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
低矮的院墻來自河里的石頭。什么重了,什么又突然輕了?憂郁,空曠,棗樹上懸掛幾顆干癟的棗。安靜的瓦楞,衰草似有似無。窗欞上的陽光一格一格的,像時光的點名冊。田間地頭,羊群浮在玉米葉上,像清點一年來的賬簿??諘纾≡S多這樣的秋天,被記錄在案。河岸上的落葉,已分不清哪一片是楊樹的,哪一片又是殘柳的?
可以肯定的是,它們都沒有了雄心。向陽的山坡,由牛羊守著。土墻跟,由老人們守著。陽光充盈,高原上旱煙的味道持久而綿長。都經(jīng)歷過滄桑,有一張松弛的臉。這烙印也太深了,請求歲月認領。從山崗往下看,和從溝底往上看,退縮的村莊都獲得了舊時代的褒獎。我看見,那些悄悄挪動的事物心安理得,沾染了慵懶的陋習,傳遞著新一輪的寂寥。
告別總是安靜的。一座老宅閑置于棗林,青石壘砌的墻,散發(fā)著河流的氣味。街巷太窄,許多人側(cè)身走過,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他們不回頭,我也能看見他們浮在歲月里的背影和蒼茫的塵埃。
純棉縫補的日子需要鏤空。需要動用來到身邊的閃電,催開粘土里的白漿,需要以草復命。采石灰于暮春,種豌豆于芒種。當采礦遇見種植,流水作媒。比棉線更粗糙的手,去刻版,青筋凸起去刮漿。在飄香的染房,鐵鍋開花之時,豆香忍住沸騰。
從花草到鳥獸,從風景到仕女。一路走來,風塵已告別酒肆。蠟染過后,藍花布在曬場上,隨風舞動。古鎮(zhèn)陽光充足,藍花布閃閃發(fā)亮,這氣息,讓草木張狂,讓山川執(zhí)迷。好像那些舊時光又回到身邊。
心中還得裝滿山水和霧靄,保留萬物與生俱來的神性。嗩吶吹響之前,燈籠高掛,街道上寒風追逐著寒風,炮屑從村東頭刮到村西頭。仿佛幸福止于一條藍花布,寂寞的石灰,豆香里的花朵。漿水浩瀚,擦拭植物的銹跡,刻板上的花朵,以白為美。鐵鍋微涼時,藍花布就不會凋謝。
大風吹得亂云飛渡,稍白的那朵,向人間低徊,決心消融溝底的積雪。村莊越來越消瘦,倚著柴門等待蒼老。山巒不能再起伏了,己盛不下蒿草之心。雨水尚在途中,碾盤橫斜草叢。塵世上的咬合足以讓炊煙奔走他鄉(xiāng)。牡丹要么越過土墻,要么回到內(nèi)心。春末的山水,教會我們辨識來時的路。
或許還能再靠近一點,端坐在春光斑斕的石階上,看柳絮飛舞,江山如畫,屋頂?shù)那嗖萸那幕钕聛怼]有什么秘密可言,放棄即一生!
陶瓷里的時光,青花又一次張揚。那是田頭地壟,月光灑向靜謐的禾苗。我們的內(nèi)心充溢,如舊時代的水渠。己是素樸的田野,才呼喚遠方的張燈結(jié)彩。你引領我們輾轉(zhuǎn),窗戶里呼風喚雨。草綠得傷心,事物只朝著內(nèi)心扎根?;ㄩ_就是告別。春末一日還鄉(xiāng)時,我剛趕上青蒿枯萎前漫長的苦澀。
看看梁上,一場春風吹開遍野的花朵。這人間隱秘的,也是疼痛很久的。黃土永是家園,樸素如期而來,看看山山水水,提著陡峭的時光,去趕赴的一定是似有似無的虛幻。綻放需要勇氣,寵辱之間,事物一會兒向東,一會兒朝西。在告別之前,花瓣提早上路,
人間不能再低了,一兩處炊煙,就會攪動的春天心神不定。羊群像散落在荒漠的詞語,渴望青衫的一角被歲月認領。你們常常說,纏綿的就是長久的,在這溝壑縱橫的官道梁,誰的衣裙讓杏花的補丁格外讓人羨慕。
在每一朵花的邊沿,朝露萌動,就連春風也得小心翼翼地路過,加上一兩聲破碎的嗩吶,
構(gòu)不成一場離別的盛宴才怪呢。那些玲瓏的花蕊,決心到達彼岸,教塵世上的桂冠放棄光環(huán)。噢,在官道梁一再鼓起的山丘,我們暫時得收斂浮躁的籬笆,直至暮色蒼茫,真理或隱或現(xiàn),沿著月色把剩余的淚水拋灑殆盡。
一夜間就開遍深溝淺壑,仿佛她們才是山川之上綴滿的補丁。青衫未濕,春風徹夜不停地吹過山梁。吹動杏兒溝的那天傍晚,我看見遠遠近近的杏花,拎著自己卑微的命躲進暮色。溝里的嗩吶隱約傳過來,有點委婉凄楚。炊煙一縷一縷的似乎不想離開屋頂。
花瓣旋向天空,像一個村莊撒向人間的祈禱。春風萬里,好似拖著舊時代的風箱。那些躲閃不及的杏花,在自己的內(nèi)心豎起花蕊的籬笆。蜜蜂兀自飛來,它們得寸進尺。綻放即故鄉(xiāng)。一棵用舊的杏樹,借著春風,青筋在顫抖中鼓起。
葬禮,嗩吶,風中飛旋的杏花,一兩聲狗吠,村莊悄悄的被暮色籠罩。有一瞬,我感覺到一種輕來自于生命本身。
一個人徜徉山水間,寂寞有顫栗之意。山里住著剩下的親人,菩薩毗鄰而居。秋光薄涼,溪水倉皇。日月高高在上,山峰蒼茫如初。采山蘑的小姑娘,紅柳籮筐里,一再漏掉陽光??纯窗?,滿溝皆是丟棄的好年華!
在巖山村,泉水洗濯的山蘑,晾曬在臺階上,有脫俗的容顏,我驚異于它們還有高貴的氣息,用來迷惑自己。時光打磨的村莊。石頭墻壁像殘缺的拓片,石縫里泥土散盡,那么多牙齒走風漏氣,咬不住來自空中的半聲鳥鳴。
九月風雨飄搖,棗葉微苦,像一些壞消息穿過大街小巷。而告密者依然執(zhí)迷不悟,走在離家的路上。這豹紋一樣的秋天來到人間打探消息。山石擋道,溪水在拐彎處留下嘩嘩的響聲。村莊像一張皮草,知足,飽滿,鮮亮,賺足了陽光,尊貴得要命!
廟宇里的瓷器,釋放出內(nèi)心的冰涼。守廟的老人,筐里盛滿新鮮的刨花,像懷抱一片森林走下山崗。
(選自《詩潮》2018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