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文蓮
菜市場里,一婆婆坐在靠背椅上,瞇著眼,帶著笑。她的面前,是一大攤子的菜,很大氣地?cái)[開,白胖的蘿卜、水靈的蔥、青嫩的芥蘭……樣樣看起來營養(yǎng)充足,豐滿水嫩得叫你喜歡。
第一次遇見她時(shí),她歪靠著椅背,大聲地招呼我:“快來買我的菜,好得很呢!”直接干脆、豪爽痛快,鐵定了我要買她的菜一般。我暗笑她的可愛,徑直停下車,果真是好菜,便要了油菜。她艱難地側(cè)著身,彎下腰,伸出黝黑而粗糙的手,遲緩地抓了一大把菜,笨拙地塞進(jìn)塑料袋里。又艱難地轉(zhuǎn)過身,摸出一把稱,把菜掛了上去,秤桿推得老遠(yuǎn),揉著眼睛使勁看著稱?!耙唤锬?,三塊?!彼f過菜,又笨拙地抓起一把,塞進(jìn)袋里:“自己的,不計(jì)較?!蔽夷睦锟习滓倪@把菜,順手把幾個(gè)硬幣放進(jìn)她手里?!肮媚?,自己的,不稀罕?!彼舐暫爸乙羊T車走遠(yuǎn)了。
后來,每天都要去買她的菜。想著婆婆家里是怎樣的困難,或許她孤苦伶仃,或許老伴兒孫不疼愛她。唉,年紀(jì)一大把還得如此辛苦地討生活,也不知能幫她做些什么,只能是在她多給我菜時(shí)趁機(jī)找借口多給她幾塊錢。
有一天,陰冷的風(fēng)嗖嗖地刮著,婆婆穿著胖胖的棉襖,縮在靠背椅上,像是風(fēng)干的臘腸。我不趕時(shí)間了,特意勸她:“阿婆,咱不賣菜了,年紀(jì)大了,該歇歇享福了?!薄肮媚?,我老頭子今年九十二了,菜種了很多,”她似乎不接我的話茬子,眉飛色舞地說起來,“在將軍山上,一大片的?!彼樕系钠つw,像皺了的麻布遇水一般歡脫地舒展開來,眉毛愉悅地抖動(dòng)著?!伴L得水著很呢,什么菜都有!”她倏地站起身來,伸出手,比劃著,描述著土地之廣、菜之多,還拉著我的手:“姑娘,有空來我老頭子的菜園里參觀參觀。”婆婆的眼里盛滿溫柔的光,眉角發(fā)梢皆是幸福的喜氣。她驀地想起我的問題,爽朗地大笑:“我不賣他的菜,他種菜干嘛!”
老頭子種菜,九十多歲的老頭種了一大片一大片綠茸茸的快樂,老婆婆像炫耀掛著軍功章的將軍一樣炫耀著自己的丈夫。這份來自心靈來自生活來自歲月的欣賞,像是風(fēng)沙迷蒙世界里的一掛常青藤,綠得直逼你的世界。想想,世間多少夫妻,總在“你怎么這樣那樣的”指責(zé)中,要求著對方,批判著對方,以致生活狼狽得一地雞毛。而老婆婆這份素樸干凈的欣賞,給她的老頭子帶去多少男人的驕傲、自豪、幸福與得意。這份欣賞是婚姻里最簡單、最純粹、最真摯的愛,這高齡的婚姻不正是這份欣賞與尊重的功勞嗎?
“我不賣他的菜,他種菜干嘛!”一句話,理由簡單,卻是如此充分而不容置疑。你種菜來我賣菜,也許從相識到相守到如今的相攜相依,他們都是這么過著日子,就是這么彼此幸福著彼此的幸福。男耕女織、相濡以沫,自古以來,真正美好的婚姻就是這樣平凡而瑣碎?;橐隼镉袗?,簡單的日子也能過成詩。想起自己和先生也是耕耘著三尺講臺,志同道合,夫唱婦隨,平平凡凡簡簡單單,亦是歡歡喜喜,從從容容。
現(xiàn)在,我依舊每天都去買婆婆的菜,時(shí)常騰出時(shí)間站在她身旁,看著她慢悠悠地拿菜稱菜,滿心歡愉地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日子,就這樣在我們身上閃著光。
(編輯 之之/圖 錦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