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道涉“毒”，逼迫審視國標

奕唯

2016年6月20日早晨，位于北京市西城區(qū)的實驗二小白云路分校，迎來了一個有些特殊的周一。該校“毒操場”事件受各界關注已一月有余，這是拆除曾經散發(fā)異味的塑膠操場后，該校第一次迎來上課的學生們。當天，周一例行的升旗儀式和課間操被取消。

5月下旬，實驗二小白云路分校多名學生家長反映塑膠操場散發(fā)異味，并懷疑其與多名學生先后出現流鼻血、身體不適等癥狀有關。

6月4日、5日，在北京市精誠公證處公證員和17位家長代表全程參與下，中國環(huán)境監(jiān)測總站、國家建筑材料質量監(jiān)督檢驗中心的工作人員分別對該校室內空氣和操場進行了采樣。按照專業(yè)流程，檢測周期為期一周。

12日，西城區(qū)召開檢測結果通報會，檢測報告在西城區(qū)聯(lián)合工作組、家長代表、教師代表、北京市精誠公證處、項目招標單位、設計單位、施工方、監(jiān)理方，以及五家媒體代表的共同見證下啟封。經檢驗國家規(guī)范要求的苯、甲苯、二甲苯、甲醛、TVOC（總揮發(fā)性有機物）等五項指標，結果顯示，操場各項指標符合國標。

盡管各項指標均顯示合格，在學生家長們的要求下，6月17日，該校塑膠操場開始拆除。

實驗二小白云路分校并非唯一爆出有塑膠跑道問題的學校。同在西城區(qū)的展覽路第一小學，2015年爆出塑膠跑道散發(fā)異味，多名學生出現身體不適。實驗二小白云路分校異味塑膠操場事發(fā)后，展覽路第一小學學生家長們一度中斷的維權呼吁再度開啟，要求完全拆除塑膠跑道及其下的瀝青層。該校網站公告欄于今年6月7日發(fā)布了《關于對學校操場進行專業(yè)檢測的通知》，稱將“組織有資質的權威機構對操場進行專業(yè)檢測，并邀請家長代表全程參與”，“根據檢測結果，決定下一步處置方案”，“在檢測報告出來以前，學校停止使用操場”。檢測結果尚未公布，6月17日，該校施工拆除塑膠跑道面層，瀝青層仍保留。

央視根據已有報道粗略統(tǒng)計發(fā)現，2015年9月至今，已有25所中小學和幼兒園被報道存在異味操場或異味跑道，均為塑膠場地，其中幼兒園和中學各為5所，其余15所均為小學。而在公開報道中，經檢測后顯示相關指標不合格或超標的，僅有2例。

于是，相關標準是否足夠嚴格，或滯后成為焦點?，F行實施的《合成材料跑道面層》（GB/T 14833-2011）于2012年5月1日正式實施。這是國內關于塑膠跑道面層的國家標準，但僅為推薦性標準。

鑒于近期校園跑道問題多發(fā)，該標準主要參編人之一師建華表示，隨著行業(yè)發(fā)展和塑膠跑道、塑膠操場在非專業(yè)運動場地，尤其是在幼兒園、中小學的鋪裝面積大幅增加，現有作為推薦性指標的國標，已無法在低價競標的行業(yè)環(huán)境中為質量提供“兜底”保障，亟待更加嚴格、細化的新標準出臺。

跑道主原料“帶毒”？

“檢測結果說合格，說有害物質沒超標，刺激性氣味怎么解釋？”北京實驗二小白云路分校一名學生家長劉思（化名），直到現在，對塑膠操場復檢結果顯示合格， “完全不能認可”。

被家長們屢次提及的刺鼻氣味，其主要來源是塑膠場地的澆注原料。

塑膠跑道、球場等體育場地的表面，被統(tǒng)稱為“面層”。根據鋪裝工藝和方式，塑膠跑道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按照鋪裝場地需求和面積，提前生產出面層、到現場直接黏合鋪裝的預制型跑道；另一類，就是在運動場地現場，使用多種原料澆注鋪裝的現澆型面層。

大多數非專業(yè)運動場地選用了現澆型面層。按上述統(tǒng)計，全國范圍內已被報道出的25起中小學、幼兒園異味體育場地事件中，所采用的均系現澆型塑膠面層。

所有已被曝光的“毒跑道”中，最核心的原料為聚氨酯膠體。聚氨酯俗稱PU，甲苯二異氰酸酯（TDI）和二苯基甲烷二異氰酸酯（MDI）都是生產聚氨酯的重要基礎原料，目前被廣泛應用于現澆型塑膠跑道。其中，TDI有刺鼻氣味，易揮發(fā)、毒性大，超出標準的游離TDI會對人體造成傷害，主要是致敏和刺激作用，已于2003年被列入《劇毒化學品目錄》（2002年版）。與TDI相比，MDI毒性較小，相對環(huán)保，但價格更高。

全國體育標準化技術委員會設施設備分技術委員會秘書長劉海鵬曾撰文道：“塑膠跑道氣味主要來源于聚氨酯膠水中有可能出現的氯化物、殘留的TDI、部分溶劑（甲苯、二甲苯等）的殘留、殘留的有機鉛、EPDM彩色顆粒中殘留的硫化物、黑色顆粒中的殘留硫化物、多環(huán)芳香烴、溴苯類添加劑等?！?/p>

2002年，以聚氨酯為主要原料的塑膠跑道在國內初步打開市場時，業(yè)內對TDI潛在的毒害問題便開展了討論。

對于現澆型塑膠面層，有害物質在施工過程中、施工完成之后均有揮發(fā)，如果現場鋪裝過程中原料反應不充分，便意味著隨后揮發(fā)出的有害物質將增加。

“塑膠面層有害物質揮發(fā)出來后，濃度最高的區(qū)間在0.8米至1.2米之間。” 一位北京體育設施工程公司張姓負責人說，“這也是小孩、小學生的大致身高范圍，事實上現在鋪裝塑膠面層的大多是幼兒園、中小學。”

其實，早在這類跑道推行之初，業(yè)內人士已發(fā)現塑膠面層鋪裝之后第二天，表面布滿蒼蠅等小蟲的尸體，由此意識到其“毒性”，并引發(fā)了對其主要原料TDI安全性能的討論。

“TDI本身是劇毒，這是沒法改變的?！北本┮患宜苣z制品企業(yè)負責人侯志（化名）透露，于是，為了減毒，基于施工工藝方面的可操作性，業(yè)內逐漸達成了一些共識。

比如，當時有廠家提出，采用真空吸入法，這樣可以降低TDI與空氣的接觸，避免向空氣中揮發(fā)。一些廠家還提倡施工場所應該有良好的通風情況，如果TDI不慎落在地面上，應該迅速用含氨類的清潔劑清除。所有被污染物品嚴格來說都應該按照有毒有害危險品的處置規(guī)定來處理。

這樣一來，TDI雖然有毒，通過合理配比，只要每個工藝、工程環(huán)節(jié)都嚴格、合規(guī)操作，就可以做到低毒、安全。

無序競爭毀行業(yè)

隨著行業(yè)發(fā)展，為了最大限度降低成本，一些不良企業(yè)使用低質原料，“尤其是那些并不打算在這個行業(yè)里生存下去的小廠，會采購低質原料，施工過程中為了使最終澆注出的面層在延展度、韌性等物理特性，以及有毒物質檢測等化學性能方面能達標，還會使用甲苯、二甲苯等帶有明顯刺激性味道、毒性大的稀釋劑，加入便宜的無機填料，這樣能夠整體降低施工成本?！焙钪菊f。

優(yōu)質聚氨酯膠體價格，現約為每噸1萬多元。添加其他東西，比如售價每噸約100多元的石粉，能夠明顯降低原料成本?？墒翘砑舆@些東西后，會導致跑道彈性降低，那么又需要加塑化劑，塑化劑也是越便宜，氣味、毒性會越大；想要提高跑道面層的強度，還可能加交聯(lián)劑；實際鋪裝過程中還要加溶劑等其他材料。

侯志透露，很多塑膠跑道工程已經開始使用“硅PU”，這是一種具備上硬下彈的結構特征，且能直接在水泥、瀝青等基礎上施工的面層材料系統(tǒng)。硅PU原本是跑道業(yè)工藝的進步，被一味追求低成本更高收益的小廠使用后，事實上為低質量、高毒性的劣質跑道提供了“保護”。

“耐磨面層起遮蓋作用，直接導致下面塑膠層揮發(fā)出來的氣味降低，但這不代表這些有毒有害物質不揮發(fā)、少揮發(fā)，只是揮發(fā)速度變慢，總量不變，在工程驗收時相關指標也是合規(guī)的，能夠達標?！焙钪菊f。

硅PU的身影也出現在北京市實驗二小白云路分校塑膠操場事件中。

《法制晚報》報道，有學生家長表示，今年4月6日家長們向學校反映操場異味情況后，4月9日發(fā)現有工人在操場上作業(yè)，5月28日學生們去參加體育節(jié)時，學校操場上再次出現施工人員。5月30日，家長群里出現一封“重要通知”稱“操場又進行了護理”。

對此，有自稱為學校辦公室工作人員的人士表示，5月28日在操場表面涂刷的涂料為硅PU。

在低價競標導致的巨大價格壓力下，TDI不但未像十幾年前業(yè)內人士希望的那樣被加以管控，反而被更加普遍地使用。雪上加霜的是，行業(yè)準入門檻還被降低了。

2001年，原建設部頒布體育場地設施工程三種級別的專業(yè)承包資質，明確規(guī)定了各級資質承包工程的范圍。但2014年11月，住建部修訂規(guī)定，取消了體育場地設施工程專業(yè)承包資質，稱，“體育場地設施工程不涉及建設工程的質量安全，可通過行業(yè)自律加強管理，允許市場自由選擇?！?/p>

由此形成的是較低的行業(yè)準入門檻。上述北京體育設施公司負責人表示，“現在出事的全是無實力、無資質的小廠干的活兒?！痹谒劾?，這類小廠是行業(yè)里的“游擊隊”，既包括原材料生產廠家，也包括施工廠商。

自2015年下半年，各地先后爆出中小學、幼兒園體育場地塑膠面層“有毒”后，很多企業(yè)進入了創(chuàng)立以來最艱難的時期。2015年底至今，塑膠面層生產、鋪裝行業(yè)近乎停擺。“毒跑道、毒操場被曝光后，幾乎全國所有的廠都停下來了，因為所有在建、將建的項目都停了?！焙钪菊f，“都在觀望，都在等新國標?！?h3>更嚴格標準亟待出臺

6月20日，在實驗二小白云路分校，一層塑料布覆蓋著已被拆到露出黃土層的操場，為防揚塵，地面塑料布還用紅磚壓住?！安鹆撕?。檢測說合格，反正我不信?！币晃粚W生家長透露，幾天前，得知塑膠操場再次檢測結果顯示合格后，“家長群里爆了，大家對標準很懷疑”。

2011年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頒布了兩部標準：《體育場地使用要求及檢驗方法第6部分：田徑場地》（GB/T 22517.6-2011）和《合成材料跑道面層》（GB/T 14833-2011），規(guī)定了塑膠跑道中苯、甲苯和二甲苯總和、游離甲苯二異氰酸酯，以及重金屬鉛、鎘、鉻、汞等有毒有害物質的最高限量。

《合成材料跑道面層》被業(yè)內稱為“國標”，它首次增加了對產品的環(huán)保性能要求及檢測方法。無論是施工過程還是項目驗收，所參照的標準均是此國標。然而，它并非強制性標準，僅為推薦性。

對于絕大多數并不了解塑膠場地技術參數和指標的家長們而言，他們對于塑膠跑道、塑膠操場是否有“毒”的判定標準，往往僅憑其散發(fā)刺激性氣味的程度。

劉思表示，經此事件后，她對塑膠跑道、塑膠操場“很敏感”，今年5月初，她的女兒突發(fā)過敏性鼻炎，起濕疹，“雖說可能不全是毒操場害的，但也脫不了干系”。

師建華稱，根據目前的技術水平，塑膠跑道中的所有有害物質尚“不能完全檢測出來”。

現行國標的環(huán)保指標參照了室內空氣檢測標準，“比室內的標準還要嚴格”。在2011版國標開始起草時，“我們調查了各個國家對塑膠跑道的要求，都是各自有物理性能方面的要求，尚沒有環(huán)保方面的要求”。師建華分析，而現在，對有害物質的檢測手段提高，一些有害物質能夠被發(fā)現，“這些都是必須進行限量的，因此，這個行業(yè)迫切需要新標準出臺”。

上述北京體育設施公司負責人認為，如果制定新標準，應該對幼兒園、中小學的塑膠面層施工作出有針對性的、更嚴格的規(guī)定，“比如對于TDI可以限定完全不能使用，或者規(guī)定最高用量”。

此外，目前塑膠面層場地的地基部分，是參考高速公路基建標準，如果是專業(yè)運動場地，這種標準能夠保證相當高的建設質量，但對于幼兒園、小學這樣非專業(yè)的運動場地，這種標準可能偏高，使成本提升。

今年5月，深圳市發(fā)布了《合成材料運動場地面層質量控制標準》。作為全國首部塑膠場地的工程建設標準，涵蓋了材料控制、施工質量控制、工程監(jiān)理、工程驗收等多方面。

師建華也參與了這一標準的起草制定。他分析，深圳標準最突出的特點是對過程控制方面的嚴格要求，比如，材料進廠按標準抽檢，必須達到環(huán)保指標，不過關的不準施工，如果已施工要鏟掉；對于施工，有工藝方面的要求，同時禁止施工隊私自采購材料，避免中間倒手，也避免施工隊不懂、亂進材料，必須是廠家承認的材料，否則一律不準進場。

深圳標準的部分規(guī)定也嚴于國標，如可溶性鉛每公斤含量上限為50毫克，國標為90毫克。深圳標準還擴大了范圍，增加了對總揮發(fā)性有機化合物（TVOC）釋放率、揮發(fā)物含量、游離甲醛、多環(huán)芳烴（18種總和）等的限量值。這也是國標未作出規(guī)定的有害物質種類。

深圳標準主編、深圳市建筑科學研究院工程師任俊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多環(huán)芳烴、短鏈石蠟等，國標內未做限制的物質，也是有害的。在深圳標準制定過程中，為了避免出現“將來按照這個標準合格，但是產品還是有什么問題”的情況出現，氣味評定法作為“兜底要求”被寫入深圳標準之中。

該評定方法對測點、評定人員、評定方法等作出了細致規(guī)定，指出評定高度宜距地面0.8米至1.2米，并對氣味作出了等級劃分。

按分級，1級為“無氣味”，2級“有輕微氣味”，3級“有氣味，但無不適性”，4級、5級分別是，“有不適氣味”“有刺激性不適氣味”。

師建華透露，這是參照了建筑業(yè)的氣味評定標準，當氣味評定達到第3級時，需要對塑膠跑道進行去味處理，如果達到第4級或第5級，則意味著跑道應當拆除。

深圳標準也是國內目前唯一一部關于合成材料的地方性強制標準。

6月13日，北京市教委宣布，將會同各相關部門著手制定北京中小學塑膠操場和跑道的建設和監(jiān)測標準。在新標準出臺之前，北京市各校所有在建或待建操場暫停施工。