趕緊滾開。

      原來如此。池小英深吸一口氣。這么說來,姐姐她根本不想別人幫她。那么,她根本不可能是因為害怕而逃,而且她壓根兒也不是去醫(yī)院。

      需要罰款嗎?池小英想中止這場意外談話。

      不需要,前面在修路,不能過去。警察退后一步說。

      池小英發(fā)動車,忽然想起什么問道,上次也是修路嗎?

      警察說,這條路隔一陣子就要修一次,一直在修,上次還下著大雨來著。

      一個念頭忽然閃過池小英心頭。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可一時又理不清頭緒。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告訴她,凡是心中感到不妥當?shù)牡胤?,一定存在著什么問題。

      2

      記得是夏天,也有可能是初秋,奶奶一直生著病,父親回來接她們?nèi)テ桨搀A。奶奶說什么也不去。她只求父親帶她去一趟安嘉寺。奶奶的娘家離安嘉寺不遠。她對那座小寺院一直有感情。奶奶說,站在安嘉寺外,如果看見阿伊賽麥山上的鷹飛過雪山頂,那時候許愿就會靈驗。

      父親借來了一輛北京吉普車,一家子坐著車到了蓮花山。安嘉寺坐落在這片群山中的一段向陽山嶺上,地勢很高,車開不上去。奶奶不讓父親背,堅持走了四五個小時的山路。到了寺里,奶奶虔誠地伏在地上磕頭。父親也磕過了。姐妹倆沒有磕頭,而是在殿外轉(zhuǎn)了轉(zhuǎn)經(jīng)筒。奶奶沒有生氣。后來,他們坐在寺外階地上休息。蓮花山里云霧繚繞,時晴時陰。他們沒有看見鷹飛過天空。奶奶說,只要爬到山頂有塔的地方,就能看見阿伊賽麥山了。那是我們這兒最高的山。我像小萍子這么大時,有一次上山找羊,看見了阿伊賽麥山上的雪。那會兒,正好有一只鷹在天上飛。我許了愿,結(jié)果一下山就找到了羊。那些羊可是一家人的命哪。

      姐姐池小萍一直在想心事,聽到奶奶這么說竟跑去大殿里磕頭?;貋硭f,她許了愿,求菩薩保佑奶奶能看見阿伊賽麥山上的鷹飛過來。那一天,他們在寺外休息了很長時間,沒有看到鷹飛過。奶奶說,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倆孫女兒將來都找個好女婿,有個像模像樣的家,女娃娃就得有個家才行。

      回家后不到三個月,奶奶病故了,姐妹倆也離開了小院,隨父親來到了平安驛。那一年,她們十四歲。

      蓮花山里依然植被豐茂,四圍全是層層疊疊的森林。過去坑坑洼洼的鄉(xiāng)間小道已經(jīng)修筑成了堅硬的水泥路。通往安嘉寺的小道也鋪上了沙石。池小英將車一直開到了寺外。幾個月來,她一直將自己禁錮在封閉的空間里,她害怕露身在天地間。房屋和汽車能帶給她一絲絲安全感。她將自己關(guān)了幾個月,然后出了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找尋什么。

      到了安嘉寺腳下,她才恍然明白,剛才自己怎么會出現(xiàn)在那段正在維修的路上。那段路再往前走半截,左拐通向她們度過童年的奶奶家,而直接右拐則通向安嘉寺。明白自己的同時,她也明白了之前心中的疑惑:原來姐姐是想回家來著,可這條路的盡頭,那個小院落里的家早就不在了呀。

      安嘉寺安靜得如同一段歷史。池小英終于下了車。置身于天地間后,她感到了一種解除禁錮后的爽然。她順著寺外的小土路走了上去。她沒有進殿,而是像小時候那樣轉(zhuǎn)了轉(zhuǎn)經(jīng)筒,最后坐在了殿外臺階上。今天天氣晴朗,蓮花山里沒有一片云,整個山谷袒露在眼前。四圍鳥語聲聲。她抬頭四望,沒有看見鷹飛過。

      也許我該爬到山頂去。她心里這樣想,身子卻沒有動。當寺院廟祝向她走來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坐了很久了,腿都有些麻了。她站起來,打算向廟祝問好。

      值殿廟祝是一位老人,看了池小英一眼,用一種很熱情的語氣問她,你來了嗎?

      廟祝問話的口氣,就像是池小英剛離開不久,回家了一般。

      池小英納悶,她這是第二次來安嘉寺。小時候那次來,大殿里根本沒見著僧侶??吹街档顝R祝的目光,她忽然明白了。

      她問,阿爺,以前是不是有個和我長得很像的女子來過這兒?

      老人神色安穩(wěn),慢吞吞說,呀,原來她不是你。

      聽老人說話的口氣,他似乎有些失望。

      池小英不喜歡在寺院里打啞謎。她直接回答老人的問話:不是,她是我姐姐。

      老廟祝這才仔細看了看池小英。半晌,說道,你們長得太像了,連說話的聲音都像。只是那個女娃娃性子溫和些,身上沒有剛氣。

      最后一句話池小英沒有聽明白。她也不想深究。她想,總歸是自己身上怨氣太重了吧。現(xiàn)在,她很想知道姐姐來安嘉寺的細節(jié)。那個從小與自己相依相生的孿生姐姐越來越讓她感到陌生了。

      回到平安驛后,姐妹倆依然在一張床上睡了三年。三年后,池小英考到了長沙讀大學(xué)。姐姐池小萍沒考上,父親送她到省城一家藝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繪畫。姐姐池小萍從小有慧根,愛畫畫。學(xué)了兩年,姐姐就能畫山是山,畫水是水了。四年后,池小英大學(xué)畢業(yè),在省城西寧一家律師事務(wù)所找到了工作,姐姐池小萍也不甘落后,靠自己的能力考取了一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美術(shù)老師。姐妹倆二十五歲那年,他們的父親病故。似乎老天爺非要將姐妹倆百煉成鋼似的,一定要這樣磨煉磨煉她們。再后來,姐姐池小萍結(jié)婚了。姐夫陳啟文是一名地質(zhì)測量師。在池小英看來,平靜而安穩(wěn)的生活在姐姐池小萍面前總算拉開了帷幕。姐妹倆偶爾見面說話,話題始終纏繞著濃郁的人間煙火氣。任憑池小英再怎樣想,她也想不起來她們姐妹間有什么大的隔閡??蔀槭裁唇裉旖憬阍谒劾锍闪四吧四?,陌生得好像和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

      池小英問老廟祝,我姐姐是什么時候來的?

      老廟?;叵肓艘粫海f,那個女娃娃來過很多次。每次來,她都是先到大殿里磕頭,然后就坐在這里畫畫。她畫了很多畫。

      池小英的心有些揪痛,姐姐孤零零背倚斷墻畫畫的身影在她眼前閃了一下。她不敢多想。她問老人,她姐姐最近一次是什么時候來的。她本來想問是最后一次的,可話到嘴邊,她又改成了最近一次。

      老廟祝又回憶了一陣說,大約是幾個月前吧。那天,她已經(jīng)畫了很長時間的畫了。快畫完時,有個男的上來找她。她將她的東西放到我這兒說,畫還沒有畫完,一會兒她再上來畫,她得先下山一趟。后來,我一直沒見她上山。我到寺前望了望,發(fā)現(xiàn)她和那個男的一直在山下說話,好像爭吵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們坐車走了。這之后,我再也沒見過那個女娃娃。

      那個男的是不是很瘦,戴副眼鏡?

      老廟祝又回憶了一番說,大概是這么個樣子。那個男的身上剛氣很重。他一上來我就能感覺到。我估計那個男的不喜歡畫畫,一上來就說,你到底在鼓搗什么呀,你能不能干點正經(jīng)事!女娃娃說,寺院里不要亂說話,我們下去說。然后他們就下山了。

      姐姐池小萍的畫幾乎讓池小英痛哭失聲。姐姐啊,難道你的心一直停在了童年嗎,你心里想什么為什么從來也不肯對我說呢?

      云霧繚繞的蓮花山,綠野,森林,一群羊隱隱約約在一段山嶺上閃爍。離羊群不遠,一個著紅衣的小女孩在往山上走。畫面的左下方,隱約一所房子。云霧上方,遙遠的阿伊賽麥山雪峰高聳,有一束光映過來,雪的上面罩著淡淡的一層霧。

      老廟祝說,這畫明明畫完了呀,可那女娃娃說還沒畫完。

      池小英說,可能姐姐想畫得更好一些。

      老廟祝點了點頭,又問池小英,那個畫畫的女娃娃呢,怎么去了這么久?她說好的要給我畫寺院的。

      池小英說,姐姐她病了,來不了了。

      她不忍心告訴這位老人真相。

      和畫放在一起的,還有姐姐池小萍的畫具箱和一個小背包。背包里是一瓶未開啟的礦泉水,以及幾枚巧克力。在背包夾層里,池小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素描本,上面全是各種各樣的房子。素描本的最后一頁,用很潦草的筆跡寫著一個電話號碼。

      3

      蓮花山遠去了,群山看不見了。在一段陌生的鄉(xiāng)間小道上,池小英撥通了那個陌生的電話。

      沒有任何懸念,電話接通。

      女性低沉的聲音問是誰。

      池小英問,您是哪位?

      對方遲疑了一下,又繼續(xù)問她是誰。

      池小英只得說,我是池小萍的妹妹。

      這句話明顯起了作用。對方很吃驚地說了兩個字:什么。

      一小時后,在一家簡樸的茶館里,池小英見到了號碼的主人。

      沒想到她還有個雙胞胎妹妹,怎么從來沒提到過?迎著池小英疑惑的眼神,對方進一步解釋說,她叫路云,是一名醫(yī)生。

      池小英問,您應(yīng)該是我姐姐的朋友吧?

      路云說,也算是吧。她也是我的病人。

      病人?我姐姐一向身體很好的,沒聽她說過她哪兒不舒服。池小英用一種辯解的語氣說。

      路云滿面嚴肅,說,她的身體我想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她找我是想走出一些精神上的困境。

      池小英不喜歡繞圈子,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的時刻。她直截了當問道,我是律師,您沒什么可顧慮的,我能接受一切,您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姐姐精神上出了什么問題?

      不知怎么,池小英總感覺到眼前這個叫路云的人身上有一種氣場和安嘉寺的那位廟祝很接近,第一眼就能讓人感覺到沉靜的力量。路云說,也不能這么認定,她只是受到了一些困擾,自己沒有能力走出去罷了。在我的病人里,她是屬于不需要服用藥物的人。她自身的意志力很強大,不需要借助藥物就能控制自我。我真的很奇怪,她怎么從來沒跟我提到過你。按理說,雙胞胎之間會有心靈感應(yīng)的,你們怎么彼此一點兒都不了解,你們沒有共同生活過嗎?

      心酸、苦澀,過往的生活就像一片無垠的荒漠一樣向池小英席卷了過來。她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她們姐妹之間的這種陌生感。而且這種陌生感是最近她才強烈感覺到的,尤其今天,這種陌生感達到了極致。有那么一會兒,她甚至感到她似乎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姐姐。這種逐漸加深的陌生感使她很受傷。無情、無用、無奈、無力,她感到周身所有的事物都在向她呈現(xiàn)“無”的一面。她一向喜歡用嚴謹?shù)倪壿嬎季S來看待問題,而這些“無”卻使她不得不受到重重雜念的攻擊。

      池小英解釋道,小時候我們在一起,我們的母親去世得很早,我考上大學(xué)后,就和姐姐分開了,再沒有一起生活過。平時工作都太忙了,見面的次數(shù)少。我姐姐她不太愛說話。連池小英本人也感覺到自己這幾句話邏輯有些零亂。不像是在說明問題,而僅僅是在訴苦。

      路云倒是聽明白了,她說,也許她是不想讓你有什么麻煩吧。

      池小英說,姐姐從小自尊心很強。我們過年過節(jié)也見面,說一些家常話,姐姐從來沒說過她有什么煩惱。我是有什么話都向她說的。

      路云說,我倒覺得姐妹間訴訴苦才算正常。你姐姐的事,我覺得很難過。我沒想到她會出那么大的事。她是我的病人里面癥狀最輕微的一個。其他人都好好的,她倒出事了。所以前段時間,我的一個學(xué)生告訴我她的事的時候,連我都相信她是被害的。我聽到很多人都斷定她是被謀殺的,似乎她的丈夫也承認了。

      這是池小英第一次從局外人口中聽到對姐姐遇難一事的說辭。她寧愿用遇難來談姐姐的死,而不是遇害。雖然她是一名律師,對各類案件都能理性接受,可當“故意殺人”和自己的姐姐聯(lián)系在一起時,她不免覺得太過突兀。似乎這句話褻瀆了姐姐。

      于是,她解釋說,當時我之所以這么推測,是因為我姐姐在車禍前已經(jīng)身負重傷。在那種情況下,一般女性是根本開不了車的,可她開著車出現(xiàn)在雨地里。當時我失去了理智,我的姐夫又一個勁兒地說是他殺了姐姐,我才斷定姐姐可能是害怕被姐夫追到,才逃到隧道口出事的。所以這件事很快上升到公訴案件,檢察院也介入了進來。

      路云喝水,停頓了一下,抬頭望池小英,你的推斷肯定有合理性,不然怎么會影響到司法呢。我聽說陳啟文要重判。

      池小英說,沒有,目前只是傳聞,還沒有開庭。只是進入了檢察院公訴程序中?,F(xiàn)在下結(jié)論還為時尚早。

      兩人都沉默。

      池小英用右手支頤著額頭,一會兒又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說道:

      姐姐突然出事對我打擊太大了,我當時太沖動了。那天晚上,已經(jīng)是后半夜,我接到姐夫打來的電話。他說我姐姐不見了。我說一個大活人怎么能不見了呢。姐夫沒有多解釋,而是哀求著說,小英,你一定來幫幫我呀,你說過要幫我的。我們吵架了,后來你姐姐就不見了。我放下電話開車趕到姐姐家。那晚雨下得很大,車也跑不起來。到姐姐家時,我看見家里燈火通明,所有房間都亮著燈。家里一個人都沒有。姐姐的畫室里扔著一把帶血的劍。那把劍是我買給姐姐的。姐姐平??偖嫯?,不愛運動,我讓她鍛煉身體來著。那把劍是把鈍劍,并沒有開過刃,按理說是不應(yīng)該傷人的。我意識到事情可能很嚴重。我給姐夫打電話,他讓我到隧道口。我趕到時,天快亮了。我看見姐姐趴在隧道外的草地上,到處都是血,好像她全身的血都流在了那里。幾個警察在做現(xiàn)場處置。我的姐夫一直蹲在地上不說話。我失去了理智,沖過去大聲問姐夫,是不是你殺了我姐姐,為什么家里的劍上有血。警察聽到我的喊叫后就將姐夫控制了起來。姐夫本來不說話,這時候也開始一個勁兒地大喊,是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你們槍斃我吧。本來警察以為是車禍,這一喊叫,他們意識到事情可能不一般,非他們所能控制。于是,姐夫被帶上了警車。當時我又害怕又悲痛,我沖過去問姐夫,是真的嗎?姐夫看了我一眼。那眼睛里驚恐和萬念俱灰交織在一起。這種眼神我只在快死亡的人的眼睛里看到過。他看了我一眼,忽然哀求我,小英,你幫幫我呀。

      我的姐夫傷害了我姐姐,我一直痛恨他,可我一痛恨,我的眼前就會出現(xiàn)姐夫那極度悲涼的眼神,還有他的那句話:小英,你幫幫我呀。他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我不知道他們兩個到底是誰受了冤。因為是公訴案件,我又是親屬,在羈押期間我無法見到我姐夫。法院給他指派的公益律師找過我一次,說我姐夫承認是他殺害了我姐姐,可能會受到重判。那位律師曾向我問過我姐姐以前的生活。

      從見到路云起,池小英就感覺到這個女醫(yī)生身上有一股子讓人信任的磁力。有些話總得要找個人說說吧。也許這也正是姐姐池小萍找路云的緣由。池小英禁不住向路云說了實話。再憋下去,她感到她會憋壞的。池小英不是那種特別能裝事的人。

      路云耐心地聽完,問她,你是不是覺得你姐夫有什么隱情,以至于他連死都不怕了。

      池小英說,那天,他的律師對我說,據(jù)我姐夫的回憶,那晚他和我姐姐因家庭瑣事吵起來,越吵越兇,最后互不相讓,姐夫一怒之下順手拿劍刺傷了姐姐。姐姐害怕,逃了出去,最后開車撞上了隧道口。法醫(yī)檢查了我姐姐的傷勢,從鑒定結(jié)果看造成我姐姐死亡的主要原因是肩頭的劍傷引起了失血太多。她的車撞向隧道口后,因為她沒有系安全帶,可能車門都沒有關(guān)好,結(jié)果她從車里被彈了出來,落在松軟的草地上。她的五臟和大腦都沒有受到致命傷害。如果搶救及時,完全能救過來。

      路云依然冷靜地聽完,有沒有可能是你姐夫認為她去醫(yī)院了,而延誤了時間?

      池小英說,我姐姐的車上有防盜儀,姐夫應(yīng)該知道大致的方向。也正是這一點,連他的指定代理律師都懷疑我姐夫是故意傷害我姐姐的。

      路云說,這么看來,你姐夫就應(yīng)該受到重判啊。

      池小英說,事實可能是這樣,可真相不一定是這樣。每一個事件都不是孤立的,背后肯定有一個真相存在。

      路云問道,在法律上來說,事實重要還是真相重要?

      池小英說,都重要,就看哪個對自己更有用。一般情況下,被告方更愿意用揭示真相來為自己辯護。我姐夫的律師來找我,也是想找到一些真相。

      這些年,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都忙,幾乎各顧各。每次見面都是池小英到姐姐家去。姐夫陳啟文很高興見到這個小姨子。每次去,姐夫都很殷勤,總是親自下廚做飯。姐姐池小萍依然話不多,說一點學(xué)校的事,如此而已。姐姐很少提家事,可能是她覺得這個妹妹還沒有成家的緣故吧。姐姐池小萍有一件單獨的畫室,池小英經(jīng)常見姐姐在畫室里作畫。姐姐畫畫很專注,愛畫一些很抽象的事物。池小英看不大懂,也就不太留意這些畫。今天在安嘉寺見到的那幅畫出乎池小英的意料。這種風(fēng)格也是池小英第一次見到。她不知道姐姐正在經(jīng)歷什么,但從畫上看,姐姐肯定在經(jīng)歷思想的轉(zhuǎn)變。姐夫陳啟文是一名地質(zhì)勘探員,想問題比較客觀嚴謹。記得有那么一兩次,姐夫陳啟文對池小英說,勸勸你姐姐吧,別再畫了,又累又不賺錢。從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見面中,池小英感覺出姐姐姐夫關(guān)系很不錯。只是姐姐敏感些,想法多一些而已,而姐夫則非常務(wù)實。姐夫唯一的愛好是吹笛子。池小英聽姐夫吹過兩次。姐夫說他從小愛吹。也許正是這一點才促成了姐姐選擇他為婿吧。池小英怎么想也想不出姐姐姐夫的生活有什么不對頭。

      路云問,你還沒有結(jié)婚吧?

      池小英點點頭。

      路云說,有一件事可能真關(guān)乎你所說的真相,但這件事跟你真的不好講。

      池小英說,說吧,也是風(fēng)里浪里過來的人。我連我姐姐的死都接受了,還能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路云說,你姐姐也不是刻意來找我,我們是在一次畫展上認識的。那時候,你姐姐愛畫一些嚴重扭曲或受傷的事物。我能明顯感覺到她的內(nèi)心似乎存在著什么痛苦。有一次我和她聊起來。她很信任我,和我說了一些家事。比如母親早亡,奶奶撫養(yǎng)長大,父親又病故。你姐姐說她從來沒有過安全感。她說她老做夢,夢見有一座房子一點點離她而去。

      然后地上出現(xiàn)一個黑洞,對嗎?池小英沒等路云說完,吃驚地問道。

      路云說,她一定也和你說過這些夢吧。

      池小英搖搖頭,說,姐姐從不和我說這些。我小時候也曾做過同樣的夢。姐姐出事后,我又做過一次。我想,做同樣的夢也是正常的吧。

      路云仔細盯著池小英看,這倒是有些奇怪,同樣的一個夢,你姐姐深感害怕,而你卻不以為意。

      池小英說,夢哪有好的,我倒是想做黃粱美夢呢。一做那樣的夢,半夜里也曾感到害怕,有一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心中極度灰暗絕望,可天一亮,就得忙天忙地,慢慢也就淡忘了。我姐姐從小性格敏感,我比較男孩子氣。奶奶也拿我當男孩子養(yǎng)呢。

      路云說,看來當律師的人,承受能力都非常強大,而搞藝術(shù)的容易夸大絕望情緒。長期以來,你姐姐一直處于一種害怕失去,害怕抓不住的狀態(tài)中,所以她平時為人處世都比較謹慎,幾乎什么人也不得罪,什么事也不往外說。

      池小英說,是的,我姐姐為人一向很平和,不像我。我有些冒失。

      路云說,可偏偏是這一點害了她,她總怕失去,一味退讓,最后自己退無可退,自己失去了自己。

      池小英滿面疑惑,望著路云。

      路云又喝水。她下了決心似的說,你是律師,想來能理解這個。這么說吧,你姐姐并沒有給自己找一個如意郎君,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就出了問題。

      池小英說,其實我姐夫他對我姐姐也挺關(guān)心的,我想他也是一時失手,有很多案件就是這樣發(fā)生的。人在氣頭上容易失去理智。姐夫陳啟文那雙凄涼無助的眼睛又在池小英眼前閃了一下。她是律師,殺人是殺人,為人是為人,她一向分得很開。

      路云頓了頓,又說,你想要的真相說不定就在這些不和諧里。

      池小英聽明白了,說,您直說吧。

      路云依然說得很艱難。她看著池小英堅定而又茫然的眼神說,你姐姐是個不擅長訴苦的人,幾乎把所有的苦楚都埋在心里,繪畫是她唯一的心靈出口。你一定不知道這幾年你姐姐一直在承受什么吧?

      池小英說,姐姐除了畫那些我看不懂的畫,沒什么不一樣啊。她其實一直很關(guān)心我的,每次回家,她都關(guān)心我的婚姻。她比我還認真。

      路云說,你姐姐盡管非常信任我,喜歡和我說說話,但并不是什么話都肯說。她連自己有個妹妹都不肯告訴我。她的精神狀況在我看來已經(jīng)到了臨界點上。就是說往前稍走一步,她的精神就會全面崩潰,我的很多病人就是在這種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讓精神崩潰而一發(fā)不可收拾的。而如果合理調(diào)整,也能調(diào)整過來。她的意志承受能力太強大了,加大了調(diào)整的難度。她的睡眠一直不好,不愿意和任何人接觸,我給她開了點藥,讓她調(diào)整睡眠。后來,她找我,說不管用。那天,她在我那兒大哭起來,說自己真沒用。她結(jié)婚四五年,一直沒孩子,我便建議她要個孩子。孩子通常能帶給母親安全感。你姐姐這才告訴我,你的姐夫陳啟文身體有問題,不能生育。你姐姐從一結(jié)婚就陷入了無性婚姻中。我很吃驚,建議她結(jié)束一切,重新開始生活。她表現(xiàn)得很害怕。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她失去的親人太多了,以至于她對任何失去都產(chǎn)生了恐懼感。我想你姐姐有意疏遠你,真正的原因也是怕失去你。但她從來沒怕過失去自己。我認為這才是她最需要調(diào)整的精神狀態(tài)。一個正常的人對這個世界應(yīng)該有訴求才對。

      池小英不斷調(diào)整著自己的思維,試圖理解醫(yī)生路云所說的每一句話。一個是律師,一個是醫(yī)生,都是理性思維占主體的人,在看待世界上,兩個人能很快達成共識。池小英相信醫(yī)生說的每一句話。

      路云很健談,也許也是出于一種惜才,或是對美好生命流逝的感慨吧。她說,我最后一次見到你姐姐是幾個月前。那天,她精神狀態(tài)很好。我們在一起吃了飯。她告訴我,她打算轉(zhuǎn)變畫風(fēng),接受真實的世界。正好是暑假到了,她打算出去寫寫生。那天,我們還一起逛了逛商店。她還告訴我,她打算拜名師,好好提升一下自己。她甚至半開玩笑地說,生活不如意,總得要有個地方如意起來才行。她想實現(xiàn)自己小時候的心愿。

      姐姐終歸是沒有放下過去,池小英心痛地想。

      路云接著說,一定是什么事情激怒了你姐姐,所以她才會性情大變。

      云霧繚繞的蓮花山,綠野,森林,一群羊隱隱約約在一段山嶺上閃爍。離羊群不遠,一個著紅衣的小女孩在往山上走。畫面的左下方,隱約一所房子。云霧上方,遙遠的阿伊賽麥山雪峰高聳,有一束光映過來,雪的上面罩著淡淡的一層霧。

      多么和諧的畫面呀。姐姐留在安嘉寺的那幅畫猛可地蕩了出來。池小英忽然明白了,那幅畫到底缺了什么。是鷹。在奶奶的故事里,有一只鷹飛過了雪山之頂。而就在姐姐準備畫鷹的時分,姐夫沖進了她的世界,一下子擊碎了姐姐好不容易撿拾起來的夢。這一定就是姐姐性情爆發(fā)的原因了。

      原來姐姐是想丟掉過去,樂觀生活來著。

      池小英說,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也謝謝您一直幫助我姐姐。其實您已經(jīng)幫她邁過了坎。

      什么?路云沒聽明白,不由得問了一句。

      您知道鷹的故事嗎?

      路云迷惑地搖搖頭。

      池小英說,小時候,奶奶總愛講一個故事,我一直沒聽懂,可我剛剛懂了。姐姐懂得比我早一些。

      路云徹底迷惑了。她用醫(yī)生看病人的眼光再次盯著池小英看了一會兒,

      池小英明白了,說,我沒事兒。我心里的坎已經(jīng)過去了。真相總能帶給我力量。

      多年來,池小英一直在探尋各類案件的真相。每一次真相都讓她產(chǎn)生一種沉重的能量感。和事實比起來,她更信任真相。今天,她才恍然明白,她之所以重視真相,并不是職業(yè)使然,而是她更欣賞堅實的人生。她堅信,唯有真相才和人性有關(guān)。

      是該結(jié)束這番談話了,池小英一邊系圍巾一邊說,鷹在三十多歲時會自然老去,有一種勇敢的鷹會拼盡全力飛到雪山之頂,在那里拔去老化的腳趾、羽毛和喙,然后慢慢等著長出全新的腳趾、羽毛和喙,再奮力一拼,飛向藍天。丟掉過去會極度痛苦,只有少數(shù)鷹才能度過這一關(guān)。一般的鷹是根本飛不過雪山之頂?shù)?,只有?jīng)過重生的鷹才能飛過去。我們蓮花山里有一種迷信說法,說對著剛剛重生的鷹許愿,天空就能知道,人的愿望就能實現(xiàn)。

      路云似乎聽明白了。倆人分別的時候,路云說,如果需要我,盡管找我。你既然來找我,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事情。

      4

      盡管池小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看到姐夫陳啟文的樣子,她依然免不了一驚。陳啟文似乎腳受了傷,艱難地拖著,被兩名警察帶進了合議庭。

      主審法官有四十多歲,男性,神情嚴肅凝視著陳啟文坐到被告席上。池小英和姐姐姐夫的幾位同事坐在下方。人不多,合議庭不免顯得空空蕩蕩。

      例行公事地介紹審判方成員以及被告方身份問詢結(jié)束后,審判轉(zhuǎn)入案情部分。姐夫陳啟文眼神空洞,帶著一種厭倦的情緒簡要地陳述事件經(jīng)過??梢钥闯鰜?,回憶對他是很艱難的。他似乎自己也說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或者他懶得說清。似乎他的精神已經(jīng)被伏法,而此刻僅僅是他的肉體在訴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那天晚上——

      副審判員提醒道:說具體時間。

      姐夫陳啟文似乎被“時間”兩個字嚇了一跳。他的嘴唇開始哆嗦,不過,思維還是回來了。他說,7月14日晚上,她一直在畫室畫畫。她放假了,沒什么事可干,就愛畫畫。我是不反對她畫畫的,可她一畫就是四五個小時,誰也不能打攪她,而且盡畫一些我看不懂的畫。后來我一個人出去吃飯,喝了點酒?;氐郊乙呀?jīng)很晚了,發(fā)現(xiàn)她還在畫那些亂糟糟的畫,上面烏煙瘴氣,什么也看不分明。我心里堵得慌,說了她幾句,然后我們就吵了起來。

      看來姐夫陳啟文腦子非常清醒,他并沒有喪失基本的判斷力,在這段陳述中,他明顯只說了檢方已掌握的細節(jié)。那么,他依然是在保護自己了。他并不想赴死。可是,在那個暴雨后的早晨,他為什么一見到池小英就要喊:“我殺了她,我殺了她,你們槍斃我吧!”這樣的話呢?池小英一動不動望著姐夫陳啟文。她用固有的律師頭腦審視著這個叫陳啟文的男人。

      人的意志神圣不可侵犯。猛可地,這句話沖蕩了出來。池小英先是被自己的這一思想嚇了一跳。也就一瞬,她馬上調(diào)整了過來。這句話是誰說的呢,她一時想不起來。一定有什么出處。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對,每個人都是有意志的,無論是幼童,還是成年人,無論是智力有障礙的人,還是超然脫俗者,人每時每刻都被自身固有的意志所支配。很多犯罪行為表面上看似乎是人的動物性偶然暴發(fā),而在犯罪心理學(xué)上,根本不存在動物性一說。在法律面前,人的每一個行為都是受自身意志力所支配的,因此才出現(xiàn)了犯罪動機一說。對啦,池小英想了起來,這是犯罪心理學(xué)的一個重要命題,只有人的意志神圣不可侵犯時,犯罪動機才能成立,每一個以身試法者其實都存在一個讓他鋌而走險的完美理由。這是前提,也是動機。

      出于一種長期養(yǎng)成的職業(yè)習(xí)慣,一走進合議庭,池小英的思維便異常冷靜下來。她非常清楚,作為審判方,首要前提必須是假定犯罪事實成立;而作為辯護方,則必須假定無罪,做無罪辯護。所有的法庭抗辯說到底就是一場“有”與“無”之間的博弈。一想到“無”,昨天下午她和醫(yī)生路云見面時的一些思緒又回蕩了出來?!盁o”,是多么強大的一種能量啊,無情、無用、無奈、無力,再一次,她感到周身所有的事物都在向她呈現(xiàn)“無”的一面。未免空蕩的合議庭,素不相識的公審人員,素未謀面的那些同事們,還有,眼前這個曾經(jīng)叫作姐夫的男人。此刻,在池小英眼中他們都發(fā)散出一種冷金屬色的陌生之光。池小英感到異常壓迫。她忽然想大喊一聲,想……天哪,她竟然想揮一把利劍,撕碎這種讓她倍感受傷的陌生感。池小英陡然一驚,明白了一件事:原來人的意志很容易被極度強大的陌生感所摧垮。人永遠比自己的心靈渺小。這些想法像閃電一般刺探著池小英的意志,旋即,她平靜了下來。她先是看到被告席上陳啟文的嘴唇在動,慢慢地,她聽到了陳啟文陳述的話語。

      主審法官打斷陳啟文的陳述問道,你說了什么?

      陳啟文想了想,似乎是從記憶深處強抓了幾個詞兒出來。我說她表面溫和,內(nèi)心陰暗,成天就知道弄鬼畫符。她叫我出去。我生氣了,奪下她的畫筆在畫布上猛刷了幾下。我們就打了起來。后來她摘下那把劍,說,你如果真有本事就殺了我。我在氣頭上,就拔出劍砍了她一下。

      主審法官再一次打斷了陳啟文的陳述,你家里怎么會有劍?

      陳啟文想了想說,是她買的吧,她總喜歡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有時候她打太極來著。

      法官又問,你之前有沒有用過劍?

      陳啟文說,我只對標尺感興趣。那把劍我以為只是個擺設(shè)。她的幾個畫畫的朋友家里都有那么一把劍,所以我從來沒留意過。我沒想到那把劍開過刃,能一劍傷人。

      一劍傷人。池小英不由回味起這四個字來。這個時代怎么還會出現(xiàn)一劍傷人的事情呢,她接觸過各種各樣的傷人案件,里面的兇器五花八門。酒杯傷人,臺燈傷人,鉛筆傷人,甚至出現(xiàn)過銳利的紙張傷人致死的事情。唯獨一劍傷人太過離奇,仿佛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這又不是穿越劇??墒恰粍嗽趺磿绱硕炷?,就像在哪里聽到過。一到深入思考的關(guān)鍵時刻,池小英總是會不由得四處掃視,似乎答案會彌漫在空氣中。這時,她的目光掃到了大廳的門。門并沒有關(guān)嚴實,而僅僅是虛掩著。忽然,她想了起來。對,不錯,就是這個,是那個平安地區(qū)關(guān)于阿伊賽麥雪山來歷的傳說。一對原本和睦的夫妻,忽一日,在一場爭執(zhí)中,丈夫一時興起,揮劍砍向了妻子。倔強的妻子明明能夠躲過這一劍,而她卻凜然站立,毫不避讓,眼睜睜看著劍落了下來,結(jié)果肩膀受重傷而亡。丈夫悲痛萬分,一直守在妻子身邊,后來化作了一座雪山,而妻子在遠離丈夫的地方,化作了另一座雪山。兩座雪山永久相望,卻永世不能相依。至今,小一些的那座雪山左肩平削,仿佛被利劍砍去了一般,而山勢卻依然挺拔巍峨。

      何其強大的意志力啊,難道是先輩們傳下來的。池小英不由得哀嘆了一聲。

      幾位審判方成員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主審法官示意陳啟文繼續(xù)講下去。

      陳啟文說,我嚇壞了,想給120打電話,可我迷了心,怎么也打不開手機,怎么輸密碼都不對。我不知道120是可以直接撥的。我只好去臥室找座機。打完電話出來,我怎么也找不到她。

      副審判員問,你為什么不立刻出去找?

      陳啟文說,我的手機打不開,我很害怕,我就先用家里電話給小英打了電話。

      主審法官看了池小英一眼。池小英點了點頭。

      然后呢?主審法官問。

      然后我就出去找了。樓下停的車也不見了。我想她肯定開車去醫(yī)院了。當時是半夜里,又下著雨,街上沒什么車。我好不容易攔了一輛出租車,到最近的醫(yī)院。小萍不在那兒。然后我就直接去了派出所。后面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靜默,凝固,整個合議庭被陳啟文這一沉重的敘述帶進了令人窒息的生活瑣屑中。

      被告方除了陳啟文和檢方指派的公益律師,并沒有其他人來。陳啟文沒有找辯護律師??磥硭氰F了心要折戟沉沙了。他分明不想死,更恐怖牢獄生涯,卻又不愿為自己做任何辯護。顯然,他處在另一種執(zhí)念之中。

      姐夫陳啟文是四川大涼山人,真正的寒門子弟,十八歲考到青海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海東市。少年喪母,父親和繼母生活在大涼山。在池小英的記憶中,姐姐姐夫從未去過四川。她對姐夫老家的情況掌握完全局限于年三十晚上,姐夫陳啟文和他父親的幾句簡短問候??蜌舛挚酥?。姐夫陳啟文對池小英一直不錯,拿她當親妹妹看。

      陳啟文終于抬頭看池小英。在那雙極度疲倦而無神的眼睛里,池小英沒有看到愧疚,而是一種逆來順受。這么說,他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六年前,第一次見到姐夫陳啟文。是個冬天。姐姐池小萍帶著男朋友來省城見妹妹。那天,池小英非常開心。她見陳啟文動不動用手摸脖子,然后憨厚地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安穩(wěn)。

      姐姐池小萍頗為驕傲地說,我妹妹小英可是律師呢,你往后有事就找她。池小英才二十五六歲,有些淘氣,說,姐夫放心,姐夫受委屈就找我,我給你做主。

      那天,他們在一起吃飯,看電影,購物,所有時間都在溫情脈脈中度過。

      姐姐姐夫結(jié)婚的那天,池小英格外開心,她陪姐姐完成了所有的儀式。姐姐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人,就是在婚房里也一樣不茍言笑。姐夫陳啟文似乎有些拘束。離去前,池小英半開玩笑地對姐夫說,從小到大都是我替姐姐打抱不平,往后你受欺負盡管找我。姐夫憨憨地笑。再以后,池小英越來越忙,偶爾去趟平安驛,姐夫總是在廚房做飯,而姐姐沒完沒了地畫畫。

      從什么時候開始,姐夫陳啟文不再那么憨厚地笑了呢?現(xiàn)在眼前的這個被告和初見時的姐夫真是判若兩人哪。池小英心痛不已。說真的,她非常喜歡姐夫憨厚一笑的樣子。

      你和你妻子以前也吵架嗎?主審法官停頓了一會兒,問道。

      陳啟文依然思考了片刻,不吵,她脾氣很好。

      你們生活中有沒有出現(xiàn)過什么大的矛盾?

      沒有,都想安安靜靜過日子。

      你們結(jié)婚五年了,為什么沒有孩子?

      池小英發(fā)現(xiàn)姐夫陳啟文的手明顯抖動起來。他竭力控制可又控制不住。一絲恐懼飄過陳啟文的眼睛。他忽然不再抗辯,而是說,是我害了她,那把劍是我買的,本想放在家里辟邪,前段日子我開了刃,我知道那劍能傷人。

      審判員依然不為所動,而是固執(zhí)地問,請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們?yōu)槭裁礇]有孩子?

      陳啟文明顯被激怒了。他大吼,這是我們的隱私。

      審判員語氣有所緩和,說,法庭上沒有隱私。

      惶恐從陳啟文的眼睛里消失了,他幾乎喊叫著說,你他媽的問我,我問誰去。告訴你們,我不知道。

      副審判員抬起手,又下壓到桌上,收口氣說,請你理智回答每一個問題,不要跟法庭頑抗。

      去他的頑抗不頑抗,我小姨子說我殺了人,我就殺了人。你們想咋判就咋判。我早就活膩了。

      所有的人都被陳啟文的這幾聲吼叫驚住了。鮮有公訴案件被告人在法庭上如此厲聲大叫。剛才陳述時籠罩在合議廳里的壓抑氣息一掃而光,整個大廳被帶人到一種激蕩氛圍中。

      顯然,他自有他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志。池小英抬眼看了一眼陳啟文,心中下了一番斷語。

      那種被押解警車前的神態(tài)又恢復(fù)到了姐夫陳啟文的臉上。只是這張臉極度疲憊,讓人看到的更多的是人生的悲哀。

      人們的目光不由得轉(zhuǎn)向了池小英。池小英站起來,走到了證人席上。

      她禮節(jié)性地向?qū)徟邢狭司瞎?,然后看了看陳啟文,叫了一聲“姐夫”?/p>

      陳啟文明顯被池小英的這一聲叫擊垮了意志。他頹然埋下頭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是我害了她。

      姐姐姐夫,你們?yōu)槭裁淳筒荒苓~過苦難的門檻呢,你們?yōu)槭裁淳瓦^不去?池小英心里一個勁兒地質(zhì)問。

      等姐夫陳啟文的哭聲低下去之后,池小英說,尊敬的審判員,人民陪審員,就讓我來回答你們剛才的問題吧。我的姐姐池小萍一直患有憂郁癥,這幾年一直在服用抗憂郁的藥物,所以我姐姐放棄了生孩子。我的姐夫?qū)@個并不知情。至于我姐姐的病,我這里有醫(yī)生的診療證明。如果我分析得沒錯的話,我的姐姐應(yīng)該是自殺身亡。我的姐夫僅僅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用劍砍了我姐姐一下。那把劍是我買給姐姐健身用的,我手里有發(fā)票。

      公訴證人突然改變立場替被告說話,令整個合議庭氣氛大變。姐夫陳啟文徹底停止了哭泣,改用一種疑惑而又受委屈的眼神看著池小英。

      主審法官請池小英說話注意原則。告訴她這是在審判,而不是調(diào)解家庭矛盾糾紛。

      這是法庭,請證人務(wù)必以事實說話。副審判員再次強調(diào)。

      池小英說,我知道法庭的威嚴神圣不可侵犯。我知道向法庭撒謊的后果。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相。

      姐姐姐夫的同事們開始竊竊私語,幾位審判員迅速交換意見。主審法官宣布休庭。

      記不清過去多少年了,池小英已不再做那個夢了。夢的細節(jié)都有些淡忘了。應(yīng)該是七歲那年,母親去世,池小英第·次夢見那所房子,分不清春夏秋冬,也分不清時辰早晚,就那么一所房子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上。房屋似乎很古舊,應(yīng)該住過很多人,可現(xiàn)在卻悄無聲息。七歲的池小英向房子走過去。她走了很久,才發(fā)覺那所房子也在往后走,一點一點向荒野里退卻,最后完全消失了。在房子消失的地方,一個黑洞露了出來,越來越大。七歲的池小英嚇醒了。她看見家里很亂,來了很多人。奶奶一直在流淚。她沒有看見父親。奶奶讓她再睡會兒。她閉上了眼睛,那個黑洞立馬出現(xiàn)了。她極度害怕,大哭起來。后來,她看見姐姐池小萍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沒有哭,而是呆呆地望著人們忙來忙去。再后來,她們隨奶奶回到了鄉(xiāng)下。池小英怕受欺負,事事要強,慢慢快樂了起來。她愛學(xué)習(xí),愛玩,性格像個男孩子。偶爾做噩夢,醒來也就忘了。

      今天,池小英忽然才意識到,從小到大,多少年了,她居然從來不曾見過姐姐哭。姐姐的要強似乎走上了另一面。姐姐一直沉默寡言,不愛說話。記憶中,奶奶和父親似乎更偏護姐姐一些。母親去世,奶奶去世,父親去世,池小英傷心欲絕地哭,用號啕大哭表明自己的不快樂,而姐姐池小萍依然沉默不語。姐姐啊,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難道你非要這樣和失去對抗嗎?

      在第二合議庭里,池小英再次見到了姐夫陳啟文。她沒有再叫姐夫。陳啟文似乎恢復(fù)了一些生氣。不知怎么,池小英現(xiàn)在對姐夫陳啟文不再那么憐憫,而是生出了一種厭惡的情緒。

      審判員問池小英,還有沒有什么要問被告的。池小英點點頭,說有。

      一絲害怕再次出現(xiàn)在陳啟文的眼睛里。他沒有看池小英。

      不堪一擊的男人。池小英厭惡所有不堪一擊的事物。

      她用眼睛望著陳啟文,問道:我姐姐出事那晚到底在畫什么?

      陳啟文抬起頭來,說:我看不懂,好像是東倒西歪的房子。

      房子?

      像房子。那幅畫上我刷了很多顏料,什么也看不出來了。小英,我真的不喜歡那些畫。那些畫讓我很痛苦。她一畫那些畫就是好幾個小時,有時甚至是一整天,一句話也不說,好像她活在另一個世界里。有時候,你姐姐讓我覺得很陌生,讓我感到很絕望。我受不了那種絕望的感覺。

      池小英閉眼思索了幾秒鐘,點了點頭,表示她知道了。抑或是表明:姐夫,我理解你。繼而,她又說,好吧。然后又問:那天,你為什么要去安嘉寺找姐姐?

      我只是想接她回家。真的,小英,我沒有說過一句對自己有用的謊話。她一個女的,老去寺院畫畫不好。陳啟文平靜地回答,語氣似在拉家常。

      姐姐說了什么?

      她說的話,我沒聽懂。你姐姐說,她沒有家,那個家只是個黑洞。

      池小英用一種很冰冷的眼神盯著陳啟文問,你們生活得并不幸福,你為什么不讓姐姐走?

      池小英的本意是要問,你有沒有在什么事上騙過我姐姐??伤K究沒有說出口。

      我曾讓她走來著。是她自己不愿走。她說她不愿意失去家。小英,我真的沒有騙過她,從來沒有。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磥斫惴蜿悊⑽穆牰顺匦∮⒌脑挘肋@個妹妹到底在問什么。

      一抹眼淚漫上了姐夫陳啟文的眼睛。池小英感覺到他又要號啕大哭。但他沒有哭。他任眼淚在眼眶里停著。一動不動。

      池小英示意審判員自己問完了。

      主審法官再次問池小英,你能對自己今天的行為負責(zé)嗎?

      池小英說,能,生活太復(fù)雜,任何人都有往前走的權(quán)利。

      主審法官讓她簽字,然后說,那么,此案現(xiàn)在轉(zhuǎn)入民事部分。

      眩暈,惡心,池小英的疲倦似乎達到了極點。她站了起來,將一串鑰匙放到桌上,無力地看了陳啟文一眼,說,姐夫,還是好好活下去吧。

      陳啟文的眼神極度復(fù)雜,有一種解脫后的輕松,又有一種更加深刻的凄涼無助。池小英看到他的手一直在抖動。她感覺姐夫陳啟文似乎又想說那句話:小英,你幫幫我呀。

      如此不堪一擊,難道這才是真相?池小英心里想。

      她朝所有的審判人員道了一聲歉,然后走出了第二合議庭。

      八百年前,蒙古大軍滅了西夏,在這段山間谷地設(shè)了平安驛。多少年來,朝代更迭,風(fēng)云變幻,平安小鎮(zhèn)一直分分合合,長期處于一種行政屬劃更替變動的狀態(tài)中。古往今來,似乎每一次湟水谷地行政區(qū)劃的變更,都會牽涉到平安小鎮(zhèn)的歸屬問題。任歲月再怎樣滄桑流變,任平安小鎮(zhèn)的名字再怎樣被官方命名變更,“平安驛”這三個字卻世代相沿,永遠保存了下來。平安小鎮(zhèn)的人們至今對外只稱自己是平安驛人。有“平安驛”這三個字就夠了,至于其他的地域身份,平安驛人一向不怎么認真去區(qū)分??梢?,人們何其需要生活中存在一個平安驛啊。池小英的眼睛里全是深情的淚水。從事律師工作十年了,她的心永遠硬不起來。她總是能被人性中的一些真實的東西打動,不止一次影響到案情的判斷。她知道這很不好,但她改不了,也不想改。她注視著站牌上“平安驛”三個字,不由得陷人了沉思中。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何以打小就喜歡看這個站牌。原來這個站牌在她心中代表著一種家園的臨近。她總覺得走過這個站牌,不遠處等著自己的就是一個安靜祥和的家宅。她太需要那個家宅了。記得很小的時候,她和姐姐總愛站在這個站牌下等媽媽,有時也會等爸爸。約好了似的,一說等,姐妹倆就會去“平安驛”站牌那兒。那是一個標志,誰也不會弄錯。池小英打小性情剛強,思考問題很理性,從來不曾在感性世界里悱惻纏綿。今天,她才意識到自己心中其實一直在動感情。

      就在池小英發(fā)呆的當兒,兩只小雨燕飛過來,停在站牌上卿卿我我。池小英不由得想起奶奶講故事的那個下午。

      云霧繚繞的蓮花山,綠野,森林,一群羊隱隱約約在一段山嶺上閃爍。離羊群不遠,一個著紅衣的小女孩在往山上走。畫面的左下方,隱約一所房子。云霧上方,遙遠的阿伊賽麥山雪峰高聳,有一束光映過來,雪的上面罩著淡淡的一層霧。

      姐姐畫的這幅畫可真美啊。她看了一眼車后座。姐姐池小英未完工的這幅畫正安穩(wěn)地立在后座上。

      池小英仿佛看到兩個小女孩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衫,站在“平安驛”站牌下,一邊等爸爸媽媽回家,一邊拍著手唱“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坐飛機;你拍二,我拍二,兩個小孩解索兒;你拍三,我拍三,三個小孩去爬山;……”不遠處,湟水河奔流向東,池小英似乎看到鷹在天空中翱翔。

      她搖起車窗,踩下油門,向西而行。

      音任編輯 孟小書

      作者簡介:柳喻,本名柳小霞,生于青海省湟中縣,經(jīng)濟學(xué)學(xué)士,文學(xué)期刊編輯。小說散文作品見于《人民日報》《天津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文學(xué)港》《當代小說》《時代文學(xué)》《青島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等。出版散文集《風(fēng)聲霞影》,小說集《雪花來敲門》。小說作品曾獲“青海湖文學(xué)獎”。現(xiàn)居青海省西寧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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